通透苏州:世俗与清修的入梦
2016-05-14汪泳莲
汪泳莲
沿沪宁铁路苏州段,向南望,建于南宋时期八角九层76米高的北寺塔是姑苏城区内的最高建筑,周围一片灰瓦白墙的屋群坐落得整齐有序。
脱离“高楼林立”四个字,这座城市瞬时能给人一种亲和安然之感。余秋雨的散文《白发苏州》将这座城市定义为“中国文化宁谧的后院”。他说,“唯苏州,能给我一种真正的休憩”。
独有的姑苏气质
从拙政园到平江路,不过数十米。平日里,园林再熙攘,街巷皆是安安静静,于无声处等待落脚的黄昏。苏州人道,这座城市有两种风景,园林留给慌张的游人浅尝辄止,印刻时光的青石板路则留给苏州人自己,用慢节奏与之对话。
对照南宋《平江图》可见,今日的平江路几乎沿用了古城原有的城坊格局,是苏州古城区内迄今为止保存最为完整的区域之一。
若干年前,腊月里的一个午后,我第一次与平江路邂逅。在原本的行程中,我的计划是顺着颇为热闹的干将路一路西行,但偶然的一侧头,促成了我与平江路的第一次交汇:一条不宽阔的小河由南至北穿行而过,不宽的青石板路沿河而修,粉墙黛瓦的民居隔岸相临。临近年关,扎着头巾的阿婆穿着粗布大袄子,手臂上套着浅灰白条的套袖,垫着脚,将腌了一盆的鸡鸭鹅肉用铁丝穿了挂在屋外。民宅台阶前一株水仙被安置在了一个有磕斑的搪瓷盆里,几粒鹅卵石压住根须,葱绿的水仙叶子长得倍儿直。阳光底下,几朵刚破肚而出的娇嫩花朵,使劲展开白玉色的花瓣,露出鹅黄的副冠。
在这全长1606米的老街中,与之交错的横街窄巷数不胜数,河两岸以古石桥相接。这些不起眼的院落里,埋迹着周瑜、黄丕烈、洪钧、赛金花、钱伯煊、顾颉刚的盈盈往事。无论是旧时的大户宅院,还是如今普通的枕水人家,平江路院落里的那些腊梅每年都按时盛开,清雅之气中夹杂进人间烟火的味道,二者浑然一体,共同造就了独有的姑苏气质。
四季姑苏风味
《世说新语》里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晋时大司马齐王曾聘请苏州吴江人张翰到洛阳做官,后来张翰在洛阳城见秋风吹起,突然思念起吴中莼羹、鲈鱼,感慨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便立即辞官返乡。从此,莼鲈之思便成了思念故乡的代名词。
我三岁,就随父母亲辗转大半个中国,落脚于江南。这里一朝烟雨一朝晴的气候下,升腾出带着节气香的各色滋味,令人流连。
苏州许多时令食材因气候变化,都有着最佳的品尝时期。
春季,是江南风物美味最多的季节。阳春三月,江南的“烂草头”上市。这种冷一看类似三叶草的小草,用热油、蒜泥,浇上一点白酒,下锅一翻即是风味,既有嚼头,又不生涩。清明前,春风未解寒意之时,浆麦草只露了头,就被各家摘了去,压出汁水,鲜草绿拌进白花花的糯米粉中,一下褪去了涩意,绿得更柔和清新起来。在揉得像小碗的面团里加入枣泥或豆沙,刷上一点猪油入锅。春意从蒸锅里不紧不慢地溢出,两三个黏软的青团被一小片粽叶撑托着,简直可爱得不可方物。一口下去,猪油、青草、枣泥或豆沙,层层的滋味融为一体,伴着酥润的春风细雨,从鼻翼到舌尖,能驱走一冬的寒意。
除去泥土里的青草野菜,沟渠里的塘鲤鱼更按耐不住自己成为“春日尤物”的一片决心。这种呆头呆脑的小鱼近年十分难捕,市场价也炒到了每斤百元以上。尽管如此,苏州人也不会放过这一年一次的美味,或与鸡蛋同炖,或直接下了油锅红烧,塘鲤鱼通体滑嫩,少刺、多肉,是人们争相品尝的河鲜美味。
春风拂去,草丰林茂。五月,夏初,温度渐热,水沟里,小龙虾的尾部渐渐丰满起来,它们按耐不住性子,悄悄露出水面。有年夏天,父亲用自制的佐料为小龙虾增味,满满一大锅的美味让来出差的大姨夫流连忘返,偏要打包带上飞机,让自己一身的革履西装和小龙虾的市井鲜香形影不离。今天,小龙虾依然是夏季晚天里与啤酒相佐的完美搭档。大排档里,食客们剥食得酣畅淋漓,虾肉微微蘸些十三香的汁水,便更显洒脱快意。
自打秋风吹起,小龙虾就纷纷退出苏州食客的菜单了,取而代之的是起源于苏州木渎藏书镇的藏书羊肉。在西北,粗犷爽朗的北方人更偏爱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大快朵颐之感,而苏州人,却习惯将羊肉切成薄片,以清汤烧煮。每家羊肉店门口,都有个玻璃铺子,上面摆着刀具、案板、加工好的各式羊骨羊肉,食客按需要上一些,当即切片称重。冬日里,再是裹着大厚袄子在寒风中抖瑟,也抵不上弥漫着人间烟火气的羊肉铺子给味蕾带来的温情。
风扶岁月,味尽炎凉,所谓的苏州“风味”,即是当地人与天地的千万次交汇磨合中寻得的一种精妙默契。人间的袅袅炊烟里,是游子心间缭绕不散的入梦江湖。
精致文化的沃土
弘治十二年,苏州府唐寅因牵连徐经科场案下狱,后被罢黜为吏。仕途失意,遂决心寄情山水,以诗文书画终其一生。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这首《桃花庵歌》,真切表明了唐伯虎对鞠躬车马的尘世生活的鄙夷与厌倦,他情愿做个简单的隐者,过着平淡逍遥的生活。
这种对尘世追求的通透,似乎已经演化为一种基因,存留在大多数苏州人的身体里。不过,颇令人意外的是,这里的人虽贪图安逸缱绻,却总能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耕种出极致。
这种基因是滋生慢文化与精致文化的沃土。无论是以针作画、游龙转凤的绣品,还是巧夺天工的玉雕,苏州人的精细手艺,总能让世界人惊叹。这种钻磨的韧力,是藏在当地人骨子里的另一面个性基因。任何一项清修在这市井的侵染下,都得到了格外的提炼。所以,历尽挫折的唐寅,在作品《骑驴思归图》中,让疲惫的敝袍寒士与立于桥上的樵夫异面相逢,苍松巨岩下,人世间的道理好似被他和盘托出。这风格奇险的画作,使人动情的原因便不再只是笔法诡谲那么简单。
古城苏州,是柯灵爱的“静的巷,河边的古树,冷街深闭的朱门”,也是《红楼梦》里,曹公说的“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在以出仕为主流的传统文化里,倘若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声音劝诫你“且饮三杯欢喜酒,不争一个皱眉钱”时,不知道你是否会有“我心安处是吾乡”的感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