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里的羊皮(短篇小说)
2016-05-14王小忠
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等两部。
1
三伏天终于来了。愣木代坐在阳光下,没有操心泡在缸里的那些羊皮,没有了昔日在伏天里表现出来的种种兴奋,他坐在门前的石台阶上,双手紧紧压住斧刃,认真仔细地磨着那把板斧。旁边是一个古旧的印有“红太阳”三个字的搪瓷盆子,盆子的边缘爬满了苍蝇。阳光暖和,门前屋后的草坡上干干净净,没有人,也没有牛羊,嚓嚓嚓,斧刃在石头上走动的声响分外刺耳。
中午时分,几朵云慢慢遮挡住无声无息在天边走动的太阳,天立刻暗了下来。愣木代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又低下头,将斧刃伸进搪瓷盆子里,洗了洗,然后又用袖子擦了擦。那块暗红色的石头在斧刃走过的地方已经深深陷下去了,可他还没有停。
云朵在太阳周围磨蹭了一阵,一会儿,白晃晃的阳光又铺了下来。那把多年未用的板斧在阳光下渐渐露出它的锋刃来。
“班玛次力又进去了,手已经偷顺了,他根本就不是改毛病的汉子。
“班玛次力并没有离开村子,他一直出没在铁战梁牧场!”
“班玛次力进村了,听说要给村里建白塔……”
愣木代路过村口破败的白塔时,风声就传到他耳中。更让他激动的是还有人说班玛次力前天就在村口走动,说穿得很光鲜,像是发大财了!愣木代再也无法安心想皮匠的那些事儿了。就在那天早上,他重新取出放在柜子里的那把板斧,咬牙切齿,将门口的一截木墩劈成两半。
2
班玛次力难忘的并不是在凉房子里煎熬的那些岁月,而是在佐盖牧场缝制皮袄的那段日子。
四里八乡的人见了他,都很客气地问,阿克索哇,乔待冒(你好,裁缝叔叔)。班玛次力因此将低了好几年的头抬得高高的。他的心里,早年那些不快,甚至羞耻,都化为了云烟。
多瓦村四面环山,山底是一条瘦弱的小河,河边全是密密麻麻的红心柳。进村的路口立着一座多年未修的白塔,转塔的人从来没有间断,不分早晚,也不论天晴天阴,白塔边缘的路都快踏出油来了。山后是铁战梁,是一起一伏的高山牧场。山前相传是百年前迁移进来的外来户,大多是汉人,村名也叫汉家庄。两个村子距离不远,中间是学校,草场和农田相互交织,百年来,两村之间倒也相安无事,可在学校里,情况就相对复杂了。班玛次力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保护神。多瓦村的其他学生见我和班玛次力关系相当好,自然没人来欺负。
当时学校有两个帮派,一个是棍子帮,另一个也是棍子帮。学校放月假的时候,大伙儿都要去附近的河边砍柳棍。柳棍砍来后,要用镰刀削光皮子,然后找碎玻璃把柳棍刮得滑滑溜溜的。两帮人比试那天,我往往找借口不去学校。也好像从来就没有比出结果,大家反而遭到老师和家人的暴打。
“阿嘎(藏语,哥哥)班玛次力的头上都开过口子,腿子要瘸好几天,阿爸对他从来不说好话,一生气就拿起棍子。”这是云毛草偷偷给我说的。云毛草是班玛次力的妹妹,那时候我经常去班玛次力家,跟着他们吃糌粑,喝酥油茶。云毛草很乖,也很腼腆,不大说话,每次见了我,总是微微一笑,然后躲进屋里不肯出来。
后来,两村人联合学校,出台了一个土政策——凡是拿棍子来学校的都要开除。于是,棍子帮在一段时间内消停了下来。可是快到小学毕业的时候,事情又来了。棍子帮的复兴可谓声势浩大,据说村子里好事的毛头小伙都参与了。再后来两村的老人出面调解,总算把事情平息了下来。可班玛次力让学校给开除了,说事端是他挑起来的。就差一学期,他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于是就到铁战梁跟牧场去了。
我刚从师范毕业的那年秋天,在铁战梁牧场遇到了班玛次力。他还是那个样子,二劲十足,一开口粗话满天飞。
“阿让(藏语,相当于喂),念书有屁用,还不是放牛?跟着我学手艺吧,不会给你少分钱的。”班玛次力一见面就奚落我。
“那个我做不来。”我知道,再过几个月,我们这批刚从师范毕业的学生都要分配到各个学校去教书,就成国家干部了。我心里有点沾沾自喜,但在班玛次力跟前不好表露出来,怕他伤心。
“有啥做不来的?跟着学。”班玛次力露出一对虎牙,笑嘻嘻地说,“摸着门道了就不难,我们那时候几天就学会了做翻毛皮鞋。”他说到这儿,感觉不好意思了,脸色微微有点儿泛红,但很快又恢复过来,“都过去了,不提那些,苦也吃了,手艺也学到了,权当上了三年技校。”说完,便嘿嘿笑起来。
班玛次力被学校开除之后,就整天在铁战梁那边放牛。每到放假,我就去铁战梁牧场找他。班玛次力总是闲不住,在牧场上他也是个不安分放牧的人,整天追逐西娃(藏语,旱獭)。他阿爸是不来牧场的,阿妈不说啥,云毛草更不敢说。班玛次力那时候就给我说过,抓了西娃剥了皮,翻过山梁去城里,可以换许多好东西。我羡慕过好长一阵。住在牧场上,不但可以和班玛次力一起抓西娃,还能天天见到云毛草。可我家没有牧场,根本不具备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条件。每次离开牧场的时候,我总是恋恋不舍,云毛草一直要送我走出很远,说牧场到处都有藏獒等等,总是说个不停。我一直想着,她怎么不来学校读书呢?要不我们就是同学了,就可以天天在一起。
班玛次力第一次偷牛就被人家抓住了,家里人请了寺管会出面解决。第二次偷羊,也被人家抓住了,并且送到当地派出所。挨打,他自己的皮肉受苦。罚款,班玛次力的阿爸说什么都不肯答应。他在里面蹲了半个月,出来之后,就不见了影子。他阿爸似乎也不操心这个儿子,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让他的心有所收拢。半年之后,他阿爸收到法院的逮捕通知书。这次算是彻底进去了,三年时间有点漫长。
我师范毕业那年班玛次力刚出来,他在我跟前也没有任何避讳。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班玛次力毕竟读过几天书,这些似曾相识的句子他还是能背出来的。
每次当他对某件事情做详尽叙述的时候,总要有这样的开头,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想听不想听?”见我大笑,他就声嘶力竭地朝我吼。
“怎么不想呀!”我忍住不笑。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可是我睡不着,破皮袄里没啥意思,我就思谋着,做些啥好呢?”做些啥好呢?班玛次力说到这儿,总要盯着我问。
“做啥都不好,睡觉好。”我笑着说。
“洞里的老鼠都在做坏事儿,怎么睡得着呀?”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说,“我想起才让措家那头牦牛就睡不着了。”
“结果呢?”我故意问他。
“你知道的,做啥啥不成。”班玛次力叹了口气。
“第一次不成,第二次又不成,都怪运气不好。”班玛次力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丝毫感觉不到羞耻,当然我也不好意思直截了当说他的不对,反而特别乐意听他说事情的经过。
“才让措狠呀,他把我关在他家羊圈里,双手绑着,第二天,眼睛让羊骚味熏得都睁不开。”班玛次力咬牙切齿地说。
活该!我心里咒骂着他。世上啥事情不好做?唯独贼,不但名声不好听,而且几辈子过去,还会有人记恨的。
我说:“你就没有想着干些别的吗?”
“想了,天天想呢。”班玛次力狡黠地朝我笑了笑。
我没说什么,因为我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对某一行业感兴趣,我不敢保证班玛次力是不是这样,但他的种种表现似乎已经靠近了这一行业。和上学时的飞扬跋扈、路见不平相比,他现在真是多了几分深沉。
事情过去了,虽然大家心里记着恨,却也不能怎么样。后来我听到关于他的事情,的确是我没有想到的。
3
班玛次力服刑的那几年,他阿爸整天不出门,家里家外都由云毛草操心。班玛次力进去不久,我去过他家,也去过一回铁战梁牧场。原想着班玛次力的阿爸见了我,一定会说许多话,一定会说班玛次力的许多不是,可是他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出门了。他的眼睛里带着仇恨,好像班玛次力出事和我有关。我没有久留,也没有追上前去说句安慰的话,把带来的茶叶和糖放在桌子上,就去了牧场。班玛次力的阿妈苍老了不少,她一见我,也不说话,只是流泪。云毛草一点都不像她阿嘎班玛次力,她穿着一件浅绿色袍子,弓着腰,臀部滚圆,忙着给我倒奶茶。当她直起身子时,我看见了她高耸的胸脯。她的皮肤白净,脸蛋微微泛红,满头乌发编成细而长的数不清的小辫子。她再也不是多年前躲在小屋里不肯出来的云毛草了,也不像是常年住牧场的希毛(藏语,丫头),日渐成熟的她已经成了这片草原上最惹人的格桑花。离开牧场的时候,她依然送我,只是少了当年的叽叽喳喳。送到路口,她嗫嚅了一阵,然后轻轻地说:“你还会来吗?”说完后,低着头,用脚轻轻踢着草尖。我走出很远一段路,回头看她的时候,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不愿孤身返回牧场。不知为什么,她楚楚动人的样子就那样住在我心里,一直没有出来,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想方设法找各种理由去看过她。
愣木代是佐盖草原上最有名的皮匠,泡皮子,揉皮子,都不能没有他。
愣木代看上云毛草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可是云毛草能看上他吗?一个浑身沾满皮子腐臭味道的矮个黑炭。但是,她阿爸却对愣木代有点喜欢,说愣木代本分,除了做皮匠活,脑子里不想乱七八糟的事儿。女人家就怕嫁错人,嫁个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可靠,而且手头也不缺。
班玛次力进去一年后,愣木代就托人去云毛草家。她阿爸答应了,没有其他要求,只有一点,要他搬过来,不许出村子缝皮袄,泡皮子都要在家里。愣木代满口答应。
云毛草这天回家,一进门就遇到皮匠愣木代。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她早就听说了,她没想到这家伙的行动竟然这么快。她把酥油和曲拉(藏语,奶渣)放下后,就回牧场了。牧场离家不是太远,由她和阿妈操心,阿爸是很少来的。那天夜里,她把愣木代的事情告诉了阿妈。其实,她对愣木代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当然心里也没有格外地排斥他。班玛次力的事情让阿爸和阿妈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在牧场上,大家见了她们也只是客气地打个招呼。村子里,阿爸已经没有说话的权利,多人伙里他也挤不进去。这些日子以来,她明显看到两位老人的精神大大不如从前。做贼是多么不光彩的事呀,何况是偷自己村里的牛。云毛草的心里也挽了一个很大的结,她想了好多办法,就是解不开。
阿妈对云毛草说:“愣木代配不上我希毛,但他人缘好,你知道吗?”
她明白阿妈的意思。家里没个强壮的男人不行,再说了,村里没有除掉他们,算是寺院里调解的结果。班玛次力出来又能怎么样?班玛次力很小的时候,阿爸就想着让他去寺院当阿克(藏语,和尚),但他死活不愿意,现在好了,在那个地方吃闲饭,用不着操心。
云毛草思前想后,还是不确定喜欢还是不喜欢,但她知道,家里没有强壮的男人不行。对阿嘎班玛次力不能抱太多指望,因为在她心目中,阿嘎已经是个不干净的男人了。
阿妈又说:“云毛草,我的希毛,愣木代是手艺人,无论在牧场还是在村里,大家都很尊敬他。他能看上你,已经不错了。”阿妈天天念经一样在她耳边叨念。
几乎不来牧场的阿爸这天也来了,他穿着件破旧的皮袄,面色比以前更加黝黑而消瘦。阿爸一来就说愣木代的好,一来就说愣木代如何肯吃苦,何等老实本分之类的话。云毛草心里很清楚,这门亲事实际上已经注定了。
这期间,愣木代也来过几次牧场。他的确能吃苦,来牧场的时候,手里都拿着皮子,不断揉搓。他说话笨笨的,而揉皮子却如此轻巧,云毛草看着就想笑。
就在那年冬天,愣木代顺利地搬到云毛草家里来了。愣木代一来到她家,情况真就发生了变化。愣木代遵从了云毛草阿爸所说的话,很多人请他去缝皮袄,他就是不肯出家门。家里准备了几口油黑的大缸,几袋疙瘩盐和曲子。同时他也把铲刀、挂钩之类的家当拿了过来。家里渐渐有人来了,大家似乎不计前嫌,也似乎忘记了这是班玛次力的家。
愣木代泡皮子的那几天云毛草是不能去牧场的,一早起来,她就要烧一大锅水。等水烧开了,要把愣木代事前取好的疙瘩盐放到水里溶化。等盐水变凉后,还要一桶一桶地倒进绑在柱子上的大缸里。当然,泡皮子的那几天愣木代更忙。顾主拿来皮子,热情地说会话就走了,剩下来的事情都需要皮匠来处理。
皮子上粘连的蹄、耳、唇、尾等都要割掉;皮子上干透的残肉和脂肪都要一一剃净;粘在皮上的泥沙、粪便、血液等脏物都要清洗,先用洗衣粉,再用豆面,这些环节一个都不能少。处理好一切后,要把皮子挂在透风处晾干,直到干透,才可以下缸。
愣木代像做祭祀一样,不说话,他将手洗干净,然后把曲子按比例倒进大缸里,最后才把皮子放进去。皮子放进去后,用一块塑料布蒙住缸口,盖上缸盖,上面还要压几块石头。
泡皮子的时候,愣木代是十分用心的。凭那么多年经验,他知道一旦皮子泡不好,就揉不绵,缝出来的皮袄穿在身上就像木头板子一样立着,永远倒不下去。
三伏天正是牧场上最忙的季节,谁都指望不上,云毛草一大早起来就挤奶。阿妈行动迟缓,但也没有消停。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等挤完自己家里的,再去帮愣木代阿妈。一个伏天下来,云毛草身上的肉都要掉好几斤。这段时间,愣木代却待在家里,精心服侍那些泡在缸里的皮子。小块的要先捞出来,换到另外的缸里,大块的皮子要用石头压着,等二十几天过后,才能彻底熟透。熟了的每张皮子都要从四角拉直挂在屋檐下,拉,揉,搓,铲……皮子渐渐浮现出它的另一面来——毛色光亮如镜,皮板柔软似缎。大皮子的毛长而顺,齐齐地像无数把象牙梳,这样的皮板最适合做前襟;小皮子的毛短而曲,像算盘珠子,这样的皮板最适合做袖口和领子。别人看不出门道,愣木代心里对每一张皮子早都一一安排好了。
冬天来了,愣木代就在偌大的连锅炕上开始了他的工作。转场之后,云毛草大多时间也在家里,她帮不上忙,只能帮着穿针引线。缝制皮袄需要花很多的时间,毛环的长短和皮板的薄厚都要搭配得天衣无缝,否则就会出现薄厚不均的情况,那样顾主会不高兴的。作为皮匠最难攻破的就是这一点,这个环节一旦出了问题,皮匠的饭碗就会被砸。愣木代之所以受到大家的尊敬,就是他的手艺让你挑不出任何毛病。谁家缝皮袄得请皮匠,请皮匠就请愣木代,没啥说的。
4
班玛次力的回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有件事情却让四周的人们发出了不同程度的惊叹——愣木代不当皮匠了。不几日,山山峁峁都传遍了。村口集聚了一堆人,大家都在议论。
“会不会跟那个坏东西去偷牛呀?”
“不会吧,愣木代像个皮球,他没有做贼的本事。”
“谁知道呢?做贼的都是不起眼的那种人。”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应该把他家赶出这里……”
人们渐渐从村口处转移到班玛次力家门口。家里只有班玛次力的阿爸,他走出来,赌咒发誓给大家说,班玛次力已经改了,再不会做对不起大家的事情。还说,皮匠是不会放下他的铲刀的。于是大家慢慢散开了,但各自心里还是揣着无尽的担忧和害怕。
几日过后,班玛次力出现在村口,他没有躲躲闪闪,而是大大方方。他和皮匠愣木代坐在一辆拖拉机上,拖拉机上还有两个大的纸箱子。
拖拉机停在班玛次力家门口,村里人都围了过来。
班玛次力对大家说:“皮匠的手艺虽然已经落后了,但皮袄永远不落后。我要当草原上最好的皮匠,请你们相信。”
愣木代也说:“阿嘎班玛次力不但会做皮袄,连马靴都会做呢。”可大家的表情里依然满带着质疑。
“一个连村里牦牛都敢偷的人,啥话说不出来?”
“愣木代不会让他的胡话给哄晕了吧!”
大家心里各揣想法,但还是帮他们把那些纸箱子从拖拉机上搬了下来。
“看看,你们看看,这是做皮袄的机器。”班玛次力一边撕开纸箱子,一边说,“手缝的和机器缝的能比吗?”
谁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啥东西,当然也不会轻易相信班玛次力所说的话。那些东西全都搬下来,放在班玛次力家的屋檐下,其他人都走了。院子里只有班玛次力和愣木代,班玛次力的阿爸坐在木凳上,看着那些东西,也不说话。
“阿嘎班玛次力,能行吗?”拆纸箱子的愣木代突然问班玛次力。
班玛次力瞪了他一眼,凶狠狠地说:“你也就是个铲皮子的匠人,啥叫现代化,懂不?”
“不懂。可是,可是……我……我搭进去这几年的手工钱了呀。”愣木代结巴着对班玛次力说。
“你怕什么?有了机器,一个月就能把你苦一年的挣回来。”班玛次力头都没抬,他专注拆箱子。
第二天一大早,愣木代就去牧场了。
冬牧场很萧条,茫茫一片枯黄,四下不见人影。牛羊在微弱的阳光下也似乎舒展不开,各自瑟缩着,竭力舔舐露出雪地的枯草。
帐房里有牛粪炉子,但还是冷。愣木代端起一龙碗热热的奶茶,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你慢点,小心呛着,像贼追着一样。”云毛草笑着对愣木代说。
“可不是吗?那么多钱换回来两个铁疙瘩,心里不瓷实。”愣木代抬起头,把空龙碗递给云毛草,说,“再来一碗。”
“没了。达拉(提取酥油后剩下的水,味酸。也可制成曲拉,即奶渣等奶制品。有些地方也称酸奶)水喝吗?”云毛草接过龙碗,笑着说。
“想冻死我吗?”愣木代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阿嘎班玛次力会不会有啥歪主意呢?”
云毛草给愣木代又倒了一龙碗奶茶,然后说:“不会吧,他刚被改造回来。”
“谁知道呢,反正大家都不相信,我也有点……”没等愣木代把话说完,云毛草就气呼呼地说,“劝都劝不住,好好的皮匠不当,谁让你听他的话?”
“唉——”愣木代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愣木代从牧场赶到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班玛次力坐在连锅炕上,大口大口吃着糌粑。阿爸已经睡了,他似乎经不起折腾,也没有了昔日那种张狂的精力,他没有彻底缓过来。班玛次力虽然回来了,但在他眼里,好像没有过这个儿子,他少了往日的说教和唠叨,多了沉默和失望。
“回来了?”班玛次力一边吃,一边问愣木代。
“嗷赖(藏语,表示肯定,相当于是)。都弄好了?”愣木代问班玛次力。
班玛次力朝外面努了努嘴,说:“嗷赖。明天先试试。”说完后,他继续吃糌粑。
两台机器都套好了,整整齐齐摆在屋檐下。
愣木代是被外面的“哒哒哒哒”的声音吵醒的。他翻身起来,爬在窗口,看见班玛次力坐在机器前不停倒腾,他的脚下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碎布料。
“阿嘎班玛次力。”他喊了一声,赶紧披了皮袄,来到院子里。
班玛次力没有说话,他认真地一遍又一遍将那些碎布料来回放在机器上折腾。
愣木代弯腰捡起班玛次力脚下的碎布料,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那匀称整齐的针脚是手工永远做不出来的。
班玛次力停下手里的活,看着傻傻的愣木代说:“信了吧?你当了这么多年皮匠,缝过这么好看的针脚?”
愣木代摇了摇头。
“这是缝面子的,那个才是缝皮子的。皮子厚,这个就扎不过去,扎不过去,针就会坏,给你说了也是白说。”班玛次力说完,就从凳子上下来,朝愣木代白了一眼,然后伸了伸腰,进屋去了。
愣木代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他感觉心里乱糟糟一片。这针脚的确是手工无法缝出来的,但是他又想,这东西会搭配皮板吗?会泡皮子吗?想到这里,愣木代也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天气渐渐暖和了,野外的狂风一阵比一阵大,河面浮冰上积了一层黑黑的灰土。时间难以抵挡春天的脚步,整个草原也似乎翻了个身子,枯黄的衰草根系处隐隐有绿意泛出。这个时节是最让人操心的,一大早起来,首先要喂羊羔,然后才准备晚上喂给体质较差的牛羊的豆瓣。豌豆要打碎,要一一在盐水中浸泡,还要捏成一块儿一块儿的疙瘩。云毛草快要累倒了。家里的男人都靠不住,他们整天在那两台机器上倒腾。阿妈年纪大了,但却闲不下来,在牛羊之间操劳,她看着日渐消瘦的云毛草,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5
清明前后,户外的风更紧了,山上阴凉处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愈发刺目。
愣木代把架在草房屋顶上的几张老羊皮取下来,放到木盆里一遍一遍清洗着。尽管这样的时节是不能下缸泡皮子的,但等到六月伏天,就恐怕迟了。
煮水,溶盐,兑曲子,然后从墙角处翻出压皮子的石头,他们整整忙了一早上。缸放在屋里,牛粪火炉子疯狂地燃烧着。一个多月之后,屋里从伏天又变成了初春,皮袄时刻要穿紧。
几张老羊皮四角拉直挂在屋檐下,拉,揉,搓,铲……又用了整整二十多天。老羊皮完全变了样——洁白,柔顺,稍稍带点曲味。愣木代忙得死去活来,可泡皮子、揉皮子、铲皮子都是匠人的活,班玛次力看着也是白急。愣木代也不愿意让他动,他怕班玛次力砸了他皮匠的好名声。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门前屋后草滩上的青草已有一寸多长,风也柔和了许多。班玛次力和愣木代按时用机器缝制出第一件皮袄,村子里所有人都闻讯赶来,汉家庄也来了许多人,他们拿着皮袄,不住发出啧啧的夸赞。那皮袄的确和手缝的不一样,镶嵌在皮袄袖口、领边的氆氇鲜艳而整齐,没有丝毫差错。皮张之间的接口更是紧密而齐整,没有手工缝制的那种皱褶。皮袄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身上,赞誉之声从村里传到遥远的牧场。
班玛次力的名声越来越大了,这天,我抽空跑了一趟多瓦村。他家没有变,还是低矮的房屋,石头的台阶,只是院子里多了许多泡皮子的缸,酸臭的味道很呛人。
班玛次力浑身沾满碎羊毛,笑着迎了出来。愣木代也微笑着跟我打招呼。班玛次力阿爸端来糌粑匣子,同时取来龙碗,铲了很大的一片酥油,不住劝我。他的脸上挂满了笑容,精神比以前好了许多。
“前些日子还拉拢你跟我学手艺,现在你成了干部,我们不是一路人了。”班玛次力一边笑着说,一边指着两台机器,不断介绍。
我没说什么,其实,我的心里是佩服班玛次力的。能想到用机器代替手工,这在草原,可是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三伏天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迈着蹒跚的步子缓缓而来。积攒了几年的老羊皮、羊羔皮都统统从柜子里、屋梁上搜集出来,全都拿到班玛次力家里来了。属于他们的风光的日子到来了,大家似乎忘记了班玛次力的种种不是,他的阿爸也变得神气了许多,锁在柜子里的那副水晶的茶色眼镜也摆在桌子上,一来人他就戴在鼻梁上,还要指指点点说上那么几句。大家对愣木代视而不见,好像那些漂亮的皮袄是班玛次力一个人做出来的。愣木代心里憋满了气,可找不到出气的机会。大家把皮子拿过来,丢在他眼前,然后围在班玛次力跟前问长说短。一个劳改犯变成了皮匠,而真正的皮匠被抛弃在一边,只有泡皮子、揉皮子、铲皮子的份,这些明明是学徒干的活。他学皮匠的时候就在师父手下洗了一年皮子,拉、揉、铲的技术学了两年。愣木代突然感觉到他就是班玛次力——这个劳改犯的学徒。他的心里有怨气,可只能忍着,因为班玛次力是他阿嘎,也因为他的确是踏不转那些机器。
愣木代看着一堆堆卷扎在一起的皮子,心里开始有了烦恼。老羊皮,羊羔皮,都来自不同人家,不能搅和在一起,否则就说不清了。
这段时间云毛草在家和牧场间来回奔跑,很明显瘦了一圈,指缝间都有了裂口。班玛次力坐在暖暖的阳光下,眯着眼睛,只等愣木代送来现成的熟皮子,而且连剪刀都懒得拿,轻轻用银白色的铝条尺子一划,就扔给愣木代。
愣木代拿着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黑铁剪刀,呆呆的,好像忘记了下手。
“阿让(藏语,相当于喂),快点呀,日头都落了。”最近的班玛次力对愣木代似乎没一句客气话。
“呀(藏语,相当于嗯)!”愣木代应了一声,接着“咔嚓”一剪刀就下去了。
院子里又多了几口缸,曲味和酸臭味弥漫着半个村子。早前泡的皮子大部分都熟了,接下来的活很多,当然都属于学徒的活。班玛次力越来越不像样了,缝完皮袄之后,他就抱着膀子在村口的白塔四周瞎转。奇怪的是村里人对他很尊敬,见了都点头问好,说起好皮匠,大家只知道班玛次力,愣木代的名字好像已经被遗忘了。
浑身沾满绒毛和曲麸的愣木代心里有了疙瘩。云毛草有时候晚上赶过来,都帮着洗皮子,可班玛次力怎么就不动下手?虽然是一家人,但分钱时怎么就成了两家人?愣木代心里不住嘀咕,但他并没有说出来,毕竟还是一家人,彻底撕破脸皮,以后就难进这个家门了。最让他气不过的是班玛次力竟然直言不讳地说,他就是个匠人,只能泡皮子,哪个匠人缝皮袄不先泡皮子?
班玛次力和愣木代相互间开始有了裂缝,没有了起初的默契,彼此有了防范和心机。有次愣木代裁剪皮张时故意剪斜了,他想给班玛次力点颜色,看他如何处理那段豁牙,但他没有想到的是,班玛次力将剪斜的那段皮张缝得毫无破绽。他的做法没有达到预料的目的,反而遭到班玛次力侮辱性的训斥。愣木代不得不服,他也真正看到了,在班玛次力跟前,他真只是个会泡皮子的匠人。可他嘴上还是不服,一个劳改犯,一个在监狱里做过几天翻毛皮鞋的犯人,轻而易举就将他背负了多年好皮匠的名誉给抢走了。
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愣木代心里尽管有很多不满和怨恨,但拿到的钱的确比他过去两年挣的还多。
6
班玛次力有了很大的变化,这是最近的事情。整个三伏天泡熟的皮子在愣木代的精心务弄下像绸缎一样。剩下来的应该是整个冬天的活,准确地说,是班玛次力的活,他们在无形之中已经有了明确的分工。
真正的冬天已经来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整个佐盖草原都被大雪深深掩埋起来。
这天早上,愣木代早早就起来,他掏尽炉灰,重新燃着牛粪火炉,然后又在机器旁边生了一大盆炭火,屋子里立刻变成了三伏天。可班玛次力依然蜷缩在炕上,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阿嘎班玛次力,阿嘎班玛次力——”他轻轻喊了两声。班玛次力动了下身子,又将自己包裹在皮袄里。愣木代在屋里屋外转了好长一阵,添了好几回火,班玛次力仍然没有动静。
阿爸起来得早,他转白塔回来,见屋里缭绕着那么多炭烟,一边打开了窗子,一边责怪了愣木代,说他败家,炭和牛粪都快浪费完了。
直到吃饭的时候,班玛次力才起来。他去外面撒了一泡尿,进来后就直接奔向糌粑匣子。
阿爸瞪了他一眼,铲了一片酥油,没有说话,端着小龙碗去了小屋。愣木代也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吃着。班玛次力吃了两碗糌粑,站了起来,伸了伸腰,穿上鞋,走出了院子。
“阿嘎班玛次力——”愣木代放下碗,慌忙追到院子里喊着,“机器都搬进来了,炭火都生好了,开春就有人来取皮袄……”
班玛次力转过身,懒洋洋地对愣木代说:“还早,喊啥呢?很快就好了。”
愣木代站在院子里,看着班玛次力出门而去的身影,狠狠咒骂了他几句。
屋里终于响起了机器哒哒哒哒的声音,睡梦中的愣木代一骨碌爬起来。
班玛次力坐在机器前,认真缝制皮袄。愣木代赶紧起来,洗脸,生火,烧水。
哒哒哒的声音响了一阵,又停下来了,班玛次力没有离开机器,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阿嘎班玛次力,怎么停下来了?”愣木代放下手里点牛粪的苏鲁枝条,问班玛次力。
“一辈子缝皮袄,有啥意思?”班玛次力很无奈地说。
“不做皮袄做什么?”愣木代惊恐地望着他。
班玛次力转身对愣木代说:“我不是一生下来就做皮袄的主。”
“你这话说的,接了这么多活,总要在开春给人家赶完吧?”愣木代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对班玛次力说。
“那你做呀!”班玛次力扔下手里正在缝制的皮张,站起身,气狠狠地走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寒风搬运着深藏在坑洼里的雪粒四处奔跑。村子里没有人影,只有几个老人在村口转白塔。白塔修建的时间似乎很久了,边缘好几处泥皮都已脱落。愣木代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又无精打采地回来了。他不知道班玛次力心里到底想着什么。这个不安分的家伙是不是又犯病了?他去哪儿了呢?
云毛草从冬牧场回来,脱掉厚厚的皮袄,看着堆在屋里的乱七八糟的皮张,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酥油明显比上一年少了,而人却比上一年瘦了许多。开春就会陆陆续续有人来取皮袄,愣木代心里安稳不下来。可是他也没有办法,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想用手缝,可人家会答应吗?他开始恨班玛次力,开始咒骂他——劳改犯,做了几天翻毛皮鞋的劳改犯,破坏了他的手艺,抢走了他的好名声。
班玛次力三五天就去城里,是前半春的事情。买线,换针,换机器零件,这些并没有引起愣木代的注意。对机器,他根本不懂,也不愿多问,问了人家也不说。三伏天他务弄泡在缸里的皮子,而且上门来的顾主还有那么多,他想,这个冬天做不完,来年伏天再多准备几口缸,那样两个人都闲不下来。他还想,实在忙不过来的话,就把牧场承包给别人,专门做皮袄。相比守牧场,皮袄的利润好,也没有那么大的苦。现在看来,他的想法很难实现了。他突然记起许多事情来,班玛次力压根儿就没有合作的诚意,他提起过要学习用机器,可班玛次力一见他过来,就停下手里的活,要么东张西望,要么借口去撒尿。他也保留了他泡皮子的绝活,但班玛次力和他不一样,人家从来就没有问过要学泡皮子的事儿。几次之后,他也死心了。他知道,机器的活他的确做不来,不是那块料,安心泡皮子才是本分。但是,班玛次力已经破坏了他独霸多年的市场,如果班玛次力真的撒手不干,他就要跟云毛草去看守牧场了。
愣木代想着想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班玛次力依然不见影子,一直到冬天的最后几天,他才回来了。
刚刚回来的班玛次力并没有坐在板凳上踏响机器,而是守在村口的白塔四周,给村里转白塔的老人们说,开春要请许多阿克给村里念经,要把白塔重新修一下。这样的消息令人兴奋,班玛次力又重新建立起早年在棍子帮里一样的威望。至于他所犯的错误,村里人也有了新的说法——年轻人一时犯错,能改过自新,那才是真正的草原男人。
7
清明前后,才是高原真正的雪季。大雪封山不足为奇。
愣木代不死心,他早早起来,把屋里弄得暖暖和和的,火盆里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懒洋洋的班玛次力从皮袄里爬出来,坐在板凳上,哒哒哒哒缝制一阵,就又歇火了。愣木代刚放下提起的心,瞬间,那颗心又被高高悬在半空里。班玛次力不能给他一颗定心丸,但也不下令他彻底绝望的判决书。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到草芽一寸长,折腾到牛犊羊羔满山奔跑。
班玛次力又不见了。愣木代不再惊奇,他已经预料到这个劳改犯不会安心当皮匠,不会安安稳稳将所有心思放到缝皮袄之中来。然后更大的麻烦是他无法给那些接二连三上门来的顾主一个合理的交代,何况更多的顾主接踵而至,成堆的皮子放在眼前,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干皮匠的营生。他对班玛次力已经恨不起来了,那个劳改犯不但破坏了他的市场,而且彻底败坏了他的手艺。他恨不起来,甚至,他也想当一回劳改犯,想在班玛次力做过翻毛皮鞋的地方做几年翻毛皮鞋。
上门的顾主一天比一天多了,愣木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班玛次力在立冬前就已经收取了所有顾主的钱。
大家都聚集在院子里,有人愿意让愣木代用手缝,有人愿意让他赔钱。令愣木代无法回答的是,有人提出要他的未下缸前的生皮子。
“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
“缝得像骆蹄(放牧时穿的一种用生牛皮簇成的靴,样子难看,针脚粗糙)一样,亏了皮匠的名声……”
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愣木代抱着头,颓废地坐在门前台阶上,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那年夏天,愣木代离开了班玛次力家。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有着怎样的打算。他已经成了佐盖草原上的穷人,自然没有人去关心。
也是那年夏天,村里有皮贩子经常出没,更多的皮子都被贩卖到遥远的加工厂里去了。工厂里做出来的皮袄流行了一阵,那段时间,佐盖草原上的人们完全忘记了这一带曾经的皮匠,他们记住的只是这个厂子的货地道,那个厂子的货既好还便宜。但对愣木代来说,败坏市场,让皮匠在草原上彻底消失的凶手就是劳改犯班玛次力。他常常咬牙切齿地发誓,从哪儿跌倒要从哪儿爬起来,他和班玛次力的战争永远没有结束。
8
“愣木代要剁了他阿嘎班玛次力!”风声传到云毛草耳中,她再也无法安心蹲守牧场。
三伏天的阳光真暖和,愣木代坐在阳光下,他正在一块巨大的暗红色石头上磨板斧,嚓嚓嚓的声响分外刺耳。
可是班玛次力再也没有到村子里来,愣木代磨好的板斧一直藏在柜子里,始终没有派上用场。
后来听人说,班玛次力其实一直在佐盖草原附近出没,他和几个外地人背着像车轱辘一样的东西,从一片草原到另一片草原,从一座山头到另一座山头。
这年夏天,云毛草没有去牧场,她一直看守着愣木代。
这年夏天,我随着下乡的干部,专门去过愣木代家。
云毛草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云毛草了,她瘦小了许多,也不再编多而小的发辫,一头乌黑的发也变得稀疏了许多,肤色也黑了,眼角处的皱纹密密麻麻。我很客气地伸出手,说了声“云毛草,乔待冒(藏语,你好)”。没有了往年的那种活气,她反而变得很拘谨,只伸出手指,和我的手轻轻碰了下,然后就低下了头。顿时,我的鼻子有点发酸,说不出一句话来。
愣木代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他一会儿进了屋,一会儿又走出来,在泡有皮子的缸里捣几下。我看得出,始终无法安稳下来的愣木代已经没有了那份心思,但他依然放不下好皮匠的身份,就那样坚持着,没有一点自信。他的心里只有仇恨。
云毛草依然送我,一直送到村口的白塔处,还是没有说话。
“待冒(藏语,再见),云毛草。”我又伸出手,轻轻对她说。
云毛草没有和我握手,她将头偏向别的地方,也没有看我。
没有急着走开,我们在村口的白塔处就那样站着,彼此间似乎都有巨大的心事。许久,云毛草缓缓将脸转了过来,轻轻说了声“待冒”,然后就走了。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光亮,眼眶里满带着泪水,不同于在牧场时的送别,我心里的当年的云毛草已经不在了。
离开多瓦村之后,好几年我都没回去过。因为班玛次力,因为云毛草,也因为我听人说愣木代对我恨之入骨。他给别人说,我是干部,坏透了,班玛次力的那些坏主意都是我给出的。听说这些之后,我只是苦笑了一下。实际上,我还想去多瓦村,我想去看看云毛草,看看她这些年的日子,尽管我和她错过了许多不应错过的机会。我和她之间,按理说应该有故事,不应该是这么多令人无法释怀的伤感。
9
班玛次力给我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自视为读过书的他对这样的开场白总是十分满意,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在愣木代沉醉于泡皮子的时候,我却在城里遇到了以前的狱友,他说现在全国兴探宝,没有人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了。”班玛次力说到这儿时,那种激情飞扬的表情不见了,换之而来却是满脸忧伤和叹息。
他继续说:“缝皮袄挣的钱买了两个探宝器。”
“探到宝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苦笑了一下,说:“探了一麻袋生锈的马掌,跑破了十几双胶鞋。”
我“哦”了一声,看着他无奈而伤感的样子,再也笑不出来。
他又说:“起初,还是真心想缝皮袄。我们在那个地方不但做翻毛皮鞋,而且还做过一阵皮大衣,那时候我就有了想法,出来之后正愁没处施展学到的手艺,恰好愣木代做了阿爸的女婿,这不所有条件都齐了嘛?起初也没有想着要教会愣木代如何操作机器,因为他一旦会了,万一不和我一起做,那我就会有麻烦。说实话,心里没想着要学泡皮子的那一套,太脏,太麻烦。”
“唉。”班玛次力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老人们都说,听风的买卖跑死马,我就让听风的买卖给跑死了。可让愣木代陪着死,是不对的,阿爸阿妈还在呢,云毛草还在呢。不过他那点手艺命不长,迟早也会死的。他没有到城里去过,不了解外面的行情,吃点亏没错。”
“探宝探到草原来了,你真想得出。”我说。
“你不知道那家伙说得多真呀!说上古时候草原上打仗的次数多,大将军呀,皇族呀,他们死后都埋在这里,埋的时候会放许多值钱的东西。谁知道埋的都是那些烂东西呢?”班玛次力说到这儿真伤心了,“机器是人家弄的,谁知道花了多少?反正我全搭进去了。害了愣木代不说,我也不敢进村子了。”
10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再没有见过班玛次力。倒是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的传说——说班玛次力不知在哪儿发了财,回来要给村子里重新修建白塔。
也就在那个晚上,愣木代又磨起了他放在柜子里的那把板斧。
也有另外的一说——说班玛次力勾结了一帮外地人,偷走了佐盖草原上很多牦牛。
无论子虚乌有,还是真有其事,也就那么一阵,至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冬天在悄无声息里过去了,春天在雪粒中羞羞答答露出它的脸庞。当三伏天来临,愣木代就会找些破皮子,烧水,放盐,兑曲子,找石头,他念念不忘他的老本行,也是因为他的意识里根本不相信他会轻而易举输给谁。
我始终没有忍住对云毛草的思念,这年夏天,我跟随下乡的干部再次去了多瓦村。
云毛草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缝着毛口袋,她见我来了,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对我说:“他疯了,你是干部,看他做什么?你以后就别来了。”
我“哦”了一声。“其实我并不是来看他的,我是来看你的。”我没有说出这句话,因为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是迟了,而是很伤人心的。
云毛草说:“阿爸快不行了,愣木代又是这个样子,谁知道他会做出啥事?我只能守着。”她停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又悄声问我,“见过阿嘎班玛次力吗?”
我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
云毛草又坐下身来,一针一针缝着她的毛口袋,她的目光几近痴呆,人也没有丝毫活气。
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多瓦村。就在那天,我走到村口的白塔处时,已经回了十几次头,但始终没有见到云毛草的影子。她没有来送我,我想,大致是心死了。心死了人却活着,这是怎样的悲凉!我也不知道了,此时我的心里住着的云毛草是心死了的那个,还是心活着的那个!班玛次力,愣木代,云毛草,他们是一家人,而我和班玛次力、云毛草之间又有着无法说清的某种联系,可是,在短暂的几年时间里,我们都变得如此陌生,相互间少了最初的怜惜,多了仇恨和猜疑。我一直想着,那些泡在缸里的羊皮,大多都能缝在同一个皮袄上,可我们呢?
皮匠愣木代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挂满了皮子,那些皮子四角被拉直,整个院子就像一个工厂。拉,揉,搓,铲,愣木代丝毫不马虎,然而在他的心里,皮子已经不是皮子,而是劳改犯班玛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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