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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者

2016-05-14指尖

红豆 2016年6期
关键词:饥饿食物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格言》《美文》《读者》《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刊,入选多种散文选本。已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秘密》《雪线上的空响》《与爱人分享的50种浪漫》。

1

贼,夜里睁大眼睛。她确信,梦回的途中遇见一朵花,一朵红得发黑的花,是夜晚的样子,黑暗的样子,仇恨和贪婪的样子。她轻巧地将门闩拉开。另一个地方,有人被黑夜刺痛耳朵,他听不见犬吠、猫叫、鼠逃,只有刀子划开皮肉的声音,血滴到地上,嗒,嗒,嗒,他惊骇地叫起来。那时贼已上路,像一个鬼,蹑手蹑脚,无声地自黑夜深处飘出。白天,她着一条永远鼓鼓囊囊的裤子,屁股翘得高高,腰滚圆,她喜欢将裤子扎起来,像老人般走在上工的人群中。而晚上,她的裤子变得空荡荡的,仿佛等待风或者一些东西填满它。

秋天的夜,到处散发着庄稼成熟的腥味,最满时,总是最缺时。她死命地嗅着,恨不能将整个秋天的味道一股脑儿吸到肺里。倘若可能,她会再将它们一点点吐出来,让它们幻化成食物,一粒豆子,再一粒,再再一粒,直到将盆装满。

1974年或1975年的夜,长得让人骇怕。在村里,到处飘荡着鬼魂,他们有长长的白舌头,长长的黑头发。有人亲眼看见,吓得魂飞魄散。夜晚,瘦骨嶙峋的犬像疯了一样往门外扑。看秋人缩在土洞里不敢睡去,他听见庄稼地里沙沙的声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大声喊,谁?沙沙声便消失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响起。他把手里的电石灯掐熄。明天,庄稼地里无数的玉米棒将会消失。

“鬼”在第二天中午现身,她作为人的大屁股和圆鼓鼓的腰身消失不见,只有另一个陌生的女人,晃着空荡荡的裤腿,缓慢地从远处走来。她的脖子上挂着近二十棒玉米,沉甸甸的金黄使她不得不低下头。邻村的人敲着锣,喊,快来看啊,反动分子偷玉米喽。口气幸灾乐祸,神情得意忘形。据说她的肥裤子是工具,她将偷来的玉米和豆子放在里面,跟无数下工的人一样,疲惫地回家。那时她掩饰着兴奋。仿佛她之外有另一个她,站在云端,蔑视着这群傻老婆。她被关起来,不让吃喝,每天去周围的村里游街,像个玩意儿。很快就出名了,谁都知道她是个寡妇,大人们在五道庙神色暧昧,说,她饥渴着呢,不偷怎过?口气里有肯定,又有讥笑。

那段时间,饥饿和秋阳的炙烤使她无数次晕倒,但所有这些都不足以令人同情,直到有天夜里,公社的领导批示,她才被放回来。空荡荡的她回来时,孩子们好几天没吃上饭了。那天夜里,她依旧做回贼,丰饶秋天庄稼地里穿梭的“鬼”。村人心照不宣,无人告发。

饥饿和尊严,你选择哪样?像一场游戏,饥饿的人尊严地度过白天,夜晚再抛弃尊严做偷窃的鬼。一切自是存在并日日流传。

深秋,分粮食,家家户户高兴得夜里不舍得睡。但粮食并非全是自家的,家家要将玉米剥下来,在炕上烫干,交公粮。管它呢,先吃饱再说。村里有人家受了饥饿的罪,有了粮食,磨了面,每天调糊糊吃。海东妈给海东调了一锅,三下五除二锅就见底了,他说,妈,没饱,要不再调一锅?他妈看他饿得可怜,好不容易能放开肚子吃两天,就又调了一锅。海东活了二十八年,觉得这回才真正吃饱。又美美喝了两大碗水。半下午,他肚子胀得厉害,后来就疼,脑门上出冷汗,躺在街上的石板上,只出气不吸气。老人们说,这是吃着了,灌粪。大伙从就近的茅房里拿了小半桶粪,粪桶搁他脸前都不觉。月大爷取了根树枝,撬开海东紧闭的嘴,插在牙齿中间,有人找了个破碗,舀了粪便往里灌。一会儿海东就哇哇地吐,不知道吐的是粪还是苦胆。海东好歹是没事了,大家的心宽下来,回去告诫后生们,不敢贪,贪多不咽,会出人命的。果然不久,邻村就有个吃死的后生,据说擀肚子用坏了两根擀面杖。

按祖母的说法,在另一个世界,那些因贪食而死的人做鬼后,有一张小得不能再小的嘴,因为在阳世造了孽,它就只能吃粪,吃死人肉,但不是每个鬼都能吃到东西,许多的鬼因为无法进食而力气尽失,被鹫啄掉眼睛,然后吃掉。村里人将贪吃的人喊作饿死鬼转世,嫌他们抢食,吃相野蛮。

但真有做了鬼的人,是饿死的。

傻子将自己饿死在瓜地里。这是祖母说的。

她说的是我三爷爷。1959年,他仗着忠厚,名声好,被队里选派看菜园子。菜园子里种满瓜果,这营生惹人眼红。村里开了大灶,每天祖母会打回一锅稀糊糊。稀得照影儿呢,喝下去刮心刮肺的。祖母说。那两年,村里的树皮都教人剥光了,老鼠吃得绝迹,更多的人得了浮肿病,眼睛成了一条缝,走路趴着墙。那傻子,只喝稀的,饿得连地里的草都生吃,就是舍不得吃公家一个瓜,让他偷一个回来,跟要他命一样,活活饿死在瓜园子里。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土,嘴里含着一把土,凄惶啊。唉,傻子,不管家里人死活不说,连自己的命都不金贵……

2

大人们说,小孩落草,自带口粮。这里所指的“口粮”来自母体,一旦生而为人,便需要应对饥饿。出生不久的妹妹但凡醒来,便哇哇哭,妈就会喂她奶,吃完,她又会睡去。等待她醒来的时间很漫长,妈做好一块尿垫,上面还会用缝纫机缝出一只鸟或者一朵花。但似乎她睡觉的时间又太短,总是刚端起碗,她便醒来,哭。她的生命中,只有吃喝、睡两种状态,不会笑,不能说,单调得让人担心。

不久,她的口粮便开始短缺,妈在锅里炒了白面和白糖,用水将它们煮沸,调成糊状,这就是妹妹最初的食物。这些在你看来的好吃食,于她是无用的,她饿得更快,哭的次数更多。有时你抱着她,外面渐渐暖起来的春天,梨花开了,落了,天更高更蓝,心里有种绝望。要是她能不吃不哭多好啊,你就可以像拎布娃娃那样,将她拎出去,到街上耍。

很快她就生病了,这是食物最初的惩罚。这世上,除去母乳,其他食物都会带给你一些磨难,或多或少,因为它们不是你自带的口粮,你吃下的是另一些生命形态。造物主的次序,无人打破,它们成为果腹之物,你须受到吞噬它的报应,或轻或重。

二月二,家里捏“人人儿”。晚上,煤油灯下,大人们忙碌。你抱着刚会爬的妹妹看。墙上的影子,一会儿庞大,一会儿瘦小,有时模糊,有时清晰。大人们先蒸好糕面,热腾腾时就从锅里拽出来,沾着凉水和匀,揪一个剂子,搓长条,成人形,用剪刀剪出头发、胳膊、手指、腿、脚趾,搓两条眉毛,鼻子,黑豆当眼睛,红豆当嘴,最后搓一个男孩的生殖器沾在“人人儿”身上。笸箩里,很快就有了一个,两个,几个“人人儿”,家里一人吃两个,一男一女。面人在煤油灯下,呈金黄色,它们仿佛来自另外的世界,自有一股别于人间的气势和味道,吸引着你跟妹妹的眼球。后来,大人们开始收拾,洗锅,归置家具,你将妹妹放到炕上,去门外帮忙,取扫帚,清扫地上的杂物。等都忙完了,准备睡觉,发觉笸箩里好几个“人人儿”的眉毛、鼻子、手掌和生殖器不见了,再看妹妹,她的嘴里正咀嚼着这些东西,笑嘻嘻地拍着小手。

大人们没法骂,她太小,喜欢食物,贪婪食物,是她的本能。即便骂,她也是不知情的,以为自己无过错。

小时候玩“过家家”,最喜做饭。食物和用具通常是树叶、花朵、石头和瓦片。采集过程中,遇见蚂蚁和鸟雀,偶尔也踩上牛粪和污水,但一切均要被忽略。尽管不过一场游戏,由游戏而来的紧迫感、焦虑感,乃至责任和义务促使你在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无比勇猛。落下来的叶子失去鲜绿,它像快要蜕变的某种物质——世上所有的生物均要死去,它们成为尸体之后,灵魂会藏在高处或者暗处,窥探世界里一切存在——叶子也是。你不想拿尸体去游戏,你更愿意亲手杀死一个东西,在它尚有温度和体息的时候,失去最后的尊严,或者在崭新而刺激的环境里,缓慢地抽身远去。为展露人之初的残忍本性,你爬到高高的树上,掐下水葱葱有生命的绿叶,让它成为你们游戏中的食物或者用品。那时,甚觉欣慰。

游戏中,时间过得紧凑,快,忙碌,天很快黑了,但刚躺下天又亮了,一会儿下雨一会儿下雪。在烂柯山上,下棋的神仙像魔法师,将时间握在手心里,不放开。可是你们不在烂柯山上耍,总觉一日三餐不能忽略,仿佛被真实世界的饥饿感不停吞噬。吃,成为生命的主因。人活着,便是为了吃,喂饱自己,消耗掉,再吃,再喂饱,再消耗,循环往复。这就造成了食物的紧缺,一锅树叶,掐碎,拌沙和土及少量的水之后,变成幻想中的食物,你们趴在锅上的姿势,仿佛饥饿者,饱受食物短缺的恐慌。

困惑的是,地里并不能及时生长庄稼,你们的劳作可谓勤恳,乃至做姐姐弟弟的要向学校请假,一家人在田地里,播种施肥却颗粒全无。春天,树上有无数的食物。冬天一到,树上叶片全无,需要到地里刨,刨出一些被遗落的东西,拿回来煮着吃。那时,因察觉出生活的艰辛,游戏中的人会暂时转换角色,爬到高高的谷秸上,溜下来,下面的人会说,神仙驾到。神仙会带来一些食物和用品,赠与你。你要跪下,双手高过头顶,恭敬地接过那片树叶。有时侯神仙不驾到,驾到的是小鬼,它吱哇乱叫,全无怜惜,将你们家洗劫一空,然后扬长而去。你们死命拉着他的衣襟,试图阻止他的侵略。

所有游戏,到了此种地步,变得绝望而无聊,常常也是在此时,游戏戛然而止。这种失落、困顿乃至频仍而至的饥饿感,令人疲惫。仿佛最冗长的一种仪式,被人所厌倦。那时,太阳落山,家禽回窝,大人开始站在门口喊你回家。

一场游戏下来,眼神空洞,神情萎靡,东南西北,茫然四散。游戏中抽身的姿态令人懊恼,一些气息和牵挂还在,但游戏不在了。散去的是真你还是假你?你看着你却不见你。瞬间,一种无法忍受的饥饿袭击了你,仿佛身体被掏空,里面空荡荡的。你用手狠狠压着肚子跑,但你越按它,它越是叫唤得厉害,你听见它说,饿,饿,饿。在门口,你遇见一个讨吃的人,乱蓬蓬的头发,黑花脸,黑灰的破衣裳,拄着根拐,看不出年龄。如果他不说话,你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他看着你,眼神里有一种坦然的同情。祖母端着一碗酸菜,一个窝头,说,客人,吃吧。那时你恨不得将他的食物抢夺过来。仿佛他又长出一只手,那只手飞快地端起碗,狼吞虎咽的样子,吧嗒吧嗒的声音,惹你升起种愤怒的东西——它有尖尖的刺,彤红的脸,它就要冲破你跳出来,一脚将面前的讨吃人踢开——

你惊恐地拉住祖母的手。

3

春天,半大小子爬到屋顶、树上,拿根棍子,捅鸟窝。那是麻雀的窝,燕子的窝,喜鹊的窝,乌鸦的窝,窝里藏匿的蛋掉下来,稀巴烂,黄色的蛋液沾在刚刚泛青的草上,开成一朵花的模样。偶尔蛋里会有一个尚未成形的固体,用草根捅它,它似乎会动,你们笑嘻嘻地看它动。无数个残损的鸟窝在半空中掉着,破着,风一吹,来回晃荡。不远的地方,火里埋着鸟或者鸟蛋,一些鸟藏在树枝上,看。

二林说最好吃的是鸽子肉,用泥裹了,放在火上烤,烤熟了,撒点盐,吃得满嘴流油。

吉祥说松鼠肉味道也不错,似乎他吃了很多次似的。他见人不信,就说还有一种地鼠,在春天的地里偷吃种子,挖很深的洞藏身,被他爹逮着,烤着也好吃。

南头的海海捉了一条蛇,要吃掉。他妈召集一些老人来阻止,他们拄着拐,白发在头顶缭绕,脸上布满悲伤。蛇,是财神爷的化身,它能带给人间富裕,富裕,预示着粮食丰收,吃饱饭。如今,却要成为海海果腹之物,造孽啊,他妈仰天长叹,老人们的拐,咚咚地抵着地,黄土喧腾。最终,那条蛇被送走了。饥饿像蛇,紧紧地勒住人们的肠胃和身体。

据说天上有一种巨人,在它眼里看人就跟人看鸟,人是最好吃的食物,可惜的是,它们吃下便忘其味。忘了,便是牢记,因忘却,对人世愈加耿耿难忘。这是五道庙福喜爷讲的,二林问,人肉是什么味道?福喜爷捋了捋白髯,笑笑,比人大的精怪都知道。我们苦苦思想,这世上比人大的有什么?猪?显然不是。骡子是吃草的,牛也是,那是什么呢?二林瞪大眼睛,我知道了,是神!福喜爷说,娃娃,是精怪,不是神。

黑渣坡的狼整夜嚎叫,温河的水声也压不住。半夜里醒来,我总是往祖母怀里钻。有天中午,秋秋在街门口一个人玩,抓了会儿土,又捡石头。村里的小孩中午怕“拍花儿”的来,“拍花儿”的是一个会施魔法的人,他只要在你头上拍一下,你就会心甘情愿地随他走。随他走的后果,一是被卖掉,二是被吃掉。所以小孩总是在大人的呵斥中,乖乖睡觉。这样一来,秋秋就落单了。这会他有点无聊,也有点瞌睡,抬头,不远处一条狗探头探脑的,他没在意。因为实在困了,他就靠着墙坐到地上,眼光呆滞。那条狗却慢慢靠近了,一个激灵,他醒过来,正要站起来,那条狗却扑上来,一下咬住了他的肩。他大叫,并奋力撕扯。等家里大人赶出来的时候,秋秋肩上已经有血了。他爹随手拿了根扁担,朝那物的头敲去,它呜咽了一声,放开秋秋,转身跑了。那是头狼,从黑渣坡来,饿极了,进村寻食。那段时间,村里的猪被吃掉好几头,而黄鼠狼也乘机将鸡窝里的鸡吃掉。一时所有小孩都觉得,狼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它或许就是天上的巨人幻化而来的。二林有次肯定地说,狼最知道人肉的滋味了。

饥饿是世上所有物种最难忍受的苦。地衣、苔藓、猪、鸡、树皮、树叶、花等都是人用来果腹的物品,而人又是某些东西的果腹物。

俊俊妈病了,脸面蜡黄,成天抱着个肚子出来进去。找人要了偏方,将小孩的胞衣干透,碾成粉,泡水喝。南村一家妇人刚生了孩子,俊俊爹从家里拿了八个鸡蛋去讨,讨来的胞衣上沾满血。一群小孩借故跑到他家窗台上看,是世上最丑陋的东西,软,像肉,里面有经络。据说人吃什么治什么,二林问俊俊,你妈没胞?一群人哄堂大笑。

夏天晚上,村里大部分人都在五道庙凉快,夜空深邃,星星闪烁,福喜爷成天叨古话,除去牛郎织女天仙配,王华买老子这些故事,也说点吓人的事。有次他讲,旧时灾年,集市上公开出售人肉,人肉的价钱比猪肉便宜,比一斗米便宜。人们并不忌讳吃人肉,因为草根和树皮都吃完了,没办法,只能吃人肉。有饿死的,刚埋到坟里,就让人给挖出来吃了。人要饿极了,就不是人了,心智迷失,着魔,就跟鬼缠身一样。北宋时期,金兵南侵,战乱四起,官兵和百姓都无粮可食,就把死人全部用盐腌了,就像腌咸菜一样,再制成肉干。他们把人肉分为三等,一等是小孩肉,二等是女人肉,三等是男人肉。吃的时候,先敬老人,其次小孩,最后才轮到青壮年。有一家饿得都快要不行了,小儿嗷嗷待哺,女人什么都吃不上,哪有奶水呀?家里就商量,将小孩吃掉。大锅烧水,水开了,把小孩脱光,做妈的舍不得,做爹的先前还劝,说不吃他,一家人都会饿死,与其都死,不如死一个。做老人的饿得前胸贴了后背,连挡磕的力气都没了,任他俩争吵。做妈的大哭,紧紧抱着孩子不放开。做爹的见此情形,一咬牙,一跺脚,一把夺过来,就要往锅里放。做妈的哭着说,求求你,先让他断了气再煮吧,不要让他多受罪。于是,做爹的用手掐住孩子的脖子,孩子便不哭了。那孩子煮熟后,身上的肉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多,让家里人吃了好几个月。那是报答爹妈带他入世的恩情呢。

一时,夜幕低垂,阴风四起,四下静寂无声,想起二月二,全家吃下的面人,幼小的你,初次感到了人世无尽的苍凉。

4

十二岁,一张饼子唤醒它,从你吞咽最后一口饭菜开始,它便跃跃欲试。走出门,出了村,拐上陡坡,饼子就开始在书包里喊你们了。刚开始是需要商量的,你说,那是中午的饭食,现在动都不能动。它说,白面做的饼子,里面放了糖精,闻起来好香。你又说,不行,路上不能吃,要不会迟到的。它又说,吃用的是嘴,走用的是腿。你迟疑了好半天,空荡荡的公路,空荡荡的你自己。它满不在乎地说,吃一点儿怕什么?又解了馋,还不影响中午的充饥。你们的手同时伸向书包,从饼子上撕下一点,通过你的口,你们同时尝到了香甜。似乎饼子在你的唇齿间留得太久了点,它说,你怎么还不咽下来啊?你看见它张着大嘴,令人难忘。世间所有的初次,都是有意义和目的的。你从未怀疑过,自己不是独立生命、独立思维、独立人格,你跟它对话,也坚信那是你跟你对话,一个外在,一个内里。像梦,你看见你奔跑的姿势,微笑的样子。很久后,才明白,原来饥饿是你身体里无法驱除也无法斩杀的物,不知不觉中,你喂养它,壮大它。十二岁,幼小的你,第一口饼被吞咽之后,便无法停下吞下的欲望,你的手,不断地伸向书包,在早晨清冷的光线中,在上午温暖的教室里,讲课的老师,抄笔记的同学,上课铃,下课铃。一切都无法阻止你的手,你的口。多么贪婪的上午啊,一个大大的饼子,一个充当中午饭的饼子,就在你的手和齿的配合下,提早进入到胃里。那么认真,那么愉悦,吃,成为上午的所有时光。

接下来的数天,你重复着吃时光,每天早上一出家门,再不用纠结、怀疑,手不自觉地伸下去。你日渐消瘦,每天中午,在同学们吃饭的教室里装睡,饥肠辘辘。最难熬的是下午,眼神空洞,幻想着晚上的饭食,不停吞咽。有人在狞笑。它得逞以后,通常如此。它觉得能支配你是一种荣耀。它看着饱胀的同时,又忍受着难言的饥饿,在暗处张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

你看见一把刀,黑铁的,没有光泽,在他腰间。你看见血,在你的身体里。但你不害怕,你觉得你够强大,不怕疼,所以死不了。死就是他刀尖上的一滴液体,是红的,也是黑的。差等生,他,穿喇叭裤,衣裳大敞,骑车的时候,两膝相抵,不屑听课,喜欢跟老师顶嘴,起哄,打架,吹口哨,给女生写信,无人敢挡。错字连篇的信件,在高年级的教室里被人传阅。信里他叫她红姐。下课,他的眼神追逐着她,她踢毽子,或者靠墙站着。上课了,他就坐在教室里,朝向她所在的教室。火种,在他眼里,一闪一闪的,仿佛饥饿的人,要多多的食物,然后点燃周边的一切,他,他之外的,我,我们。不久,红姐又跟别人通信,他成为孤独而仇恨的人,晚上放学,他的刀使写信的人身体流血。血,红色的,黏稠的,源源不断,流出来。是放学的时候,半边的天都是红的。我也是。

血开始凝固,差等生他不再出现。家里大人开始干涉你,你有了一个铝饭盒,无法在路上揭开它,你只能将它放在水房里。你看见一抹失望,在你之内的另外的眼睛里。像差等生他的,也像你的。

十二岁开始,到十八岁,对食物,有一种来者不拒的热爱,身体急速长高,长壮,每顿都要吃下两碗饭,然后不久又被饥饿喊叫。偷偷去爱人,在去食堂的途中,仿佛爱是某种填饱肠胃的食物,若没有,你会饥渴而死。夜里饥饿来袭,将肚子顶在桌子上,写一封永远发不出的信。冬天的风,在河床里咆哮,树枝折断,路灯粉碎。饥饿咆哮起来。

星期天被人请,以为避开食堂味道单一的饭菜,能吃一顿好的,饱的。对方是有教养的女子,狭小的屋子,两面墙的书。她绾发,穿长裙,谈吐文雅。满墙的书,锅铲碰撞的声音,温柔的话语,面前一切,诱惑着饥饿的及早来临。你又看见那只手,时隔多年,那不是手,是爪子,从你的身体深处,一点点地伸出来,伸出去。紧闭住嘴巴,将渴望和贪婪都锁住,失去空气和温度,让它们挣扎,歇斯底里,诅咒,或者杀死我吧。捕猎者杰克挑着蜂窝,蜜蜂飞舞周边,不久,它们就要掉进你的口里,那时,杰克用铁面具将你们死死堵住。一个小碗,拳头大小,里面半碗面条,两碟咸菜,三人果腹,你突然泄气了。面条变成一根根爪子,捕猎者错过最好的时机,它们抓住你,让你窒息、绝望,你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刚好,她也在看你。

你确定吗?饥饿者,是你的身体饥饿,还是眼前这人令你饥渴?突然心跳加速,面色通红。

一包方便面,一包海带丝,在电炉上煮好,跟朋友分着吃。吃完,还饿,就去附近的商场,试穿所有喜欢的衣服,那时,你们口袋瘪瘪,没有一分钱。有时,喜欢她的那些人会用一顿饭当诱饵,我们去?不去?去!怕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即便皮开肉绽,伤痕累累。多年后,她从国外回来,眼里闪着暖流,握着你的手说,生命是点滴痛和点滴爱组成的。

我们都曾是饥饿者,一直到今日,而年轻的饥饿感要大过年老的,是因为,伤得不够,痛得不深,爱得太狠,狠得太烈,要得太多?慢慢长吧,身体的高和精神的矮,同时组成一个人。饥饿者的一生,注定会缺失许多。在庙里遇见方丈,他慈眉善目,气相平和,他说阿弥陀佛,你差一点儿惊叫,但不能。他在前面缓慢地走,你在后面缓慢地随,长廊蜿蜒,尽头遥远,直到一间小小的禅房,差等生他给你倒了一杯清茶,他说,人的一生就是与魔搏斗的过程,虽输赢天定,但是吃得多的人,饿得越快,能力越弱。

责任编辑 侯建军

特邀编辑 赵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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