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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与萧离(外一篇)

2016-05-14颜家文

湖南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张兆沈先生沈从文

颜家文

套用一句奥地利作家——就是那个写过有名的小说《象棋的故事》的作者——茨威格说过的话,不是在咖啡馆里,就是在去咖啡馆的路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沈从文一直在劳心劳力地,在无数个日与夜里,为那本大书《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诞生,不是在酝酿、构思和筹备着,就是在伏案写作中。

为了能摊开写作中需要的那些海样多的文字和图片资料,他要一个大一点空间,而他的家过于窄小,同时只有一张书桌,他,妻子,孙女三人要轮着用。

房子问题对他来说,不是养老所需,而是他的生命的延续。他一生视写作为生命。

为此,他写了多少信?给单位领导,给部门领导,给昔日学生江青,给老友巴金,给胡乔木,给邓颖超,给乌兰夫……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不都是石沉大海,有的信,也获得一些回应。

据胡乔木夫人谷羽回忆,胡乔木收到信后,曾派出秘书去看了沈从文房子,后来自己又亲自带了当记者的儿子一起去看,看到沈先生不仅房子里到处是资料,连空中也拉了绳子,把图片等资料夹着挂在绳子上。他和儿子决定要把儿子的四室一厅让给沈,但有关主管部门不同意,只好作罢。

然而导致他房子问题的最后妥善安排,连带他的正部级待遇一并解决的,却是记者、作家兼老乡的萧离先生的一封致胡耀邦的信。

一九三四年,在北平图书馆里,一个消瘦的青年整日地坐着,摊在他面前阅览桌上的,是一本本沈从文作品。那些小说,那些散文,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书里的风土人情,像一只大手温暖着他,抚慰着这个青年游子背井离乡的孤寂。

他就是后来笔名叫萧离的那个人。他也是来自那一方水土,不是有人戏谑地说,“一方水土养一方土匪”吗?他也一样地熟悉书里头的那些人事风物,包括土匪。

是浓烈的乡情的驱动,和强大的文学原动力,过不久,他以一个华北中学高中生和一个崇拜者的身份,见到了在当时已名满天下的多产作家兼老乡。

这一次的见面,应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汇合。从此后,他们之间便有了半个多世纪的友谊。这一份美好一直保持到他们两人生命的终了。

高中毕业后的萧离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他之选择中文系,不能不说是沈先生那些作品对他的感染。不幸的是日本的铁蹄踏碎了他继续学业的梦境。他离开了书桌,把一个抗日青年的极大热情,投入了战斗的洪流中。延安,榆林,河曲,伊克昭盟,绥西,西安,一处处奔走。大漠风中,长安月下,闪现着他怒吼的身影。其间,萧离和他的妻子萧凤都曾在沈从文主持的几家报纸的文艺副刊上发表了一些散文和小说。一九四七年,萧离夫人萧凤给沈从文寄过一篇写蒙区寺庙里喇嘛生活的小说,沈先生除发表这篇小说外,还写了一封五六千字的回信,就如何经营小说的氛围,怎样用对比描写,人物关系如何安排,故事如何合乎逻辑的发展,沈先生都作了详细地解说,我认为至今这都是一个论述短篇小说写作的经典。

胜利的那一天终于到来,萧离又重新开始了他的北京大学的学生生活。

一九四九年毕业之后,他在平明日报和大公报书写了他记者生涯中的灿烂篇章,成为四五十年代北平和北京城里的名记者。

这以后,因为同山共水,人亲土亲私情的缘由,也因为采访与被采访公事的缘分,萧离与沈从文先生走得更近了。何况,萧离住在羊尾巴胡同,沈从文住在沙滩边的中老胡同,一家在王府井大街东边一些,一家在王府井大街西边一些,两家相距不远。

他们像街坊一样走动得很是勤快。

画家黄永玉先生在《古丈萧氏》的一篇文章中写到:

——一九五〇年我和梅溪从香港到北京住了一个多月。那时从文表叔正在“革大”学习,沙滩中老胡同北在宿舍沈家的书房就成了我们的卧室。兆和表婶在教书,表弟上中学。到了周末,客人倒显得不断,常客就是萧氏夫妇。

——一九五三年,我们举家回到北京。(与萧氏)来往就渐渐多了。“枢纽”还在沈表叔家。那里每星期总要去一两次的,一半的机会可以碰见萧氏夫妇。

尤其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萧家与沈家,还有黄永玉一家,三家湘西人,一起沉浮于生与死考验的浊浪之中。他们相濡以沫。在饥饿与苦难中真正是践行着这个成语的原意:像干涸的泉水中,三家人的十几条鱼,吐着仅有的一点唾沫,以相互滋润。

黄永玉写道——那时候,还没有“信息”这个词儿,可我们这位萧兄早就是这个“信息”的先行者了。还有老婶。今天这个来,明天那个来,传达什么呢?

“永玉呀,米市大街来了代乳糕,一斤只收六两粮票。”

“快,东安市场北口,进口往左,芝麻团,一人两斤!排队才十五六个人。”

“快,泰源涌,发芽蚕豆!”

那时,黄永玉常扛着一杆猎枪出去,在华北平原的寒风中希图有点意外的食物。他从野外回来,一无所得或者是偶有收获,都能牵动三户人家的失望与欢乐。

那个时候的过来人,都知道,一丁点食物就是一丝生命的希望啊。

一九四九年之后的沈从文,他的生命之船,曾经陷入过一段泥泞。还好,没有最后覆舟。他从文学的领域撤退,进到了一个有蛛丝密布与尘埃蔽覆的古旧的文物堆里去了。他在这个新的地场里,默默耕耘。尽管也有打击,也有不公,也有讥讽,还有眼泪,还有流血,他仍如同一头老牛吃得很少,很少,做得很多,很多。

萧离先生虽然不是党员,但是较沈先生年轻十三岁,抗战期间就和地下党接触较多,新的岁月开始的时候就有了很好的适应。同时他没有沈先生压在身上的那么多包袱。在迷惘与挣扎中的沈先生总是能感受到萧离的关爱。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三日,沈从文在一封信中说到,下午萧离夫妇来吃茶,他们走后,我的头脑极清凉。友情,为沈先生减轻了些许压力。一九五〇年,接收了沈先生的历史博物馆按规定把他送到“革大”学习。萧离常给他寄刊物和报纸。沈先生给萧离写信也把在那里学习的情况向他作了介绍。在一封信中还说到要用“革大”一个炊事员的事写篇小说。一九五一年,沈从文被安排去四川内江参加土改工作队,萧离常给他写信,通报沈家在北京的情况。在几封信中都提到沈先生的小儿虎虎响应抗美援朝号召收集废钢铁获得表扬的事。

一九五三年,历史博物馆主办了一个《楚文物展览》,萧离专门去采访了沈从文,在沈从文的带领下参观完全部文物后,两人坐在午门西廊外的石头的阶梯上晒着夕阳聊天。后来,萧离根据与沈先生的谈话写出了长篇报道发表在七月十日的《光明日报》上。

一九五七年后,萧离在《人民日报》上被点名批判了。不久又被驱逐到北大荒的密林中做苦工。虽说六十年代初回京了,但没有了发言的权力。二十年的“锁笔封笺”,他不能采访沈从文了,但这并没有阻挡住他们之间来往的脚步。

一九七四年,萧离在“右派”问题尚没有平反的时候,听沈先生说到孙女红红不能在北京入学的消息,也很着急。原因是红红的爸爸妈妈这时已被下放到四川一个工厂,户口都在那边,北京的学校不便接收外地借读的学生。为这事,沈先生与夫人连续跑了两天,毫无希望,在中央美院做外事活动的养女朝慧也跑过,依然没有进展。萧离办事热情,一向乐于助人,他知道沈先生两老在与外界打交道方面,都是十分弱智弱能。于是主动请缨,凭着一辆自行车,凭着往昔当记者的那一点交际能力,克服种种困难,硬是把事情办成了。沈从文在八月二十九日给红红父母的信上说,红红已入学,十分兴奋。

其实在那个年月里,萧离自己也十分狼狈。生活也是很不正常。有一次,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傅作义先生来看望他们夫妇,直说,是我连累了你们(他们在抗战时,受地下党派遣,去过傅的部队工作一个时期)。并且还给了他们一定的资助。

一九七九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萧离有了一个迟到的春天。此一时,他已是过了花甲之人了。可是他仍然还可以“漫卷诗书”,还可以“青春作伴”。他赋诗说,“相看白发,犹有余欢似早春”。最激动的,还是他又可以重新拿笔写文章了。

他是亲眼看到了沈从文先生多年来受到的压制,多年来遇到的不公。他好打抱不平的劲儿又上来了。他接连写了《不倒的独轮车》《沈从文先生二三事》《侧写老作家、物质文化史家沈从文》《当今沈从文》《湘西,你不要哀恸》等文章,发表在国内外各家报刊上。

同时,萧离先生也在为家乡的经济建设作一些调研工作。五六次回到湘西,为故乡的崛起不断鼓呼呐喊。因为沈先生年纪太大,行走不太方便,但他又惦念家乡。萧离每次回乡之前,都要去沈先生家中,问有什么事可代办。每次回京,又都要向沈先生汇报家乡的一点一滴的变化。用出自内心的热情和乡音温暖着眼前这位亦师亦友的老人。

一九八二年五月,沈从文在黄永玉陪同下回到凤凰。时在家乡各地调研的萧离先生又赶去凤凰看望。那次,我跟着他一起下乡,也跟着他一同在凤凰住了一天一夜。

在黄永玉凤凰的家里,萧离先生与沈从文一起观看了传统古老剧种——傩堂戏。沈先生听着这儿时就很熟悉的曲调,不禁泪盈眼眶;萧离也一样深深动情,当天,他写下了一首小诗:

一样凝情听楚音,

先生岂是曲中人;

故园雨洗浅深绿,

我对溪山也动情。

一九八一年春天,我第一次见沈从文。这时他已住在社科院的宿舍。前门东大街。三十几平米。沈先生自己那间工作室兼卧室有十来个平米。书籍、报刊、图片及文字资料,还有一些都是属于纸质的杂件,堆码着,占据了这个房子的高空与低空。书柜上,桌子上,地板上,床铺上,满是历史。他坐在一把藤椅上,双手的肘部搁在扶手上,左手的指头不时顶着右手的五个指头,像一个慈祥的老祖宗和一个晚辈轻言细语地,聊着。他在看《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的清样,给我讲那些服饰里图案的有趣故事。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出版以后,他并没有些许的歇息,他还有十几个题目在那儿等着,他又重新摆弄和梳理中国历史文化的另一个侧面。那些堆着的,码着的,又一次列队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有地儿安放自己的身子了。那一年春节,胡乔木去看他,也只能和他一起站着,说着。这里,也没有政治局委员的位置。

这个小小的宿舍,萧离是常去的。有时是带沈先生的研究者去,有时是带着家乡的民间工艺师去,有时去送一点古丈春茶。

他去得越多就越觉得,应该让眼前这位老作家,这位历史文化专家,更多地留下一些骄人的作品。让我们少一些遗憾。可是,目下老人的困境有谁能知。

萧离先生回故乡时就那里的经济发展写过一封信,给时任总书记的胡耀邦。得到这位总书记的重视,并批转湖南省委。中央书记处还写信转达了耀邦同志的问候。因为有了这个尝试,萧离决定再一次提笔上书。

不知道这一位也是年逾古稀的老记者是不是和泪而写,总之,他笔下的,沈从文的文学成就、历史文化方面的贡献、目前艰难的生活与工作状况,是感动了收信人总书记。

信是一九八五年五月十八日写的,很快就有了回应。沈从文所在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党组一份红头文件在向中央上报的同时,也给萧离寄了一份。这份名为《关于沈从文先生的生活与工作条件等问题的情况报告》文件头几行是这样的:

纪云同志并报耀邦同志:

5月下旬,我们收到纪云同志5月21日批转的萧离同志今年5月18日给耀邦同志的信。对于沈从文先生的工资待遇、住房问题,耀邦、万里、乔木等领导同志以及中央统战部均十分关心……

从写信到批复只有三天!还包括路上运转的时间呢。

真正是“特事特办”啊。

社科院的报告送到了中央。很快中央就作出了决定:

中央组织部文件85(任干)193号

社会科学院党组:

6月21、26日报告收悉,中央同意沈从文先生按部长级解决工资、住房及其他问题。工资由212元增至300元,自6月份算起。

中央组织部 6月29日

二十六日到二十九日,也只有三天啊。

沈从文的房子、工资、车子问题终于获得了解决。可惜只是晚了一些,晚了一大些。但,什么时候的阳光总都是温暖的。

一九八五年七月十日,胡耀邦还给沈从文先生转送过来自福建的荔枝。

我好几次去过位于崇文门的这处新居。有五间房,有厨房,还有两个卫生间。

还有宽敞的阳台,写作疲劳的时候,沈先生就走到阳台上转圈子,看楼下,看远方。他说他喜欢阳台。那些新栽的树木在夏天的阳光下,铺出一团团绿色,从楼上看去,像一把把撑开的绿伞。这是些悦人眼目的绿意。

萧离先生也去过沈从文新居,对于他给中央写信的义举,他只字不提。直到去年,这事的二十多年之后,我到沈先生大公子龙朱家去拜访,聊天中,他还不知道萧离写信的事。

沈从文搬家后,萧离写过一篇描绘新居的文章。他写到:

说起沈从文在北京的住处,包括一九三四年新婚时住过的西城达子营那个偏僻的、长有一枣一槐的小院落,我们都登门去过。抗战胜利后在北大任教时住的沙滩中老胡同船舱似的宿舍,以及解放后住的北新桥大头条那个大而无当的房子,还有东堂子胡同博物馆宿舍小小的三间北房和“文革”后从放逐地湖北丹江在回京后又不得不增添的那块“飞地”——东城小羊宜宾作协宿舍,直到迁入前门东大街社科院宿舍楼(这是胡乔木帮助解决的——笔者)……

萧离还描述了沈先生夫妇对新房子的感概:这五间一套的房子,老人极感舒适和满足。夫人张兆和说,连厨房都宽敞到可以在里面一边栽跟头一边做饭了。

对于生活在京城的这二位老人最后的日子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这样的:

一九八六年,我去看他时,是张先生带我走进房间的。我在日记中写到,他躺在床上,如同我们湘西深山里的一段桐油柴,任凭妻子搬来搬去……

一九九四年,我也借着赴京开会的机会去看过病中的萧离。他的小脑萎缩了,已不能言语,我来到他的床边,家人一再说,家文看你来了,他呆滞的目光注视了我一会,不知他是认得了还是不认得了。我陪他走过湘西的许多地方,每天早上起来,他边洗脸刷牙,边念念有词地在嘴里背诵着着一首首唐诗。这个印象让人难忘。

沈先生过世后,我写过一篇文章《死是一门艺术》发表,后来这个文章经张兆和先生建议收入了沈先生逝世一周年的纪念集子《长河不尽流》里。

萧离先生过世后,我没有写下什么追忆的文字,就把这一篇,权当作对他的迟到的纪念吧。

沈从文恋情新解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恋爱一直是文坛上常被人谈起的话题。

沈从文是一九二八年初从北京经海路到达上海的。

是海路就少不了风颠浪簸。

那个时候的上海,该叫十里洋场吧。有灯红酒绿,有酒吧舞女,但是,也有林林总总的报纸刊物书店,作家、艺术家群集,创作之活跃,文学艺术的繁盛是丝毫不亚于北京——也可以说是略盛于。

但是,出书的总是拖欠版税,办刊办报资金难以回笼,也是一个现实的问题。初进上海的沈从文书也在出了,刊物也在办了,处境却十分艰难。况且跟在自己身边的母亲常常生病,妹妹也不能自食其力,三口人要吃住要花销啊。此时,好友徐志摩推荐他去信胡适,到中国公学去教书。

而胡适认为北大的国文系只偏重于考古,教员中考据家多,而他认为大学的文学系就应该有三方面的学习:一是历史的;二是欣赏与批评;三是创作。他要在自己当校长的中国公学实施这一份构想。

这不,现成的一个短篇小说创作高手送上门来了。那时的沈从文一年可以发表七八十篇作品,好的年头可以出版四十多部小说。

他理所当然地走上了中国公学的讲台。

然而,他的第一堂课可能确实不太理想。从而演绎成了文坛上一件有趣的轶事。说他走进课堂十几分钟说不出话,最后只在黑板上留下一行“见了你们这么多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漂亮板书,就出了教室。

这事,不知可信度如何。

也许是来听课的太多,一个发表了那么多小说的却只有二十六岁的年轻老师来上课,在学校里还不成为新闻?下面是黑压压一片。

也许是台下有一双让年轻教师太着迷的眼睛,以致让这个小说家乱了方寸……

其实,沈从文讲课究竟如何,最了解全面情况,最有发言权的当然是校长了,胡适后来在日记中写道:

从文在中公最受学生爱戴,久而不衰。

这十五个字的校方鉴定可不是能轻易得到的。

大学校园历来就是一个青春荡漾爱情勃发的场地。这个二十六七长得又有些帅气的年轻老师开始了他顽固的爱情追求。

一个健美、苗条、雅致,有着瓜子脸形和栗色皮肤的女孩吸引了他。她就是张兆和。

有史料记载,沈先生给张兆和的第一封情书是一九三〇年七月九日写的。但是在这写信之前,沈从文就情不自禁地多次有意地走到他心中的“黑凤”的跟前。可是,面对面不是他的强项,见了时时想念的她,就木讷,就没了词语。只有笔才是他运用自如的口舌:

××,你是我的月亮。你就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的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诉说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面而起的……

一封一封的信,狂轰滥炸,沈从文相信弗罗姆说的,如果爱情的明灯照亮了这颗心,它也必然会照亮那颗心。相信爱是人类的一种积极力量。这是一种把隔离人及其同伴的大墙摧毁的力量。他内心里的那种湘西人独有的倔强与霸蛮劲儿上来了。

这种近乎疯狂的追求,使少女很有些招架不住。同时在学校里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大家都熟知的是,张兆和找到校长胡适告了沈从文一状。

这个少女真是那么决绝的人吗?

年轻的沈从文可以说是俊秀的。白净的国字脸,眉清目秀。直挺的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更丰富了他的优雅。在北京,据说某美女作家见他头一句话是,别人说你漂亮,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同时作为二三十年代发表小说最多的他在彼一时的文坛上,算是立于群鸡之中的一只鹤了。

凭这两点,就应该成为年轻女孩的偶像。

张兆和自然也知道这些。更有那些诗一般的信,其实在她少女的心中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的。特别是接到沈先生一封有六页的信后,张兆和对自己的决然颇有些于心不忍。后来所公布的《兆和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

谁知啊,这最后一封六纸长函,是如何的影响到我!看了他的这信,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限他于不幸中的难过。我满想写一封信去安慰他,叫他不要因此忧伤,告诉他我虽不能爱他,但他这一切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去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顽固的我说不爱他便不爱他了,但他究竟是个好心肠的人,我是永远为他祝福着的。

他爱我爱得太深切了。……唉,这一场孽债,那里是他的前因,将生怎样的后果,何日才得偿清!……从文是这样一个有热血心肠的人,他呈了全副的心去爱一个女子,这女子知道他是好人,知道他爱的热诚,知道他失恋后将会怎样的苦闷,知道……她实在比什么人都知道得清楚,但是她不爱他,是谁个安排了这样不近情理的事,叫人人看了摇头?

是啊,究竟是谁安排了这样不近情理的事呢?

时间到了新一个世纪,前年,一位熟悉文坛旧事的不曾谋面的苏州朋友黄恽在微博私信里给我发了一个刊载在一九三七年五月苏州民报上的一篇文章的扫描件。文章作者叫戴敦复。为了更接近真实,我将全文抄写如下:

上海大公报文艺版编辑沈从文,是中国第一流的作家。他的生活很丰富,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进军队做事了,以后辗转各地,接触了许多不同的人,更帮助了他文章的成就。所以他作品里是充满着健实饱孕的生活的。

沈从文的一生中,从没有离开过水。六七岁的时候就喜欢玩水。到大来他的时间又消磨在各色船只上。从汤汤流水上,他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他曾说他文章中最满意的却是以水做背景,描写船上水上人物性格的。所以在沈从文的作品里是含蓄着很多的乡土风味,而和水更是有着密切联系。沈从文的夫人是张兆和女士。他们结合也是很有趣的,那时沈从文在中国公学里教书,张女士却是他的学生;沈从文见她非常的美丽,便每天写一封信给她,追求她,不料张女士先有未婚夫了,正在国外留学。于是便把他的信公布出来,这使他是不得不辞职的了。

但是沈从文仍是不辍地追求;仍是每天写信给她,这样过了不久,张女士的未婚夫忽然在国外又另结新好。于是张女士在愤激之下,便也投入了沈从文的怀抱。有志者事竟成,他们俩终于成了美满的姻缘。 沈从文的作品很多,有“多产作家”之称。最近他的《凤子》,已经收在良友文学丛书第二辑里了。这对于爱好沈从文作品的读者们也是个好消息呃。

江浙在清以来就一直是外出留学的青年人很多的。苏州是个经济、教育很发达的地方,出国读书的肯定不少。张兆和作为苏州大家闺秀,又在学校里受教育,认识几个男学生很自然,同时也不排除一些男青年追求她。自然,也就有个留学的未婚夫不足为怪。

有了未婚夫,像她们这种人家里出来的女性,是很有教养的,不可能脚踏两只船。在有了归属的前提下,是不好再应允另一男子的。当然就只能强烈地拒绝了。

张女士已经有未婚夫的这个说法,是头一次听说。以往的资料里从没涉及过。这事的真伪如何?

这事是沈从文张兆和结婚以后见报的,有这一说和无这一说,对他们是不会有什么妨碍了。注定它不会起什么风波。

但是,居然是在张兆和家乡的报纸上登载这样的东西,而张家在苏州是名门望族,人尽皆知。此事,也不能认为是完全捕风捉影。

对这,也没见他们家里人有什么不一样的说法。

作为姐妹的张允和、张充和的文章里从没透露过这方面的意思。

作为下一代,当然更不了然。去年,在北京七九八黄永玉的一个展览上,我碰上沈先生二公子虎雏,专就这事问过他,他也是一笑说,从没听说过。

倒是从张兆和本人的日记里,可以体味到某种的难言之隐。

而沈先生那些诗一般的信,她都装在一个小箱子里,收藏得非常小心。可惜后来在日本飞机的一次轰炸中全被烧毁。张先生有次和我谈起这个,心里好似有十二分的疼痛。

也因为与张兆和恋爱弄得心情十分不畅,沈从文离开了中国公学。后来,他去了青岛大学教书。

青岛的大海开阔了他的胸襟,也给了他更多幻想与希望。他在这里的写作十分顺利,有了一个丰收的季节。

然而,也有烦躁,中国公学校园里的那场爱情一直缭绕在他的心头。那只黑凤怎么也不能从思念里驱走。

一九三二年,三十岁的沈从文决心要对这场恋情做个明确的了断。当然他心头仍然留有无尽的幻想。暑假里他坐上了去苏州的火车。

到地后,他自己先找了个旅馆住下,然后寻到了九如巷的张家住地。那天阳光铺满了小巷。

不巧,张兆和去图书馆了,接待他的是二姐张允和,是在门外。允和,这名字就吉祥。虽然二姐要他到家里去等兆和回来,但他没进屋去,仍然回到了旅馆。

兆和回了家,二姐百般说和,要她去看沈先生。

张兆和一人去了旅馆,按照二姐教的,一字不误地说着,我们家姐妹多,大家欢迎你到家里去玩。

沈从文回到住处以后,心里就觉得有戏,身子躺在床上,耳朵一直在支棱着,捕捉着旅馆里每一丝声音。当那个脚步声响起又在他的门前停下,敲门声,音乐般响起的时候,他醉了。

沈先生跟在张兆和身后走进了张家十分融洽的氛围里。

从青岛来的沈二哥,住了几天,又走了。临走时,放下话来,要是你们家同意了,就早告诉我,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这个来自青岛的崂山道士,他能穿过横亘在爱情面前的那堵厚厚的墙吗?

不几天,张允和给在青岛的乡下人发了个电报:允。

这一回轮到张兆和着急了,心想,一个字,人家看不明白,那不就误事了。于是躲着二姐去了邮局,又发了个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这两份电报也成了文坛轶事。

对这一个“允”字,过去的解释,认为一,这是说家里允许了;二,是二姐张允和的落款。姐妹们都有“张”,都有“和”,唯有这“允”是区别。

去年,我有过一趟周庄、同里、苏州三地游。在同里,我走进了一个婚俗博物馆,里面展示有这一带婚姻的习俗资料。原来同里旧式结婚完婚有八个程序:议婚、合婚、写婚、请期、迎娶、过三桥、拜堂、洞房。其中过三桥是同里独有的,因为同里有一处景点,即三桥,这里有三座石桥相聚,都在不到五十米的距离之内。同里人结婚娶亲的轿子必过这三桥。

而同里与苏州相距不过一二十公里,现在的同里属苏州管辖。这种旧式婚俗除个别项外,我想苏州大致是和同里一样的。

这个第一个阶段,议婚,又叫纳采。即男方发现有合适的对象,就请媒人带上礼物到女方家里去说媒,谈婚论嫁。要是女方家有意向,就要求双方互通八字。八字相合,男女两家各自给对方送上帖子。这个帖子叫“允字帖”。在同里的博物馆里有份允字帖原物,形状如同如今的证书,多面折页十六开大小,透过岁月的风尘,从发黄破损的纸上可以看到男女双方的姓名、八字。还有一大一小的两个毛笔的“允”字,分写在两页页面。大概是男女两家各自的允许见证。

好一个“允”字,作为有学识的张允和,她在回应沈二哥的电报里还完成了一次江南婚俗的重大程序哩!

那么张允和的这个“允”字,除了前面两种意义外,就又有了新的,合乎当地民俗准婚的含意了。

沈从文的这次苏州之行出奇的顺利。与当年在中国公学的待遇有如云泥。张兆和好像没有多少犹豫,就很快慨允。这是为什么?

这一,正如张兆和以前在日记里写的,沈从文不顾一切的爱感动了她;这二呢?是不是像前面苏州民报上说的,那个出国的未婚夫已另结了新好,“于是张女士在愤激之下,便也投入了沈从文的怀抱。”

答案在哪里?岁月之河流得太快,逝者也如斯。 知情人都已不在,我们也只能是根据情理稍做猜测而已。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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