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2009-04-24林俊华
林俊华
1969年初冬,在北京东堂子胡同的一所老房子里,就要被下放到湖北的沈从文正在埋头整理东西。屋子里乱得吓人,桌子上、椅子上、床上到处都堆满了书和衣服杂物。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本封面已经破旧不堪的字典,翻到中间,里面夹着一封信。信是他夫人张兆和写给他的。“这是三三给我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沈从文嘴里念叨着,小心翼翼的从信封里取出发黄的信纸来。
倘若此时你去看沈从文的双眼,定会发现他已热泪盈眶。
1927年,张兆和是中国公学招收的第一批女生。那时的大学招女生是新鲜事,学校里的每一位女生都受到男生的关注。身材窈窕,眉目清秀,成绩出类拔萃,喜欢文体运动的张兆和更是成为关注的重点。她是学生公认的校花。
1928年,沈从文经徐志摩介绍,来到中国公学担任现代文学选修课讲师。此时的沈从文在文坛上已经颇有名气,他富有湘西味道和神话气息的小说在校园里流传甚广。每次他上课,教室里都挤满了人。有选他的课的,有慕名而来的,也有为一睹其尊容的。
听过太多才子佳人的故事,总认为才子配佳人是天作之合、一拍即合的。但沈从文追求张兆和的过程,则是马拉松似的长跑。
张兆和对沈从文的第一印象十分深刻。那天是沈从文到中国公学上的第一堂课,张兆和因为选修了沈从文的课,早早来到教室,找了个靠边的位子坐下。张兆和之前读过沈从文的小说,对他作品有了解,听到周围的同学都在纷纷议论沈从文,自己的脑子也在不停地转:行伍出身、湘西汉子、强悍硬朗的笔风……
当沈从文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一惊,沈从文与自己想象中的形象截然不同:瘦小的身躯,清秀的面容,黑亮的眼睛里蕴藉着几分文人忧郁和憔悴。张兆和心里默默在问:这是沈从文吗?
而此时的沈从文,也同样一惊:人真多!教室里,走道上,讲台旁,黑压压一片。无数双或期待、或惊讶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他突然感觉脑子一炸,一片空白,站在讲台上一动不动。课前自己认为准备充分,即没带讲义,也没带教材,现在失去了所有可依附的工具。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紧张的气氛不断的蔓延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众目睽睽之下,沈从文一动不动地站了近10分钟。
张兆和同样被这样紧张的气氛传染了,心莫名地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跳,心潮涌向脸颊。本来张望着沈从文的目光收了回来,凝固在自己课桌前那个黑色笔记本的封面上。
最后,沈从文好不容易开了口,忐忑而急促的把课前早已烂熟于心的内容挤了出来。事与愿违的是,原本一个小时的内容被自己十多分钟全部讲完,自己再次陷入窘迫。无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
座位上的张兆和看了,差点笑了出来,但看到沈从文紧张而窘迫的样子,还是忍住了。之后课堂又是沉默,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回到女生宿舍,张兆和谈到沈从文上课说不出话来的事情,觉得十分有趣。但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收到这个老师写来的情书,有一天自己竟会成为这个老师的妻子。
自那以后,沈从文上课总是教案讲义不离身,有时候甚至把关键讲的话都写在讲义上,怕自己一紧张就忘了。张兆和也习惯地坐在那个靠边的位子,上课认真听课,及时做笔记,有时也会向沈从文提一些问题。
张兆和与众不同的气质魅力触发了沈从文那座沉睡了26年的爱情的火山,沈从文突然发现自己被张兆和深深吸引了。他经常会在梦中梦到他,他总是期待那堂有她出现的课。他饭后散步,不知不觉地会走到她的寝室楼下,希望能看到她。他在下课时间总会走到她座位旁边,想问她些什么,却又开不了口。他甚至认为,她坐在那个靠边的位置就是为了方便和他说话。
女人天生是敏感的。沈从文站在她旁边时,她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心潮又涌向脸颊。
半个多学期下来,沈从文对张兆和的爱已经陷入不能自拔的地步,他终于拿起笔向张兆和述说情感。有一天,张兆和突然收到一封薄薄的信,是通过一个同学转交的,拆开一看,第一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爱上了你?”一看落款,署名沈从文。
张兆和收到情书是常有的事。她从不回复,也不撕毁,一律保存,而且还编上号。但收到沈从文写给她的信时,她有些不知所措了,毕竟写信者身份不一样。紧接着,第二封、第三封接踵而至。
出于少女的羞怯,张兆和没有把沈从文给她写情书的事情张扬出去,任凭沈从文一封接一封的写。一样编号,一样不予回复。她以为,这样可以消磨沈从文的意志,让他知难而退。
但是事与愿违,张兆和的这种沉默差点要了沈从文的命。他爱张兆和爱到发狂,一想到张兆和,就会热血沸腾、无法自拔。有时候坐在办公桌上出神的想张兆和的一眸一笑,一想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在张兆和的寝室楼下来来回回踱步,一晃就是半天。沈从文希望得到张兆和明确的答复,但他得不到张兆和的只言片语,他真恨不得从学校的教学楼上一跃而下,结束求爱而不得的痛苦。
一时间,沈从文向张兆和求爱而不得的事情在中国公学沸沸扬扬的传开了,说沈从文要为张兆和而自杀的流言传到了张兆和耳中。张兆和害怕流言成真,于是带着一摞沈从文写给她的情书直奔校长胡适办公室而去。张兆和希望能得到校长胡适的支持,出面阻止沈从文继续写情书给他。她走进办公室,先把情书放在地上,然后怯怯地说:“胡校长,您看沈先生,一个老师,他给我写信,”她用手指了指地上的那摞情书,继续说,“我现在正在念书,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胡适微笑着回答:“这有什么不好!他的文章写得蛮好,可以通通信嘛!”
听到这话,张兆和的脸突然红了起来,把头埋了下去。胡适继续说:“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乡,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
“不要讲!”张兆和急忙说。于是匆匆提起那摞情书,逃出校长室。
晚上张兆和躺在床上想,既然没有办法阻止,那就任由沈从文的情书如潮水一般的涌来。突然想起胡适的话“他的文章写得蛮好”,是啊,沈从文的情书写得的确很好,文笔清新细腻,感情热烈真挚,比以前收到的任何情书写得都要好。于是,她悄悄地从装信的小箱子里拿出沈从文写给她的情书,一口气从头到尾认真读完,随后轻轻的吁了一口气,悄悄地把信放回箱子里锁好。
之后收到的沈从文的情书,虽然张兆和一样没有回复,但她都会在夜深人静时,躲在被窝里悄悄地把信读完,然后编上号,锁进小箱子里。不知不觉中,沈从文以乡下人的这种憨劲,在张兆和的心里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在持续不断的情书的浇灌和滋润下,开始萌芽生长。
1932年夏,张兆和从中国公学毕业回到苏州,沈从文从利用暑假的时间,从青岛来到到苏州,想得到张兆和明确的答复。来到张家,虽然没有见到张兆和的父母,但是与张兆和同在中国公学读书的姐姐张允和热情接待了她,张允和专爱成人之美,她也早就知道妹妹和沈从文的事情,于是她答应向父亲征询这桩婚事。返回青岛后,沈从文急切想知道结果,于是含蓄地致信张兆和:“如爸爸同意,就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此时已征得父亲同意的张兆和满怀着甜蜜,给沈从文写去了第一封信:“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责编 张静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