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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脂膏(散文)

2016-05-14松长征

滇池 2016年6期
关键词:二哥母亲

松长征

一、油与盐的启蒙

油与盐是典型的乡村伴侣,日子好歹不说,如果哪一天真的离开了这两样事物,会让人抓耳挠肝。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燃起,森森的一口大铁锅瞬间烧红了锅底,隔着低矮的土墙喊,红她娘,借俺家一勺子油来。对面应承,慌张张从油渍渍的陶土罐里盛来一勺油。花椒大料入锅,生姜葱花入锅,青青白白的白菜帮子、老豆腐倾倒进嘈杂不已的铁锅里,这日子才就有了那么一点活色生香的盼头。

以我对油的印象,应该这样描述。旧年的庭院,旧年的老屋,旧年的光景像一张泛黄的胶片,母亲坐在堂屋门口,针脚深深浅浅在纳鞋底。油是植物油,从秋收之后的黄豆里,从脱了棉绒的棉籽里,从人间五月的油菜籽里,一闪身注进我家的陶罐。水样清澈的油,此时将凝集而来的日精月华隐藏在朴拙的土陶。年景好些,土陶里的油也清清展展;光景差些,土陶曾经光滑的釉面也黯然无光。母亲呢,则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将陶罐在铁锅上晃了晃,滴下来可怜的几滴。好好歹歹,也算是将一家人的日子平铺直叙了过来。

脂膏二字的产生,大略起源于汉代以前,至于详细年代,尚无证可考。《说文》脂字云:“带角者脂,无角者膏。”意思是说有角如牛羊之类的油叫做脂;无角者如猪狗之类,其油为膏。这近乎原始的命名,从另一个角度为我们区别脂膏做了很好的铺垫。如此可见,即便是《汉宫秋》里的王昭君,也不得不食用动物油脂,御膳房里锅碗叮当,猪油焖白菜热腾腾上桌,汉元帝悲从中来,痛苦不堪地唱道:“说甚么大王、不当、恋王嫱,兀良,怎禁他临去也回头望!”连多看昭君一眼、略诉衷情的自由也没有,只能酸酸楚楚地看美人踏上风沙漫漫的出塞之途。

我的上学之路好像没有那么悲悲惨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母亲嘟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夜蒙蒙亮,庄稼人农闲时节也不必一大早就从被窝里出来在清冷的村庄里站街。背上花书包,棉袄的结扣还未系好,就站在一只摇晃的杌子上,窸窸窣窣,摸出一只冷硬的馒头。咸菜结了冰,掰开馒头,从盐罐子里摸出几粒盐,从油罐子里舀出几滴油,然后放在贴近胸膛的地方。——小儿郎呀,小儿郎呀,背着那书包上学堂。

直到现在,我也忘不了那样一幕。路两旁的野草枯萎,覆盖一层白白的霜雪,像寂寞的守夜人,看村庄从长夜漫漫向日光清白过渡。我们也是清白的一群,生在巴掌大的村庄,死在巴掌大的野地,时间昼夜往复,劳作中春秋更迭,为什么总是走在衣食奔波的路上?所谓的精神呢,所谓的乡土情结是不是就像一粒沉默的种子,一旦选择脚下的土地,就只能在这片沉寂的土地上生生死死?

我在为我所生活的这片土地寻找一个合适的注脚,漫长的书写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手中的笔。村庄的每一粒土,村庄的每一滴水,村庄的每一个人,乃至村庄的每一粒尘埃,我都试图以笔为犁,逆向深耕。我要找到一片瓦所蕴藏的民间符号,在上面发现陶人的行踪;我要找到一面墙的历史断面,在上面找到某一个匠人的血汗;我要找到每一种草木的基因,试图通过一次漫长的溯源找到一条大河的流向。我会留意一小片母亲留下的老粗布,在细密的纹理中看母亲们如何在老河滩上经经纬纬,以期发现被时间遗忘的断简残片。

这将是一次漫长的行旅。当我走到离学校还有百米的地方,从腋窝里摸出那只冷硬的馒头,顺带不易觉察的一个乡村少年的体温。

那时的饭蔬太过清简,以至于在我想要叙述时不知到底应该从哪里开始。槐树的叶子涩,榆树的叶子粘,柳树的叶子苦,白杨树上的杨狗子甚至有那么一点难以表述的古怪味道。大概是母亲的主意,当我端起碗来一家人都似有隐情地把目光齐刷刷投向我。清白的槐花在碗中漂浮,能发现细小的油粒夹杂其间。味道当然是香的,现在想来,童年的味道从不曾为苦涩所掩盖,哪怕是牙齿合上的瞬间,颇有韧度的棉籽壳嚼了几嚼也未嚼碎,吐不敢吐,咽不想咽。到底是母亲说,不好吃就吐了吧,这才将一片棉籽壳吐了出来。

这是我对棉籽壳的记忆,并无不好的感觉,只觉原来把棉籽熥熟,碾碎,也可以替换芳香的油脂。这是母亲的发明,相当于一位乡下母亲从艰辛的日月中发现生活的亮点。沟渠里的茅草根和坚硬的榆树皮配伍,粗粝的高粱面和少有的麦子面配伍,春天里的麦苗用纱布包紧挤出的绿色汁液与面疙瘩配伍,都能填饱我们年少的光阴。

少年时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古代的财主天天大鱼大肉吃到没胃口,一到吃饭的时候看长工吃糠咽菜也吃的那么香,就问为什么。长工们大致说了些什么已经忘记,故事的结局是财主终于和长工颠倒过来,自己吃糠咽菜,反而把大鱼大肉给了长工。我知道,如此低智商的故事只能拿来哄骗小孩子,何况财主,只是从健康层面来说比较符合当下人的心理,无论怎样的美食都有吃厌的那一天,反而野菜粗粮堂而皇之登上富有人家的餐桌。

但那时的我肯定不是,我常常会在母亲做好饭之后以绝食提出抗议,一出溜跑到村前的河堤上,躺在树荫下看云。看着看着,天上云变成了流水席上的红烧红,婆娑的树影幻化出一个个大白馒头,风丝丝地吹着,肚子里的馋虫曲里拐弯往外爬,睁开眼才知道不过是黄粱一梦,嘴角的涎水淌了一地,引来一群黑蚂蚁,指指点点,仿佛在嘲笑肚子里空空如也的我。

临到学校门口,冷硬的馒头已然下肚,此时的太阳正从屋角升起,像一张油汪汪的大油饼。盐,是生命之本。油脂,提供了必要的热能。而我,只需要坐在低矮的教室里,便能得到生命最初的启蒙。

二、游离在故乡与异乡之间

天光暗了下来,村庄寂静,忽明忽暗的灯盏是村庄古老的眼神。母亲依然坐在摇曳的灯光下纳鞋底,针线刺啦一声,像一首长篇叙述诗粗粝的线索,那线索兀自延伸,延伸成一段难以忘却的记忆,勾连过去,通达未来。我呢,说是读书,不如说是借读书之名,像那段燃烧的棉质灯芯,过渡完一截乡村之梦。这是村庄夜晚的常态,醒来时鼻孔里的黑就是很好的证明。

有关油脂的来源,《黄帝内经》载:“王母授帝以九华灯檠,注膏油于卮,以燃灯。”是一种说法,说油是西王母授给皇帝的礼物,用来驱逐黑暗与恐惧,开拓疆土。另一种说法记载于《渊鉴类函》:“黄帝得河图书,昼夜观之,乃令牧采木实制造为油,以绵为心,夜则燃之读书,油自此始。”说的跟我们家是一种境况,诘屈聱牙的河图洛书让黄帝煞费脑筋,于是让牧民采摘植物的果实造油,像母亲那样捻一截长长的棉线作为灯芯,以考据神秘的八卦阴阳。我实在没有那样的兴趣,在钻研完人的影子为什么会影射在墙上之后酣然入梦,只留下母亲一个人在土墙上孤寂地晃动。

村后是为二哥所建的一所宅院,正房四间,土屋,一围低矮的土墙,院内栽植几株高大的梧桐树,说是留着给二哥娶媳妇,到底也没能引来金凤凰;以至于几年之后二哥远走他乡,去了鹤城。但院落没有闲置,二哥和另外一个合伙人,买来一套轧花设备,轧花,弹花,榨油一条龙,热火朝天了许多时日。所以也让我亲眼得见滴滴金黄的棉油从何而来。

没电,12马力的小型柴油机像一头突突的小兽,冒着浓浓的黑烟,洁白的棉花,从大地上聚集而来的棉花,吞进去,吐出来,仍旧洁白得像天空的云朵。棉籽从另一侧滚落而出,节气凝集的、天生地养的植物芳香尚蕴藏在神秘的包裹之中。二哥需要做的工作很多,所以榨油的工序一般在下午进行。熊熊的火光燃起,把棉籽倾倒在一口朝天的大黑锅,翻炒,查看成色。老了不成,压榨的棉油苦涩,且出油较少;太生了不行,不能蒸去多余的水分。嗯,二哥吐出一粒嚼碎的棉籽说,出锅。

我不能详尽描述一段事情,就像一个人穷极一生也未免能说出什么才是正确的人生。压榨好的棉油盛放在铁桶里,此时只能叫做毛油,里面含有很多杂质,应该很快冷却下来,静置一段时间再加以过滤,以免色泽加深,增加炼油的损耗。这与我的写作有相似之处,一旦确定某一个命题,就会联想到很多相关的事物,思想如一匹不羁的野马,扬起漫天沙尘,需要静坐,需要像一株深沉的植物在暗夜沉淀,需要厘清芜杂、纠缠的思绪,澄清,以平常心冷却至零度,如此才能进入平稳前行的轨道。

明代宋应星在《天工开物》膏液第五中说:“天道平分昼夜,而人工继晷以囊事,岂好劳而恶逸哉?使织女燃薪、书生映雪,所济成何事也?”是说按自然规律一天平分为白昼与黑夜,而人们却夜以继日地劳作,是否可以理解为爱好劳动而厌恶安逸?如果让织女借燃烧柴薪的光亮织布,让书生在雪光映照下读书,又能做成什么事情?其中暗含着在夜间工作靠燃薪、映雪是无济于事的,只有点油灯才是最好的照明办法。

依我的理解,二哥在多年居住的村庄不会没有心事,父亲偏瘫,母亲要照管一家人的温饱起居,经济方面的压力就落在了二哥的肩上。眼看着同龄人娶妻生子,眼看着母亲眼巴巴迎来送走踏破门槛的媒人,婚姻大事依旧无果,不得不转移精力。压榨好的毛油在炼油锅中沸腾,加入碱块,脱皂,洗涤,脱水,最后得到澄清如许的棉清油。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也是一个熬炼人生的好办法,忙碌与枯燥,静坐与辗转,让二哥不得不做出离家出关的决定。

我还记得第一次踏上北国的春天,鲁地已经春风和煦,鹤城的天空依旧大雪纷飞。在这里,一个小小的村庄,我曾经很多次在母亲的授意下给亲人们写信,一开始落款是大舅的名字,后来是大哥,再后来写给二哥的居多。曾经有一次,我矫情地把敷衍两个字加注音标,以免读书不多的二哥陌生,后来却成了一个小小的心结,不知二哥读到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屈辱,而或为我的幼稚莞尔,还是读罢一声长长的叹息?

炼字的释义为:用火烧制,或者用加热等方法使物质纯净、坚韧、浓缩。那么引申开来,一个人一旦落地也便走进了人生的炼狱。但丁在《神曲》中描述:啊!这森林是多么荒野,多么险恶,多么举步维艰,道出这景象又是多么困难。但是要谈到我在那里如何逢凶化吉而脱险,我还是要说一说我在那里对其他事物的亲眼所见。依旧是低矮的土房,即使远赴他乡二哥也没能逃脱命运的桎梏。看起来是好了些,妻子,女儿,让这个飘离故乡千里之外的逃离者暂时有了栖身之地;而贫窘也是显而易见的,二哥仰仗着半路出家的瓦匠手艺支撑起一家人的用度。头发白了,腰弯了,劣质的烧酒入喉开始讲述我所不知道的种种:提亲时女方家的羞辱,离家时的困惑与不舍,在异乡落户时所遭受的歧视与冷漠。几欲落泪而又咽下,我能体会到二哥许多年所受的煎熬,却无法探知他内心的荒凉。

多年之后,那些破旧的轧花、榨油器具在院子里渐渐老去,明亮的月光下,只剩下记忆中的清油,泛着冷冷的微光。在故乡与异乡之间,二哥属于游离的一分子,漂泊而清澈的一滴。

三、老根油坊

老根油坊坐落在老河滩上,老河滩上长了很多红柳,穿过密密麻麻的红柳丛,就能看见一个破旧的院落。院落里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紧接着一阵咚咚的木头撞击声,不用说,是老根叔在光着膀子榨油。方圆十几里,也就那么一家老油坊,方圆十几座大大小小的村庄,吃的都是老根叔榨的油,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老河滩里的水悠悠流淌,村庄里的日子也就那么一天接连着一天。

是油养活了村庄。是油润滑了节气。是油让炊烟的行色不至于太过困窘。

我们村里的油料,大多来自于自耕自种。盐碱地,本就瘠薄,撒上那么一片油菜,既能吃到三月青嫩的菜薹,也能收获或多或少的菜籽。棉花自不必说,南岗子上曾经一度播种过很多棉花,一部分交售爱国棉,剩下一少部分用来做棉被衣物,脱下来的棉籽用来榨油。再就是大豆,出油率较少,但能得到喂养猪牛的豆饼,算是一物两用。母亲还会在缺苗的棉田里,点上芝麻,秋天收割捆扎成束,码放在窗台上,过了几天敲敲打打,收了一小布袋芝麻,等香油李的梆子声穿透缭绕的晨雾,换一小瓶香气扑鼻的小磨香油。

植物油的普遍食用大概从宋代开始,庄季裕《鸡肋编》有过详细的记载。说油通四方,可以食用也可以点灯,其中胡麻为上,并说“其性有八拗”,雨大之年薄收,越是大旱收成越好,开花向上,结子向下,炒焦方可出油,用来润滑车轴则滑,穿针走线则涩。又有杏仁油,红蓝花子油,蔓菁子油,苍耳子油,桐油,乌桕子油。文中所列举的植物油有十余中之多,能用于食用的也有五六种。可见当时的油也成了一种产业,说不定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的某个角落,也坐落着一座老根叔那样的老油坊。

油坊开榨的那一天,老根叔照例要请十里八村的乡亲喝酒,鞭炮炸响,红木幔子拉开,一架浸满油色的老木榨停泊在面前。

炒,筛选干净的油料在铁锅中翻炒,能听见哔哔啵啵的爆裂声,仿佛每一粒种子里面都藏着一个奇妙的精灵。碾压,借助老河滩里的水,水车缓慢转动,吱吱呀呀,带动油磨上的石碾,像时间按照既定的方向行走,碾出草木的香,碾出大地的疼,碾出村庄巴巴的欢笑与泪水。蒲草,是老河滩上常见的植物,老根叔会在农闲时节收割,捆扎,放在干燥的仓房里,一俟榨油季节到来,用来包扎蒸好的油料。

看似简单的动作往往隐藏着诀窍,后来我二哥无师自通开始榨油时遇到一个不小的问题,别人家二斤多点棉籽能出一斤油,为什么轮到自己往往三四斤还要多。退休歇业的老根叔躺在摇椅上,眯着眼说那是你没能掌握好气。物生于阳,油生于气,出甑的时候,若包裹缓慢,水火集结的气就容易逸走,这样便会是使油造成损失。操作熟练的话,快倒、快裹、快箍,得油的诀窍便在这里,只要是做榨工从小到老没有不知道这个道理的。我不知二哥听后是什么感觉,总觉得老根叔把一件平常普通的手艺做到了极致。

我作文,也是无师自通,原本在镇街上的小店里忙忙碌碌,偏要在理发的间隙写起了文章,从一开始的豆腐块到现在一写就要万余,好像写少了不足以表达事物的轮廓,不能探知事物深层的纹理。《诗品》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是说文字也有生命,气决定了物的变迁与变化,而物又引发了人的感慨,因此人们受到了感召,才会拿起笔来抒发、歌咏。

扯得有些远了,此时的老根叔脚穿草鞋踏在热气蒸腾的油料上,把蒲草均匀包裹,使油料形成饼状,以铁环箍好。至此,就完成了榨油之前的所有工序。那时的老根叔膀阔腰圆,赭红色的肌肤上有汗珠滴滴滚落。榨工,皆是村前村后年轻力壮的后生,勒紧腰间的红裤带,抡锤的抡锤,把楔的把楔,各司其职。

《劳动中的中国》是美国人霍梅尔翔实而细致著录中国传统手工艺及其器具的一部图文并茂的著作,1921-1930年间,历时 8年,用影像和文字记录了中国乡村使用的工具、器物以及劳作的场景。其中所涉及的榨油工艺与老根叔家的油坊大体相似,只是在打木楔子的过程中使用的撞碓,撞碓悬在横梁上,一根圆木的一端包裹以铁头,以免碓面散裂。

木榨的意思就是两根掏空的树干,用几个大木销固定在一起,据说是老根叔跑了几百里路从南乡运回,中间累死了一头骡子,让老根婶数落了很久。这是一场力量与力量的博弈,榨工的肌肉在抖动,上千年的老式木榨在抖动,树是百年桑树,一百年的乡村纹理在抖动,汩汩而出的油,就是草木的精魂,一滴滴,一脉脉,浸透远年的光阴。老根叔脖子上的青筋暴露,榨油号子仿若力量的箭镞从老油坊里射出:

箭板插正了哪——嘿呦!

杠子压起来哪——嘿呦!

脚跟稳起桩哪——嘿呦!

飞槌撞得准哪——嘿呦!

打打啰停停哪——嘿呦呦嘿!

越来越久远的书写,很容易让我陷入感动的漩涡,机械化时代的来临,似乎一夜间代替了流传千年的手工传统。所谓的耕种,不过是站在地头看车轮滚滚,省略了脚步与大地肌肤相亲、手与谷物的抚摸之暖。所谓的安居,不过是在无数次衡量之后,以漫长的时间、几十年的房贷取代了简洁的黑甜之梦。所谓的便捷,不过是忽而天南、忽而海北却找不到一条归乡的路。所谓的家园,不过是阴沉沉的雾霾、逐流而下的污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蓝天绿水。

一日,我打从老河滩上走过,一条淙淙流淌的大河只剩下窄窄瘦瘦的腰身,老根叔的油坊早已不见。那架用于碾磨的水车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吱吱呀呀水的私语。那架浸透油光的木榨消失了,连同消失的还有震天动地的榨油号子。只有那盘巨大的油磨还在,光滑的槽道为泥土覆盖。

也许,有些事物再也不会醒来,空旷的老河滩刮过一场又一场荒芜的风。

四、嬗变,或诡异的夜行者

母亲躺在病床上,输液管里的不明液体在匀速滴落,偶尔,会产生几个小小的气泡,倏忽不见。不清楚多少天了,我也懒得去计算,只要母亲的眉头稍一舒展,我就会觉得还有希望,就会陪着母亲说些无关疾病的长长短短。

十几年前,也是同一家医院,那时母亲六十几岁,身体看起来硬硬朗朗,忽然就诊断出了癌症,食管癌。接下来是漫长的治疗,母亲说起自己一个人去化疗的情境时往往眉飞色舞,说遇见了娘家村里的某个人和自己一样的病症,只坚持了三五次身体就垮了,就走了。说在县城看见沿街乞讨的人,到了中午断腿站起来进了一家小饭馆,人怎么能这样呢,好好的身子低三下四就不知道去找一个体面的营生。可能在于母亲的乐观,也可能是医院的误诊,接下来的十几年母亲竟然安然无恙,让我们很是放心。

2013年全国癌症登记中心调查显示,我国每年新发癌症病例超过 300万,几乎每天都有万人的病历上写下一个惊悚的 Ca,这预示着血肉的身体亮起了红灯,不止是罹患病痛的那个人,一家人乃至亲朋好友都会因此陷入精神以及经济的低谷。治疗,是一个巨大的无底洞,谁会眼睁睁看着相濡以沫的亲人在病榻上疼痛哀号?放弃,面对的是道德以及人伦的压力,养儿防老是千古继承下来的传统,即使卖地卖房也会想尽办法减少病者的疼痛,使生命得以艰难的延长。

22号床是母亲对另外一个妇人的称呼,也是医院统一口径的称谓。在这里每个人都被暂时以数字代替,好像成了一件普通的物件,医师与护士穿梭往来,手中的笔不时记下患者这一天的症状与表现。

中得知得的是乳腺癌,省城医院去了,说已经没有治疗的价值,回来两个多月,几乎一天也没离开医院。瘦,已经不能用来形容,颧骨,肩膀,小腿,手,但凡能看见的地方只裹着一层松懈的皮肉。疼,这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好像习惯了剧烈的疼痛,每当双拳紧握身体佝偻成子宫里的婴孩模样时,紧咬的牙齿中只能吐出简单的几个字:“玉儿。疼。医生。”医生的到来,无非是斟酌吗啡用量的大小,一边面无表情地注射,一边问名字叫玉儿的那个女孩儿:告诉你爸,欠费该交钱了。玉儿红着脸匆匆“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癌症村的形成,出现在改革开放以后,经济的快速发展带来高效便捷的同时,也毫无疑问地带来了环境污染。化工废水,汽车尾气,有害烟尘,导致了空气,土壤以及水源的大面积污染,从而造成了人体内部机制严重受损,在某些村庄大规模癌症爆发。有关专家指出,癌症发病与饮食的关系日益密切,因膳食与营养相关的癌症多达 30%以上。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做出如下推断,母亲在病痛痊愈的十几年中,即便是再过小心,也不能逃离已被污染所包围的窘境。村前的那条小河,很多次漂来被上游污水窒息的青蛙和鱼虾,往日的蓝天云朵不再,伴随着外出务工人员的出走,流传千年的油榨作坊消失,我们不得不在镇街上的粮油店购买来历不明的食用油。

——地沟油横空出世的时代到了。你很难把那些看似清澈的油脂与肮脏的地沟联想在一起,嬗变的分子,曾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流淌,阴暗处的蟑螂,老鼠连同一些不明生物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堂。打捞,经过简单的加工,提炼成让人作呕的潲水油。

22号床的丈夫第二天来了,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在妻子的病床上坐下,母亲执意将床头柜上的一瓶奶示意我递给玉儿,说这孩子一夜没睡,你看眼圈都黑了。玉儿转告了医院的提醒,男人用一双沾满油污的手从口袋中掏出一卷同样沾满油污的纸币交给玉儿,说去交押金吧,大概能够上一半天的,回去再想办法。病情看起来有些好转的母亲,一旦打开话匣子就开始天南地北,问玉儿年纪多大了,问家里还有什么人,问男人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医院可不讲情面,有钱进来,没钱一分钟也不让多留。我看出男人的窘态,示意母亲医生说了让多加休息,即便好转也不能大意。

两个月时间,我几乎大多数时间和母亲呆在一起,《住进一粒粮食》散文集,多是通过手机和编辑沟通,修改,定稿。带来的《文学回忆录》也全部读完。倒不是轻松,除了出去打饭,交款,陪母亲上洗手间,剩余的时间焦躁而无聊。找了医院里的同学,找了医院最好的医生,说母亲八十一岁了只能保守治疗。有了十几年前的经验,我以为母亲只要出现症状缓解,就会再次渡过难关。

夜晚,下着雨,春末而秋初,我竟然陪着母亲在医院呆了那么长时间。生的人进来,死的人出去,更多的则是大病痊愈之后的精神重新焕发与满脸笑意,来不及脱下身上的病服,一身蓝白条格与亲人们走进医院附近的酒楼或饭店,庆祝新生。

紧邻一家饭店的旁边,一间药店正在用投影仪播放电影,港台片,大雨如注中背叛者将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撂倒在挖好的陷阱,然后与死者的老婆勾肩搭背。我的注意不在银幕上,太多的虚伪、虚构、夸张将电影艺术做到了穷途末路,无非是吸引票房与眼球。

是那个男人。一辆摩托三轮车贴着我疾驰而来,路面上的积水溅了我一身,正要发作,三轮车戛然而止。我望着他从车上下来,没有雨披,身上滴滴答答,歉意地说了声对不起。噢。我说,是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男人没说话,转身从三轮车上取下一只巨大的水桶,这时候我才闻到刺鼻的气味。火锅味,烧烤味,沉淀了几日的潲水味道,在夜雨中弥漫。

有研究者将地沟油分为三类:一是狭义的地沟油,即是上文提到的下水道中的油腻漂浮物,或者将宾馆、酒楼的泔水而提炼的潲水油。二是劣质猪肉、猪内脏、猪皮加工及提炼后产出的油。三是经过反复使用油炸食品的油,往其中添加一些新油再次使用的油。这符合致癌食物的定义,当致癌物导致细胞继续分裂之后,这些额外的细胞就会形成肿瘤,从而侵犯、破坏邻近的组织和器官。严重时癌细胞从肿瘤中穿过,进入血液或淋巴系统,产生癌症转移。

22号床的妇人先母亲出院,与其说出院不如说是回家等待死神的降临。玉儿那天不知为什么没来,收泔水的男人面无表情将妻子从病床上抱起。门外,护士引领着另外一位癌症病人进来。

我母亲捱到了秋天,在谷物充盈的日子重返泥土的怀抱。嬗变,或者还有多少诡异的身影在夜色中穿梭,生或者死,又怎能一语道破这个非常态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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