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短篇小说)
2016-05-14阿微木依萝
阿微木依萝
一
林慧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经逃出那个村子,她躺在一间破庙废弃的柴房里。昨天她顶着夜色奔跑,身后跟着一大群那个村子的壮年,他们要抓她回去,就在她有气无力爬上一座拱桥准备往河里跳时,有人从暗处伸手将她扯住,只听那人说“我来救你”,便拖着她一路狂奔躲进了一间黑屋子。那黑屋子就是这间废弃的小庙。但是救她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从破庙出来,四周一片陌生树林,空气很好。她抬头追看天边滑过的一小片灰云,猜测晚间可能有雨降临。
接下来她必须搞清楚是不是离那个村庄足够远以及周围住着什么人。林慧拿定主意便抬脚向那片树林走去,林中隐着一条小路,由于路两边凌乱的刺竹,穿过这片树林需要花点工夫。她折回庙中找了两小块和鞋子一样大的木板,将它们稳稳地绑在鞋底,以方便穿过刺竹林。可是等她做完这一切准备要出门时,落雨了,雨落得很大并且带着滚响的雷声。
林慧只好靠着窗户坐下来等雨停。这个时候想做点手工活打发时间不可能,庙里除了几尊破损的菩萨和几张朽坏的桌椅,再看不见值得动手打扫的东西。百无聊赖的时刻她有点慌张,万一那个村子的人突然闯到这里怎么办?想到这儿她不由得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直在路上走,让什么人都不能掐准她的位置。
可是眼下哪儿都去不了。不过,她又在心里推想,也许那些人已经放弃了对她的追捕,甚至可能将她忘记——这是有可能的,他们那儿的一部分人患了一种治不好的毛病,那就是头一天的事情到了第二天就忘记。可是还有一部分记忆相当好的人,谁知道此刻他们是不是正朝着小庙的方向追来。
雨水顺着小庙屋檐的一根竹竿往下滴,林慧的视线落在飞溅起来的水花上,她头脑瞬间清醒,决定不再纠结这些往事。现在最要紧的是离开小庙,尽快穿过刺竹林去看看那边的情况。
然而,刺竹林密密匝匝根本找不到钻进去的缝隙。小庙后边的路不能走,昨夜她就是从那条路上跑来。也许昨夜那人可以将她从这儿领出去,但是,她对救命恩人的样貌不熟悉,说来也怪,她始终无法回忆起那位救命恩人的声音是男是女。
雨水落在刺竹林就像落在海面,竹林翻出一阵浪潮般的响声。天色逐渐变暗,小庙背后的山包隐在一层黑雾中。她想尽快找到刺竹林的路——既然这儿修了小庙,那一定会有路——于是踩着竹叶沿着边缘查看。这一走她才发现这片竹林像一道精密的网子把小庙包裹在里面了。这景象使她心里慌乱,就好像刚刚从那儿逃出来又被另外的什么东西捉住。
“现在怎么办?”她心想。虽然这样想但是很快走到了小庙的另一边,她要看看那边是不是藏着出路。结果显然和先前一样,她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带着这种失望的心情就像画句号似的、沿着竹林从小庙的右边转到左边。这下她完全失去再找出路的兴趣,走到小庙门口长了几根野草的台阶上坐着。
“哟,你怎么坐在凉地上?”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使林慧猛地站起,惊得脸子发白,嘴唇抖颤。她两眼发直地看到说话的人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接着她又陷入紧张和恐惧。
“曾婆婆。”她尽量掩饰慌张的情绪。
曾婆婆在小庙靠窗的位置向她招手说,“进来呀小鬼,看你一身浇湿……”
林慧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曾婆婆对她的称呼和之前不一样。从前她喊她……她突然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喊她什么。
“不要想那些没用的了,快过来。”曾婆婆又轻言轻语催她进去躲雨。
林慧听到这些温和的话受了感动。走到曾婆婆身边的时候她突然见到一副年轻的面孔——是的,就是曾婆婆年轻时候的面孔。令人奇怪的是,这面孔越看越像她当姑娘时候的好朋友。
“曾婆婆这么年轻啊,还像我的一个朋友!”林慧说这句话是不由自主的喊出来的。
“你眼睛被雨水打湿了,没看清。”曾婆婆冷冷地说,还将视线转到别处,仿佛她正陷入某个长长的回忆。
林慧不相信自己看错了,虽然她的眼睛确实被雨水打湿、此刻还像流泪那样向下滴着水珠,可她确信曾婆婆的样貌就是眼前这个年轻的面容,即便她无法解释为什么曾婆婆变得这般年轻。
她们顺着两扇窗门各坐一边。林慧低着头但其实一直在偷偷地观看曾婆婆。她心里嘀咕着这样一件怪事: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明明是个老人家,为什么眼前是这个样子。
“天哪……”林慧想到后面的事情突然压不住惊慌的神情,差点跳起来,“她肯定是来捉我回去的!”
曾婆婆正是林慧逃跑的那个村子的人。
“难道你忘了昨天晚上是谁拉你一把吗?我原本以为你可以在那儿安生过日子,你偏要跑出来给我找麻烦。”
原来昨夜救她的人是曾婆婆,林慧心里表示感谢但是眼睛也不敢抬一下,用可怜的语气说道:“我想回老家。那个村子我一个人也不认识,那儿的人我都不喜欢。”
“我也是那个村子的人,你也不喜欢我吗?如果你当初不愿意去那儿生活,我是不会勉强。你父母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你也没有反对。”
“是的,我没有反对。我也不是不喜欢你。那个村子的人都很奇怪,我感觉与他们不是一路的。那时候我以为你们村很好玩,我父母也不了解情况,和我同龄的很多人都去了那儿——你知道的,年轻人好奇心重。结果那儿风色一点也不好,根本不适合我这样的人居住,何况我没有看见一个除你之外的熟人,我想我那些同龄的朋友肯定逃走了,他们说不定听到我逃出来的消息,正高兴地在回家的路上等着,我来的时候天气正热,现在已经初春,这样的天气最适合赶路。”
“晚啦!不要白费心思。我还没见过来我们村的人有谁回去过。你可以试一试,住的时间长了就会死心塌地——事实上在哪儿住不是一样的吗——你只在我们村子短短的住几个月,这点时间肯定不能让你安下心来。你只要多住几个月,我保证以后谁请你回去你都不愿意。你那个村子说起来也是我的老家。我现在就没有回去的心思,甚至把那儿的路都忘记了。要不是你父母当初给我捎信,让我去领你,我还不知道怎么找回那条路。”
“那么,你还记得回去的路吗?”曾婆婆又说。
林慧沉思了一下,“记得。”
曾婆婆仰起脸笑了一阵,她什么也没说,她的笑不那么自然,流露出一股嘲笑的味道。
二
曾婆婆在小庙里清扫那些结了蜘蛛网的菩萨像。不过这些活都是晚上做的。白天她倒头就睡,到了晚上却精神抖擞抓起小庙里一根竹扫把,这儿挥挥那儿看看。晚上她做这些杂活的时候林慧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她靠在一块破边的竹席上,迷迷糊糊地很快就能进入一场梦境——如果曾婆婆不在这时候喊她的话。
可能上了年纪的人瞌睡少,脾气也古怪,她好像是专门等在林慧就要闭上困顿的眼睛的时候,突然很生气地说:“你应该起来帮助我。以后我们只能住在这里。你这样的懒鬼还想住到哪里去?已经无路可走啦。”
“好。”林慧每次都这样回答,但一直不起来帮忙。她知道打扫小庙的事情根本用不着她参加,曾婆婆会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那样,把那些灰尘——实际上已经没什么灰尘了——打扫干净。
这天晚上林慧半睁着眼睛,曾婆婆顶着一块手帕在空气中跳来跳去——她已经是第三个晚上跳来跳去——追撵空气中飞着的尘土,现在如果还需要打扫那就是空气里浮着的尘土,菩萨像已经干干净净,连漏雨的瓦片都翻好了。当然,林慧没有看见曾婆婆是怎么爬到小庙房顶去翻瓦片的,不过她清楚这点小事根本难不倒这个身手敏捷的老人。
“跳什么呀,浪费时间。”林慧打了个哈欠,今晚她准备睡个早觉。曾婆婆顶着手帕气喘吁吁地说:“你的背脊还没有睡出青苔吗?起来活动活动吧……”
林慧闭上眼睛不答话。这三天确实累够了。正当她准备安心睡一觉,却听见曾婆婆有气无力用生气的口吻说:“小鬼,我要走了,你不来送一程吗?”
“什么,”林慧睁开眼睛却看不见曾婆婆,小庙中只有她一人。
“不这样说你会起来吗?”林慧走到小庙背后,看见曾婆婆站在一口废弃的水井边,她笑眯眯地和林慧说话。
林慧感到今天晚上心情很舒服,这是她离开家乡第一次有这么温和的心情。正对着井口上空的毛月亮在云彩里穿行,浅淡的月光落在曾婆婆身上将她整个人变得慈祥。
林慧想走过去跟她说话。像这样的晚上最适合谈心。可是曾婆婆却突然转身坐下来并且直直地躺在井边,“你不要打扰我,我休息一下。”话音刚落鼾声就传了出来。
“看来你也很困了。”林慧说着便转身回到小庙去拿逃跑时随身带来的一件旧衣服。当她抱着衣服出来,曾婆婆已经站起来了。
“你孝心是不错……”
“那是肯定的,”曾婆婆话没说完,听见身后有人说话。那个人正站在三天前她们逃来的那条路上,一棵黑漆漆的大树把他的面貌遮得看不清。
林慧感觉这个声音很熟悉,而且有一种本能的东西引着她走向那个人。当她经过井边的时候看见曾婆婆露着一张奇怪的笑脸,不,她一定是生气过度,在这张扭曲的面孔上笑容僵硬,就连月光也无法舒展。
“小鬼,你真的要过去吗?可不要后悔。”曾婆婆说。
“我想好了。你不要多事。”林慧吃惊于自己的胆量,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中有一股可靠的神力。她很想摆脱曾婆婆的控制。这几天她觉得受了曾婆婆的监视。
“我刚才是吓唬你的,想试一下你的决心。他是你父亲,去吧,小鬼。”曾婆婆的笑容突然舒展,变得慈祥温和。
林慧一听说那人是自己的父亲,心里高兴,脚步就增快了。她简直开始奔跑,而且这奔跑的速度连她自己都想不到,风声在耳朵呜呜叫,她简直像是在飞行。然而那个在树下站着的人,也就是他的父亲,始终站着不动也不说话,但是林慧不在乎这些,她只想赶快地走到父亲身边,然后他们一起回到家乡。
可是这条路像是被拉长了似的,她每走一步路就被拉长一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汗水也跑出来了,“我就是这样命苦吗?”她开始掉眼泪。
“算了,还是我过来接你。”她父亲终于开口说话,而且,他说完话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林慧的面前了。
想不到父亲走路的速度变得这么快。林慧惊奇地喊道,“爸爸,你和那个村子的人一样,他们走路也……”她兴奋地抬头看清来者面容的一瞬间,声音卡在了喉咙,因为,眼前这位走路速度飞快的人根本不是她的父亲。这个人面容苍老憔悴,下巴上长了一撮白胡子,眼睛也是半瞎,他顶着一头风吹乱的灰白头发,弯腰驼背地站在林慧面前。
“几个月不见连你亲爹也不认得吗?看来真像你妈妈说的那样,就是个讨债的,没良心的。”他发了脾气,努力向上抬头的时候似乎把驼背也拉直了一些。
林慧还陷在沉思里,对于父亲的话根本没有认真听。但是她对父亲的声音熟悉。不错,这个人确实有一副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嗓音,他们只是相貌不同。她抬头重新仔细地观察这张陌生的脸孔。他似乎也发现了这个企图却并没有生气,用平和的声音说:“算啦,你这小可怜,这么点年岁就离开我们。来,站过来,你好好看看吧。这几个月尽操心你在那个村子过得怎么样,害我头发胡子都白了。你妈妈当然更操心,她总是闹着要去那个村子看你,那么远的路我不放心,于是我跟她说,‘你不要着急,让我先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她听了很满意,因为她确实不能走太远的路,现在她还病在床上,不过你别担心,我相信她明天就好了。她那个人性子犟,我们都出了门,家里很多事情等着她做呢。只可惜我来的时候过于匆忙——曾婆婆等在门口——没有好好跟她多说几句话。”
“曾婆婆?”林慧扭头看向身后,“她不是不记得路吗?”
曾婆婆若无其事的站在井边,她听得很投入。林慧看她的时候她也看了林慧一眼。
“我有时记得路,有时不记得。”曾婆婆微笑地望着小庙背后的山林,头抬得半高,虽然她此刻带着笑容,却只能让人感到一股不可侵犯的骄傲的气质。
“曾婆婆真厉害,竟然知道我的心思。”林慧心里又想,但其实她已经不那么吃惊了。
“你忘了我们那儿的人都有这个本事。你不愿意在那儿住,不然这种本事你也会有。”曾婆婆很失望的样子。
“你肯定在想这么短的时间我是怎么把你父亲接来的?这个事情对我来说不难。不过我现在的体力一天不如一天,你看看我的汗水(她指着脚下)都像下雨一样了。”
林慧走到曾婆婆身前,看见那脸上的汗水大颗大颗的往外冒。
小庙背后的山林被风吹得呜呜响,她感到口渴,低头想取一瓢井水喝。可是井口被曾婆婆占着,她可能也正想喝水,整个人趴在井口上,不知怎么身体变得这么庞大,想从侧边找个缝隙取水都不可能。
“你快点喝,我渴死了。”林慧等在一边,催促道。
这期间林慧的父亲一直坐在一块黑漆漆的石板上抽烟,月光把他的头发染得像一蓬荒草。
三
林慧想跟父亲尽早赶回家乡的愿望又不能实现了。她父亲对现在这种生活很满意。大概被曾婆婆的话吸引,他对那个村子也充满兴趣。他跟林慧说,年轻时候他有一些朋友去那个村子做生意,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看看。
“小鬼,你真是不懂事。你妈妈说了,过几年她要到那个村子去休养,我们的朋友和亲人全都在那儿定居,住在那里的人全都是我们的亲人。世上不会再有什么地方比那里强。你看曾婆婆,她来的时候和我一样老,如今越来越年轻 ……”
“不对,曾婆婆体力一天不如一天,她说她正在衰老。”林慧抢了父亲的话。
“傻瓜,你真相信她的话吗?他们那儿的人都会说一些自谦的话。而事实上住在那里的人都会忘记忧愁,这样长久下去,他们会忘记自己的年岁,甚至忘记衰老是什么东西,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对生活满意的笑容,每天早上起床他们都会打开窗户,对住在另一边房子里同样打开窗户的人说一声‘早,吃过饭了吗这样的话。总之,他们每个人都很友善。”
林慧呆在原地。她不知道这些情况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你真不懂事,我当然知道他们的情况。我父亲告诉我的。再说我到了这个岁数什么不知道?”父亲瞪她一眼继续说,“当然,他们也是有缺点,但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他们对待初来的人不能采用妥当的方式,而总是表现出笨拙的热情。就好比三天前追赶你,其实是为了给你送上一袋干粮。我觉得你很有必要跟我一起去道谢。 ”
林慧因为口渴不想说话,她紧紧闭着嘴巴,看上去像在生闷气。
曾婆婆趴在井边不动,月亮被灰云藏起来了。就在这时候突然从哪儿传来几声狗叫,林慧张着耳朵却听不清楚,但是她隐约觉得声音是从刺竹林那边传来。
“现在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在这儿,我去找点吃的。”父亲向她下达了命令,现在他的样子比以前老,说起话来却很威严。
小庙里瞬间恢复了平静,林慧抬眼看向水井,曾婆婆还趴在那儿。不知她要喝到什么时候。
“你还没有喝够吗?”林慧小心翼翼走到井边,她没有弄出一点响声,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
敢弄出一点响声。
趴在井边的人没有答话。但是从深井里传出滴滴答答雨水落地的响。
这时候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林慧弯身下去看见曾婆婆闭着眼睛把脑袋埋进水里又抬起来再埋进去,如此反复地好像在做游戏。“雨水”就是从她装满的鼻孔、耳朵,以及水淋淋的头发上滴下去。林慧大声地喊了几声曾婆婆,依然没有得到回答,她吓得倒退两步,但是又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想把曾婆婆拖出来。可是她怎么也挪不动这个瘦巴巴的老人,只听见水井里不断传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并且越使劲往后拖声音越大。
林慧以为曾婆婆中邪了。在她的家乡有好几个会驱邪的人。她想到会一点驱邪法术的父亲。可是他不知跑哪儿去了。
就在这时候曾婆婆却突然坐了起来。
“多管闲事!”她恼怒地瞪着林慧,说完独自走到小庙里去。
又过了三天,这三天曾婆婆都趴在井边喝水,林慧每次都将她拖出来,为此她们的关系闹得很僵。
这天晚上林慧昏沉沉睡着了。
“送你的人多吗?”林慧听见曾婆婆在说话。和前几天一样,林慧不等天黑就睡下了。现在她听见曾婆婆说话,那肯定是她父亲回来了,心里感到高兴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实际上不是睁不开眼睛,而是她的眼睛被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但是她还可以从指缝中看见曾婆婆和另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她,看上去有点像她的妈妈。
果然那个人用仿似她妈妈的口气说:“她过得习惯不习惯?”
曾婆婆吸了一下鼻子,恶狠狠地望着那个人说:“都是你把她宠坏的,她很不听话!”
那个人委委屈屈地哭开了,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
“我就带来这么点东西,请您散给那个村子的人,人小不懂事,刚到那儿昏懵懵的难免得罪人。妈妈,您一定要帮我照顾她。说起来她也是您的外孙。”
“她可一点也不尊敬我。”
“这也是难免的,您走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那个人转过脸来,但是林慧怎么也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那双蜡黄的瘦巴巴的手托着一沓钱递到曾婆婆眼前。
“就这么点东西……”曾婆婆伸手接过钱,叹口气,后面的话也不说了。她看上去很伤心的样子。
林慧也感到有点伤心,眼泪落在捂着她眼睛的手上。她想走过去跟妈妈道歉,请求将她带离这儿。可她费了很大力气就是不能活动身体,连动一下嘴唇的能力都没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把林慧怔住了。
曾婆婆伤心地抓着那把钱,像丢魂了一样走到井边,低头往井中看了一眼,又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小庙中的她的女儿——也就是林慧的妈妈——然后跳了下去。林慧的妈妈痴呆地望着井边发生的事情,她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不能及时去救她母亲,眼睁睁看她跳下去了才赴死一般地冲过去,对着井口大哭大喊。
林慧的妈妈费了很大力气将曾婆婆拖出来,拖在井边趴着,就是前几次林慧看见曾婆婆趴在井边的那个样子。林慧的妈妈盘腿坐在井边尽情地掉眼泪。她还往水井里扔石子。林慧看见她一边哭一边将周围的石子捡起来,用很大的力气砸下去,于是井中传出滴滴答答的响声。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好,可能是月亮好的缘故,本来在小庙里看不清的脸,在隔着一段距离的水井边却看清了。当然,这种清晰是带着一层朦胧的月光色。
林慧痴痴地望着那个井边孤零零坐着的人,她当然看见了那张脸,由于看见那张脸,她从先前痴呆的神情一下转为惊恐——那是她父亲的脸!
然而她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她开始回想关于父母的生活。在她的家乡,每一个男人都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那就是可以随意殴打自己的女人——当然这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习惯,这是那些不得志的男人酗酒之后的杰作,之后所有的男人都学会喝酒,他们都装得很有本事,认为生活的那个环境过于封闭和苦闷,而造成他们无法摆脱这种困境的就是身边的女人,最可恨的是她们还接二连三生几个孩子,导致他最终不能迈开脚步去施展他的本事。那么他只能在家施展本事了。
林慧的妈妈嫁到那个村子的时候是非常漂亮的,一些年纪大的女人赞叹说,看啊,这活生生的是朵鲜花!(她们是指着她的脸说的)
那时候林慧的妈妈还保持着一张属于自己的清晰的面孔。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她和别的女人也就没什么不同了,生儿育女,忙着家中七股八杂的农活。她开始依赖自己的丈夫,但又不完全相信他。
林慧猜测她妈妈是奔着爸爸来的。她这样的人在生活中最软弱,哪怕原本自己有一张不错的面孔也会不知不觉弄丢。
“他已经跑掉啦!”林慧挣开捂着眼睛的手。没想到她可以活动了。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因为激动站了起来。然而井边只躺着曾婆婆,她妈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妈妈呢?”她冲到井边问曾婆婆。曾婆婆已经从井边翻爬起来坐着,她像不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一样在整理被井水打湿的头发。
“你这个不孝的小鬼,你扯痛我了!你在说什么?是不是睡糊涂了!”曾婆婆恼怒地挣开林慧的手。
“我看见妈妈……你不是已经……”
“睡着了什么看不见!你不要乱说话。”
“我确实看见她来了。”
“急什么,她迟早会来看你。现在怎么办呢?你爸爸一个人跑去那个村子了。我敢保证他不会再回来。”曾婆婆说。
“你怎么知道他去了那个村子?这回你想错了。他是去给我找吃的。”林慧反驳道,并且用手指着小庙背后的路,也就是先前他爸爸出现的地方。
“做美梦吧!现在他摆脱了你们村子的生活(他跟我说过,他已经过够了那样的日子)——也可以说摆脱了你和你妈妈——他总算可以自由自在,凡是到了我们那个村子的人都不会再想别的事。不像你,游魂!”
林慧不想再和曾婆婆说下去。她发现这个老太婆越来越古怪,并且怀疑正是曾婆婆阻止她回去——虽然逃跑的时候她假装好意地拉她一把。
可是她饿了。真是奇怪,几天时间过去,她第一次感到饥饿。
四
林慧终于趁曾婆婆睡觉的时候偷偷跑了出来。更令她高兴的是,这一次她在刺竹林找到了一条毛毛路,它被一小片竹林遮挡,是一只棕色的老鼠将她引到这儿来。她用棍子捅开密密匝匝的竹林,露出一个刚好穿身过去的小洞。身后的竹篱笆又合上了,从外间根本看不透背面隐藏的路。
“你帮了我的大忙!”她笑嘻嘻地对脚下那只老鼠说。
刺竹林把光线完全挡住,天黑了,林子顶端却一点星光也落不进来,林慧只能缩紧身子尽量避开竹节上的刺。她计算了一下,感觉至少走了五里路,太累,她想停下来休息。
那只老鼠一直跟着她,途中吱吱叫着,像在吹口哨。她蹲下来的时候老鼠跳到膝盖上,软绵绵地趴在那儿抬着眼睛看她。
第二天早上林慧从刺竹林里醒来,那只老鼠已经不见了。
“想不到我蹲在这儿就睡了一夜,”她摇头,打了个哈欠,发现胃里倒出一股死老鼠的味道,“早知道要耗这么久,应该把牙刷带来。”她想。
林慧加紧脚步,她希望在天黑之前走出竹林。她现在不饿也不渴,说也奇怪,自从去了那个村,她几天才有一次饥饿感,有时甚至半个月没有想吃东西的念头。更有厉害的那个村子的长者,林慧从来没有见到他们吃任何东西。但是每天早上他们都会装模作样地往厨房转一圈——那个厨房好像是公用的,谁都可以进去——在那些切好的肉片和土豆泥上闻一闻,就像吃得很饱似的心满意足地走了出来。
这会儿胃里还热乎乎的,林慧不知道昨天的饥饿感去哪儿了。她正是因为忍不住饥饿才从小庙偷偷跑走。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她更希望早点摆脱曾婆婆,早点回到家乡。
她往脸上擦汗的时候,手心里沾着几根鼠毛。可能是昨天晚上老鼠蹲在她膝盖上的时候留下的,至于为什么会从脸边抹下来,她没有多想。
竹林的路也不尽是窄巴巴的,有的地方宽得可以容纳四个人并排走,在这样宽敞的道上林慧可以看一会儿月亮,她也不记得看过几次月亮了,反正走到宽地方的时候总是晚上,月亮也好像从来没有从天边移动。每到宽敞的地方她就停下来多休息一会,甚至想干脆不走了,反正躲在这样的地方谁也找不到,况且这个地方的景色美得无法形容。她只要把四周的刺竹——那些干枯的竹子——捡起来剔掉毛刺,便可以把它们扎起来搭一座精美的竹棚子。
然而她不能在这里住下去。她要回到自己的家乡。
“我妈妈肯定还在回去的路上。”她想。当然她不确定妈妈是不是也走的这条路。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有时候她也会莫名其妙走着走着突然想念曾婆婆,“说起来她也是您的外孙。”这句话响在耳边。倒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曾婆婆看上去那么年轻,那么像她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不过,她也不能确信自己的眼睛。就好比她的父亲突然闯到这里又不见了,她的母亲出现在小庙却不与她相认,他们来看她就像隔着一条河,用失望的担忧的眼神看一眼,又什么都不替她做,用那种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恍惚的速度消失。她还能指望自己的直觉和眼睛吗?
怀着有点伤感的情绪,她想起离开家乡的一些事——
那是个有雨的下午,由于父母不同意她去那个村子玩耍,她生闷气倒在一块门板做成的床上一睡就是三天。三天不吃不喝,导致嘴唇起皮,两眼也看不清东西。父母坐在一边哭诉,相互说了些让人听不太懂的话。而林慧很高兴,“我要去,神仙也阻挡不了我!”她在心里高声喊道,
嘴角露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其实她已经躺够了,很想从木板上站起来,但是曾婆婆不让。曾婆婆起先躲在门背后,后来不知怎么被林慧的父亲发现了,他竟然流着眼泪朝门边跪下去,轻声说:
“妈妈,您把她带在身边,可不要饿着她呀。”
林慧的母亲更是手快,从厨房端了一碗煮得香喷喷的猪头肉摆在曾婆婆面前。
曾婆婆走到门板床上用手摸了一下林慧的头,很气愤的样子说:“不要白费心思了,你们是留不住她的。从我们那个村子逃出来的人到这种地方过不了几年就想回去。他们这种人在哪儿都不安心。就是回到那个村子也还会逃走。哎,游魂呀!”
但是,曾婆婆又用似乎只有林慧看得见听得着的笑容和声音说:“到了那儿你想吃什么都有。你这个小饿死鬼,流什么口水,这些肉味一点都不好!”她说话的时候吸溜了一下鼻子,两只手在嘴前扇了扇,做出很难吃的样式。
“奶奶。”林慧小声地在背上喊了一句,她想吃一口妈妈亲手做的饭菜,这段时间她只顾着生气,而现在,如果她不吃的话,到了那个村子就吃不着了。想到这些鼻子有点发酸,后悔当初躺在床板上生闷气,搞得眼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想从曾婆婆背上跳下来都做不到。她低头看了一眼,她妈妈只顾着悄悄的流眼泪,头也不抬,并且像是为了故意惩罚林慧,当曾婆婆走到门边问她还有什么话说时,竟然无情地背转身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什么可说,我现在突然想通了,该走的早晚要走,眼下我感到很疲乏,哭了这么久总应该休息一会吧?”说完她就倒在地上睡着了,背朝着林慧。
“难怪我记不住妈妈的脸。”林慧想起旧事忍不住说出这句话。此刻又走到了宽敞的地方,她抬眼望一下远处,发现那儿蹲着两个人,她们好像在说什么高兴的事。她迟疑地躲在路边,斜着身子一点声音都不弄出来的慢慢走过去。
“是你们!”她看到家乡的两位玩伴坐在路上休息,这是早先去那个村子的人,林慧看到她
们很兴奋,果然让她猜对了,那些去了曾婆婆村子的她的朋友们,全都逃跑出来了。但是她又感到奇怪,这两位朋友不像是逃跑出来而是刚刚去山上割猪草,身边放着一个箩筐和一把镰刀。虽然看到这样的景象她还是认定这二人是逃跑出来,所以蹲下来坐到她们中间,笑嘻嘻地说:“你们也从曾婆婆那个村子逃出来了。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在这儿等我。”
其中一位瘦弱的姑娘抬起头望了林慧一眼,突然脸色就变了,阴沉沉地对她说:“不要大呼小叫的。”
“我是林慧啊,刘小兰,你不记得我了吗?”她走过去推了一下另外一个没有说话的姑娘,她好像眼睛有什么毛病,一只眼眶不停地泛出眼泪。
刘小兰麻木地抬起头,懒绵绵地说:“林慧,你迟来一步,你妈妈刚从我们这里走开。以她走路的速度已经去很远了,你是撵不上的。”说完她就低头干别的事情——不停地用一根草在手指上缠来缠去,手指已缠出血丝。林慧怎么喊她都不抬头。
林慧朝着刺竹林前边看了几眼,没有见到远处有人影。但是她相信妈妈走不多远。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是走不多快的。
“你们这种人就喜欢瞎撞。”那位瘦弱的姑娘拍了拍手上的草渣子,准备往路边的刺竹林钻。
“那儿过不去。”林慧伸手阻止,可是那位姑娘却扭头对她冷冷一笑,然后轻易地穿过刺竹林,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五
林慧和刘小兰在宽敞的刺竹林坐了一天一夜。刘小兰可能身体不好,到了晚上她两只眼睛都开始流泪。
“刚才我姐姐是去找曾婆婆了。”刘小兰突然说。
“你姐姐?”林慧不知道刘小兰从哪儿冒出
来的姐姐。
“就是昨天下午钻进刺竹林的那位姑娘。你伸手没有拦住。她这个人没什么主见又不听劝,但是她对曾婆婆却很忠心。她简直就是曾婆婆的魂。”
林慧抬手摸了一下刘小兰的脑门,“你是糊涂了吗?那不是你姐姐,你姐姐很早以前就不在了,我亲眼看见你父母将她埋在一棵弯腰树下。钻进刺竹林的那个是我们一起长大的同村的朋友。她是张叔叔的小女儿。”
“瞎说!我看你一定受了那个村子的传染,什么东西也记不得。”刘小兰神情严肃。
“不要再说了,赶路吧。”林慧起身就走,她不知道为什么朋友们的性格都变了,刘小兰从前可是个温顺的人,绝对不会用重一点的语气跟她说话,而眼下,她竟然敢用严厉地甚至有点可怕的态度对她。看来去了那个村子的人除了她之外,其他人都被传染了不好的习性。
“算了吧,我姐姐很快就会把曾婆婆喊来。这片刺竹林除了曾婆婆还没有人走得出去。”刘小兰两手抱着膝盖,她拿定了不赶路的主意。
就在这时,刺竹林传来脚步声。
“快跑,不要回头看。”刘小兰话音刚落,朝着林慧的后背重重地推了一把。
林慧借着刘小兰推她的助力跑了出去。她似乎听见了曾婆婆和那位瘦弱的姑娘钻出刺竹林的说话声。这时候就算刘小兰不交代,她也没有心思回头看。她放开了脚步,在这条茫茫的一会儿窄一会儿宽的孤寂的路上朝着家乡跑。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刺竹林变得稀疏,她从缝隙中可以看到几只野兔,再后来看到了雪松和半高的山,“天哪。”她激动起来,这些东西可是她故乡才有的,也就是说,她很快就要踏上自己的村庄了。
她一步不停地跑着,跑得头发都散开了,脚下甚至传来呼呼的风声。想不到当初不愿意多呆一天的地方,如今要用这种飘魂般的速度跑回来——眼泪在脸上滚下来,脚上踢到小石子,蛇,癞疙宝,老鼠,她依然用看不清的眼睛望着前方,相信前方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村庄,脚下踢到的这些东西丝毫不能影响注意力。
林慧沿着一路熟悉的风景跑进了记忆中村庄的岔道口,按说那儿应该有一棵老树,可是,她没有看见老树,老树后面的村庄也不见了。那儿是光秃秃的荒坡。她只看到几节断墙和一些烧剩下的干柴。
林慧走在这片废墟上,想找一找自己家的遗址。
“为什么会这样。”她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刘小兰出现在她面前。她走过来拍了一下林慧的肩膀说,“在路上我就想告诉你了,这儿什么都没有。和那个村子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呢?我走的时候这儿是个热闹的村子,张叔叔还栽了很大一片柿子树。”林慧说。
“这儿从来就没有热闹过。你这个人就是不用心看东西。不过你也不要伤心,这里晚上还是很热闹。白天他们都在睡觉,不要打扰他们。走了这么久再突然跑回来,一个人都不认识了,感觉冷火秋烟是很正常的。”
“对了,有件事我要跟你提前说……”刘小兰试探地问了一句,眼睛盯着林慧,她在等对方愿不愿意听的意思。
“说。”林慧点一下头。
“你奶奶在你走的第二天跳井了。你妈妈坐在井边哭了两天,也差点跟着跳下去。我听张叔叔说,她是为了要证明不是她把你奶奶气得跳井,你奶奶跳井是因为你把自己的腿摔断了,曾婆婆将你背到那个村子去医治——对,就是医治,他们说那个村子有最好的药,你到了那儿甚至不用敷药,只要踏上那个村子的土地就会痊愈……
“……还有一件让你想不到的事情呢!”刘小兰故意停顿一下说,“张叔叔说他亲眼看见你奶奶的魂爬在曾婆婆背上。她走的时候一口饭都来不及吃,曾婆婆很轻松就把她背走了。”
“你不要编瞎话,我前几天在小庙见到我父母了,”林慧不高兴地解释道,“不怕告诉你,我奶奶就是曾婆婆。只是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很陌生——我妈说了,奶奶搬去那个村子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不认识她是正常的——所以一直不与她相认,如果我和她相认了,就必须在那个村子留下来。而我不喜欢那个地方。你不要听张叔叔乱说。”林慧推了刘小兰一把,想将她的话就此堵住。
可是刘小兰越说越不像话。后来干脆发了脾气,说林慧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根本与她不是一类的。发完脾气她就走开了,林慧一个人坐在废墟上生闷气。就在林慧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开门声,她吓了一跳,扭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新的村子,像是重建的。
“是林慧吗?”那道打开的门边站着一个妇人。林慧听声音像是自己的妈妈,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妈妈!”她喊了出来。
“小鬼呀,你总算舍得回来了。”她妈妈哭着责备,拉着她的手走到堂屋中间坐着,好像知道林慧要回来似的,已准备好一桌饭菜。
林慧走到饭菜跟前,不知道怎么的,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却本能地低头闻了一闻。
“我昨天和刘小兰吵架了……”
“住嘴!”
林慧话没说完就被妈妈捂住嘴巴。她警告似的低声说:“不要提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我们现在住的村子不允许乱讲话。”
“怎么不见我爸爸。我前几天在刺竹林前边的小庙见到他了,他说去给我找吃的。”林慧岔开话题,她其实也不想再提刘小兰。
林慧的妈妈拉下脸子,好像很痛恨提到这个人,但是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轻松的模样跟林慧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人,他去过他的日子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
“十多年过去了,你以为我还会再等他吗?”
“十多年?”林慧震惊地望着妈妈。她只是离开几个月,哪里冒出来的十多年?她迟疑了一下,又觉得可能妈妈因为思念她闹了什么病,于是笑着走上去,搂着妈妈的脖子——林慧还没有将“以后我们相依为命”这样的话说出口,院坝里却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是林慧回来了吗?”
“是的。”林慧妈妈很高兴地走到门口,又扭头对林慧说,“这是我后来的丈夫,以后他就是你爸爸了。”
晚上林慧住在妈妈的家里,她听到妈妈在隔壁房间哄孩子睡觉,是的,她现在又有了一个孩子,而那位……林慧始终不愿意叫他“爸爸”……严肃地坐在门边抽烟,往地上踩灭烟头然后慢腾腾地带点无奈的口气说,“你把她招惹回来做什么?这分明是来讨债的。这种人就不应该留她。我们要把她送到远远的地方去。”
林慧很生气,但是她突然又觉得很开心。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离开,不用想着在哪天晚上悄悄逃走。反正她也不喜欢这个新建的村子和这位后父。为了让妈妈心甘情愿像上一次那样放她走,又装病躺在门板上不吃不喝。不过这一次她不会饿得爬不起来,去了那个村子的唯一好处就是她不用每天吃东西。有好几次她饿的时候,只需要张着鼻子闻闻放在桌子上的饭菜,那种饥饿的感觉就没有了。
然而她这次想错了。她妈妈根本没有像上次那样坐在门边求她留下来,而是端了一碗猪头肉平平淡淡地说:“吃饱点,免得路上饿。”
她失望地爬起来拍拍灰尘,瞪了她后父一眼便溜出门去。
林慧在新建的村子走了很长时间,由于道路不熟,好像在里面转来转去,一直找不着刚刚进来的那条岔道。终于她听到脚下哔哔啵啵地响声,知道是踏在她原来村子的废墟上了,两道热泪冒出眼眶。
“走出去的人,是永远都回不到家乡的。你不信我的话也没有办法。”
是曾婆婆的声音,她和刘小兰以及那位瘦弱的姑娘并排着站在进村的那条岔道口。
林慧一句话也不想说的走到她们跟前坐下,回头望着这片茫茫的废墟。由于天色暗淡,又升起一股高山才有的雾气,使这个地方看上去像一片黑沉沉的苦海。其实,她不敢承认,这个费了很大力气跑回来的家乡,与曾婆婆的那个村子一模一样。
“你决定好了吗?和我回到原来的村子。”
林慧没有回答。她用曾婆婆都撵不上的速度向刺竹林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