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一只着了火的鸟儿(短篇小说)
2016-05-14曹军庆
曹军庆
巷子口上之前有座教堂,那还是解放前的事。解放的时候县政府收来做了食堂,后来做了妇幼保健院。前不久也不知咋回事,突然间又改回来做了教堂。每到周末,就有唱诗班的人在里面唱诵圣歌。教堂内部据说已粉刷一新,外面的墙体则陈旧斑驳,墙缝里长着苔藓和零星的爬藤植物。老房子结实,信众们说有主保佑,即使遇着七级地震也不会坍塌。我说的这地方是马坊街付家巷,我就住在巷子里面,我的邻居是个画家。
“等我那幅画画好了,我也要信教。”谷秋风说,“总有一天,我也要走进去。”谷秋风望着教堂,一脸神往。很多人都开始信教了,那些久病不愈的人,希望信教能帮他们减轻疼痛。做生意的人。成功者和失败者。小三。失去了方向和踌躇满志的人。黑道上杀过人的人。官员家属。还有在外头行过骗发了财然后又回县城定居的人。他们走进教堂,等到从里面走出来,他们的脸色忽然间都有些神秘莫测。
“你真这样想吗?”我问谷秋风。我穿着短袖衫,趿拉着拖鞋,闷热的夏季巷子里没有一丝风。
谷秋风没搭理我,一扭身进了屋子。
我这人无所事事,整天待在家里。先前我有份职业,父亲把我安置在电力局,那时候父亲还活着,还在唱戏。他朋友是电力局施工队的队长,我被他收留了,每天到野外爬电线杆子,在高空干活。很多人都以为电力系统全是肥差,没想到还有做苦力的。有一天我从空中摔下来了,那天刚好有只鸟儿从我耳畔飞过,我突发奇想,想要抓住它,一挥手就掉下来了。我掉下来跟挥不挥手其实没多大关系,原因是我的安全带断裂了。但是我并不知道它断了,以为还是好的,事实上它已经断掉了大半部分,只剩下一点点筋子牵连着。我还蒙在鼓里,所以照常爬了电线杆子。这一摔命保住了,腿却摔瘸了。单位给我办了病休,我不再上班,待遇照旧,每月工资他们一分不少打在我卡上。待在家里时间长了也挺无聊,我没事尽钻研厨艺,跟着书本上的菜谱学,跟电视学,变着法儿做菜。侯艳玲夸我菜做得真好吃,我们夫妻俩因此都成了吃货,一边吃一边对着桌子上的菜肴品头论足。不出三年,我就变成了死胖子。
自从我病休以后,我们的家庭结构就和别人家不一样。我虽是男人却只能主内,侯艳玲主外。她在超市上班,是收银员。因为职业关系,她的手指练就得无比灵巧。我们做爱的时候,她双手在我身上滑动,我觉得她好像远不止十个手指头。这当然是错觉,但是因为灵巧,我便觉得她比别的女人手指头多出了好些。她对我的那次空中坠落充满感激,正是因了那次事故,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宅在家里。后来施工队招收了很多农民工,我的那些正式工同事纷纷做了小组长或监理什么的。总之,他们都不爬电线杆了,爬电线杆的活都由农民工去干,他们一个个全站在电线杆下指手画脚就行了。如果再晚几年不出事,我也会和他们一个样。他们有的做了小组长,有的成了赌徒,有的成了嫖客。侯艳玲宁愿我摔成瘸子,宁愿我吃成个死胖子,也不想我变成他们那样。但是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我们不能生育,想要孩子,却生不出来。侯艳玲喜欢宝宝,做梦都想做母亲。一开始她以为是我的原因,对我大呼小叫,蔑视我,不拿正眼瞅我。查来查去发现原因在她身上,侯艳玲这才无话可说。不过呢,她也正式开始主外了。她身上越来越有男人味了,在外应酬,喝酒,赌博。不能生孩子让她彻底自暴自弃了,或许也为她提供了某种便利,即使她给我戴上了绿帽子,至少也不会担心怀上别人的种。
侯艳玲很少归家,偶尔回来我也能从她身上闻到浓重的酒味。她大着嗓门说话,告诉我牌桌上的输赢和趣闻。我不关心那些东西,没事我只管往谷秋风家里跑。谷秋风正在画一幅名叫《火鸟》的巨型油画,这幅画他差不多已经画了三十多年,或者用谷秋风的话来说,他一生下来就在画这幅画。他说,“一个人一生能画一幅杰作就够了。”
“你明白吗?”他指着我说,“一幅伟大的画。”
谷秋风所说的那幅伟大的画一直没能完成,他也不让我看他正在画的那部分。那幅画已经完成的部分和正在画的部分都用宽阔而又厚重的黑布遮盖着,在他画的时候才会掀开黑布。但是我从没亲眼看见他画过,他说他在构思、冥想、打腹稿。谷秋风永无止境地向我描述画中的景象,他说,在乌黑的天空,黑云翻滚,暴风雨即将来临。一只鸟像闪电一样穿云而出,它在燃烧,炸裂。燃烧的火光瞬间照亮天空,照亮了整幅画。但仍然是黑暗的底色,那鸟叫啸着,呐喊着。它拍打着火的翅膀。生命或者死亡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肉体焦糊的味道。但是它没有坠落,不下沉,它继续上升,向着黑云撞击。这时它迸散开去。那团火光碎裂飞溅。鸟的翅膀、羽毛、皮肤、肉块和尖硬的喙像流星雨一样飘飘洒洒。
说到腹稿,谷秋风连眼珠子都变得通红,仿佛他的眼睛也在燃烧。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看来人家早就胸有成竹,只等着画出来。这画面我听过好多遍了,我想他都烂熟于心了。
“我一辈子只打算画这一幅画。”谷秋风说。“可以呀,”我说,“能画好一幅画就不得了啊。”“死胖子,你认为我能画好吗?”“能,只是听你说我就知道你能画好。”“让你从电线杆上掉下来的那只鸟是只什么
鸟呀,你看清楚了没有?”这问题谷秋风问过我好多次了,他为什么一直纠结这个。“我不记得了。”我说。我真不记得,也许当时它从我耳畔飞过时我
看清楚了。但是我坠落之后就不记得它的模样和颜色,也不知道是只什么鸟。
谷秋风很沮丧,他的情绪衰败得很快,一落千丈。“我要亲眼看到一只鸟燃烧的样子,这样我才能画出那幅画的最后部分。”
“你腹稿中的那只鸟,或者说你想象中的那只鸟,你要看到它真正燃烧才能画出它吗?”“是啊,我要亲眼目睹。”“但是,它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想抓捕一只鸟。”为此,谷秋风腰间常年掖着一只银白色扁平
的壶。壶是金属材质,要么是铝要么是不锈钢,具体是什么我也分不清。那东西很多人都会以为里面装着酒,没错,它不就是扁平的酒壶吗?不装酒装什么。事实上并非如此,谷秋风的酒壶
里装着汽油,这可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大家都把谷秋风当成酒鬼了,我靠,酒不离身。但那不是酒,他别出心裁把汽油别在腰上,为的是在某一天捉到一只大鸟,然后把壶中汽油淋到鸟的身上,再咔嗒一声拿打火机点燃它,燃烧的同时将它放飞。谷秋风就想这样,他要看着一只着了火的鸟儿撞击天空。那是他心中的梦想,不看着一只鸟在眼前焚毁,他就画不出《火鸟》。
带着酒壶四处乱晃的人,多半是酒疯子。如果带着汽油到处跑,是不是更危险?谷秋风拍打着腰上的银壶对我说:“死胖子,可惜我这汽油还从来没派上过用场。”
我是死胖子,可这是我摔坏之后才搞成这样的,以前我还不胖。我听说脂肪特别容易燃烧,属易燃品,于是看到谷秋风腰间的汽油我就不寒而栗,总觉得那是不祥之物,比炸弹还令人恐怖。若是淋到我身上,随便碰到一点火星我就死定了。我还从网上看到过多起拿汽油毁容的事,情变或讨债,多了去了。谷秋风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可我不能这么怪他,他的本意不是要去害谁。简单点说吧,画家谷秋风很早以前就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捕鸟的人。他每天都要往外面跑,到林子里去捕鸟。天气好的时候,或者即使刮着大风,只要不下雨,他都要出去。他背着一只很大的包,里面装满捕鸟的工具。有绳索、渔网、布袋子。还有强力粘剂、食物诱饵以及电子合成的鸟鸣声音,总之应有尽有。这么多年下来,我怀疑谷秋风成了一个捕鸟的高手,差不多也算是老手了。他熟悉鸟的各种属性,甚至我怀疑他还精通鸟的语言,但是他从来也没捉到过他想捉的鸟。挫折并没有妨碍他继续往林子里跑,就像小摊贩按时出摊一样,谷秋风一有空就跑到林子里去了。他用绳套结成各种迷魂阵,然后找个地方安静地坐下来守网待鸟。
有一段时间侯艳玲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她一喝醉就找我吵架。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无非是想故意激怒我,好让我暴打她一顿。我打她,她嚎啕大哭,这样她可能会好受一些。可是我偏不打她,我以温和的忍让继续折磨她。你不就是要堕落吗?你堕落好了,我不管。等到她清醒的时
候,她又会无比羞愧,认真地跟我商量抱养孩子的事情。她打算抱养一个吸毒者的孩子,那男人吸毒,他老婆也吸,她想把他们的孩子抱回来。我对此不置可否,一个嗜酒女人她所有的建议大概都是说说而已。事后证明我是正确的,侯艳玲的抱养计划并没有下文。
这世上过得不好的人很多,也就是说我在家里过得也不好。于是我往林子里跑,去找谷秋风,看他怎么捕鸟。谷秋风不动声色地坐在坟堆上,如果把林子当成池塘,这家伙无疑就是个阴险的垂钓者。他极其老练又极有耐心地守在那儿,由他亲手编织的那些捕鸟的网伪装得好极了,它们隐藏在丛林里,他嘴上叼着烟卷,即使看到我来了也不动弹一下。
我挨着他坐下,我说:“我看不见你捕鸟的装置。”
他不屑地摇着头:“你看不看得见有什么关系。”
“你整天就这么坐着不无聊吗?就像个钓鱼的人。”
“无什么聊,我在想着我那幅画呢。”
“明白了,你坐着打腹稿,你永远在打腹稿。”
谷秋风好像不愿意说这个,他把话题岔开了。“你老往外逃,是不是侯艳玲又喝醉了?”
“没关系,”我说,“我就是想出来晃晃,跟她喝不喝酒没关系。”坦率地说,我不想在外面扯我的家事。
“别厌恶侯艳玲,”谷秋风沉思着,“她是你老婆,无论她喝不喝醉,无论她烂不烂她都是你老婆。世间能做你老婆的,或许就只一个女人。”
谷秋风有过两次婚姻,他这么说显然有很惨痛的体会。他的第一个老婆仍然单身,现在成了有钱的商人。他的第二个老婆改嫁给县医院的一名外科大夫,她过得很糟糕,大夫有事没事虐待她。她改嫁时还带着跟谷秋风生的儿子,谷小东跟着大夫改名叫吴小东。到底谁才是这世间能做他老婆的女人,谷秋风没跟我说过,他对自己的两次婚姻讳莫如深。
“我没厌恶她。”我说的是真话,我为什么要厌恶她?既然我不能安慰她,她依赖酒精又有什么错。
“但是,我跟你说死胖子,等我画出了《火鸟》,我要把这幅天价的或者叫无价的大画留给谷小东。”
“他现在叫吴小东。”
“他就是谷小东。”
“你当然会留给他,你不留给他留给谁。”
“那么,你知道我想捉到一只什么样的鸟吗?”
“不知道。”
谷秋风又开始向我介绍他想要捉到的鸟。它必须是只大鸟,翅膀展开有半间屋子那么大。全身羽毛翠绿,不能有杂色。尖而长的喙,最好能有三到五尺长。爪子上的璞薄而坚韧,如果踏在雪地上,就像某种神秘徽章盖下的印。人间会有这样一只鸟吗?谷秋风坚信有,怎么会没有呢?“我的生命中注定会有这只鸟。”它不能是只平庸的鸟,一只平庸的鸟被点燃被放飞有什么意思,我告诉你吧,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承认谷秋风说得有道理,跟画一样,平庸的画到处都是,有什么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闲聊着,我慢慢看出了林子里的门道。谷秋风铺设的那些机关,那些面向天空张开的网不可谓不精密。我这才明白,他不是没捉到鸟,而是没捉到他一直想要的那只鸟。可是有没有那只鸟,那只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暮色降临,林子里变得昏暗。黯淡的光线带来凉意,这种背景适合火鸟飞翔,飞翔的火光将天空无情地撕裂。可是谷秋风捉不到那只鸟,哪来的火光!我们暂时安静下来,倾听着或者不如说寻找着某种根本不存在的声音。
过了会儿,我才说:“捕鸟的日子不容易啊,也挺寂寞。”
“别说这种话,好像我很可怜。”
“我没那意思。”我赶紧说,我觉得我可能伤害到他了。
“我不寂寞,我一点也不寂寞。”谷秋风说,“你知道我坐着的这座坟里埋着什么吗?你肯定不知道,可是我知道。”
“看上去是座新坟。”
“是啊,是新坟。你没来的时候,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和里面的鬼魂聊天,等着那只大鸟落入我的网中,同时我也没闲着,我跟鬼魂说话。”
我有些诧异,持续不断的挫败感会让人不自知地沉溺于幻想,或自言自语。那些疑神疑鬼相信有阴间存在的人,大多是些倒霉蛋。问题是当他自言自语的时候,他自己不会以为那是自言自语,他以为他正在和什么对话呢,因此也会说得特起劲。谷秋风会不会就是这种倒霉蛋?但谷秋风坚定地摇着头,他确信他不是这样。跟幻想没关系,他说。接着,他详细跟我讲述了坟墓里的故事。
这坟墓看着虽小,里面却埋着两个人。不是一男一女,也没有什么殉情故事。就是俩男人,铁血兄弟,一个叫董金良,另一个叫牛忠义。两人都是农民工,他们死于讨债,不单单讨他们自己的债,也是在替一帮兄弟出头。一百多人一整年的血汗钱桂老板就是压着不付,传说桂老板黑白通吃。董金良死活咽不下这口气,闹个鱼死网破也要把兄弟们的钱讨回来。牛忠义如影随形,寸步不离地追随董哥。两人花样想尽了,桂老板偏偏软硬不吃。董金良只有祭出最狠的那一招,他在自个身上缠满炸药,向桂老板扑去。跟你同归于尽,要我的命也要你的命,有钱人把命看得最珍贵,他不会不怕这个。这是董金良的计划,本以为设计得天衣无缝,事实上并非如此。
那天,董金良在桂老板冬季别墅的大铁门前拦截他。桂老板回来了,替他开车的是姓杨的保镖。杨保镖年少时在少林武术学校学过几年,武功十分了得。董金良打算等桂老板下车之后再猛扑上去揪住他,搂紧他,然后以身上的炸药威逼他还债。以前到了家门口桂老板都会下车,他要走几步,享受狼狗冲出来迎接他的快感。保镖则呵呵地笑着,慢悠悠把车开进铁门去。但是这一回桂老板没下车,车也没停,悄无声息地往前滑行着。董金良于是自乱了阵脚,他临时改变主意,伸开双手拦在车前面,阻止车前行。他相信身上的炸药能吓唬住桂老板,至于那条凶狠的狼狗,守在一边的牛忠义足可以对付。
车被逼停稳了,一侧的车窗玻璃摇下。杨保镖认识董金良,他探出头来吼道,“妈的董金良,还不快点给老子滚开,扯个么鸟蛋。”
董金良扒开衣襟,露出胸前腰间满满当当的炸药。他冷笑着说,“有本事你撞我呀,我死便死了,也要炸你个车毁人亡。”
看到炸药,杨保镖全身的武功全废了,他惊慌地望着桂老板。桂老板坐在副驾座上,此时他气定神闲地说:“撞上去。”
“有炸药,”杨保镖说,“一撞就炸。”
“我说撞上去。”
杨保镖哆嗦着。桂老板说,“算了你让开,我开吧。”
到底练过武功,身轻如燕,杨保镖像是会漂移,瞬间就从驾座上翻越到后排座位上去了。桂老板猛轰油门,径直往董金良撞去。董金良对此毫无防备,牛忠义却看得真切。他看到了桂老板眼里的杀气,凉嗖嗖的光芒。他冲上前去拉扯董哥,走吧走吧,我们斗不过人家。拉开董哥,或者至少也要推开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桂老板不光把董金良,连带着把牛忠义也卷在轮下,死命一撞。桂老板的车结实着呢,大铁门也结实,轰隆隆撞在一起,铁门都给撞飞了,那一撞并没有发生爆炸。谷秋风说,“你想想看,董金良和牛忠义还有命么?”
我从林子里走出来,我要走回去,步行回家。林子边上有块池塘,水面长满了浮游植物,在月光下面植物呈现出铁锈红色,它们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纹丝不动,看着就像是哪所学校里的操场,铺着紧硬的铁锈红的跑道。我以前从这里走过,知道是池塘,这会儿却怎么看怎么像是操场。我鬼使神差地想踏上去跑几圈,伸脚往前走去,扑通一声掉入水中。凉水让我激愣着清醒过来,我浑身披挂着铁锈红的浮游植物爬上岸来,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样子狼狈极了。走在路上,我又想起谷秋风讲的故事,原来董金良身上缠着的炸药是假的,它压根就炸不了,是用来吓唬桂老板的。桂老板怎么就不害怕呢?奇怪!他是不是事先已知道炸药有诈?是的,谷秋风说他一定知道。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
董金良和牛忠义被撞死,桂老板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因为董金良的确携带有炸药,哪怕是假炸药,至少他自己声称是真的。桂老板并不知情,他在不明朗的情况下,面临着事实上的生命威胁,那一撞当然是正当防卫。即使民事方面的纠纷,也有司机杨保镖顶着。杨保镖把事担下来了,他坚称是自己冒死撞上去的。他说,“妈的拼啦,我闭着眼睛一咬牙就撞了。”桂老板给董家牛家分别给了一笔钱,毕竟人没了,给钱是人道主义抚恤,并不意味着承担责任。死者讨要的那一百多位兄弟的薪资,桂老板也分期分批支付给他们了。谷秋风说他们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只不过要了两条人命,人们感念两人的兄弟情义,把他们合葬在一起。
“这便是俩男人合葬的原因。”
原来这样啊,谁不知道桂老板,他是我们幸福县里的大老板,搞建筑起家,产业蔓延到其他领域。侯艳玲在里面做收银员的大地超市,也是桂老板旗下的卖场。桂老板是个大善人,他后来也信教,我经常看到他走进教堂。教堂就在我家旁边,他进去之后,他的那些保镖就守在教堂外面。有时候是杨保镖,有时候是别的保镖,他们循规蹈矩地待在某个角落里。
那天撞死董金良牛忠义之后,桂老板回来责罚了杨保镖。他说,“关键时刻掉链子,腿软,冲不上去,你叫我如何信得过你?!”
杨保镖承认有问题,但他又表示,他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好歹也在少林武术学校练过。但他看到了炸药,再好的武功也拼不过那东西。桂老板就骂他狡辩,“你妈的真炸药假炸药我还不清楚,叫你撞你退缩什么?往后是刀山是火海我一声令下,你也得给我上。”
“好,我上。”
桂老板刚洗完脚,他把腿抬起来。杨保镖趋向前去,抱住他的脚,细心地吮他的脚趾头。这也是谷秋风告诉我的,他说只要保镖做错了事,桂老板就要罚他们吮脚趾头。桂老板一边享受,一边哼哼叽叽地说,“这是为了让你们多长点记性。”
“回去吧,”我劝谷秋风,“看来一时半会也不一定就能捉到那只鸟。”
“你先走吧,”谷秋风说,“我再守守。”
我就走了。回到家,侯艳玲还在喝酒,她自斟自饮。看着我,她哈哈笑着说,“死胖子,你怎么穿着迷彩服回来了?”
我说:“我掉进水里了。”
“怎么会掉进水里呢?”
“我以为那是跑道。”
“你太天真了死胖子,”侯艳玲竖起一根手指说,“跑道哪会在水里。”
“可我看不见水,我看到的就是跑道。”
说着,我进到洗手间去冲澡,把侯艳玲所说的迷彩服全都冲掉。冲完澡人舒服多了,我准备去睡觉,侯艳玲又追到卧室来。她要我也喝上一杯,我不喝。她说,“喝吧,喝完酒你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侯艳玲一直想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她总在喝酒。对自己这个人不满意,就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真好。太他妈憋屈了,可是变成另外一个人有那么容易吗?比如侯艳玲,她本来生不了孩子,喝完酒就能生吗?我也想变成另外一个人,做死胖子有什么好!不过我信不过酒,我把侯艳玲递过来的酒推开了。
“那么,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父亲?”
又来了,侯艳玲一喝上酒就会和我纠缠我父亲,没完没了。我父亲的事全县人都知道。“别提他,”我说,“喝你的酒去。”
“你父亲爱着的女人到底是吴小竹呢,还是虞金钗?”侯艳玲歪着脑袋问我,顺势把手上的一杯酒又倒进喉咙。
这是我的错,有一天我跟侯艳玲提到了虞金钗,她居然总记着。我为什么要提虞金钗呢?她不过是一张发黄的纸片儿。
我父亲从前唱戏,母亲也是。父亲唱小生,全县的女人都迷他。母亲唱花旦,也迷倒过全县的男人。两人是县剧团的台柱子。谁也没想到我父亲竟会爱上跑龙套的吴小竹,吴小竹其貌不扬,人长得还有点丑。台柱子怎么会跟跑龙套的角色好上呢,太不可思议了。父亲的戏迷都很愤怒,他们指责他糟贱了自己,同时抬高了吴小竹。他不仅羞辱了全县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同时还羞辱了她们心中的偶像。母亲的戏迷同样愤怒,他们认为父亲搞破鞋搞得太低级了,太没水平了。母亲这样的女王他不碰,偏要去找吴小竹那样卑贱的奴婢。但是当事人并不这么想,父亲也好母亲也好还有吴小竹,他们三个人在剧团里和睦相处,吴小竹甚至还成了我父母亲共同的朋友。父亲在团长和导演面前提携举荐吴小竹,让她出演主角。团长碍于父亲的情面,答应他试试看,如果不行再退回去。但是奇迹发生了,跑龙套的丑女子吴小竹一旦演上主角,立马焕发出光彩,竟比我母亲演得还要好。所有人都猜测是我父亲的原因,他在暗中指导她。因了父亲,吴小竹也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由黯淡无光变得光芒四射。
当时,这是一桩不断被谈论的丑闻。人们不明白三个人在一个单位天天碰面会怎样,事实上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难堪和不适,外人想看到的争风吃醋和吵闹也从没发生。剧团里现在有了三个台柱子,吴小竹也成了名角。我母亲后来死于心脏病,父亲晚她四年死于相同的疾病,也是心脏要了他的命。父亲比母亲多活了四年,很多人以为父亲会娶吴小竹。但是他没娶她,她也没离异,他们仍然保持着不清不白的情人关系。有关我父母亲跟吴小竹的情感纠葛,人们也只能了解这么多。我不一样,我有机会知道得更多。因为母亲死的时候我已经十七岁,大体上懂事了。她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专门找时间跟我谈了父亲的事。她说,她跟父亲两人共同发现了一个秘密,那秘密便是:吴小竹虽是个平庸无奇的寻常女子,却有虞金钗魂魄附体。吴小竹独处的时候一招一式、神态腰身像极了虞金钗。母亲有一天看到了,兴奋地指给父亲看,两人怕惊扰了她,站在远处悄悄看着。虞金钗的名字我知道,她是两百多年前一个有名的清朝戏子,父母亲和他们的同行都极推崇她,将她敬若神灵。我很小就见过虞金钗的图片,发黄的纸片,画像端庄,两只手悠闲地搁在膝盖骨上。她是我们家神一样的人物,怎么突然就在吴小竹身上附体了呢?“她还魂了,”母亲说,“虞金钗的魂还在吴小竹身上。”但是吴小竹自己不知道,她以为她还是吴小竹。她是吴小竹没错,事实上她还是虞金钗。“别人看不到,只有我和你爸能看到。”
如此说来,我父亲和吴小竹没有私情。他爱着的女人也不是吴小竹,而是虞金钗。或者肉体上是吴小竹,魂魄上却是虞金钗。我父亲拥着吴小竹的身体,却想象着在和虞金钗同眠,他为此热泪盈眶。每一次偷情,父亲都要告诉母亲。他告诉她细节,告诉她他的感受,母亲听得大哭,她容忍父亲这么做。那段时间他们的演技一块儿长进,这都得益于父亲跟虞金钗的神交。
“我父亲爱的是虞金钗。”我心平气和地回答侯艳玲。
“可是在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没有虞金钗这个人。她是清朝的戏子,活在清朝,死在清朝。”侯艳玲决绝地说,“所以,你父亲——也就是我公公他进入的身体只能是吴小竹。”
“肉体是吴小竹的,魂魄是虞金钗。”
“还魂了,前朝的魂魄还到今世的人身上?”
我说:“他们唱戏的人相信这个。”
侯艳玲又喝下一杯酒。“那么我现在是谁?我不想做侯艳玲,也想有个前朝的魂魄附体。”
父亲死后,吴小竹像是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她回归到黯淡无光的本色,演技糟糕透顶,惨不忍睹,只能重新回去跑龙套。吴小竹对此也无异议,她像是终于从一场深梦中醒来,呆头呆脑,别人吩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于是在剧团也待不下去了,转到城关镇一所小学去教音乐。这倒不错,也合她慢腾腾的性格。干了几年吴小竹退休了,她是个乐观长寿的老太太,晚饭后坚持在街边跳广场舞。她也信教,那是后话。
“别鬼扯了,你是不是想找个能生孩子的女人附体啊?”我说。
“你能不能对我好点死胖子?”
侯艳玲说着就坐在地上哭起来了,她一只手拿着酒瓶子,另一只手拿着酒杯。
她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我懒得理她,直接就去床上睡了。
我睡得很沉,半夜才醒来。喉咙干极了,像是声嘶力竭地呼喊过,我起床找水喝,趴在水池上就着自来水管咕咕咚咚喝了一大通。然后我抹了抹嘴上的水沫,稍微舒服些,可是我没看见侯艳玲。床上没有,沙发上没有,地板上也没有。我又分别去厨房和洗手间看了看,都没有。从前她喝醉了常躺着或蜷着的地方都没看见,侯艳玲不在,深夜里她会去往哪里呢?我有些着急,打她电话,像我直觉中所预感的那样,侯艳玲的电话果然关机了。衣帽架上也没了她背着的包,看来她是有意跑掉的。既然这样,我肯定找不着她,算了吧,我也没必要去找她。
因了这个变故,我再也睡不着,全身冒汗,被子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馊味。死胖子都爱出汗是吧?我就是。静下来仔细回想,我并非自己醒来的,而是从一场梦里直接逃窜出来了。自己醒来跟从梦中逃出来是不一样的,这之间有很明显的区别,区别到底在哪里,我这会儿不说。反正那是一场奇异的梦,可能临睡前侯艳玲跟我谈过还魂的事情,我因此梦到了魂魄。说起那场梦,真是一言难尽。我父亲一点也没变老,还是小生模样,他附在我耳边神秘兮兮地把一种古老的还魂术传授给我。传授完毕,我父亲飘然而去。世上的确有还魂术,并掌握在少数人手上,这门技术可以召回幽闭在阴间的灵魂,寄寓到活体身上。偏门,诡异,像赶尸那样有技术上的操作性。于是这个活人变成了衣服,让那个死人穿着。或者这个活人变成了房屋,里面住着那个死人。死者成了租户,活人则是房东。
这么说应该讲清楚了,我于是打开了谷秋风坐着的坟墓,这当然是那个我刚刚逃窜出来的梦。就像掀开器皿的盖子一样,坟上的那棵消息树即是手动摇柄,我摇晃着它,坟墓的盖子徐徐往一边挪开。有点像藏宝洞穴,一下子云雾缭绕。董金良和牛忠义在里面,他们跟乡村屋顶的炊烟很相像,成了淡淡的银白色,像是牛奶。盖子掀开,他们袅袅溢出。谷秋风跟我说过,那是一对冤魂,比亲兄弟还亲的侠义之士。我学会了还魂术,马上就想到了他们,他们在世间过得不好,过得太他妈糟糕了。我要把他们召回来放在活人身上,让他们过些好日子。可是操作过程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偏差,其实这也怨不得我,我父亲只传授给我还魂术,却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定向技术。或许我父亲也不懂,当然我也没机会再去询问他。他早就死了,我没办法找到他,只有等他来找我。简单点说吧,我只能把他们放出来,至于他们将要寄寓在谁的身体内,我完全无法掌控。即使在坟墓里,董金良和牛忠义也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们丝丝入扣地缠成一个线团。但在溢出坟墓以后,我看到那只线团分成两股烟雾飘入人间。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像两只毫无方向感的鸟儿落上两根枝头,董金良竟然一头栽进桂老板的身体里边去了,牛忠义则进入了杨保镖。妈的你说怪不怪?闲话就不用说了,说那么多闲话干吗,总之两人在身份上突然间有了巨大的差异。以前都是农民工,一同去讨薪,一同赴死。现在终于分出了高低,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身份层级那可不是好玩的,上面的人随时可以搞死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只能认命。这会儿不是在说桂老板,也不是在说杨保镖,说的还是董金良牛忠义。这两人在我面前吵起来了,他们不停地在我耳朵里聒噪,在我心脏里蹦跶。也就是说董金良和牛忠义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了,他们当着我的面拔刀相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吵闹,可能是我放出来的缘故吧。他们吵得非常厉害,相互指责,用最恶毒的话彼此诅咒。牛忠义说妈的我凭什么给你做保镖,给你开车。凭什么你搞女人,我只能给你守门。凭什么?钱都让你挣了,我凭什么只能像狗一样跟着你?凭什么,我要给你吮脚趾头,你怎么不吮我的?牛忠义他不服气,我好歹也是你兄弟啊。董金良也不是省油的灯,此一时彼一时,妈的你现在就是我手下,我仆人。想干吗?你想造反?不是我教育你,你给我说说看,凡是造反的人哪一个落了好?我对你已经够可以了。不想搞?不想搞你可以辞工啊。我告诉你,想给我做保镖的人那可是排着长队呢。以前是兄弟咋的,就算以前是兄弟现在我发达了,你也得听我的。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就打起来了。你见过两个鬼魂打架么?我这下算是见识了。他们死命拼杀,这可是你死我活的事。牛忠义弄死董金良,是要夺取桂老板那块阵地,他要夺权做桂老板。董金良拼死抵抗,决意弄死牛忠义,也无非是要守住桂老板这块阵地,继续掌权做桂老板。
我对他们的想法了如指掌,但鬼魂是弄不死的。活人可以你把我弄死我把你弄死,鬼魂不行。本来他已经活生生地把另一个脑袋砍下来了,我看见一团头颅形状的烟雾滚落在地。不大一会儿,它又从地上弹起,安稳地飘回到那只脖子上。看起来两人打得十分惨烈,其实就是两团烟雾分散聚合。我看得眼睛生疼,就像电脑里的游戏。董金良在下毒手,他像打开抽屉那样,猛一下撕开牛忠义的胸腔。我惊讶地发现,那里面空空如也,牛忠义没了肾,没了肝脏。牛忠义也不手软,他也连续打开董金良的抽屉。我发现了同样的秘密,董金良的肾和肝脏也不见踪影。
哪怕只是鬼魂,我也对残缺怀有恐惧。正是这时候,我从梦境中逃窜出来了,到水池边找水喝。我不是醒来,是逃出来的。找不到侯艳玲,我无聊地翻看手机,这时一条短信跳出来,却是谷秋风发来的。
他说:“我没多少时间了。”
我穿好衣服 ,来到邻居家。谷秋风屋门虚掩着,我一推就进去了。他苦着脸,坐在矮凳上抽烟。那幅尚未完工的巨大的油画就在他对面,仍然用黑布蒙着。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他问道。
我还没回答,他马上又问:“我想画一幅伟大的画有错吗?”
“没错,”我说,“你是一个有理想的画家。”
他回过神来,痛苦地说,“可是最后几笔我怎么也画不上去,因为我捉不到那只鸟。”
“不急!”我安慰他说,“我睡不着,侯艳玲也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这个夜晚让我害怕。刚好又看到你短信,我更害怕了。为什么会这样?好像什么事情都不对头。”
明明是安慰他,听上去却像是在诉苦。“没什么不对头,”他说,“我早晚要完成它。”他对着那幅画频频点头。
“好吧,你会的。”我说,“不过,现在我要问你另外一件事。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董金良和牛忠义,我看到他们的身体里没有内脏。”
谷秋风吃惊地看着我,“这个也能梦到吗?”
“什么叫这个也能梦到?”
“我告诉你吧,事情是这样的。”
接下来,谷秋风又把那个故事的结尾讲给我听。原来,桂老板驾着越野吉普撞上董牛二人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当即断气。那种情况即便施救,也已然来不及,神仙都帮不上忙。这时有个民间医疗团队找到家属,声称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愿意尽万分努力试一试救人。他们这是在做善事,能把人救活再收费,倘若救不活人,一分钱不要。家属听信了他们的话,死马当作活马医呗,救得活救不活靠的是命。那些人接受了他们,两人于是被拖进一栋封闭小院,正是在那里,他们的活体内脏被盗割,被倒卖。我直听得头皮发麻,脊骨里倒抽凉气。
“竟然有这种事啊。”
“有啊,他们的器官才是紧俏货呢。有需要,就会有供给。只要你出得起价钱,什么都能有。主刀的外科医生在医院里上班是人,到了封闭小院就变成了鬼。”
我小心翼翼地说:“好像你的第二任前妻就嫁给了一位外科医生?”
“不要跟我说这个。”
谷秋风很恼火,恨不得拿什么东西砸我脑袋。
“说说不打紧啊,未必是他。”
“你还说!”
我这才闭嘴,看来不能往下说。
谷秋风说:“今天晚上我必须完成这幅画。”
“为什么?”
“因为我时间不多了。”
我掏出手机,“你短信就是这么说的,什么意思啊?”
谷秋风没理我,他进到内屋去拎出一只活鸡。一只再平常不过的乡村土鸡,鲜红的鸡冠,杂毛。鸡在谷秋风手上很温顺,它和我一样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谷秋风一手拎鸡,另一只手从腰间摘下扁平的金属壶。他把壶口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着盖子旋转,把它拧开。盖子打开,我果然闻到了汽油味。谷秋风把壶里的汽油淋到鸡身上,他淋得很细致、小心,就像是在给这只鸡施洗礼。我基本上猜到了他的用意,他对那只他想捉到却永远也捉不到的鸟已经绝望了,没指望了。因此他想用这只鸡替代它,就像内心里的某个仪式,不举行说不过去。必须有个仪式!可是这鸡能和那只鸟相比吗?那只鸟全身翠绿,翅膀展开有半间屋子那么大,五尺长的尖喙。天啦,眼前的鸡却是如此寒酸。
“死胖子你有福了,你将看到著名的火鸟燃烧、飞翔。”
我怀疑谷秋风患上了某种病,哪儿不对劲,他的神经出了问题,我对此毫无办法。我提醒他说,“它不是那只神鸟。”
“它就是。”谷秋风吼着说,“我当它是,它就是!”
说着,谷秋风熄掉灯,黑暗降临到屋子里。我听到咔嗒一声响,火星闪处,淋上汽油的鸡嘭地一声点燃了。谷秋风把它扔在地上,他可能以为它要冲天而起。可是鸡蜷着,暂时没有动弹,身上正在发生的事情它还不太理解,它对自己变成了一团火光不知所措。但这只是短时间的恍惚,火焰很快就由羽毛燃烧到了它的肌肉。疼痛,对死的恐惧,鸡开始咕咕叫着,继而大叫。它原地打转,扑腾,试着要飞起来。它真的飞起来了,但也只是飞到离地一两尺高的位置,飞不到更高,然后它像栽跟头一样跌落。一团火球在屋子里乱转。神鸟不在这里,它就是鸡。火球不再动,安静地卧伏着。我以为鸡死掉了,仍然闪耀着的火光只是在燃烧它的尸体。但是在最后时刻,它做出了惊人一跃。那只火球猛一跳,居然跃到画架上。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点也没想到。那幅只要谷秋风再画上几笔就将完成的伟大画作,转眼间烧成了灰烬。
我们疲惫不堪地走到屋外,夜晚过去了,晨光乍现。又到了周末,有人陆陆续续步入教堂,人群中有桂老板的身影。出于习惯,我的目光四处游移,搜寻桂老板的保镖。令人诧异的是我看到了侯艳玲,她脸孔浮肿,极其庄重地对着我点头致意。我望着她脚步踉跄,正在一步一挪地往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