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球往事(短篇小说)
2016-05-14曹军庆
曹军庆简历 现居湖北武汉,已出版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多部。
这是一套旧式结构的住房。男人坐在一张桌子边。桌子有些特别,可以视作饭桌,也可以看成是办公桌。他把桌上的材料归拢,塞进一只公文包。然后,转过身来。看上去他显得彬彬有礼,但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这么说,你就是刘一福。
刘一福?
既然如此,他站了起来,我也该走了。
可是,我赶紧拦住他,你也许弄错了,我并不是刘一福。我眼巴巴地望着他,我希望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他不能就这样丢下我。
他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还郑重地握着我的手,低声说,你总是这样。
我看着他往外走。快到门口时,他又说,如果王丽容打电话,你就说已经结束了。说着,他使劲拍了拍腋下的公文包。公文包现在鼓鼓囊囊的,一拍就发出咚咚的响声,像拍一只皮球(但它不是皮球,我看见他装进了一些材料)。如果它掉到地上,会不会弹起来呢?比如说,蹦蹦跳
跳地滚下楼梯?
你是说王丽容?
是啊,王丽容。他不容置疑地说,并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那么,王丽容是谁呢?
我这句问话他并没有听到。他终于走了,离开了,还顺手关上防盗门。他的背影一闪就被那道门切掉了。我从防盗门上面的猫眼里瞅着他,看到他弓着身子匆匆而去。实际上他离开的时候又返回身来对我说,有些事你要想得开。这话莫名其妙,更有些意味深长。坦率地说我觉得他的声音既忧郁又苍凉,跟他的面容形成了巨大反差。现在我仔细回味,难免从中感受到了温暖(他话里面的意思明显是在安慰我)。至于他在安慰我什么,我并不知道。
没了别人,我便不停地在这套老旧的房间里走动。又不能干什么,瞎溜达呗。我看见墙壁上的电线,门框附近的开关。房顶上有一架老式吊扇。窗玻璃可能好久没有擦过了,上面有一片片污渍。在另一个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铺着极其简陋的铺盖。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电话铃响了。老式电话机,古董似的。我习惯性地掏摸口袋,却并没有掏出手机。这是哪个年代啊?年代不对,桌上的电话机让我回到了过去年代的某个年份。或者让我想到了电影,我现在是在电影里吗?但是也不一定,宾馆的房间里仍然在使用这种东西。急促的铃声。电话机其实就在仅有的那张桌子上。它的旁边有几处干涸的菜汤,菜汤呈不规则图形,之前我们已经见过。
我拿起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可能要晚一点。
听不懂。没头没脑。
我说,你说什么?
最好能换一下炉子里的煤球。她说。
换煤球?这时候还有人烧煤球吗?不是都在烧煤气吗?即使没有管道煤气,至少也应该用上罐装煤气呀。烧煤球炉子还是哪门子时候的事?这么狐疑着踌躇着我走进了厨房。厨房的面积
不是太大,看上去是个狭长的矩形。角落里果然有只蜂窝煤炉子,这玩艺儿我见着就熟悉,透着股子亲切和酸楚。炉子上面坐着水壶。不远的地板上放着一把青菜,一块冬瓜和两只西红柿。冬瓜不太新鲜,刀的切口处已变成褐黑色,并有汁液(呈细小珠子状)渗出。青菜好一些,颜色正常。西红柿套在塑料袋里,看上去就像两只水果。你要仔细辨认一下,才能明白是西红柿而不是别的什么。
拿开水壶,我发现炉子里的火焰已经很微弱,确实要换煤球了。再不换的话,弄不好要重新生炉子。我到处找煤球,最后在阳台(靠近卫生间那里)上找到了。它们堆在靠墙的一侧,外面盖着一块石棉瓦。石棉瓦有些弯曲,尤其是它的中间部分,明显塌陷了。以前好像都是这样,把煤球堆在阳台上,然后找来石棉瓦遮风挡雨。有些煤球破碎了(拿火钳夹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或是淋过雨水之后自动散开了)就会变成煤渣,像垃圾一样散落于地,等到积攒得多了再以手工重又做成煤球。
换好煤球,我开始思索:给我打电话的这个女人是谁?最近我老在思索,不过我的思索多半没有结果。但是不思索我又能干什么?又没人告诉我,全都一个样,语焉不详。我想,打电话的人大概是王丽容吧?我脑子里现在只浮现了这么一个人名,即使这个人名也不是从前就有的。当然也可能不是王丽容?总之,她的声音我听起来比较模糊。接下来的问题是,她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听口气她好像和我很熟,或者说她把我当成了谁?她指派我干这干那,一点也不生疏。一个女人要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才会这样支使一个男人?而且,煤球居然会无缘无故地令我感觉到舒适。舒适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也就是说我暂时摆脱了忐忑,摆脱了某种不安。能回到煤球里去会怎样啊?进入煤球成为煤球也不是不可能,对吧,我没有疯掉,因为隐约间我好像想起了我的小名,我的小名是不是就叫煤球?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就叫煤球,或是叫过煤球,但是也不一定。
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可是没有结果。因为所有的线索都不是很确定。陌生。不仅仅是人陌生,什么都陌生,从环境到口音,它们是突然出现的,与我的过去无关。但是我有过去吗?真是头疼。我只好再一次在房间里寻求答案。以我最初的印象,这应该是一个家庭单元房。家俱、床铺、厨房一应俱全。但也不排除办公场所的可能。有些部门愿意选择在隐蔽的私人空间办公,更有一些对外诈骗的团伙,也会窝藏在这样的单元房里。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尤其比较醒目的东西是摆在墙角的一只书柜:它的下半部,有两扇可以闭合的门,配有暗锁。上半部共分 3格,没有玻璃外罩,也没有布帘子,可以随手拿取。其中一格,放着档案袋和各种材料。另一格,是时尚杂志和休闲读物,零散地覆盖着几张体育报纸。在最下一格,则整齐地码放着破旧的中小学课本。
需要弄清楚,我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的。这是前提,前提不弄清楚,后面都是鬼扯,谁也不信。我绞尽脑汁地想,记得有一天,我去了火车站(南站)。每个城市都有好像不止一个火车站,我说的当然是大城市,小县城不可能,小县城能有一个火车站就不错了。你就相信我吧,大城市多半都有火车南站。所以我要去哪里,必然要先到南站。不到南站,我哪里也去不了。当时我准备离开这座城市,我就是这么想的,但目的地不详。我可能真的离开了。因此,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应该是外地的某个地方。某一个外地。如果这个情况属实,那么当初我确曾离开了,并且是从南站离开的。不过,对这种推测缺乏应有的证据。没有旧的火车票,当初的火车票是被我丢弃了呢,还是已经在哪里报销了?不清楚。但是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说也可能刚好相反。相反的意思是这样的:当初我并非从南站离开,而是抵达南站。如果是抵达南站,那么我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太复杂了。若我从南站离开,需要追问我的去向。而我抵达南站,则需要追问我的来处。一本糊涂账。现在最需要弄明白的是我为什么会待在这里?或者说我在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我到底是哪儿也没去,就待在我从前的地方?还是我从外地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
方?谁能告诉我,这疑问就像我的影子,一遇到光线就会从我身上扯出来。扯出来就扯出来吧,这影子即使不扯出来也还是暗藏在我身体里面,你不能没扯出来就说它没有。这是哪里?我周边的人都是谁?无法理喻的是他们每个人都对我无比熟悉(或者装作无比熟悉),而我却谁也不认识。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记忆呢?没了我的记忆,我的处境成了这种样子: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在明处,他们全在暗处。
于是自称陈火强的这个人出现在下午 5点左右。他的名字我也一直想不起来。陈火强,多么奇怪的一个名字。就是啊,我呀!他反复强调说,陈火强嘛,他挥舞着手,就是那个陈火强。那个。哪个?他说,我靠!我摇摇头,始终没有印象。我恨不得把自个脑袋捶破,捶出一个大洞来。捶出一个大洞就能找出陈火强吗?尽管如此,我还是告诉他,我可能对他的容貌似曾相识。我只能模棱两可地说到这一点。这就够了,陈火强松了一口气,这说明我们之间的确有关系。你先记到这个层次已经很不错了。他补充说,真是难为你了。然后他告诉我,他之所以来这里,是要请我喝酒。他骑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链条经常掉。我们去酒馆的路上,陈火强的链条又掉了 3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请我喝酒,这么一个酒局意味着什么?每一次掉链条,陈火强都要蹲在马路边上重新把链条上回去。他的双手因此沾满了黑色油污。这些东西同时还糊上了他的脸、鼻子以及衣袖。看上去他几乎就是一个修理工。
我跟着一个修理工走在大街上,陈火强坚持要去的酒馆名叫好再来。像这一类的酒馆非常普通,随处可见。你不知道一个城市会有多少个好再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开餐馆的人热衷于叫上这么个名字?第一个叫好再来餐馆的老板是谁?他知不知道后来有无数个人在抄袭他?陈火强告诉我,这次吃饭已经定下好久了。起码有一个多月。他侧过头。一个多月以前定下的酒局?我注视着他,继续在他脸上寻找我熟悉的地方(比如嘴巴或鼻子)。结果令人失望,我一无所获。从他脸上我越看越陌生,而不是越看越熟悉。
走过商业大楼和一家游乐场,拐过胜利大道。再往前走,街区变得肮脏。街两边的建筑也变得低矮,类似临时搭建的棚屋。棚屋和棚屋之间,以及棚屋顶上,牵着蛛网似的电线(中间混杂着晾衣绳)。空气里有一股煤味(对煤味我相当敏感)。我们可能到了环城路,城郊。到处弥漫着灰土。这里靠近某个火车站(南站?)。一些人正在归家,他们挎着布袋或篮子,一看就知道刚从铁路上下来,他们在路基上或煤场里捡拾煤块。捡拾煤块是哪个年代呢?我童年的时候就干过这些事,如果我捡拾的煤块没有邻居家孩子捡拾的多,我父亲就会揍我。他说,你个臭煤球子,又偷懒了不是!每次我父亲揍我,我母亲就会流眼泪。流完眼泪她会偷偷地塞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嘴馋的时候就盼着我父亲能狠狠揍我一顿,揍的越厉害母亲给的东西越多。也因为这个原因,我经常在捡拾煤块的时候偷懒。我对着铁轨撒尿,或者往奔驰的火车上扔石头。在灰扑扑的土路上,我注意到已经走过了两家名叫好再来的酒馆。可是陈火强都没有停下来,他说不是。看到我指指点点,他轻蔑地一笑。哧!哪是这儿?看来,好再来酒馆就像名叫小芳的女人一样多。一直到第 5家,陈火强终于停下了。
好再来里面没有人,我的意思是没有食客。餐馆的屋顶上铺着芦席。老板兼厨师兼服务生兼收银员,总之目前就是他一个人。他头上缠着毛巾。肥胖。我看到肥胖的厨师就会觉着油腻,但是他眯着眼睛说话。看人也是这样子,也眯着眼睛。于是他的样子就像是电视剧里的人物。也因此我和陈火强也像是电视剧里的吃客:我们神态可疑,鬼鬼祟祟。电视剧很讨厌,动不动就会把人搞成这种样子。尤其是陈火强到了这类地方立马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一点也不稳重,歪着脑袋东瞄一下,西瞄一下。如果换种说法,估计这样子才是他的常态,他本就没个正形。他可能对这里很熟,因为老板由着他。他不光由着他,他还抱着膀子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乱瞄一气。瞄过一阵之后,陈火强突然说,她呢?
老板答道,就知道你在瞄她。她人呢?
走了,跟人走了。
走了?跟谁?
一个货车司机。说完,老板径自去弄菜。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个重要人物,只是跟他有关系,还是跟他和老板都有关系?打杂的人,帮工?或者也可能就是老板娘?这种可能也是存在的,因为老板娘并没有出现,从理论上来说好再来餐馆的老板是可以有老板娘的。但这种可能性也不是太大,说到她的离开老板相对比较轻松,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下。真正伤心并且恼火的是陈火强,陈火强还当着我的面摔了一只玻璃酒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尽管被门口货车的轰鸣声掩盖了,却仍然听得出来,它沉闷得就像是谁放了一个屁。但是即使和陈火强有关系,似乎也不是多么要紧。或者仅仅只是一个色情方面的伙伴?我不太方便询问陈火强,所以无法得出结论。
她不能这样对你,妈的,太不像话了!说着,陈火强在我胸前击了一掌。这话说得,明显是在暗示那女人跟我有关嘛。我满脑子搜索,却没有一丁点印象。这也太过分了吧,什么都跟我往一起扯。我说你把话说明白,别含沙射影好不好?陈火强嬉皮笑脸地瞅着我说,你是认真的吗?我说我当然是认真的。她那种人,陈火强转过头去,去他妈的,他说。他们都这样跟我说话,我实在是很难领会。不过,陈火强并没有纠缠这些,他也没有沮丧多长时间。几杯酒下去,他就轻松多了,并重新变得饶舌。他说了很多话。这些话有时候连贯,有时候又不连贯。在我们头顶悬吊着一只大功率灯泡,它晃着摇着,我老担心它会炸掉。它要是炸了,里面的光线会不会像细密的银针满屋子乱飞?电线从芦席眼里垂下来,又粗又黑,它由几股细线缠绞着,像麻花辫子。电线上面的灰尘毛茸茸的,蓬松着。它看着就很结实,大概用这样的电线上吊没有问题,你不用怀疑它会断掉。灯泡上面,粘满一些昆虫尸体。它们已变成黑色斑点,就像女人脸上的雀斑,如同鸟粪。我们坐在这样的餐馆里吃饭,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以为我们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陈火强把我当成对话者。现在我怀疑他请我喝酒的动机,是不是只要我坐在他对面倾听就行了?当然他还提到了那个不存在的女人,或者是那个存在过但我没见过的女人。他因此暗示我,就像是我们两人在猜谜,我根本猜不出来,但他也没有把谜底告诉我。这时他眼珠子通红,不断讲述一些有头无脑的事情。可能在他看来,这些事情我很熟悉,不言而喻——他没有必要说得那么完整。但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么说吧,从头至尾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陈火强,好吧,陈火强这三个字能证明什么。我望着他,努力听他说下去。
我假装熟悉他所说的事情,假装我能听懂他所说的话。并且我还在恰当的时候,适可而止地插上一两句话。顺着他的话头,巧妙地插进去。如果他没有反驳我,我就会不动声色地兴奋一下。但是在更多情况下,我只能保持沉默。
在他说话稍作停顿的某一个间隙里,我提出问题。当然,我不会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了解我的情况,那样的话,会显得唐突。我会尽量说得模糊一些,欲言又止一些。我明明在提问,却又并不表明我在问什么。我通常会说上半句话,后面的话我不说出来,或者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将会说什么。这样的提问自然显得隐晦、暧昧,小心翼翼虚虚实实,听上去我只是在试探,即使特别想弄清原委,也不敢表现得太急切。比如,我吞吞吐吐地说,我现在的状态也不是?这明显是半个句子嘛,我以问话的方式说出来,我希望能得到陈火强的解答,他应该可以补充我后面的内容。
在酒精作用下,陈火强既兴奋又麻木。可是听我这么一说,他马上就变了一副嘴脸。他装出很精明的样子,意思是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他的表情狡诈,笑容闪烁不定。我甚至有些怀疑他是否在幸灾乐祸?你现在还说什么呢?事情明摆着。陈火强这么说了几次,他反复地说,却就只说了这么一句。事实上他好像也只说了半句话,他是什么意思啊?明摆着,明摆着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等着他往下说。但是没有下文。他又开始喝酒。喝了酒,又说一通别的话。等我再问
他,他还是说事情明摆着嘛。
明摆着什么!
我决定不绕圈子了,直接问吧。我说,那么你给我讲讲,我住的地方?
陈火强有一个短时间的发呆,像是短路了。他把夹着的菜停在空中。我给你讲讲,讲什么?他疑惑不解地眨着眼睛,随后他像是想明白了,把停在空中的菜塞进嘴里。那地方?哦,那地方吗?反正也无所谓。关于这种事情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对吧。你也不会在乎,是吧?男人嘛,谁会在乎这?
我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但我只能点头,因为他说得那么诚恳,我不点头还能怎么样。当然,我明白。我点着头说,还有,另一方面——我是说我妻子?
她呀,她什么都知道。陈火强一双醉眼放肆地笑着。你放心,她是个聪明人。
我承认我趴在桌上睡着了。这张桌子是哪张桌子?桌上有几粒星星点点的菜汤,既是饭桌又是办公桌。这个无关紧要,我睡得还挺沉,一下子就栽进睡眠里去了。在睡着之前或者就在睡着之后,我听到陈火强说到刘立希。这么说要么我睡得并不是那么沉,我依稀能听到他说话。那些声音传到我脑子里,我似听非听。他说,你真是容易醉啊。正是听到这句话,我才睡去。我以前应该听到过刘立希的名字,有谁在我面前提起过他。所以哪怕在睡梦里,我也很认真地在听陈火强讲述。我记得我还催了他几次,我说,刘立希怎么了?陈火强瞪着我,翻了翻我的眼皮子。这家伙,他说,我靠,睡着了还能说话。接着他松开我的眼皮子,咯咯咯地笑了好一阵子。他笑得全身发抖,我他妈的即便睡着了也觉得莫名其妙。
至于吗?我想,每个人的情况大概都是一样的:比如你真正睡着以后,你的记忆就像一块石板。石板没有缝隙,硬要说有缝隙,那不过是你在做梦。你的梦境就是石板上的花纹肌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某个小孩在你的石板上撒下一泡尿,那尿渍便是你的梦了。这说的是你睡着了的状态,记住,睡着了就是这样。还有半睡半醒,
就是说你明明睡着了,可是你还醒着。或者你明明醒着,可是你又睡去了。这种状态比较麻烦,我现在可能就是这样。这种时候记忆很可能是鱼网一类的东西,或是乡下人用过的筛子,总之是蜂窝那一类物品。可以漏掉一些什么,也可以留下一些什么。你要相信尽管里面有诸多黑暗的成分,但还是能找到一些通道,形同蛛网或一片树叶的经脉。正是在这种半明半暗半睡半醒的情景下,陈火强不厌其烦地对我讲述了刘立希的故事。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时候跟我讲刘立希,这是他的策略吗?或者不过就是巧合。根据我后来的归纳,(当然我得以归纳的材料只能是那些从鱼网或筛子窟窿里漏下去的东西)。关于刘立希,大意是这样的:刘立希在某一天离家出走。(为什么出走?原因不明)。他厌倦了什么,或者对什么绝望不得而知。或者也可能单纯出于浪漫,是对远方的某种不可遏止的向往和思念。这些问题只有刘立希自己能够回答。这时候他顺着铁路在走,有人看见他形单影只的身影在铁路上徘徊。(是否去过南站?)那么,他从南站一直走到了另一个城市。(他妻子是谁?有没有追赶他?)不知道是陈火强没讲这个,还是他讲过了却又被我漏听了。刘立希的妻子是个盲点。离家出走,逃离,刘立希于是失踪了。过了一段时间,警方证明刘立希已经死亡。他的遗物和各类证件在另一座城市找到了,它们抛撒在从南站出来的铁轨上。顺着那条铁轨一直往前走,可以回到刘立希的老家。那些证件能够确认,死者正是刘立希。刘立希的死亡是一个事实,它发生在他离家出走之后。但是这件事情后来又有了另外的结论。又过了一段时间,刘立希突然回来了。他不是作为遗物或证件回来了,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回来了。所有的人都能证明,他就是刘立希,不可能有争议,他就是!现在的问题是死去的那个人,当年那些遗物和证件足以证明他是刘立希。那么回来的这个人是谁?如果回来的这个人的确是刘立希(他当然是),那么另一个死去的人是谁?他为什么会有刘立希的证件和遗物?可是更为糟糕的是回来的这个人,我们都叫他刘立希,他自己居然失去了记忆,他对过去
的事情一无所知。
彻底清醒以后,我听到陈火强还在和老板(兼厨师)交谈。他们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放得很低,边说边指一下我,他们的手指有好几次差点戳到我的头发。听得出来他们对我还是有一些怜悯。老板说你总是把他灌醉。陈火强说醉了好,醉了舒服。也是,老板说,醉了什么也不想。不想不可能,陈火强说。我抬起头来,他说你醒了。我说,我又没睡。
我很想知道,我就是刘立希吗?那个离家出走死在外地,却又突然回来并失去记忆的男人,我就是他吗?我仰起脸来问道。
陈火强惊呆了,像是被鬼打了一顿。这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他拼命摇着手。不过,他又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说得细致一点啊。我们朋友嘛,谁跟谁呀,我保证会替你保密。
我却突然泄气了,他和其他人一样,真让我心烦。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说什么。
陈火强用自行车驮我回去。夜风一吹,我们像洗过澡一样清爽。我们还唱过一首歌,歌名我记得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你想想看,在深夜的大街上两个男人同骑一辆自行车,然后高声合唱这首歌,那该有多带劲。唱完歌,我想起了刘一福,王丽容,还有刘立希,我不太放心,觉得他们之间必然有线索。关于刘一福和刘立希,他们很可能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要叫两个名字呢?之前一个名字,还是之后一个名字?或者干脆是谁故意要把水搅浑?我脑子真是疼啊,怎么会有这么多难题!
这么一想,我便厚着脸皮和陈火强说话。我说,刚才,你说到了刘立希。
陈火强并不否认,他说,说到了,可是当时你在睡觉。
睡什么觉,我那是半睡半醒。
你很狡猾啊,真还看不出来。陈火强说,你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弹。
刘立希和刘一福是什么关系?
你说呢?
陈火强突然停下自行车,他的两条腿叉在地上。
我猛地往前一栽,脑袋顶在他后背上。我说你紧张什么,我哪知道。
他又开始往前骑,嘴上说,这种事不说也罢。
他们是同一个人吗?我又问。
你故意这样问我是吧,陈火强说,我们是朋友啊,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诚恳一点。何必呢,你其实没必要试探我。
我不诚恳吗?不会这么严重吧。我只是觉得想不明白,这段时间我好多事都想不明白。我说,真是好笑,白天那个人口口声声叫我刘一福。
那么,为什么要改名字呢?
谁改了名字?我吗?
刘一福呗。
你说呢?
陈火强回避了这个问题。白天,那个叫你刘一福的人不是我吧,我可没那么无聊。
不是你,看上去那是一个陌生人。如果我不是刘一福,他为什么要叫我刘一福呢?如果我是刘一福,怎么我自己不知道?假如我是刘立希,为什么又成了刘一福?他又是怎么认识我的?他认识我怎么我不认识他?
算了,陈火强说,你这么说话像是在做游戏。
我没有做游戏,我说。
在回去的路上,陈火强自行车的链条同样掉了 3次。这个数字和来的时候完全一样。除了掉链条上链条,陈火强还在不断地叹息。跟在酒馆里比起来,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也不是。他的叹息显然感染了我。我能体会到他内心的忧伤和悲凉。我说,你不要叹息。
这时,有火车开过。汽笛声划过夜空。
陈火强又一次站住,望着汽笛响过的地方,他说,谁都想一走了之。谁他妈的不想一走了之呢?谁要不想一走了之,谁就是他妈的大傻瓜。说着,陈火强的眼里含满泪水。
这想法一时间很有吸引力,逃离,随着汽笛声远走他乡。尤其在夜晚,这想法是那样的合情合理,如箭在弦上。但是你把这想法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这种想法只能深埋心底,你不能对另一个人说这种话。陈火强可能意识到了,他即刻闭上嘴,沉默。
我衣兜里有一串钥匙,不知道是否能打开这扇门?钥匙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好在门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我一推门就进去了。房间里有几个人围桌而坐,那张饭桌或办公桌。大约四五个人,那些人看上去好像在开会。也可能是比较随便的家庭聚会,亲友们聚在一起聊天,因为桌子上并没有摆放笔记本和笔。他们一定是闷头抽了很多烟,屋子里烟雾缭绕,地上满是烟头。还有人在不停地咳嗽。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只茶杯。有个女人提着水壶,在给杯子续水。
看见我进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我。桌边的人分别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大家都比较拘谨,我请他们继续坐,不必客气。
女人腰间系着围裙。她的脸有些红,这我看得出来。女人把最后一杯水续完,示意我坐在边上。
这种气氛我觉得格格不入。估计他们也不自在。有两个人简单说了几句,说的都是客套话。然后他们都站起来,准备离开。我假意挽留了一下,我说不打麻将?
下次吧,下次再打。
答话的人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面目。
接着,他们鱼贯而出。没有喧哗,很安静,也可以说秩序井然。有一个人留了下来,我记得是白天夹公文包的那个人。
他很神秘地拉了拉我的衣袖,问道,王丽容打了电话没有?
有一个女人打了电话。我说。
是王丽容?
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是。
到底是不是?声音突然变得严厉。
不是。
那好,你休息。
他呼出一口长气,用力握了握我。他握着我的手好一会才松开,这显然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握别。我从中体会到了宽容、赦免和某种试图冰释前嫌的愿望。
女人在打扫地上的烟头和痰迹,之后又收拾那些杯子,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这会儿她直起腰来,她说,今天你表现得很热情。
你是说请他们打麻将?
就是,现在就时兴这个。她说,你得经常请他们吃饭喝酒,或者打打麻将。
女人很能干,没多久就收拾好了。这是一个憔悴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她的面容好像浸泡过太多碱水,皮肤蜡黄。有些地方泛白,比如嘴唇。头发干枯,缺少光泽。整张脸和头部是一种苦相。她吃过很多苦。
我去了一趟厨房,那块已经渗水的冬瓜不见了。青菜只有一半,西红柿也只剩下一只。我把它们清理一下,放进碗柜。女人默默无声地跟着我,看着我做这些。她说,没想到你也变细心了。我又来到书柜前,发现那些散放着的档案袋和各类材料也消失了。那一格现在空着,什么也没有。我用手摸了摸,上面没有灰尘。我说,都拿走了?
女人注视着我,你还关心这个?
那么,电话是你打的?
电话?
你说,可能要晚点。
我?没有。女人有些不好意思,我为什么要打电话?
你还说,要换煤球。
可是,没有。
我当然和女人睡在一起。我睡不着。她的背有些硌人。她可能太瘦削:肩胛骨和脊椎骨顶着我。我尽量地蜷缩,往一边挪动。有一种声音。嘀嗒,嘀嗒,像钟表一样固执、单调。可是白天我已经观察过:这间房子里没有钟。挂钟、座钟都没有。我起身去了卫生间,声音果然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抽水马桶在漏水。若是在白天,这样的声音微不足道,很可能被忽略掉。可这是夜间,它在变大,并且凸显着,持续着,让人不能忍受。我站在这里,马桶的这种现状一定有了很长时间。所以,这里的空气有别于另外的房间。有些阴湿,凉凉的。像是某一个洞穴,洞穴里面有壁漏?
以壁漏来记时。
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卫生间更为舒适。我就像是在害痢疾,拉肚子,不得不老往这儿跑。在这里,我用力呼吸,凉丝丝的空气吸进肺里,就像是在大口大口地喝水。
当我转过身来,女人正站在那里。卫生间和客厅(放饭桌的那间屋子)连着一截内走廊,有点类似封闭阳台。它的外层是大块的钢架玻璃,女人站的部位更阴暗一些。她披散着头发,正面呈逆光。玻璃窗上的微弱光线打在她脸上。她的样子总体上可以说是幽怨,也可以理解为责备。她把两条手臂交叉在胸前,小臂光裸着,皮肤表层是暗黄色,或褐色。
你还在想这件事。她说。
哪件?
电话,你还在想是谁打了电话?
我没想。但既然她又提到了,我便装作在想。是不是王丽容?
这时候,女人忽然哭了起来。她无声地啜泣着,用手蒙住脸。接着,她的头用力一甩。我觉得这是她非常激烈的一个动作。之前她一直很温顺,动作的幅度也小,习性近似于猫科动物。而现在,她的头甩了一下,又甩一下。随着头部在甩动,她的头发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不要提她,女人哭着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永远不要在我面前提到她。
抽水马桶还在嘀嗒,人很容易习惯。一习惯,这声音就没有了。女人表示同意。她又补充了另一个意思:或者你忘记。你一忘记,它也就不存在了。
我们重新躺下。几乎可以说是和解。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到陈火强,我试探了一下。我说陈火强请我喝酒了。
他总是请你喝酒。
女人声音很小,已带有睡意,基本上比较平和。他是个好人,他相信能帮你恢复记忆,像他那样的好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我想了想,好像是的。我接着说,他不停地说到刘立希。
女人抱住我,从背后,她的身体明显在发抖。刚才的睡意消失了,肌肉一下子处于紧张状态。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是吧?永远永远地过去了,是不是啊你说?
她的恐惧通过身体传导给我,她在收缩、僵硬。好像在攀援。绷到极限。这持续了好一会儿,之后彻底松弛,给人以完全放弃的感觉。她的身体再一次柔软,或者说软弱。即使是她的脚掌,也呈现出海绵的形态,这可真让人怜惜。
真的,已经过去了。女人强调说。
我没做声。是的,我记得我什么也没说。
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计较。女人呢喃着,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
一辈子多长啊,我心里想。
早晨,我走在铁道上。我必须走上去,这一场景经常出现。在我的背后或前面,是火车站(南站!)。那里,人声鼎沸。顺着一个方向,可以走到北京,另一个方向到广州。当然,在北京和广州之间还有其他一些城市。这条铁路就像一根藤子,大大小小的城市像瓜果一样挂在上面。我随便选择一个方向,往哪里走都是一样的。
在南站,有很多人(南站总是这样)。他们是旅客、小偷、娼妓和警察。各种小推车,装着吃食、报纸、地图以及饮料。有几只警犬在人丛中穿来穿去,可能是在搜寻毒品贩子。我现在和南站已有很长一段距离,它在我后面。我走在铁轨中间,踩着枕木。一步踩一格枕木有些小,踩两格又有些大,我必须盯着下面。有时候踩一格,然后踩两格。远远望去,我的身体歪歪扭扭,像是走在沼泽地带:谨慎、细致,一步一探。有人在路基上捡煤,他们要捡回去做煤球。另一些人坐在旁边,看样子在休息,或者等着过路的运煤车。我和陈火强去喝酒时,应该见过他们中的某一位或某几位,那时候他们正在回家。
路上丢满了火车的遗弃物。饮料盒。方便面袋。卷笔刀。纸牌和香烟。我甚至还看到了几只没用过的安全套。它们软软地搭在枕木的螺栓上,被雨水冲刷。我背着简单的行装,疲惫而悠闲。看上去我是一名旅行者,或者正在这儿散步。
置身在更大的视野里,随着铁路往前延伸,我的身影将越来越孤单,孤单而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