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笔下的三种爱情
2016-05-14宋石男
宋石男
莎士比亚的天才之光,烛照了古代和他所身处时代的人性,也洞见到了四百年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性
今
年是莎士比亚400年忌辰,也是其452年诞辰。他的生日和忌日是同一天。他的生与死,形成一个巧妙的共振与循环。
对莎士比亚最美妙的赞誉来自雨果的《莎士比亚传》,这不是莎翁最好的传记,但一定是莎翁最漂亮的传记。雨果将莎士比亚称作“醉醺醺的野蛮人”,莎士比亚是野蛮的,好像原始森林;又是醉醺醺的,好像滔滔大海。
对莎士比亚更脍炙人口的赞誉,则来自与他同时代的英国剧作家本·琼生——“莎士比亚不属于一个时代,而属于所有的世纪”。我同意本·琼生,即使这句话已经被引用得太多,以至于会发出类似《爱情买卖》那样震耳欲聋的音响。不过,本·琼生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莎士比亚属于所有的世纪,包括我们的世纪。
如果你问我,今天我们凭什么还要读莎士比亚,我只能回答:因为爱情。
这个答案显然不是最好的,也肯定不是最标准的,却是我能想到的最充分的理由。当我还是少年时,常会沉浸在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中,是莎士比亚为我打开对爱情的认知之门。如今我已近中年,爱情不再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更像每天都要坐的电梯,它给你短暂的上上下下的感觉,最终会带你回家。如今我重读莎士比亚,恰似在暮年重拾初恋。
莎士比亚笔下的爱情,有三种非常典型。若用女主角来对应,则是朱丽叶(《罗密欧与朱丽叶》)、米兰达(《暴风雨》)与克莉奥佩特拉(《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朱丽叶代表一个时代的青春与爱情,仿若脱手弹丸永不回还。这种爱情在健康中带点愁容,温柔中带点粗野,兼有月亮的柔和与太阳的炽烈。就像海涅说的那样,“朱丽叶的爱情如同她的时代和环境一般,带有一种比中世纪更浪漫的、迎着文艺复兴盛开的性格;她色彩绚烂有如斯卡里格的宫廷,又坚强如隆巴迪的贵族,爱得有力,也恨得有力。”朱丽叶浸透了一个时代的热情和确信,就连冰冷发霉的坟墓,也不能动摇她的爱念,不能熄灭她的火焰。
米兰达则跳出任何一个时代之外。她高蹈远举、蝉蜕尘埃,不但能够远离时代影响,甚至可以避开时间的毒手。她就好比在洁净无染的土壤中开出的花朵,而这土壤,只有仙女之履才能轻踏其上。腓迪南王子在米兰达身上激起的爱情,用纯真来形容还不够,必须用“仙界的纯真”才可以。对米兰达来说,一切早已存在,只有路过时显形。
克莉奥佩特拉是一个同时恋爱着又背叛着的女人。谁若以为这样的女人一旦背叛她的情人,就不再爱他了,那就大错特错。克莉奥佩特拉的爱情,正是一个衰微文明的时代图腾。她的爱情没有信任,没有忠诚,只有轻浮而放荡,最终上升为令人胆寒的疯狂。仍如海涅说的那样,“这种爱情犹如一颗狂奔的彗星,带着光焰的尾巴,混乱地旋转着冲向太空,即使不会毁掉,也会骇走路上的一切星体,最后悲惨地粉碎,一团烟火似地迸为千万粒火花。”
炽热而坚贞的爱、纯洁而非凡的爱、疯狂而肉欲的爱,朱丽叶、米兰达、克莉奥佩特拉,这三种爱情,经由莎士比亚的天才描摹,像铁笔在蜡纸上刻下印记一样刻在我脑海,进而唤起我的人生经验,让我在甜蜜与苦楚中回忆,在回忆中理解情感与命运。这就是莎士比亚这种天才对我们的意义,他可以增加我们间接经验的广度,进而增加我们直接经验的厚度。
在任何一种文学史里面,都有关于天才的记述,而其中大多数却只是误会或阿谀。莎士比亚是为数不多的配得上天才之名的人。他这种天才一出世,就骄傲地像一个大师;他这种天才一旦成熟,与他同时代的所有同行就黯然无光;他这种天才也会死去,但他的身影将永远照彻黑暗的人类之城。
莎士比亚的天才之光,烛照了古代和他所身处时代的人性,也洞见到了四百年后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性。这就是我们今天还要读莎士比亚的理由。如雨果所言,“在莎士比亚身上,有才气,有灵智,有媚药,有颤动,有荡漾的微风,有使人看不见的感化力,还有不知名的高贵的营养汁。这一切形成他的动乱,在这动乱深处却是宁静。而动乱,却是所有第一流的作家都具有的。这种动乱,就是人性。”歌德的赞词也恰如其分:“莎士比亚就像是有着透明水晶表面的钟表,它不仅像别的钟表一样向你显示时间,而且内部机械也全是清晰可见的。”
为了动乱的人性,为了内部的机械,我们应该纪念并重读莎士比亚。
(作者为西南民族大学副教授、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