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的当代解读与教学价值的再探索
2016-05-14田澍兴
田澍兴
铁凝的《哦,香雪》以其清新脱俗的风格和真挚热忱的感情,让一批批读者为之动容。这篇小说选入沪教版高一第二学期第四单元后,我们发现在学生阅读的过程中往往产生一种解读的单向度问题:能从作者细致入微的描写之中感受到主人公香雪乃至她的那些同伴们的天真纯朴,以及中国乡村如璞玉一般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但却较少能主动寻找小说中潜藏的象征含义及其当代启示。
火车、邮政系统乃至门牌号码都曾是落后地区走向现代化的一种象征,那是一种新秩序建立的起始,当火车以其定时定点、来去无情的特点出现在封闭已久的大山之中时,给人带来的那种冲击是可想而知的。同时,火车更多地带来了远方文明世界的事物,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或者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就在不知不觉之中获得了某种崇高的地位。所以,火车是现代化侵入原始生存环境的一种象征物,以它为先导,原来的生活方式、审美习惯、价值取向甚至人生观念都会发生或潜移默化或突如其来的变化。
香雪这一人物具有其特殊性,她的身上具有典型的中间色彩,因为她既是这个贫穷封闭的山村中的一员,同时又是村中唯一的初中生,有着接触外界——尽管那也只是一个很小的地方——的经历,并且在这种经历中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生存环境的不尽如人意。她的身上浓缩了那些最早感知到外界风云变幻,并且从自给自足的生活环境乃至价值体系之中跳出来希望改变自身的人的特性。对此,作者处在创作小说的年代里当然寄予了极大的期待,并为之振奋。一方面,摆脱了一段时间以来形成的话语束缚,作者对于这样一片虽然贫穷却是那样纯净的乐土表现出了最大程度的赞美与祝福;另一方面,香雪单纯地向往知识与先进生活的态度,包括她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生活环境的宏大目标,都被作者视为一种复兴的潜在标志。虽然从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反观,这样的美好向往究竟能为原始的环境提供怎样的未来值得探讨。
改革开放的时代洪流也裹挟着一切所谓“先进”的东西,闯入了中国。这就像课文中的那列火车,给台儿沟的姑娘们带来了新鲜感。这种强烈的冲击一方面激起她们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另一方面,也明显感到了内心的自卑。这些台儿沟的姑娘们,像极了我们今天在城市里随处可见的外来打工者——她们有一颗单纯质朴的心,但来到城市,面对城乡差距、命运之不平等,他们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会更坚决地摆脱固有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会更强烈地认同资本规则与现代城市法则,也会更彻底地拥抱功利主义与现实的生活态度。他们一下子被投入到这个“花花世界”,最能引起刺激的莫过于某些以金钱为中心的人际关系和等级关系,直观地认为只要物质上富足,其它的价值就能实现。但如果说这还情有可原的话,让人思考的还有小说中的香雪相信凭借知识的力量,能改变自身乃至整个原始文明的面貌与命运。当香雪因为贸然跳上火车而被带至下一站并步行回到台儿沟的时候,突然进入现代文明并被带离生养她的地方之时,本能的恐惧占据了香雪的内心,而那时支撑她走三十里夜路的精神力量莫过于对手中的那个铅笔盒的想象——它是知识的象征,是未来对她的一种许诺,是她甘心于以四十个鸡蛋和三十里夜路为代价换来的“宝盒子”。
这段夜路本身也极具象征含义,当接触了现代文明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自己的生命起点,就会看到“身在此山中”时看不到的东西,那是一种全新的发现——并且这种观感不可逆转。作者使用了一连串“原来是这样的”——这是一种恍然大悟式的、豁然开朗式的、感叹惊讶式的情感表达,同时也预示着过去的一切将无可避免地发生更改。这是一种对于自身的再认识——那是基于更大的文明空间并且是以现代文明为参照系所作的再认识。尽管没有明示,但是我们可以想象手中拿着铅笔盒的香雪一定认为那是一个需要被改造的地方,一个需要知识拯救的地方,一个需要现代文明之光照耀的地方。所以当她看到站台以及在那里翘首期待她回来的乡亲们时,高举了手中的铅笔盒,好像高举着知识火炬的女神以文明世界的造访者和启蒙者甚至拯救者的身份回到山村之中——她不仅完成了自我升华,也将力图使这种升华遍及整个家园。这个场景在阅读体验时有着某种崇高感,让人有落泪的冲动,但是多年发展昭示的残酷现实让我们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山村能得到的除却自我救赎,更多的是一种旧有生产方式的瓦解、生活方式的改变乃至价值观念的破坏,文明所过之处也有文化的残垣断壁。
铁凝在若干年后受邀回到作品的原型所在地苟各庄,发现那里已经是“河北省著名风景区野三坡的一部分”,“从前的香雪们也早已不再像等情人一般等待火车,她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了家庭旅店的女店主”。几年功夫,那些让人们一次次感动的香雪已经不复存在,这恐怕是作者本人都没有想到的。然而问题的复杂之处就在这里,我们似乎毫无理由和权利要求山村中的人们为了保存所谓原始纯朴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而拒绝致富走向文明世界,他们的日子的确比过去要好,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我们可以说现代文明如火车那样无情地碾压了地方文化,但是始终不能忘记他们也是人,也有过更好的日子的权利。如果以“看”异种文化的态度要求他们“被看”,无疑是残忍的,不人道的。
如果以更大的视角看待这篇小说的象征意义,我们还会发现现代中国也是如此——在一定程度上如费正清曾经提出的“冲击—回应说”——总是在受到外部的冲击后,才会有所回应。而这种在急于回应危机之中获取的进步虽然迅速,却总是缺少了什么——比如对原本内在动力的重新挖掘。现代中国在面对曾经的内外交困之时,只有踏上那条也许可以说是被强迫踏上的现代化道路——其中自有恐惧、彷徨和迷失,有所收获,却也代价很大,至今仍留有伤痕。当今天我们习惯于以东方自居的同时,不要忘了站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的东方是美国”(骆玉明语)。
最后回归到当代中学生身上,物质文明、现代生活、多元价值在高中这个为时尚早的阶段,向他们展开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我们为学生拥有视野的广度与思想的深度而喜不自禁,但同时又要为这些力量以“双刃剑”的方式存在而存有担忧——在文明的进程中,我们被照亮的同时往往因为“太亮了”而看不到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一方面,正如学生不再去理会身为木匠的父亲为香雪亲手做的小木盒那样,一些最为质朴的美德、天真的情怀、浪漫的诗意与纯粹的追求在逐渐淡出学生的生活,学生过早地被推向功利化;另一方面,鼓吹欲望正当的时代与复杂多元的社会价值又在以五光十色的显性方式引诱着他们。而作为一个读书人、有“思考力”的人,需要对其保有一种可贵的警觉之心。
作者单位:上海市南洋模范中学(200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