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罗什,以悲智征服中原的千古名僧
2016-05-14黄晶晶
黄晶晶
鸠摩罗什第一次把印度佛学按照真正意义翻译并引进来,不但对后世佛教诸宗的产生发展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而且影响到以后中国的整个思想和文化的发展走向,使佛教与中国传统的儒道并立而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基础。
公元413年4月13日,后秦弘始十五年的长安。
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鸠摩罗什(以下简称罗什)由弟子护送到草堂寺。高足弟子团团围在高座周围,还有三千徒众挤满了草堂寺。
罗什睁开了浑浊的双眼,说道:“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
说完,70岁的罗什永远闭上了双眼。遗体由禁卫军运到逍遥园,依西域、天竺僧人的丧仪火化,薪尽火灭,罗什身体成灰,唯有舌头成舍利,不焦不烂。智慧第—论辩无双威西域
在所有关于罗什的传记中,他的孕育及出生都被描绘成近乎一桩神迹。
344年之前,天竺(古印度)人鸠摩炎辞避国相相位出家,东度葱岭来到龟兹,龟兹国(故城位于现新疆库车)王聘任他为国师,并将女儿者婆嫁给他,于344年生下罗什。耆婆怀孕期间,变得聪明异常,最典型的特征是“自通天竺语,难问之辞必穷渊致”,就是善于辩论。对此,佛经中有诸多“舍利弗在胎之证”的记载。舍利弗是释迦牟尼的十大弟子中“智慧第一”。这种非凡无比的智慧是佛教传记家给予罗什的定位,“智慧第一”是罗什佛学修养的人生底色。
罗什的出生地龟兹国是西域中路上的重要国家,在汉代就成为西域的五大国之一,在罗什时代,它是周边很多小国的宗主国,国力处于一个比较鼎盛的阶段。龟兹是佛教东传的主要驻足地,3世纪后期,佛教在该国已相当流行,从《晋书·西域传》并《出三藏记集》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当时龟兹王宫中,装饰的佛像与所进行的佛事活动已经同寺庙没有什么差别。而整个国家,佛寺有100多所,僧人5000多。罗什就是在这种佛教气氛浓厚的环境下成长的。
351年,罗什7岁,母亲耆婆出家。耳濡目染已久的罗什,随同母亲一起出家,从佛图舌弥为师,学习小乘佛经的《阿毗昙经》。12岁时罗什返回龟兹。途中经疏勒国(今新疆喀什噶尔)停留一年,这一年,在罗什一生中最具决定性意义。在疏勒,他结识了一位终生的师友佛陀耶舍,在其指点和帮助下,博览四《吠陀》及五明诸论—包含了古代印度所有的学问。最重要的是,在疏勒国,罗什遇见了莎车王子须耶利苏摩,一个专门弘扬大乘佛教的布道者。在苏摩的引领下,罗什由小乘改宗大乘,意味着他在小乘的坚实台阶上,向上迈出了关键的—步,大乘赐予罗什犀利的理论武器和无畏的舍身精神,使他具备了担当大兴佛法、度无数人使命的能力。
辩论是来自印度大陆的学风,要传教就必须战胜论敌。在罗什的西域生涯中,多次因为辩论而战胜了外道。早期佛教教团对于讲经法师的辩论才能非常看重。辩论的才能一方面是挫败异教徒的利器,另一方面也是教团内宣扬教理的必须,也就是演讲的艺术和魅力,要求不但能使听讲的信众“闻者悦豫,听之无厌”而理解经论,而且还能专心听讲,“忆持不忘”。
在厨宾、疏勒、温宿、龟兹,罗什正是以辩才折服当地国王及信众而树立声威的。
20岁这一年,罗什受具足戒,这是沙弥成为比丘的隆重仪式,标志着正式出家。作为受了具足戒的僧人,罗什的宗教生活发展有两个趋向,一是传教度人,一是智慧解经。前者是职业宗教传播者,后者是理论学问僧。无论是罗什本人的学问、讲说与辩论才能,都非常适合成为一个度人化众的大法师,早期的西域僧界或罗什本人,都倾向于成为这一个角色,而非一个译经的僧人。
关于这个方向的选择,在罗什的传记中,又有一段颇富神秘色彩的预言。12岁那年,罗什跟随母亲自罽宾返回龟兹的半道上,在月氏北山碰到一位罗汉,罗汉对耆婆说“若(罗什)35岁不破戒,必当大兴佛法,度无数人;若戒不全,无能为也,正可才明俊诣法师而已。”这就恰恰预言了罗什“大兴佛法,度无数人”与“正可才明”这样两条道路——要么成为像优波掘多(阿育王时代传教度人的高僧典范)一样的传教大师,要么就仅仅做一个学问僧。
凉州黯然15年
365年,前秦国王苻坚初闻罗什之名。383年,淝水之战这年,在准备讨伐偏安江南的东晋政权之前,苻坚居然派遣10万大军讨伐龟兹。有僧人传记家将苻坚此次行动的主要目的归结为获得罗什。但今天看来,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举动,从正常逻辑来讲,大战在即,分散兵力,这是军事大忌。
更合逻辑的分析是,苻坚讨伐龟兹的主要目的在于,对自汉武帝以来就开始陆续臣服中原正统王朝的西域诸国“示以中国之威,导以王化之法”,这种同前代的大汉帝国比肩而视的心理,使得苻坚已经不从实际局势出发考虑问题了,他所考虑的是如何建立儒家经典和历史书籍中记载的那些中原著名帝王一样的丰功伟绩。
而作为北方胡族氐人建立的前秦政权,要接续中原王朝以儒家文明构筑的中原政权的正统性,就会陷入—种血缘身份与“华夷之辩”的社会意识形态思想来源相抵牾的尴尬状态,而这却成为苻坚得知罗什的大名后,想要将其罗致中原的重要原因。为的是在军事占领和政治统治的基础上,得到—种新的社会意识或思想来源,来代替儒家正统观为核心的社会意识形态,而罗什所拥有的大乘思想正是这样—种截然不同于中原知识体系的胡族知识系统。
384年,东晋孝武太元九年,罗什41岁,前秦大将吕光攻陷龟兹,俘获罗什,吕光不崇信佛教,竞逼迫诱骗罗什与龟兹王女成婚破戒。385年,苻坚身死国灭,决定了罗什失去了可以在当时的中原地区找到一个支持其传扬佛教的权势者。386年,吕光在凉州称帝,建立后凉,此后的15年,罗什在后凉京城姑臧(今甘肃武威)做政治顾问,吕光不但不能为罗什提供传教的支持,还对他的智谋怀有防范之心,被掳凉州的15年是罗什宗教生涯最没有光彩的岁月。
更为严重的是,被掳掠和破戒给罗什带来了两项巨大的变化:1.被迫离开了佛教经论文献与思想相对丰富、成熟的西域地区;2.暴力胁迫下的破戒,彻底改变了他的传教趋向,由一个成熟的讲经化众的大师变为一个“译经僧”。
开拓性的长安译经时代
401年,后秦国主姚兴出兵西伐吕凉,凉军大败,明岁的罗什被邀抵达长安,受到国师般的礼遇,开始了长安译经。在中世佛教发展史上,姚兴所发挥的作用,可以说是转折性的,正是因为他对佛教倾国力的支持,才使得罗什在长安建立规模庞大的译场。尤其重要的是,姚兴在罗什译场建立的过程中,还做了开拓性的建设。首先,以国王的身份明确要求和支持罗什以“翻译佛经”为传道要务;其次,在这场长达10多年的长安译经过程中,以国家政令的方式派遣当时关中最优秀的僧人做罗什的助手和学生,这对于培养—个稳定的、高水平的学问僧团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此外,姚兴以国王的身份参与佛经翻译、讲论,或撰写佛学论文,直接提高或激励长安译场佛学讨论的学术风气,对于佛经的准确、高质翻译有关键的示范效应。
姚兴有如此举措,除了因为自身对佛学感兴趣,还有其内在的原因。
羌人是北方胡族中最早接受佛教的本土胡人,其在中原文化体系中的地位与被认同程度却远远低于同为五胡的氐人。前秦王苻坚就曾斥后秦开创者姚苌——姚兴之父为“小羌”,认为“五胡次序,无汝羌名”。由此反证,在当时的这种社会意识形态下,羌人政权寻求不同于中原传统意识的思想来源的迫切性是非常强烈的。这也许就是姚兴为什么大力支持罗什翻译佛经的内在原因。
作为佛经翻译家,罗什一生翻译佛经70余部、300多卷,在数量上,不比唐代玄奘,但从译经的内容及后世影响方面看,罗什在译经史上占有很高地位。唐玄奘翻译的佛经大多在佛藏中保存着,而僧俗界吟诵阅读的重要佛经还是用罗什翻译的本子。
在罗什之前,早期到中原传教的以厨宾僧人为多,厨宾是小乘学术大本营,所以对于大乘经典的解说与传播就相对要弱化得多;再则,早期的翻译者主要以竺法护为代表的中西北僧人或一些粗通华语的西域僧人,语言的不熟练就决定了佛经的版本选择和文字翻译支离破碎。而且当时仍然沿用的是佛教传入初期时“格义”的方式翻译,也就是用中原固有的一些名词来代替比附佛经中的名词,但这样只注意两种不同思想的概念和名词之间相似性,并不能把它们真正融合起来,无助于本土哲学吸取新鲜养料,反而会在思想上引起混乱和曲解,显然已不能适应中原佛教思想的发展。
罗什有深厚的印度、西域各国的语言、知识修养,又在凉州生活了15年,对汉语有熟练的掌握,因而他得天独厚地具有流畅地翻译佛经的学术修养。在佛经翻译史上,相对于罗什之前的译作而言,罗什的译作被称为新译,其译文兼顾文和质两个方面,行文优美,概念准确,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平。在中国佛经翻译的技巧、理论等方面,罗什还做了非常可贵的探索。罗什认为,梵文辞体华美,可以配乐诵唱,但译为汉语后,虽能保存原意,却失掉韵律美,因此在具体操作时,要注重意译与音译的选择,不但要译出原意,同时力求文字通俗化,兼富优美文学色彩。
罗什译本在翻译方面的成功之处,更主要的是他对大乘经义理解的“神悟”,使之有丰厚的学养根基,以流畅的语言恰当地表达了佛经真义。罗什的译本可以说是最为成功,也是最流行的。以《维摩诘经》为例,这部印度早期大乘教的重要经典前后共有6个汉文译本,其中,流行最为广泛的就是罗什的译本,各种层次的读者都容易读懂。
在艺术方面,以《维摩诘经》为代表的佛经,为石窟土寺的壁画创作提供了生动、简洁的底本,如敦煌莫高窟的壁画《维摩诘经变》就是依据罗什译本绘制的,其他石窟中出现的大量“维摩诘经变”和“西方净土经变”都与罗什的译经有关。
从佛学思想发展方面来看,罗什对《中论》等一批中观派要典的翻译,在中原传播与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中论》等著作是印度高僧龙树依据诸多大乘经典所著之书,提倡中道实相之理,驳斥偏执妄见的大小乘错误观点。罗什的译作将般若思想在印度发展鼎盛时期所取得的主要成果介绍给了中国人。此外,罗什用中观派的观点来解释般若类经典,从根本上破除了“六家七宗”的各类偏执。
统而言之,罗什长安译经是中国佛教和文化历史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他第—次把印度佛学按照真正意义翻译并引进来,不但对后世佛教诸宗的产生发展发挥了决定性作用,而且影响到以后中国的整个思想和文化的发展走向,使佛教与中国传统的儒道并立而形成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化基础。
三度破戒抱憾终生
长安译经期间,历史再一次捉弄了罗什。
据现有文献记载,在罗什一生中三次犯戒娶妻,其中在长安时的两次破戒可能是出于后秦王姚兴的纵容和“安排”。由此也可以看出,作为帝王这样一个掌控无上权力的佛教徒,是如何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变换立场、把握尺度的。
据《晋书》记载,某天,罗什在草堂寺讲经时,突然走下高座,对姚兴说:“有二小儿登肩,欲鄣须妇人。”姚兴有求必应,马上召宫女来给罗什做夫人。结果这个宫女很快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样一来,引起了姚兴对罗什“女人缘”的关注。《:高僧传》记载,姚兴常对罗什说:“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于是又给罗什召来了10个妓女,逼他接受。既然有了这么庞大的妻妾阵容,罗什同弟子们同住僧房就不合适了,便又“别立廨舍”。
很快这件事成为长安城内最大的新闻,弟子们对师父更是不满又不敬。此后每逢开讲时,罗什都要来几句自我辩解:“譬喻如臭泥中生莲花,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有天,罗什在草堂寺讲经,几十个住在外面的沙门闹场,罗什从怀里掏出一只装有银针琉璃小盒子,和一只银钵,将银针倒进银钵内,分几次将细针悉数放进嘴里吞了进去,说:“若能见效食此者,乃可畜室耳。”意思是,若想纳妇人,吞针即可。故意闹场的沙门惭愧不已,僧众的不满与不敬也总算平息了下去。
然而,罗什接二连三地的破戒举动,显然是对佛教寺院宗教生活权威的破坏。也许,罗什的个人才华与魅力,已经远远压倒了他所犯的错误,也许,作为一个外来的胡人,他的异族身份使之得到了宗教界和世俗的最大限度上的谅解。然而,罗什自己的内心是痛苦和尴尬的,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担当“师教”的资格,因而有“三千徒众皆从什受法。但什累业障深,故不受师教耳”这一无可奈何的说法。
虽然由于佛经翻译的高度成就,在中国佛教发展历程中罗什成为后人敬仰的人物,然而,至少在罗什自己看来,因为再三破戒,无法像优波掘多一样传教度人,而翻译佛经只不过是他迫不得已的最下选择而已,是小道。从他的临终遗言可以看出,他认为自己没有达到所预想的传教度人的目标,唯一可以安慰的是“谬充传译”的那一点阴差阴错而得到的成就。而在《:高僧传》中,记载了一位外国沙门对过世的罗什的评价,“罗什所谙,十不出一”,也就是说,罗什在长安译经、传播大乘中观思想,仅仅表达出了他十分之一的思想和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