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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孩子

2016-05-14骆永林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彝人大凉山木棉

骆永林

俄罗斯大作家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大意是,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不同。读这篇小说,主人公的境遇似乎让我们对托翁的话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就有了一定新意。可以说是作家独辟蹊径,用娴熟、老道的语言,讲述的一个曲折的爱情故事。爱情确实是一个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问题是怎样在永恒的主题中,开掘丰富多彩的新意,那可就要看作家们的本事了。此篇小说的不俗就说明永恒的主题中,永远不乏热爱生活、常绿常新的进取创新的高手!

“南来,站住!”

南来是报社的副总编。在机关楼的大厅前,人们温和地点头致意或者小声地问候,没有人如此地断喝。喊话的人一定把南来的姓名沉甸甸地含在口腔里转来辗去地囫囵,见到本人时便迫不急待地喷吐出来。喊得急促与响亮,让所有走上台阶的人们停足,侧目关注。

——是女人的尖细的声音。

南来遁声望去,在进入报社的大门的台阶下,站立着一个女人。南来第一眼并没有认出她到底是谁。撞进眼帘的是她宽厚的身板,虽然胖,但胖得壮实,每一块肉都扎扎实实地贴在身上。一件白色的短袖铁路制服衬衣配一条黑底红花的棉质中长裙,这是铁路小站的中年女职工和家属们来到省城的装扮,几十年来一成不变。如果在小站上这样穿是没有问题的,但在省城也穿成这样无异表明自己的来源地。也难怪她们,不知道省城的流行,贸然搭配更是不好把握,以这样的不变应万变,在心里觉得很妥帖。她的脸色、皮肤的颜色也会告诉所有走上台阶的报社同仁们,她是从大凉山来的,是从大凉山铁道线上峨嵋车站以南的沿线小站上来的。

南来太熟悉这种皮肤的颜色:阳光的手指头在大凉山上比川西坝子要粗糙得多,虽然它们来自同一块发光体,大凉山的太阳是一块粗砂布,川西坝子的太阳是一块织有花朵的蜀锦。粗砂布搓揉在人的脸上,脸蛋会生出裂纹、皮肤下会泛出毛细血管,把脸抹成干涩的赫色。南来年轻时在大凉山铁道线上厮磨过,对大凉山的太阳有深刻的理解。

南来再看看她的面容,眉头紧皱、嘴唇干裂,喉咙涌动着,似乎有很焦急的事要叙说。驻足观望的人都以为是大凉山铁道线上的职工,因为有什么不平的事来找报社反映,南来以前跑那条线的报道,偶尔有职工找他解决事情是沿线职工容易想到的路子。来人总是这样大声武气地直呼其名。停步的人们又迈出脚步了。

南来心里突然一咯噔:啊,好像是……她?真是她吗?赶紧快步地走到她的面前。“你——”

壮实女人的眼光缭乱起来,低垂下去,似乎有眼泪要滴落,她赶紧用宽厚的手背抹眼眶,她说:“你是记不得我了……我是袁木棉,乌斯河站的袁木棉……”她怕南来忘记了,放低声音再加上一个强调:“……沙玛隧道,看守工。”

沙玛隧道、女看守工,这两个名词悬挂在南来心头。岁月的风声水色浸染,它们已经绿锈斑驳、嫩色褪尽,混沌如两根忘记采摘的丝瓜,甚至肉质都褪去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粗筋。但是现在,袁木棉的叙说瞬间就把老丝瓜蜕变成铜钟,双钟齐鸣——沙玛隧道、女看守工。

南来倒吸一口凉气,乌斯河!南来永远记得这个地名,记得乌斯河山峰的突兀、记得峡谷的深邃、记得那引起赫色的大滑坡地带,更记得有一个沙玛隧道的女看守工,她叫袁木棉。那时她穿的是裙子或者是紧身裤,墨色枝叶配红花的裙子或者大红色的包裹得丝丝入扣的紧身裤。十多年前来找过南来,让南来胆战心惊了很长的时间,后来风平浪静,再也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南来怕听到乌斯河,更怕听到袁木棉三个字。

南来不忍心看低头啜泣的袁木棉,他短暂地闭上眼睛,阖目间却看到了乌斯河倾复的泥石流汹涌而来,许多世纪以来就高悬头顶的大石头和泥巴,裹挟着浑浊的山洪倾泻而来——乌斯河工务段召集抢险队伍的钟声呼叫起来——这也是他以前在成昆线上做记者时经常描写的场景。南来睁开眼时,同栋大楼的同事们正纷纷从身旁走进报社,这些都是机关的练达的人士,事不关已会快步地越过,但很难说他们不会斜觑或者偷瞄。南来定神后,对袁木棉说:“你还是来了……到我办公室来谈吧。”

袁木棉止住抽泣,亦步亦趋地跟在南来的身后。局机关恢宏的大楼让她有些胆怯。上楼的这段时间,南来的心情也平息一些,他想明白了,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他下定决心了,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提着心过日子。进入办公室后,南来虚掩上门,但门边小心地推近贴紧门框,这样也不会透漏出交谈的声音。

南来靠在办公椅背,把腰板挺直,仍然保持一种警惕的身姿。他不说话,用眼睛瞅着接踵进来的袁木棉。因为他实在不清楚她为什么来找他,在这个时候!

袁木棉不安地用手指划着茶机前的玻璃板,她语无伦次地解释:“我真的不愿意来见你,我以为永远都不来找你的。但是……我昨天搭573次车连夜连晚地来,我必须来,因为他到省城里来……他不听话哟!”

看她局促不安地样子,南来的紧张松驰下来,问:“谁来了?是谁到省城?”

“儿子。”

“他多大了?”

“16岁。”南来抬头想一想,在心里默算一下,倒吸一口凉气:“他来了……来做什么呢?”

“那个长着岩石脑壳的犟拐拐,他到省城来看看。省城多大呵他才多大哇,他刚满16岁也不仔细想想迷路了咋办?而且他的身上没有多余的钱,只背着一个装满乐器的袋子。他说走就走,从学校里走的,过了半个月了我才知道他来省城了。”

一个冒冒失失的离家出走的少年,所以母亲会如此心急。但是她不找别人帮助,一下车就候在报社门前等他,为什么呢?南来沉吟一会儿,坚决地抛出一个埋藏多年的疑问:“他是谁的孩子?”

袁木棉的脸顿时窘迫得潮红,但她咬咬牙后恨恨地说:“他是我的孩子。我的!”

“你一定要回答,他的父亲是那个彝族人吉黑瓦达……还是我?”

“唉,作孽哟。你还记得过去的事?”

“我没有忘记。”

袁木棉的眼眶里盈盈地闪着光,她虚弱地回答:“我不知道孩子在哪里,求你帮我找到他,找到他……你就明白了。”

南来把车开出来,侧身打开车门时,袁木棉站立在车门边。早上的太阳照射在她的身上,她的肩与头发上散发着太阳的金辉,她的身姿却掩藏在背光的阴影里。

南来又看到了沙玛隧道前的光影,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维修的轨道车载着全国和省市级媒体的二十多名记者往大凉山铁道线采访,轨道车快要窜出沙玛隧道时,车上的几位摄影记者突然尖声地叫起来:“停,停车呵!”南来当时在铁路分局的宣传口工作,挂名路局报社的通讯员,此次陪同铁路外的媒体采访。南来抬头看看隧道口,明白了摄影记者叫停的原因,眼前呈现绝妙的光影:

沙玛隧道口的条石垒垒,黝黑和沉重的质感画出明暗变化的半圆形,为整个构图提供绝妙的黑白分明的边框。底部是枕木和道砟,被隧道的渗水滴沥得湿漉漉地反射光。这光不是寒光,是那种饱含水分的物体发出的水晶般的柔光,道砟本来就是平庸之物,是这个场景中作底部闪闪烁烁的陪衬,道砟石的棱角纷乱,发出的柔光也就星星点点的散漫,恰到好处地烘托出之上的铁道与人。在道砟石之上卧着两条钢轨,由于出隧道口就是弯道,要克服离心力整个路基面会有一些倾斜,钢轨也是一高一低地弯曲,车轮日夜辗转在轨面上磨出了两条明亮的光带,在黝黑的边框围护下在道砟石上飘曳起来。此时的钢轨和道砟仿佛失去了铁与石的硬性,在明亮与晦暗之间转化为柔软之物。隧道外就是大凉山天空,明净净地不着一丝云彩,构画出弧形的留白。所有的一切只为浮现一个人影——

沙玛隧道的看守工高举着一盏信号灯侧身展示允许通过的黄色信号。因为逆光,他的整个身影只有轮廓,手臂上端是一朵闪亮的向日葵,手臂以下是一个纤细的身形。哦,立即让人联想到看守沙玛隧道的是一个女工,只有女人才会有这么下滑的肩与膨胀的胸部,举手后挺立而出的是急剧扩张的一团圆弧,圆弧的下端因为沉重似乎颤巍巍地抖动。弧形以下急剧收束的腰,收得那么紧致与纤细,平坦之后再次向下发散。哦,她那时穿的是当时流行的紧身裤。

在上世纪的末期,城市里铺天盖地的流行紧身裤,就是用脚底踩住高弹的面料以便贯穿半身。南来从那个年代过来,见识无数穿紧身裤的女子,至今他还是认为没有人比她穿得更好看。黝黑的光影包裹臀部的浑圆,完美的浑圆向上翘立,并拢的胯把下部变成一条纤细的鳍,显示出两条绷紧的大腿、小腿以及脚踝,它们挺立出女性少有的力量感!对了,她的紧身裤是大红色的,非常的鲜艳夺目,跃然地冲击眼帘。因为紧身裤的红,所有的黑白光影全部飘逸起来。

一条站立的美人鱼,一条举着向日葵的美人鱼,以模糊得最美的样子出现在大凉山铁道线的沙玛隧道口——这图景和光影也许正是摄影者苦苦追索的。轨道车刚停下,摄影记者们纷纷跳下举起照相机,甚至有记者跳进了隧道内的排水沟以便拍到最佳的角度。因为沿线采访下来,大凉山铁道线上的看守女工们虽然很多,穿着紧身裤的只有她,而且是红色的紧身裤。

记者们的忙乱把她吓住了,她丢下信号灯蹲在路基下不知所措。陪同采访的乌斯河养路段的领工员恨恨地说:“怎么这么没有出息。”这个没有出息的女子就是袁木棉。领工员催促她赶紧站起来,保持刚才的姿势。因为羞怯,袁木棉做得有些忸怩,手脚没有刚才绷得那么紧,显露出一点胆怯与畏缩的样子,当然也更增添了一点女性的柔美。当年画报和报刊上都有她持灯站立在沙玛隧道口的不同角度的图片,冠名为“成昆线的看守女工”或者“列车安全的守护女神”。

南来后来明白了为什么袁木棉穿紧身裤最好看,穿在她的身上不只是显示出女性的水波般的曲线,最重要的是她肉体里蕴藏着那么多的狂野的蓬勃的活力,如熟透的石榴,密集的籽实每一颗都在膨胀都要炸裂。这种活力就是高弹的面料也包裹不住,而且放在具备劳动美感的场景更是酣畅淋漓地喷涌而出。

十七年后,南来再次看到袁木棉的逆光的剪影,虽然没有松松垮垮的坠落之势,但夺人心魄的热力失去了。她把臃肿的自己塞进副驾座,这一切让南来恍若隔世。叹口气,十七年呵!谁能不老?就是自己还能再次攀上乌斯河站高高的棉来山吗?他为自己的失落感有点自责。

汽车离开局机关大院后,南来才想起问她:“哦,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吉黑阿木,就是吉黑家的大儿子。”

南来心里念叨:阿木——大儿子,这个长在彝家的孩子他究竟长得什么样呢?真像我吗?不仅仅是面相还有他的性格,到底是谁的禀性呢?

袁木棉没有孩子的落脚地,没有他的联系电话,她只知道孩子的去向是省城。“如果我有他的行踪,我也不会来麻烦你的。”

这话让南来听起来心里刮过一道寒风,她真是不想与我有关联的,现在是孩子丢了不得已找来的。那么我在她心里是如何的不堪呢?南来想到这一层,也为自己叹口气。我怎么就成了这样不能依赖的人呢?南来觉得憋屈和悲哀,一定得把这个孩子找出来。他现在找到孩子的心情与袁木棉一样的急迫了。南来开车时已经想到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孩子,铁路南站。肯定与铁路南站有关。省城人都知道大凉山来的彝人聚集在省城的南部区域,在铁路南站附近转悠的多,与南站的铁路派出所多有关联。车站派出所的刘所长正好是多年的朋友,通过刘所长也许能挖出冒失地闯进省城的吉黑阿木。这个孩子!

来到火车南站,在广场上就看到了正在巡视的南站派出所的刘所长,刘所长老远就伸出手来。“哎呀呀,采访的事安排一个小编或者小记者来就行了,何须大总编亲自出马。”

南来寒暄:“最近忙吗?”

刘所长回应:“你知道南站这边有一群捣蛋的人,撵不走也惹不起,他们又有政策保护,咋会清闲呢!”

南来知道这个状态才来找他的:“我有急事找你!私事,我的……亲戚在找她的孩子,一个离家出走的彝族少年。”

刘所长挠头:“这事不好办,他们很散乱的。有时候管不住自己,当然也就谁也管不住谁了。而且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袁木棉插话:“彝人聚集一地总有头儿的。我知道你能找到头儿,也能找到我的儿子。”

刘所长仔细地瞧瞧袁木棉,“好吧,我试着找找。你们就在这里等还是到办公室里去等?”袁木棉回应:“不麻烦了,我们就在广场上等。所长快去快回吧!”刘所长就转身向站外走去,肯定是办事去了。南来与袁木棉走到广场的一隅相对而立。袁木棉觉得总要说点话,“你说我是你的亲戚,还好呃,没有说你在学雷锋做好事,帮助铁路小站的职工寻找失散的孩子。好的,我就荣幸地算是你的亲戚吧。”

南来听这话隐隐地有些刺耳,一时间也找不到回话:“哪——该怎么说呢?为什么要来省城呢?”

“谁?”

“儿子——”

袁木棉涨红了脸,想想说:“他来找亲戚。怎么劝也劝不住,他一定要来找的。”

“你们在省城还有亲戚吗?”

袁木棉摇头。南来意识到:“那么——他是来找我吗?我最近哪里都没有去,也没有少年来找过我。他为什么没来呢?”

“你愿意他来找你吗?”袁木棉幽幽地问。噎得南来一时语塞。

“他怎么知道我呢?你告诉他了?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告诉过他。但是他可能知道点什么了。”袁木棉这时从挎包里取出一个本子递给南来。牛皮纸质的封面已经须须缕缕的破旧,抬头是养路工区的交接班记录本,胀得鼓鼓囊囊的厚实。南来接过手,翻开瞧瞧,原来是一本剪贴本。但是这本剪贴有些不寻常,都是南来发表在路局报刊上的诗文。

“他从小就看见我在剪贴,也许他猜到的——他是一个聪明的男孩,他长大了什么也瞒不了他。”

南来与许多弄新闻的人走的路是相同的。青年时期挥洒激情弄诗作文,宣传部将其招入麾下,写新闻报导写社评,凭手中的一支笔写上了领导岗位,诗文反倒是昨夜黄花了。没有想到,还有人把这些装点版面的小诗小文从报刊上小心翼翼地剪贴下来,把编辑和自己都觉得是黄花菜的小诗文一一收集。十多年来在路局报刊发表的文学作品几乎囊括其中,南来都快忘记了自己写过这样的作品。翻着本子,南来仿佛看到袁木棉收集剪贴的情境:在沙玛隧道口,轨道车丢下给养呼呼地开走了,女看守工把米和蔬菜、油桶搁在脚边,忙不迭地打开随同丢下的几张路局的报纸和路局的杂志。如果印刷着南来的字样,她目光闪闪地莫名地惊喜,然后把那一张在其他地方随意抛弃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收好。在夜深车稀的时候,在看守房的一盏暗淡的灯泡下,如果停电就在一盏备用的油灯之下,女看守工捧着剪贴本细细地诵读。此时大凉山的千山万壑黑得浑然的纯粹,半山壁映着唯一的光,光也抹亮了镶嵌在山壁的两条银色的轨道。脸庞抬起向黑暗的远方凝神,眼珠子亮闪闪的。

南来想到这样的情景,把脸低向剪贴本上。

袁木棉说:“孩子小时候就看见我在收集这些。后来有一件事,让他知道了吉黑瓦达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唉,这孩子这些年来一直在追问我,他有几次甚至也问起过你。问为什么专门收集你写的诗文。我都搪塞了他,没想到他长大了,心也野了,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突然离开大凉山,说是到省城里来。”

南来说:“来找我的。一定是来找我的。”

“他只说来看看,和你以前说过的话是一样的。只是来看看,他说要看个明白就回来。”

“我们的报纸每天都贴在南站广场上,我的姓名每天都赫赫然地印在上面,报社的电话与地址也一目了然,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南来现在更着急了。

“不知道。千万不要出……事。”袁木棉啜泣起来,南来走近她,抬起手迟疑片刻还是拍在她的肩上。袁木棉立即抓牢他的手掌,把脸贴在南来的掌心。

南来的手掌立即稀里糊涂地潮湿,一掌的泪。广场上的风很大,人很多,南来左右环顾,没有把手抽回来。就在这当儿,刘所长走过来,效率真高。跟在所长背后的还有一个人,皮肤黝黑的壮硕汉子。他收拢了肩胛骨,低垂头颅,谦恭地眉眼之间仍然藏不住一种暴戾的尖锐。刘所长说:“你们把要找的人告诉他。他知道在南站这一带的所有的彝人。”

袁木棉上前拉住他:“我的儿子,吉黑阿木,16岁。你知道?”

“我记不住姓名,你得说他的模样。”这位汉子就是南站附近彝人的头目了。他瞧见袁木棉身后的南来,恍然大悟。“我知道你们要找的是谁了。一个少年,彝人里少有的白脸少年。你是他的妈妈,你是他的爸爸。你们咋会现在才来找他呢?”他指着南来说他是少年的爸爸。

刘所长不以为然:“胡扯!他怎么可能是他的父亲呢?他是总编,我们报纸的总编。”

“不管是什么,他和那孩子长得一模一样。一个模子翻印的能有错吗?”

“咦,有这回事?总编的夫人在局机关财务处,怎么……哦,南来以前也是大凉山铁道线的人。你们又是亲戚……那就是娘舅关系,外侄如娘舅,这就不奇怪了。”刘所长的自圆其说替俩人解了围,袁木棉也在点头默认。

袁木棉已经抓紧那人的肩膀,“走,快带我去找他。”

“他走了。被我们打走了。”

“你们打他?你们为什么要打他?为什么呢?”

彝人头目抬眼瞄瞄刘所长。刘所长厉声地说:“老实交待,必须如实地讲。”头目就接着说:“他流落在南站,我们收留了他。给他房住给他吃饭也给他灌酒,但是他却不替我们做事,当然要打他。”

“他才16岁,能做什么事。你们要他做什么?”

“当然是最方便就来钱的事……进屋偷……拦路抢。这个犟小子就是不干,就连在路边的顺手牵羊也不肯。他说是来找父亲的,如果找到,父亲知道他在做坏事,怎么好见父亲呢?妈的,他说我们在做坏事,说我们是坏人,我不打他,其他人不会放过他的。他们打了他。”

“啊,你们打他?”

“我们当时也不知道你们当家长的在找他,也不知道你们和刘所长有熟人的关系。当时……他就被打得趴下了,动弹不得。人长得白净不像彝人,打死也不低头这一点真像彝人。嗬,人小却有硬气,他说打死他也不干偷盗的事,谁把他教得这么傻也这么倔犟?他说来找爸爸,有这么蠢的爹吗?”他说着,瞄一眼南来。

“你们到底把他怎么样了?他现在是死是活?”

“搬走的时候是活的。是我怜惜他,他们说丢在花台的草丛里就算了,我怜惜他,知道为什么怜惜他吗?他会我们彝家的所有的乐器,一支竹笛能把人心吹软下来。我一般不感动的,他的笛声差点让我掉眼泪。看在笛声的份上,我让人把他送到一间房里,还留了钱让人侍候。也许活过来了,也许……”

“你们是在犯罪,谋杀罪知道吗?”刘所长拍了桌子。

袁木棉已经被吓得泪眼婆娑了,她上前拖拽着头目,“如果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咬死你。快!带我去,带我去他养伤的房间。”

头目见势不妙,甩开袁木棉的抓扯,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出一个地址。刘所长扼腕叹息:“在山坡上他们能跑得过兔子,在平地里他要逃命谁也追不上。跑不了他。我会把他揪回来的。”真是的,逃跑的头目脚步飞叉叉的如风刮过。

南来知道孩子养伤的地址是省城的一个城中村。宽阔的蜀锦大道在这一段左右分明,左边是新建的春江写字大楼与西班牙风格的芙蓉香醍,它的价格不菲,居者也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右边从一个十字路口拐进去后,路越来越逼仄,地上也越来越烂,最后变得坑坑洼洼,据说路灯经常被人打熄灭,基本上是本城人夜间的禁忌之地。左右两过是城市的两个天地。

吉黑阿木就住在地上的一边?

一路问过去,终于找到对应的门牌号,一栋四层楼的自建房。南来停好车后,袁木棉告诉他:“你别下车去。”

“不是让我看看他吗?”

“不行,我不想让你看到他,而且他也可能不想看到你。”女人变脸起来快如闪电。袁木棉找到地点了,似乎南来的作用就完成了。

“能撇清吗?你说能撇得两不相干吗?”

“能。这以后都是我们家里事,与你不相干了!”袁木棉的语气决绝。“你开车回吧。”

南来犹豫片刻,决定在院落外等待。以前袁木棉也这样拒绝过他,他离开了,却留下长久的悬疑。今天,他要等等结果了。

袁木棉闯进去对着四层楼房就喊:“吉黑阿木——阿呷阿木!”她交替地喊。没有回声,袁木棉又钻到底楼,趴在一堵窗前向里面瞧,什么也看不到。她又喊:“其他人都死了吗?吉黑,吉黑,快出来,你这样要把妈妈急死呀!”

一个沙哑的声音回应:“住嘴。有人做了夜班正睡觉,不要吼丧似地喊。”接着看到一位更加壮硕的中年妇女从一道破门横空地站出来。

“我喊我的孩子。他就住在这里。”

“这里没有孩子,而且住的全部都是彝族人。”南来知道这里的原因和曲折,最初一些彝人找到环卫、保安之类的工作的来此租房,同族人越聚越多,由于生活习俗的差异,其他人就离开了。房东只好找个彝人代收房租。她长着彝人黝黑的宽脸膛,可能就是这栋房的二房东。

“他就是彝人,我知道他就住在里面,他被打伤了,你们是一伙的凶手。你们把他弄成什么样了?”袁木棉又喊叫起来。

那胖女人伸手来捂她的嘴。“我说没有就没有,再吼,撕碎你的嘴。”

“呸,你们伤害我的儿子!你也是凶手。”两个女人似乎要干一架。南来在院墙外听到对话,袁木棉从来都是柔顺到糊涂的地步,没想到还会有剽悍的蛮劲。

一个被吵醒的男子披衣出来,二房东回头对他讲:“就是这婆娘不听劝,在这里吼叫。你把她丢出去。”那男子便撩手走过来。

南来发现袁木棉可能要吃亏,赶紧下车跑过去,摆手挡住走近的彝族男子。二房东看一眼南来,突然一拍屁股:“我知道你要找的是谁!”

“少费话,快把他交出来。”袁木棉又挡在南来的身前,试图制止女人胡说。

二房东不理会她,对着南来说:“看你就知道是他的爹——哦,那个少年人,多遭罪多可怜的,你们咋就让他来吃这个苦呢?”

南来问她:“你认出来了?”

二房东再拍大腿。“那孩子简直按照你的模子印出来的。挺挺的鼻梁儿、小巧的薄嘴皮,特别是这两道眉毛,一样的粗得像两条鬃刷子。”

南来回头瞪了袁木棉一眼。她窘得低下头去。

“快带我们去他住的房间。”

二房东掏出一串钥匙,走向低楼的最角落。打开房门,只有一架小床和一排生锈的铁钉子,房间里飘荡着破旧和霉烂的臭味。袁木棉看见儿子住在这么简陋的房间眉头紧皱。“啧,啧。他在哪里呢?”

二房东显然是碎碎嘴,不断地唠叨:“当初他们把他送来,哟,那血哟糊满了衣襟,脸肿得成了猪头。啧,啧,我就说哪个杀千刀的这么狼心狗肺,把个娃儿弄得半死!我让他躺在床上,替他抹了血迹,替他上药、替他喂水、替他熬粥,还替他什么呢?”二房东眼睛辘辘地转,想不起来,就直说:“我做这么多事,你以为我收了多少钱吗?能发多大财吗?没有!我看他也是一条命,年轻轻的,怜悯他。他好起来,能站立了就走了。”

“他那么重的伤,怎么能让他走呢?”

“钱用完了,不该走吗?难道我还能供养他一辈子?哪个是他的爹妈哟?你们当亲爹亲妈的都不管不顾,要我来侍候,好意思吗!”二房东说话也狠。

南来想想孩子受伤真不关二房东的事。“他伤刚好,你也应该让他多住几天嘛。”二房东叉开手指比划:“嗨,我愿意撵他走吗?我还想听他玩的彝族的乐器,笛子、巴乌、阮,他都能搬弄,好听得很!但这里的立锥之地都要用钱来盖,我敢倒贴?”

东南来在铁钉子里发现一根漆花的竹筒,摘下来看竹筒里装着三片口弦琴,其中一片破裂了,南来不知道怎么吹奏,只能随手拨动,口弦的叶片铮铮地弹响,余声缭绕。二房东过来碰碰南来的手肘,“这孩子的乐器是你这当爹的教会?他吹的巴乌能把人心发酵成一罐麦芽糖。”

“是吗?真有那么好听?”南来今天是第二次听说十六岁少年的演奏能扪在人的心坎上。“有的。他弹月琴时能把人心举到天上去!”二房东又向南来的跟前靠。

袁木棉一把拉回南来,她凶狠地上前攥住那胖女人的手。“你也得把我的儿子找回来,他是被你狠心赶走的。”

“遇到疯婆娘了,我到哪里去把他变出来?你到黄泥塝的那块破地方去找他吧,没有钱的外地青年都聚集在那里,也许做偷和抢的事,也许在打架打得头破血流,也许还学会了吃白粉。你们快点找吧,晚去了可能就是去收尸了。”这女人翻脸也不比袁木棉慢,她甩开袁木棉的拉扯,转身就退缩回屋。末尾的话把袁木棉吓傻了,吓得腿也软了。南来扶着木棉回到车上。

南来没有发动汽车,只是攥着方向盘恨恨地咬着牙。他突然侧过头对着袁木棉说:“还说与我没有关系吗?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哦,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南来学着二房东的话说。

袁木棉埋着头不理睬南来,但是仍然看见她轻蔑地撇撇嘴。

南来继续说:“八年前我来问过你,你说与我不相干。难道真的不相干吗?你为什么不说实话呢?”

袁木棉抬头,泪水婆娑地望着南来。“他是你的孩子,你的种。但是十六年了,你养过他、教过他和他一路地走过一回吗?孩子十六岁,十六年来,你说啊你在哪里呀?”

袁木棉话未说完已经泪如雨下。

南来与大凉山里的一个孩子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南来不是第一次听说,以前听刘海亮说过。刘海亮,因为他更早地到铁路分局的电视台,在拍摄视频节目上他是南来的师傅,在八年前、在乌斯河车站,刘海亮发现这个孩子,他知道南来与袁木棉有个纠缠,但是也没想到有这样的结果。

时光进入2000年后,城市与铁路沿线的生活反差实在太大,为丰富职工的生活,路局工会为边远的站段购置了一批影音器材,建立传输网络,放电视剧、唱卡拉OK,也在职工集中的车站进行露天舞会。那个时期,沿线站段也曾热闹过一段时间。

南来和刘海亮再到乌斯河站,拍摄乌斯工务段组织的一次站线职工的联欢晚会。沿线的工区为这个晚会精心地准备了文艺节目,这些被太阳晒黑的脸膛第一次涂抹了油彩,这些在路基上巍然挺立的汉子第一次在舞台上拿捏身段,这些喊惯了号子的喉咙第一次逼细了唱流行歌曲,真有些难为他们。但是这么多的第一次也给他们带来新鲜感、紧张感、满足感。南来在晚会的过程中没有看到袁木棉的身影,南来本来以为可以看到她的,她这么一个追求欢乐的人在乌斯工务段难得的欢愉的场景中并没有出现。

节目表演结束后是交际舞会,在篮球扬中央有几对人在翩翩起舞,在篮球场边却有上百的人在注目观看,音乐震天的轰响。南来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也是这样,但在上世纪末的铁路沿线地区每有舞会总是这样的:观看者众,而工会的工作人员就在场边不断地拉扯和推搡,捏着这个人手腕、推着另一个的后背,向场地的中央如赶鸭子那样赶。人们摆着手躲闪着,也不离去,仍然兴趣盎然地站立于四周观望,直到曲终人散。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只肯在外围注视却不肯参与其中呢?南来想不通其中的原因。

南来与刘海亮分别穿梭在跳舞的人群中,拍摄他们的舞姿留作节目的素材。南来一直留意观察,熟悉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在旋转的人群中,转头张望也没有出现在伫足的人群中。

师傅刘海亮被强劲的扬声器轰炸得有些累了,钻出人圈在外围休息时,突然间有一丝声音飘来,如在雷鸣电闪的山野听到一股清泉的流淌,很入耳,他仔细地在噪杂中寻找。遁声走去,走出工务段的篮球场,声音是从路旁的小卖店里传出来的。小卖店坐落在简易花台旁,一栋极不起眼的小平房。刘海亮看清楚了开这家小卖店的是袁木棉,虽然她胖了很多,从她的眉眼上仍然可以认出她来。她此时没有靠近售卖窗口,却堵在内间的一道门前,门上挂着铁锁。

“木棉,木棉。”刘海亮记得她的名字,很好记的。“是你开的店吗?”

“当然是我开的。但是我不认识你。”

刘海亮举起手中的摄像机,希望她能回忆起来。袁木棉只是皱皱眉头,淡淡地回应:“哦,知道了,你是从分局电视台来的。又劳你们的大驾了!你要买什么东西吗?我给你拿。”

“不需要什么,是你在演奏音乐吗?”

“什么音乐哟,就是一支巴乌在吹响,是我的孩子弄出的声音。”

“巴乌?吹得真好听。你结婚了?你有孩子?”

“当然!”袁木棉拉起来一个男人。他一直蹲在暗影处,刚才没有注意到。他突然矗立起来如一道厚实的山壁。并不是因为他长得高,是他酱紫色的脸庞,风霜刻画出的面部的沟壑,深陷的灼灼逼人的眼睛,还有厚实的胸膛,让人感觉岩石的坚定和厚重。袁木棉指着他说:“我的老公、吉黑瓦达。”

吉黑瓦达对着刘海亮说:“你们远道来……嘿,嘿。”他露出憨厚的笑容,这种笑容在沙湾以南的大凉山随时可见,剩下的话语也是这样不知道如何表达就以笑容替代了。

刘海亮知道了袁木棉嫁给了彝族同胞,他讪讪地问:“好嘛,你是哪个工区的职工呢?”

袁木棉坦率地回答:“他不算铁路上的职工,他现在排危石工区做临时工,他的老家就是沙玛隧道头顶的彝家寨子。”

刘海亮明白了,袁木棉嫁给了当地的彝族老乡。他想起以前采访时,听到了袁木棉当看守工被过路的彝人欺负的事,那事与嫁给面前站立的吉黑瓦达有关系吗?他想起当初对南来嘱咐过的话:非礼勿视、非常勿究,这大凉山自有大凉山的故事,大凉山的人自有大凉山特殊的处事的规则。刘海亮主动转移了话题:“好嘛——刚才的巴乌声音真好听,能让孩子出来吹奏一曲吗?”

袁木棉紧张起来,她摆着手说:“没办法。这孩子没办法治了,我不允许他玩这些的,他偏要玩!所有能发出呜哇哇的东西都喜爱。这不,作业不写却要看演出,被我关在屋里不准出来……”

屋里的孩子显然听到了这样的对话,响亮地吹奏起竹笛,笛声顿时穿透房门冲出小卖店。这笛子吹得真好,笛声跳跃、尖厉、激越如一串声讨的音符,表达出强烈的愤慨。刘海亮心里赞叹:这孩子居然能用音符表达自己的情绪,吹奏得真不赖!只是不知道孩子有多大!

旁边有人在买汽水,对着袁木棉喊:“今天你咋不来跳舞呢?路局工会带来的好舞曲、好喇叭,来吧!你平日里都是爱好蹦跳的人嘛。”

袁木棉遮掩地说:“我要守店。”瞄着身边还有吉黑瓦达,这不成理由,她继续解释:“我要守着孩子写作业。他的学习成绩不好,我焦心死了。”

“他在吹笛子,孩子爱好音乐,这也是难得的机会,你咋就把他关在屋里不准出来呢?你和他都来吧。”来买东西的人熟悉他们一家,热情地邀请。

袁木棉此时却变了脸色:“不去,我们不去——用得着你来管闲事!屋里的娃儿你也听好了,安心写作业,再这样吹,老娘进屋来就要狠狠地揍人了。”狠话到此,邀请的人汽水没有喝完,把瓶子猛地墩在橱窗板上,转身悻悻离开,边走边咕噜:“不识好人心。”

笛声嘎然而止,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孩子怕她了,也许袁木棉平日里也这样苛责孩子的。啧啧,这气氛,刘海亮也不愿多说话了,打个招呼离开。袁木棉懒懒地回应,对离去的刘海亮头都不抬起来。

刘海亮离开后在想:唉,岁月真是不饶人。那么靓丽的女子脱形散架成一个肥女人、那么欢乐的女子兑换成一个庸俗的女人,要不要把看到袁木棉的情况告诉南来呢?如果没有后边的事,刘海亮肯定不会把现在的袁木棉的境况讲给南来听。

刘海亮刚回到篮球场边,看见袁木棉疯似地跑来,边跑边喊:“救孩子,快救我的孩子。他掉下崖了!”原来袁木棉在前门锁住了孩子,他却偷偷地翻后墙,后墙下就是高崖,湿滑的后墙把袁木棉的孩子跌落乌斯河里。十米的高崖,崖下是汹涌的乌斯河的波涛。

参加晚会的十几个工友围上来,跟着袁木棉向小卖店后墙边跑去。吉黑瓦达已经紧跟着徒手攀爬下去了。人们跑到崖边,听到吉黑瓦达在沟谷底的叫喊:“孩子不行了,快把我们拉上来。快放绳下来拉我们!”

好在工务段的材料库房就在旁边,进入防洪季节后,所有的防洪材料擦亮后整齐地堆放:电池与电筒并排放置、挽成一束的吊绳紧挨着安全绑带、铁锹与道镐同列,保证乌斯河养护铁路的人在防洪季节随时出险,所以职工们的反应极为迅速。有俩工友已经拴好安全绑带由长绳悬挂着,正一步一步地下沉到沟谷,为吉黑瓦达父子俩拴好安全绳,由崖上的人们把他们拉上来。到底是线路养护的职工,经常做的抢险练习派上了大用场。

刘海亮看到吉黑瓦达怀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升上来,父子俩被乌斯河的波涛浸泡得透湿,孩子的膝盖已经跌破,鲜血已经被河水冲洗干净,崭露出白森森的腿骨断碴。袁木棉扑上来抱紧孩子。

刘海亮把停在近处的采访车开过来,赶紧把孩子送到乌斯河的铁路卫生所,卫生所值班医生简单地包扎后要求送大站上的铁路医院。刘海亮又开车进入乌斯河车站,经调度同意,一列正准备通过的货车停点一分钟,带他们到铁路的大站上。等待货车进站的短暂时分,担架放在站台上,袁木棉跪下来,掀开包裹孩子的床单,孩子还在昏迷状态,她满怀歉意地呼唤:“孩子,都怪妈妈,不该锁你。你跟妈妈说说话呀,你这样妈妈怎么活啊?”

刘海亮乜斜瞄了袁木棉一眼:“哪有这样当妈的!”

吉黑瓦达也蹲低,他伸手把袁木棉揽在怀里,安慰她:“我们的孩子是大凉山的鹰,他不会在今夜折断翅膀。木棉,你不要哭了,他会好起来的。”吉黑瓦达把虚弱的袁木棉抱得紧紧的,这个憨厚得木讷的人也有这样温暖的话语!木棉把头靠向他的怀里,两个大人的脑袋紧贴着孩子的脸。

在列车进站时他们站起来的瞬间,刘海亮看清楚孩子的脸庞:坚挺的鼻梁,小巧的薄嘴唇,两道眉毛粗得像两条鬃刷子。刘海亮心里一阵惊愕:这孩子的面相与吉黑瓦达完全不相符,这是南来……没错。虽然他还小,但是遗传因素完全彰显,颧骨与前额支撑相同类型的面庞,相同的嘴形和鼻孔,甚至眉毛这种皮肤的附属物都在彰显与南来的关系,这种联系旁人可能不会一眼识透,但是刘海亮与南来朝夕相处,怎么会不明白!刘海亮顿时心里清亮了:孽债呀孽债!

第二天,刘海亮专门问工务段的送行人,昨晚跌落乌斯河的孩子怎么样。工务段的人感慨地说:“娃已经脱离危险,全靠娃的爹,他在娃跌落后果断地溜下悬崖,把他从波涛中捞出来。不然,那么飞快的乌斯河的波涛,不知会把昏迷的孩子带到哪一个河滩上去,哪会有活人——也多亏了他是彝人,天生有攀爬崖壁的功夫。”

孩子总算大难不死!刘海亮听后,长舒一口气——为南来。以前的事,他知道一些,没想到有这样的结果。回到省城,一个云淡风轻的下午,刘海亮和南来闲坐,刘海亮脸色严肃地问南来:“你还记得乌斯河、乌斯河站的袁木棉吗?”

南来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有忘。咦,你怎么说起她呢?”

“袁木棉,她结婚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嫁给当地的彝族男人。问题不在于对方的民族,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居住在高山顶的陌生的男人。”

“哦——他们有一个孩子。你会说这也正常,那孩子我见过,他不像彝人,也不像他的父亲。”

南来脸色煞白地问:“像谁呢?”

“你!他有和你一样的面相,你的脸型、你的鼻梁与嘴唇,特别是两把鬃毛刷一样的眉毛……这事,你得慎重考虑,现在你的向上的路途已经展开,你要处理好哟。”说得南来倒吸凉气。

南来如何处理的呢?南来当初用短促的话语就让袁木棉转身离去了。后来,她悄无声息地没有给南来带来想象的麻烦。现在他俩在汽车里,面对袁木棉的责问:“孩子都十六岁了。十六年来,你在哪里?”

南来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八年前,南来听说有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在大凉山的乌斯河的峡谷里。南来时常眺望着大凉山方向,他的目光柔软了许多,也迟滞了许多。牵挂久了,他专程去了一趟。

南来乘坐843次车到达乌斯河站是深夜21点30分,袁木棉的小卖店也在等待这一趟车做最后的生意。南来在篮球场的树荫下稍微等待了一阵,他观察到店面只有她一个人在忙碌,在她准备关门时突然走近。“木棉!是我。”

背身捡橱窗门板的袁木棉肩膀一阵抖动,她没回头地轻问:“你来了?做采访?”

“采访是我找的理由,其实,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袁木棉转身面对时目光已经变得清澈:“我不用谁看。你走吧!”

“我来看孩子……你的孩子。听说他跌下山崖。”

袁木棉顿时警觉,“你看他做什么?吉黑瓦达说过他是大凉山的雄鹰,他不会跌落的。也用不着你来操心——他的伤已经复原。”此时,小卖店的里间传出一个童声:“妈在和谁说话?他在问我的事吗?”

“是一个喝醉酒的顾客。他只是顺口提到你,哦,他已经走了。”小卖店用老式的木板橱窗作为售卖窗口,袁木棉把第一块木板用力地推进橱窗的卡槽里。

南来挡住第二块橱窗板。“不,我要看看他,只看一眼。”里屋传来孩子的声音:“他还没有走吗?我出来让他看看,我好得很。”袁木棉惊慌地转身,对着里屋喊:“别起来,他是胡闹的醉汉,我正要赶走他。”说着狠劲地推上第二块门板,把南来的手指夹伤。南来抽出手指,疼得快速地甩晃。袁木棉迟疑一瞬后,赶紧把全部橱窗板装好。

南来听到橱窗后在加装横杠,咔嗒一声是在扭上挂锁。袁木棉拒他于一板之隔,他正要举手叩门时,远处有人走来。他急忙放下手臂佯作点烟状把脸遮挡住,他还是害怕别人看出什么、联想到什么。

是夜,乌斯河峡谷用两面连绵的崖壁把一轮明月举得高高的,举得虚浮飘渺如一颗让人想伸出舌头舔舔的棉花糖,月光又把岩石厚重的阴影撒遍谷底。乌斯河工务段那时还保持着铁道兵的早晚作息的号音,南来坐在篮球场边的阴影里,先听到乌斯河工务段播放的熄灯号,招待所的和站场的照明逐次熄灭;又听到小卖店的母子俩交谈的声音。“妈,你今晚想听什么?我吹竹笛还是陶陨给你听?”

“妈妈今晚不想听你弄乐器。妈妈想唱歌。”

“好啊,妈妈还会唱歌。快,唱歌给我听。”孩子拍着手高兴。须臾,一阵轻曼的歌声飘出小卖店的简易房,唱得很小心、很舒缓。当年流行的那首《至少还有你》。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

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

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

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歌声丝丝缕缕地飘进南来的心底,以前她依偎在自己怀里唱过,在那个乌斯河水洗过的清澈的夜色中。宛如那年,现在她又唱起相同的歌,南来却被关在一块木板之外。大凉山峡谷的夜静谧得如蜜糖,蜷缩在树荫里的南来如痴如醉,直到小卖店内间的灯熄灭了,他也无计而施。拍门而入?如远行人回来噼里啪啦地猛拍一气?这不符合南来处理事件的风格,就是说他没有那样的蛮横与勇气,他擅长的是等待与观望,当然这也是他能做上副总编的法宝。最后,等到万籁俱寂时,他披一身湿又薄的雾霁回到乌斯河工务段招待所。

第二天早上,南来很早就候在小卖店外。开门后,没有其他的顾客时他站在橱窗前,他想了一夜,有些嗫嚅地说:“木棉,我对不起……”

袁木棉果断地打断他的话:“你对不起什么?对不对有关系吗?”她说得好,现在来说对不起、或者我不该那样,还有其他的任何软话都显得虚伪。南来想了一夜的道歉的词最后连一句完整的都说不出来,只好说出此行的重点内容:“我今天一定要看到孩子。看他——看个明白。”

“大凉山的娃子有什么好看的?他是吉黑家的孩子,为什么要让你看?”

“我不放心。就让我看一眼吧!”

袁木棉叉手在腰、怒目而视:“你看到孩子了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滚吧!安安心心地滚回去吧。我已经把他送上今天凌晨的火车,让他回到高山上的彝家寨子,你再也看不到他了。他是彝人就得有彝人的样子。”

袁木棉如此决绝,南来也暗暗地下决心不再来,以后他都回避到乌斯河的采访任务,直到去年提升为副总编,到乌斯河站已是八年前的事了。乌斯河有触碰不得的伤心:你就是看到了孩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南来在以后的沮丧的时光里渐渐地懂得当初袁木棉的话了。

孩子十六岁,你在哪里?现在面对袁木棉的质问,南来也无语辩驳。是呵,听说这孩子后唯一的那次探访,南来表现得躲躲闪闪、生怕有人识破,只是去“看看”去印证心中的疑团,并不是已经思考周全了要有相应的承担,所以他央求袁木棉的话语是“就让我看一眼吧,看个明白” 。除此之外,当时的南来还能说什么呢?想来,袁木棉也不是糊涂的女子,但以前南来一直认为她糊涂和无知。

南来心里很乱,现在袁木棉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血脉。突然冒出来的儿子,自己从来没有照料过的儿子,他长大了,独自来到省城,也是为了看看——看个明白。看谁呢?应该是南来吧?现在看来孩子却一直在省城受苦,一直不来看南来。

“我们现在到黄泥塝去。晚了,孩子可能出事了。你快开车吧。”袁木棉想到二房东的话,着急地催促南来。此时,她没有兴致回味往事,心里一直系着孩子的安危。

黄泥塝在省城郊区,靠近火车南站。很早以前是水草丰沛、野鸭乱窜的湿地,后来城市污水灌进来变成了臭水洼,一团团乌黑的水凼里滋生蠓蚊。进入开发的年代,有人很自然想到利用这块荒地,排水、填坑,弄出一个高档的别墅区,省城的人不卖帐,说空气里还飘荡着臭水的酸馊味。密集的别墅楼群十多年来卖不出手,渐渐地败落成一具具荒芜的空壳。流浪汉们也有了侧身躺卧之地。

很少有车开进黄泥塝,更难见到驻车停留的。南来开着车在年久失修的园区路上转悠。在路旁或者旧房的二楼的水泥空洞上蹲着一些男人,个别的男人身旁也有女人陪着,采取的是蹲式或者直接坐在地上。袁木棉告诉南来,他们是彝人。

“你怎么确定的呢?”袁木棉指点说:“看他们的身体的姿式,他们在山坳上、在城镇边都喜欢这么蹲着,就这么蹲老半天,任时光白白地耗费过去。”

“吉黑阿木……他也是这样吗?”南来也担心起来。

“他不是这样的。这孩子从小就不安分,不停地追问不断地学新东西。他的想法太多了,他的脑袋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海就是不肯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停留。这孩子像我以前那样。”说到这里,木棉低下头。

“以前……哪样呢?”

袁木棉用恨恨的目光剜了南来一眼:“他像我以前那样爱幻想,而且幻想得那么多那么飘渺……我怕呀,他快成年轻的男人了,幻想撞壁了跌落了,他又没有学会忍耐和顺从。如果自暴自弃,真怕他做出什么坏事来。”

这也是南来担心的事。南来决定问问,他问一位蹲在路边的年轻女人,她披着彝人的羊毛披毡。“我们在寻找一个少年,他的名字嘛,我说不好。但是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南来指着自己的脸。

披毡女人看了一眼,爽快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我记得他的模样。他就住在后面坡顶的房子里。”南来和袁木棉赶紧下车,央求披毡女人带他们走去。她闪身带他们到房后的一条石梯路上。拾阶而上时,南来发现小路旁种植的很多都是很好的树木,桂花树、紫薇树、华石红枫,甚至还有一株紫檀树苗。可以看出开发商是试图在此一展宏图的。

披毡女子的步伐极快,她已经走上石梯路的坡顶。南来还能勉强跟随,袁木棉已被落在后面。在转弯处,南来向袁木棉伸出手来,气喘吁吁的袁木棉一把拉住他。以前他们也像现在手拉手,不过以前是袁木棉拉着南来的手。

他们比肩站在一块小山坡顶,噫,披毡女人到哪里去了呢?他俩举目转头寻找,突然看见披毡女人向另一面坡下窜去。“喂,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她不回应,飞奔之势让毡子都飘起来了。

南来作势要追,袁木棉挡着他,“他们在山坡飞奔后你永远也追不上。糟糕!她只是想骗开我们,停在下面的车有麻烦了。快返回。”

他们赶紧下坡,回到刚才停车点时发现真的出麻烦事了。南来的车被挪动位置,车头撞向了一栋废弃房屋外用木板搭起的破房子,也许是厨房或者厕所或者根本就是当初建筑者搭建的临时小屋,车头变形、破房子也塌了。围在车边的闲人们或者嘻笑或者冷笑地看着南来。按照袁木棉判断,他们都是来自大凉山的人。

南来走向车门时,伸手开门,一个脏兮兮的孩子伸手悬挂在他的手臂上,荡秋千般晃荡。南来赶紧缩回手臂,但是小孩子却像鼻涕虫一样地粘在他的身上,南来躲闪着好不容易才甩掉。“怎么能这样?你看这小孩子——”

“怎么,你撞坏了我们的房子,还敢欺负我们的小孩?”旁边有人冷冷地说。

“这怎么可能呢!我的车停在道上,这还有一道坎。怎么可能开上来撞房呢?哦,是你们把车抬上来撞的。”

“胡说,明明是你撞房了,怎么说都得赔偿。”所有的人围拢来七嘴八舌地叫嚷。

“怎么赔?”南来想的是快点抽身,也许在这里另有规矩,真后悔开车进来了。那一群人用眼色相互询问后,站出来一个带头人,一个宽脸的汉子,他举起一根手指。

“什么?你们敢要一千?”

“不,是一万!不见一万块钱谁也挪动不了车。”

“讹诈,无耻的讹诈!”南来恨得咬牙切齿。

“你想被揍吗?有人已经攥起南来的衣领,蹲着的人全都站起来,围住南来。袁木棉从后边赶来,她冲过来拽开人们的手掌,甚至张开嘴去咬攥着南来衣领的手。“这婆娘好凶悍!”准备围殴的人稍微退缩,袁木棉挡在南来的面前,用当地的语言大声地喊:“我也是族人,你们不能这样!”

“哟,是本族人。”围殴的人放松下来,有人又采用蹲的姿势。宽脸带头人心有不甘,问袁木棉:“是哪枝骨头上的?”

骨头就是家支的意思。南来以前在大凉山采访时就知道氏族观念在那里根深蒂固,是行为处事的法则。袁木棉说出夫家的姓。

“哦,骨头不行。”袁木棉知道宽脸带头人说这话的意思是丈夫家支的势力不够强大,或者是娃子出身的有不太干净的骨头。他想想仍然说:“还是要赔钱,至少得给500元。”

从一万降到伍佰元,南来思想放松下来,按照省城人处理这种情况的一般方式准备好蚀财免灾了。但是袁木棉不依不饶,她制止南来掏兜的动作。“凭什么?”

宽脸带头人的解释:“你看嘛,大伙累了一通,总得给点工钱吧。”

“呸!你这样做不是本民族的做法,是族人的耻辱。”袁木棉已经把自己作为彝家人。

宽脸带头人看清楚他俩中的软弱处,便攥起一块板砖对准大灯,向南来吼叫:“你赔不赔?不赔,我就把它砸得稀烂。”

他作势举起板砖,正要砸,一根木棍劈向他的手臂,狠狠的一棍,带着呼呼的风声。宽脸带头人哎哟一声惊呼,回头一看,骨头都软下来。谁来了?原来就是南站派出所长找来的本族的头目,他抡起一根青杠棒子劈头打来,宽脸带头人抱着头狼狈地躲闪。先前围着呜嘘呐喊的一干闲人们作鸟兽散,一溜烟地跑开。看来头目在这一带对本族有着绝对的驯服力。

“对他们没有道理讲,一根棒子就是最好的道理了。他们也服这个。”他又转身对南来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也知道那孩子在哪里。上车吧,我带你们去找他。”

南来赶紧发动车,还好,只是保险杠撞破。

汽车开出黄泥塝时,南来还在为刚才的事堵心。他瞥见原来围在汽车旁的闲人们又在路旁蹲着,脸色漠然地看着他的车离去,没有愧色,也没有为没能弄到钱而懊恼,目光的空洞好像又落在近处也落在远方,空空懞懞的目光让南来感觉自己就像一块透明玻璃似的。南来感叹:“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坐在后排的头目生气地回答:“我们那么轻易地找到工做吗?你们省城的单位愿意招收我们吗?”

袁木棉也来反驳南来的话,“你们干什么事都要讲身份的,身份!你说过的。”

南来这才想起以前是说过这样的话,“身份,唉,你想想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以后可能长久地生活嘛?”就是这么一句话当初就把袁木棉劝回乌斯河去。

袁木棉说的是身份。就像袁木棉每年防洪季节做的是隧道看守工的工作,仍然不算是铁路职工——这事说起来很麻烦。大凉山第一代的铁路人基本上来自四川盆地的旧铁道线上,通车时抽调的热血的青年工人,几年之后应该谈婚论嫁了。铁路线上哪有这么多女工嘛,大多数就在家乡说的媳妇,很多来自农村,上世纪80年代以来农村政策活泛起来,她们来铁道边搭个棚安个家,守着丈夫也守着少得笑人的工资把铁道线的第二代抚养成人,上个世纪末铁路上的招工指标那么稀缺,大凉山里就业的机会也不多,如果是女儿身更难在铁路上找到相应的工作。一个边远的工务段就积聚了几十名待业的女青年。怎么办呢?还好大凉山铁道线的防洪季节特别长,需要很多危崖和滑坡地段的看守工,就把待业的女青年们还有部分家属召集起来,看守工也适合她们做。袁木棉这个在很多报刊上被美誉为“铁道线上的看守女神”其实只有临时工的身份。

袁木棉后来专程来省城找过南来,为什么呢?为这桩孽债。南来非常为难,尽可能委婉地给她提起过身份的问题。现在袁木棉再次说起身份,仿佛心有不甘,仿佛也认可身份的差异。

那么,南来为什么会欠下这样的孽债呢?是后来,袁木棉在沙玛隧道口的图片见诸报刊后,打动了很多读者,路局的宣传部门要求再做看守女工的系列的专访报道。南来再次来到乌斯河站,领队的还是师傅刘海亮。首选的采访对象就是袁木棉。

仍然在沙玛隧道前拍摄了袁木棉看守的图片。也许是按照工务段的要求,袁木棉穿着整齐的铁路制服,取景后刘海亮怎么看着都不满意。他对袁木棉说:“你还是穿着紧身裤拍摄吧。”

木棉回到看守房换上紧身裤,她歪着头问:“这样好看吗?”

“好看!”南来回答。这是真的,红色的紧身裤一出现在路基上,顿时天与地、隧道与道砟都映燃、袅袅地生动起来。

“那她们为什么说丑死了呢?”她们是谁呢?南来在后来的交谈中才明白是其他看守女工或者乌斯河车站的其他女人,也许她们对这种包裹着臀部和大腿的样式还不太适应吧,她们出于习惯性而反对一切出格的装束和行为。拍摄完毕,袁木棉正好换班,因为轨道车不能过多时间在区间内停留,工务段的宣传干事让她回到乌斯河站继续接受采访。

除了沙玛隧道的,还有K231沙坪滑坡段、K240瓦子梁泥石流沟、K256金河口危崖看守点的女工们。南来发现在成昆铁路线采访有一个特点,男职工通常木讷,问三句话踢不出一个屁来,反复引导都得不到回应,简直是一根根拔不出来的道钉。女工们正好相反,一问话就噼里啪啦地炒豆般炸开,滔滔不绝的话奔涌出来,但是她们说话没有章程,工作和生活的事绞缠在一起,公事私事大小事辨识不清。说着说着她们有时会哽咽起来,一边用手背甩眼泪一边不停地叙说。

说到看守点的孤独与无助,刘海亮问她们:“你们害怕地质突然的变化吗?看守的都是危崖、泥石流沟这样危险地带?”

K240瓦子梁的看守女工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坦率地回答:“我们才不怕地质灾害,滑坡和泥石流只要注意观察是可以看出征兆来的,怕的是人,特别是男人们包裹上衣服都是道貌岸然的,下一分钟就可以变坏的变成歹徒的,来往的行人谁是这种坏心眼的男人却判别不出来。那时,我们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就在上个月就有醉酒的歹徒闯到看守点……纠缠我,老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打了救援电话,老娘一直抓挠歹徒的脸,等到救援的人赶到时,老娘已经把歹徒的脸抓得稀烂。那阵势后来想起来都后怕,我是一个老堂客了——如果是姑娘家该咋办哟!”

我想问她,歹徒到底得手没有呢?刘海亮好像知道我的问题,瞪了我一眼,这样的事是不宜追问的。我们以前也没想到看守女工最担忧的是人、是男人,是在大凉山里潜伏着的男人们。

轮到袁木棉讲述时,她也说了一个事。她特别地强调是另一个看守点另一个看守女工的故事,我没有经历过这种事哟。就在上一个班的细雨迷蒙的夜晚,她从慢车下到一个小站,因为她的家在另一个铁路小站上,只有这么一趟深夜的车来,下车后站台就是一块小舢板,周围的黑呀比黑海还黑……袁木棉说到这里时把手指翘起,在眼前划过,仿佛身陷黑海之中,黑海很黑吗……她本来约好和一个巡道工一起走向看守点,但慢车晚点后巡道工已经提前出发了。她赶紧穿上雨衣把女人的面貌包裹起来,独自一人上路了。安静的站台上只有站台的小卖部一盏灯亮着,这是在专门等候慢车,运气好时可以卖点东西,她知道还没走出站台时小卖部的灯光就会熄灭。她注意到小卖部橱窗前有一个穿雨衣的背影,从脚下硕大的雨靴判断应该是一个男人。出站台走上路轨,前后无人了。但是很奇怪,她的心里一直萦绕着那个站在小卖部前的意外的背影,高大、缄默,山影一般无声无息地压迫着思绪。走了三公里路程看到隧道口了,熟悉的隧道给予她安全感,她长吁一口气。进入隧道后,枕木的间距更短,道砟的坑更深,不便于踩在枕木头上行走,就下到路肩上走。路肩上有很多滚落下来的道砟石,踢出去碰到隧道壁上叮咚咚地响,一时间掩盖了她的听觉。突然听清还有另外的叮咚声。她突然收步后这声音还在,说明身后有人在紧跟着,没有光柱从身后射来就不会是巡道工。谁呢?那个在小卖部前神秘感极强的背影!她快速地跑起来,身后的脚步也快速地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追随着……那个女工因为紧张就在出隧道口的时候昏了过去……哦,她醒来时躺在看守房外,头已经跌破,血流满面。

“到底是咋回事呢?谁跟在身后呢?”南来问。

袁木棉摇头:“她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南来细心地在她的额头上发现一道伤痕,真想问清楚,你到底说的是自己,还是真有另一个同伴?因为讲到这里时袁木棉在甩眼泪了。

“你没有说清楚这事,那个人为什么要在荒天野地里跟着她?跟着她的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如果要抢钱或者抢贵重物品,一个看守女工显然没有。那么他要干什么?”

对于这些问题,袁木棉掩着面,一阵摆头。接着袁木棉把话语扯到另外的问题上。“她受伤了,交班的人只是打来一盘洗脸水让她抹去血迹,仍然让她接班。后来也没有人来看望过她,甚至也没有人来问一问这事。你们说说,这算什么呢?是人们恨她吗?”紧跟着,袁木棉又说了一些在工区里与别人的纠葛恩怨,听上去都是斤斤计较的乱麻般的琐事,似乎有很多人在暗中与她过不去,又有很多人故意要整她。她说:“是我穿紧身裤吗?她们对我翻白眼,说不好看,还说了很多坏话。”

南来发现采访变成了袁木棉倾述的机会,是看守工身边缺少倾听的人吗?他追问:“你说的她是否受到了强暴?她报警没有?”

“不知道。她也没有告诉过我。”

“这事我要向路局工会的女工委员会汇报。这事不能这么算了。另外把女工放在偏远的看守点,对吗?”

“有用吗?她的身份只是一个临时工。那个什么委员会能管得着吗?”袁木棉都这样讲,加上刘海亮也提醒南来,这种事在站段不好说,他们管安全管滑坡管泥石流已经够累了,当事人都不追究的事他们当然管不了。把女工放在看守点是不妥当,但是危岩泥石流地段不都是在荒山野地吗?你好心地阻止这事,却让她们失去一份收入,这些铁路职工的家属们在大凉山铁道线旁哪里去找工作机会?一个职工的工资怎么能够养家糊口?刘海亮的话也有些道理,向女工委员会反映的事就搁置起来。南来当时只想到,这群看守女工是一群糊涂的人,脑子里没主见,怎么回事?难道法制观念让乌斯河水冲洗得丝毫不留了吗?

袁木棉还在为刚才被敲诈耿耿于怀,她问头目:“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我的孩子也混在这里吗?”

“他从养伤的租赁房出来后,最初就来到黄泥塝的破房子里。他仍然不肯晚上出去偷东西,甚至不酗酒不吸烟。当然与这群人合不来,离开了。”

袁木棉松一口气,“他到哪里去了呢?”

由头目指点路径,南来把汽车开到一个街心花园。头目指着中间的一片玻纤彩条布搭起的小棚,说:“你的吉黑每天晚上都睡在这里。”

“就这?”南来暗暗地吃惊,这不是自己每天的路过之地吗?南来最近采取夫人的建议步行上下班,从路局机关到家大约40分的行程。每次经过正修建的街心花园都要歇口气,也停足观望一番。南来有时是独行,有时偕同夫人款款地逶迤。那么吉黑阿木也许在此处见过我,也许没有。如果他见过南来,凭着对自己脸的熟悉也应该知道南来是谁了,如果南来正好与夫人携手,这孩子会怎么想呢?

这么一想,南来觉得有一双少年的眼睛躲在暗处,怨恨、猜疑地瞄着。赶紧左右扫视。街心花园的剑兰的白花嗗噜噜地开,芙蓉花的繁乱如绽放的烟花。繁花绿叶间没有窥视的眼珠子。

袁木棉已经走到棚布前。一个老者警惕地站出来,特别盯着跟在袁木棉身后的头目。袁木棉明白了他警惕的原因,上前告诉他:“老人家,我们是来找孩子的,听说他夜晚与你同住在这里。我是这孩子的妈妈。”

老者才释然。“找吉黑阿木?正好你们寻来了。我们这里快完工了,这棚也要撤退。我告诉过他多次了,这样不行的还是回家吧。他说要在这里等人来,等谁呢?是等你们来找他吗?”

“阿埋、阿埋。”袁木棉冲进工棚去。里面没有人,只有两块简陋的竹板和两床薄被,一个守护建筑材料的遮风挡雨的栖身之处。“他怎么住这里呢?”

老者说:“他以前睡在街心花园的长木椅上,有人来偷我们的建筑材料,就是钢管和扣件——也不值几个钱,闹得我整宿不敢合眼。这孩子见有偷窃的人就上前告诉我,我也是族人,央求小偷们不到这里来。果然,就没有人来了。近几个晚上我们爷孙俩谈得拢,就让他进工棚来睡的。”

“他在这里睡觉,他在哪里吃饭呢?”袁木棉心疼地问。

“他白天出去打零工,深夜才回来。这是乖巧的好孩子,晚上我们聊天,他给我吹笛子听,也吹一个小泥巴罐,弹得月琴叮叮咚咚地就像泉水。他的乐器袋挂在抓钉上的,哦,现在他带走了。昨天深夜他吹笛子,有一个文化人停下脚步也凑近来听,最后听得那人醉了,说好今天下午带上乐器袋去找他。如果可以让他表演,表演呃!瞧我这记性,愣忘记他说的哪家歌舞厅,说要得就可以给他开工钱。这么小的孩子就能养活自己,能干咧!”

南来想每天路过时都没有听见乐器响,可能那时候孩子还没回来吧。但是总算在浩荡的大江里网着了要找回的这只泥鳅,孩子去向落实了。现在就是等待他游回来。他们赶紧谢过守夜的老人。

南来看时间已是下午三点,折腾了半天还没吃午饭,袁木棉可能连早餐都没有吃。正好在街心花园旁开有一家烤兔子肉馆。南来与袁木棉邀请头目进去喝一杯酒,要感谢他。彝家人不会拒绝喝酒的机会,而且头目似乎有话要对南来说。他们在烤兔肉馆选择了靠窗的位置。街心花园一览无余。

头目在饮下南来的敬酒后,脸色活泛起来。南来问他:“你怎么知道孩子住在这里?”

头目拍着南来的肩膀,“鹰飞在天,山河知晓,鸡雀传递消息蚂蚁也传递消息。这个孩子,别看他的年龄小却是我们彝家的雄鹰。”

袁木棉得意地说:“在寨子里没有不夸他的。”

“我也要夸他。以前彝人视偷盗为奇耻大辱的事,偷本家支的一口锅一头猪会被人枪杀的。如果拐卖彝女会被全寨女人们吊狗诅咒。唉,现在贫穷把一些彝人的腰压弯了,枉思量也把一些彝人的脑子搞乱了。这孩子折翅在草丛却有蓝天白云的志向,被揍得那么狠他也不肯沾龌龊之事,好哇,有彝家人的硬朗!”

袁木棉对他说:“你们不也在省城里手脚不干净吗?做那些事多丢彝家人的脸哇,彝人应该是最正直的人!”

头目低下头来,说出他内心里积攒的想法:“还是彝家谚语说得好,做贼的不富、待客的不穷。我到省城来十多年了,也认得很多堂堂正正的彝人,都是蜜蜂一样的勤奋、春风一样的和蔼。我们得变换活法了,通过踏实的劳动找食儿。”

南来因为知道了孩子的去向,心里轻松了很多,举起酒杯敬头目一个满杯。“如果走上自力更生的新路,我也敬佩你!我回去给管后勤的说说,有适合的岗位也给留给彝人做。”

头目和南来狠狠地碰一杯后,“我先感谢你为彝人着想!是该硬起腰杆来,得帮助下日子会好起来的。”他似乎有很多感悟,便停下手中的酒杯,说起一件事情:“你知道吗?吉黑来找过你。”

“什么时候?快,快告诉我。”

“我当时看他不肯入伙,防备着他,就让另一个小孩紧跟着,所以知道吉黑的动向。吉黑的随身小包有一张是打印的头像,当时我就很纳闷,为什么保存着这张头像呢?头像就是你的样子。他到铁路局办公楼前来找过你,但是先碰到了另一个人。”

“谁呢?”

“一个扛着摄像机经常在车站转悠的人。”听头目说的,南来知道一定是师傅刘海亮了。怪不得!刘海亮最近专门到办公室来鼓励过自己:“这次总编退休了你得迎头赶上,你的能力,还有这么多年来在铁道线上的摸爬滚打怎么着也该上了,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从大凉山铁道线到省城来的兄弟们着想哇!把握住这机会,不要为其他琐碎的事分心了。”

对刘海亮的鼓励,南来很感激。毕竟都是从边远铁道线闯进路局机关的好搭档,好伙计。当然南来也知道刘海亮盼望自己上的原因,他的儿子从部队转业回来在车站做调车员,那工作让他提心吊胆,他一直想把儿子弄进宣传口来,但是老总编一直拦着这事。他真心盼南来当上总编,他有这点私心。这一点也不怪刘海亮,自己这么多年来不也是凡事以仕途与利益着想吗?

刘海亮到底对孩子说了什么,让他放弃与南来的相认呢?南来不知道,

只喝掉半瓶酒,头目果断地推开酒杯说不喝了,他有事先走了。南来也不敢再喝酒,他的心里惦记着孩子回来,十多年来第一次的见面,弄得满口酒气成何体统呢?吃完饭后,他们又到街心花园的露天茶铺里坐等。

省城的茶铺真是大盆地以外其他城市难得有的好去处,一盏盖碗,茉莉花茶或者毛峰,香气缊绕。秋天的暖阳从街心花园护墙的楠竹叶间漏下来,斑斑点点地浇在人身上,别提多适意。俩人斜倚在竹躺椅上,南来央求袁木棉说说孩子的事,女人一说到孩子就有滔滔不绝的描述,从吉黑出生的样子,到学会奔跑后的淘气,一直说到他读书。特别让袁木棉骄傲的是孩子的音乐才能:你知道他会搬弄乐器是谁教的吗?他的爷爷,带着孩子放羊时爷孙俩就吹呀弹呀,在石头上也能敲打半天,他把吹奏和敲打的本事都传给了孙子。这孩子的耳朵灵心巧,爷爷说学得比他都好!有时候寨子里有人做红白喜事,有吹打或者演奏,他都睁大眼睛去倾听,把听到的看到的反复练习——那时候他还没有桌子高就能吹出全套阿细组曲。

袁木棉不断地说,眼睛闪烁着得意的光彩,脸色也生动起来。俩人边说话边向左右的来路上瞅,盼望着述说中的孩子走过来。

突然袁木棉问起:“你还记得棉来山吗?”

南来怎么能忘记大凉山里有一座棉来山呢?哦,棉来山。

那一天在乌斯河工务段采访袁木棉后,中午在食堂里一起吃饭,南来随口问起这大凉山到底有多高?“有多高,你爬上山不就能看到?”

“好哇,你带我去吗?”袁木棉点头,反正下午没有事做,家在另一个铁路小站上而唯一的慢车已经开走了。

在攀登的路上,南来问:“这山这么陡,你告诉我山名。”

“我不知道,没有人关心大山的名字。其实大凉山脉绝大都数的山峰都没有名字。”那时,袁木棉的步伐多矫健,一个纵跳能跨过很阔的山涧。在省城平坝上生活的南来攀爬动作拘谨得多。

“我们给它起名,因为我俩,你木棉我南来攀登过它,这座山就叫棉来山。”那时南来热衷于写诗,已经是铁路局有名的诗人了,一个诗人的情怀在荡漾。

袁木棉很高兴这个起名:“好哇,我记住了,棉来山。棉来山,我们来了!”在上一道险坡时,袁木棉拉住了南来的手,不知为什么很久都没有松开。那时我们多大?哦,袁木棉20岁南来29岁。走到最后,俩人的手就握在一起。当时,他们手拉着手登上棉来山顶,向上望天、平视群峰、俯看乌斯河。

天空上灰云厚如一层重压,大凉山的群峰蹲在拱穹之下,没有青翠和嫩绿,更没有披红挂彩,沟壑里的松树斜斜地长成一行行,倒像是一道道皱纹镌刻在大山的脸膛,赫色的泥土是肤色,鼻梁和嘴是深灰色的岩石,每座山看似孤独又在天空下结成密切的屏障,一簇簇的山峦完全是披着黑色查尔瓦的一群彝人。底部是乌斯河,天地之间唯一的白、凛冽的白。它奔涌凌厉的波涛,如挥刀片硬生生地把大凉山切割开来,粗莽的刀法让大凉山有了裂隙。现在又有一条灰线与它缠绕,一条更细小的钢铁轨道顺着白色的裂隙铺排,铁路的灰色路基细如游丝。乌斯河冲刷出洄水滩,游丝也顺势在此打了结,衍生出站区的几条地瓜藤一样的筋须,衍生出几幢四方形物体,就是乌斯河车站,这还是成昆线的一个大站。

大凉山一味地苍茫也没有那么耐看。他们手牵着手躺在下来,躺在草地上。时光正是安排夏季防洪工作将要结束的深秋?南来记得铺垫在身下的是刚刚开始枯萎的金黄色的草,夹杂着不肯褪去绿装的狗牙根和天堂草,茸茸的草毯和深秋的阳光都让人昏慵,空气里泛滥着蠢蠢欲动的成熟气息。对啦,怪只怪那天的草叶的气息太诱人,太阳光如一只只小手一个劲地把人心掏出来晾晒。南来翻过身来看袁木棉的脸。毛茸茸的睫毛缝拢眼帘,脸颊的潮红和嘴唇的殷红是山坡上和远近风光里唯一的红,生动的红艳微微颤抖和蠕动,召唤南来的抚摸与亲吻。当时还说过什么话已经记不住了。袁木棉微阖的眼睛瞥见天空中的风起云涌,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把紧身裤的裤带握紧,她说:“不能动它,上面……你愿意怎么动……都行。”

“好吧。”

“这是安全线!”袁木棉天真地以为一道拴紧的裤腰真是安全线。

哦,当时把两座山峦搓揉成火焰山,滚烫的火舌熊熊燎原,最后两条火舌袅袅相缠,棉来山笼罩在火烧云下饥渴难耐地翻滚……不过那天下午,南来真没有突破袁木棉的规定,在那样的翻滚下南来为什么能忍受住呢?也许南来的心底还是有对于未来的害怕与担忧,也许他当时想的就是到此为止……出事是出在当天晚上,在乌斯河边,另一种不情自主的状态下。

袁木棉脸色绯红,她说起了棉来山。一个女人不会把曾经的倾情投入忘怀的,只要现在的阳光和曾经的那天一样明媚,面前相对而坐的是同样的人,她会再次投入往事中。

南来小心翼翼地问:“孩子的身世,吉黑知道吗?”

“他知道,我们结婚前他就知道。他说过爱我,也爱我的所有的过去与将来,还有这么多年来他拼命地爱这个孩子,他的心胸比大凉山更宽广。”

女人说到孩子还有说到老公,话匣子就打开了:“你还记得以前采访时听的故事吧?当年那个在沙玛隧道口被吓昏的‘她就是我,谁是披雨衣的男人呢?就是我的老公吉黑,那天雨夜我在小站下车后他先注意的我,他在小卖部前装着买东西,然后悄悄地跟在我的身后,为什么呢?是为了护送我。后来,他每天注意我的倒班顺序,每个接班的夜晚时都来默默地护送,要知道从山上的寨子到小站要走一个小时的路程……后来,你知道我有了……我来省城找过你,你却死活不要他。你说了要付所有的处理的费用。处理?我怎么舍得哟!”

说得南来心里一阵的悲戚“哦,我明白了,你嫁给他,保全了孩子——都是我的错呀!”

“别说错,那时我们都年轻嘛。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从省城回来的当晚我要回到看守点上,那时肚子里有反应了,我在路轨上走时一路吐着走。”

“你哭了吧?”南来把当时的场景想象得很凄婉。

“没有!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落,我有孩子了,我还有一丝丝的高兴。我好爱肚子里的孩子!我不会处理他,我只会好好地保护他。夜路上吉黑瓦达又来默默地护送我。我把他叫到身前来,在看守房里他憨厚地搓着手,对着我傻笑。我突然问他:‘你爱我吗?他冲口而出:‘爱!‘想娶我吗?他愣了,目光也直了,咬着牙回答:‘想!我就说:‘好,我嫁给你。就这样我嫁给了他。他说第一次见到我就像被闪电击中,他爱我,当时觉得这爱是那么渺茫但似乎神一直在说:跟着她走吧,跟着她走,她就是你的!神谕是对的。与吉黑瓦达生活了十多年,他是最爱我的男人,他是多么好的人呀。我后来明白了你说的身份,我与老公是相同的人,我们才能相亲相爱,我现在只想见到他,还有孩子。我们仨是彝族一家人。”

南来一直在想象吉黑瓦达的样子,他是怎样的人呢?他的敦朴、无私,自己做得到吗?与袁木棉的所有的纠葛中,南来必须承认自己的自私甚至是卑鄙,想到的是永远是自己。就说今天上午吧,南来在把袁木棉引领进办公室的路上,心里直打鼓:她为什么来呢?为什么在这总编位置争夺激烈的时候来呢?是事情败露了还是有人挑拨呢?到省城里的十多年里,学得最精的就是算计。对比之下吉黑瓦达真是一个好汉子,让人肃然起敬。南来暗暗地叹息:这一点自己真比不上。

南来想到这里羞愧得无语。不知道为什么袁木棉也说累了,俩人突然觉得意味索然,然后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

十一

一直等。太阳的温暖消退了;日暮西山了;黑夜来临,路灯渐次点亮了;夜已经深,寒风嗖嗖了。还没有出现等待的身影。南来与袁木棉焦急了,问守夜的老人若干次,老人也说不清楚吉黑阿木到底回不回来。孩子又要从眼皮底下溜走吗?

一个小男孩窜到他们面前,问:“你们是等吉黑阿木吗?”他递上一张纸条。写的“火煻酒吧”,底下一行是详细的地址。一定是头目派来的,他还真行,回去后就弄来了孩子的消息。

南来驱车前往,火煻酒吧的霓虹灯闪烁地印在车前盖。就在这里,这回跑不了啦。正要下车,袁木棉伸出手掌来:“南来,我们在此道别吧!”

南来竟然慌神了。“我要见孩子。”

“我下午到晚上都在想,想了很久。孩子到省城来是为了找你的,因为他从我的剪贴本里撕下有地址的一页,但是他到省城后快被打死了也没来找你,穷了饿了也没来找你,睡在街心花园也没来找你。一定是他不想见你了,铁定心地不见你了。”

“我马上要看到孩子了。我不能这样离开。不行,这十多年来,我什么也没为孩子做过……”南来几乎是央求了。

“自个儿开车回去吧。你不明白我们的心性,昨晚来省城的火车上我一路都在想你,把你想成省城的唯一的依靠。经过这一天,我现在想的是大凉山想的是吉黑俩,那才是我的依靠!省城的一切,高楼与大街、商场与餐馆,还有这种酒吧,给我们隔阂也给我们力量。真的,我们是一家人,而你只是一个无关的外人,尽管你是孩子的生父。”

袁木棉伸出手,“耽误你一整天了,帮我找到了孩子。谢谢!”南来沮丧地紧握方向盘,他顿时觉得失去了方向。袁木棉顺势拍拍南来的肩膀,就下车去了。

南来坐在车上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是南来的老毛病,他不知道是否应该下车,下车后如何去见孩子,以后如何面对这么倔强的孩子。他坐着思索。听到里面有主持人的声音飘逸出来:我来介绍大凉山来的音乐天才、小小的音乐家吉黑阿木。他将给我们带来大凉山的口弦独奏《思亲》。

片刻的停留,铮铮的口弦声响起,月光洒落下来。

南来的脑海里是大凉山的月亮河谷,月光跌在坑坑洼洼的河滩摔得明明暗暗,湍激的乌斯河水颠碎无数的银片。夹峙的山崖阴影厚重、崖壁上的树影飘零,乌斯河岸边一块小小的沙洲有并肩的人在徘徊——那是年轻时候的袁木棉与南来。

从棉来山下来后,他俩照例在食堂吃过晚饭,俩人不约而同地走在一起,那时南来29岁袁木棉20岁,一个诗意浪漫一个青春蓬勃。出去前南来的师傅刘海亮提醒过:“别惹火烧身哟,你是省城来的路局报社的干部,要把以后的事想好!”

南来的回答莫名其妙:“没事。我们有安全底线!”

“安全线?是什么呢?它管用吗?”刘海亮咕囔。

没过多长时间,沙洲上的俩人迈不开脚步、走不动路了,各自放倒在沙滩地,重新开始下午的游戏。两条火舌缠绕,双臂纠结,翻卷哟恣意地把月光一层又一层地翻卷,月光把他们包裹得越来越紧,紧到密不漏风。

南来忘记了袁木棉没有穿紧身的踩踩裤,她穿的是半截的长裙,长裙之上早已被缴械,两朵柔软的山峦已经埋不下南来了。山峰上的游历只能鼓励他攀登得更高。那时他已经膨胀如擎天之柱。南来把手从下方偷袭而去……里面空空荡荡却又实实在在。空荡荡是没有了最后的防御,也就是袁木棉空荡荡地就来了,安全线荡然无存。实在是因为一条逶迤的沟谷,纤毫毕露,一切都触手可得、一切盈盈在握。

这是南来没有想到的,南来稍微一怔,抬起头看看袁木棉,她的双臂交叉把眼睛遮挡。嘴唇花朵一样绽放,在月光的炙烤下颤抖,从胸到腿及腰际的裙、到扭动的腿……现在想来,袁木棉这个铁路小站的姑娘,为了爱一个人,以飞蛾扑火的方式焚烧自己,以期点亮那么渺茫的一朵未来之光。袁木棉献出了心肝献出了身躯,在一场大火把自己焚成灰烬。

口弦特有的泛音响起,真好听啊!泛音是银色的月光,泛音是一个彝族少年在山坡上的瞩望……南来已经打开车门让更多的泛音倾泻进来。他想:我应该进去相认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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