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野中重生
2016-05-14廖伟棠
廖伟棠
本届奥斯卡金像奖大赢家,当然是让冈萨雷斯卫冕最佳导演成功、卢贝兹基三获最佳摄影,而莱昂纳多终夺影帝的《荒野猎人》。但无论是內地译名《荒野猪人》、香港译名《复仇勇者》,还是台湾版的《神鬼猎人》,都远远不能传递出其原名The Revenant——“还魂者”的深意。Revenant源自法语,既指阴间归来的幽灵,又指久别重现的人,“还魂”、“回魂”这样恐怖片似的翻译蛮适合。在某种程度上,《还魂者》也有十足的恐怖和暴力,不过,到最后你会承认,大自然的恐怖和暴力都是其神圣的证明,一如人类的恐怖和暴力是其卑鄙的墓志铭。
学习荒野,还魂的不只是莱昂纳多饰演的复仇者格拉斯,还有你我等所谓文明人类。落基山下、黄石河边,荒野是真正的神,一次次以土、火、水、鸟和马、松树(包括印第安人搭的帐篷)与雪这些最基本元素救活他,因而他最后顿悟复仇只能交给这样一位掌握生死的神去完成。
犹如一个完整的印第安神话,最初,当同行菲茨杰拉德杀其子、然后挖坑活埋受了重伤的格拉斯时,泥土反而成为在严寒中保护他的母体,使他得到第一次休息和恢复的时机;接着,火引领了他找到了一度的庇护者波尼族印第安独行侠,河水掩护他并把他送离里族印第安人的围猎。
鸟儿的献祭象征自不待言;马的一次最关键,格拉斯通过进入死去的马腹(这也是印第安人的求生术)躲避暴风雪,完成了再出生的仪式,完成了真正的还魂。
这既是荒野把灵魂还给人类.也是人类把灵魂交付给荒野。日本佛教的五轮塔,自上而下的五种雕塑分别象征着空、风、火、水、地,在《还魂者》里拯救格拉斯的占了后四种,最后成就他的是空:当他挣扎求生、千里追获杀子仇人菲茨杰拉德时,他突然明白了复仇的空无。荒野广大,容纳死者和生者、印第安人和白人、动物与猎人,万物均为循环的链条。
导演冈萨雷斯上部作品《鸟人》里,刻画的是封闭空间中有想飞的心;而《还魂者》里开阔的北荚荒野空间里,格拉斯目睹爱子被杀,受伤的心在封闭,直到那个波尼族的印第安人教他打开——他俩默坐飞雪之中,印第安人伸出舌头舔雪的举止是与自然为友的表示,使得格拉斯露出了全片唯一一次笑容,从此他开始一点点拾回自己的灵魂。
美国大诗人加里.斯奈德在其著名的环保主义檄文《自由法则》中说道:“一个人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得置身于最简朴的生存环境中,经历痛苦不堪、迁徙不定、露宿野外、不如人意的生活;然后,面对野性赋予的这种变化无常和自由自在,还要心存感激。因为在一个固定不变的世界中是没有自由。”灵魂的自由最难得,需要摆脱怨恨、功利和计较,在电影里十九世纪初的美洲,渐渐已经没有不学而能的自由醒觉,包括那些进行另一种复仇的印第安人们。
电影试图塑造新的形象,比如说讲究合约与规则的队长、心存最初善因的白人少年杰米,他们是未来的美国精神之种——不过他们的善在普遍的恶当中颇显突兀,反而令人觉得导演有刻意为白人入侵者赎罪的意味。这种刻意的赎罪,包括这么一个细节:杰米在格拉斯的水壶上随手刻下的螺旋符号。它是存在各民族传统的经典符号,在基督教传统中象征永恒和持续,是代表清白、重生和永恒的符号;在埃及传统申象征着古老的听觉、女性、阴部和多产的子宫;在印第安象形文字里则是藤蔓的简写,也象征着生机与延续,霍比族人用它代表神圣、所有生命、所有生命旅程;玛雅人相信它显示季节、种植、生命周期、一切生命,玻利雏亚印地人则直接用它表示永生。
电影以格拉斯获救、复仇成功告终,与之同时的是山巅的积雪融化、怒河汹涌,自然仿佛一改其此前镜头中的阴惨,但其实山河本来依旧,它盛衰有时,依循荒野之道。倒是人类茫然,最后一个镜头中格拉斯直视观众的眼神,既非求援也非为胜利而自豪,反而显得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