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里,那一代儒生的“古樟”
2016-05-14李继勇
李继勇
因千年积淀的文脉,有1600多年历史的防里古村,像极了一本摊开的线装古书,将丘陵谷地、阡陌炊烟、山岚松涛,无不装点得古色古香。
防里地处江西省新余市分宜县最南端,古属吉安市安福县,宋雍熙二年(公元985年)增置分宜县时,将防里划到分宜。因地域、历史沿革关系,防里深受以 “三千进士冠华夏,文章节义堆花香”而闻名的庐陵文化的影响,自古沿袭着耕读传家、崇文重教的风气。岁月长河中,防里人才辈出,名震科场,被誉为“才子之乡”、“进士村”。
从东南方向进村,须经一元代石板拱桥。长不过丈余的石拱桥名为星拱桥,曾是古人往来安福的必经之道。防里早已有更好的路了,星拱桥便只能无可奈何地落寞下去,任由野草、藤蔓在桥面和桥身的石缝里探头探脑,加之古桥素面朝天,没有桥栏,也不突兀,几乎被周边苍翠给吞噬掉了。
偶有荷担而出或牧牛而归的村民踱过古桥,他们举手投足间的悠然典雅,足以带你穿越时空,桥下流水隐约倒映出从历史烟云飘来的高士名流,他们让防里这座山野僻村,成为蜚声遐迩的文化重镇。不起眼的星拱桥,承载的文化却极其深厚,被岁月打磨得光亮可鉴的桥面,不知感受过多少“文曲星”的行色匆匆,桥上走出过兄弟同榜进士,也走出过两对祖孙进士……满腹经纶的防里士子,由此走向外部世界,开始其跌宕起伏的仕途。连黄子澄、严嵩这样影响历史或被历史影响着的人物,都曾与防里结下过不解之缘。
明朝建文帝太常寺卿兼翰林学士黄子澄是分宜人,这位彪炳史册的忠臣,被燕王朱棣处以“五马分尸”酷刑,再处以“诛九族”。黄子澄幼年求学防里,师从元代进士欧阳贞之父欧阳自强。欧阳自强中过举人, 后绝意功名,潜心理学,乐于著述育人,在村中建有书院“意山楼”。防里书院名噪一时,先后有十余位进士就读于此。“意山楼”如今保存尚好,走进去,似乎还能听到历史长廊传出的琅琅书声,感受到黄子澄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的凛凛正气。
而明朝权相严嵩,起初令防里人骄傲无比,终又令人讳莫如深。严嵩也是防里的常客——防里有他梦中的她。那时的严嵩还没成为一代奸相,还只是个奔跑在“泡妞”路上的单纯少年。十九岁中举后,严嵩与防里村女子欧阳淑端成婚。
严嵩是一代奸相,早被盖棺定论。可严嵩“城门失火”,非但没殃及防里,反到让它多了“防里清门”的清誉。“防里清门”的匾额,至今高悬在欧阳氏祠堂的横梁上。历史舞台从来不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继而又“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悲喜剧,严嵩轰然倒台,防里却独善其身,绝非幸运那么简单。
村中代代相传的故事,道出了“防里清门”的真相:欧阳淑端绝非“贪内助”,相反,欧阳淑端贤慧勤劳,与严嵩贫寒相守,白头偕老。严嵩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从严嵩私生活严谨、旁无姬妾就可见一斑。严嵩在外权倾朝野、独揽朝政二十余年,而防里以它固有的定力,宠辱不惊,任由周遭峰环岭峙,任由村边的枫溪河水涨水落。在裙带风盛行的封建王朝,欧阳淑端及防里没有因攀附权贵而鸡犬升天。
更有甚者,作为严嵩姻亲的防里人,为避瓜田李下之嫌,防里儒生竟无人去考科举,自然也无人在仕宦上得到过严嵩的提携。后来,严嵩事发被抄家,防里因自律自守,并未查出任何不法之人之事,全村未受牵连。微服私访至此的海瑞,查明事实后,在村里挥笔留下了“北来见懿昭聆眼闲看门上莠;南行怀召杜芳心犹恋县前花”的对联。
走到村口,便有蓊郁葱茏迎面扑来,这里有一大片古樟林。三十余棵古樟簇拥着,树龄长的高达千年,短的也有三百余年,如一群长髯先哲,瞩目村庄沧海桑田,却又拈须不语。村民告诉我说,以前村里每出一名进士或举人,除了会为其在祠堂前立功名碑外,还有资格在村头种一棵樟树以示褒奖,此举沿袭成俗。千百年来,村里人才辈出,先后出了19名进士、12名举人、6名拔贡和诸贡百余人,也就形成了这片枝叶如盖、遮天蔽日的古樟林。无论是古拙虬劲的枝干,还是苍翠欲滴的叶芽,似乎都闪烁着文风鼎盛的荣耀。
林中踽行,我感慨功成名就士子的荣光,更为被岁月湮没的那一代防里儒生唏嘘不已。他们弃绝攀权附贵的欲望,割舍了“学而优则仕”的官本位,一味地躬耕苦读,却又以近乎自残的自省自律,任由平生所学付之东流,终身不仕。
恪守耕读传家的古村数不胜数,唯有防里让我感动。岁月总习惯记录成功者,对读书人而言,成功的标准便是取得功名与否。超越当时的社会价值取向,无异于高手自废武功,绝意科举、皓首穷经的那一代防里儒生,路过先贤的功名碑或彰显功名的樟树时,他们心中该如何五味杂陈,该历经怎样地一种痛?
一切的一切,都已无从考究。在一垄垄收割后的稻田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他们,正在拾穗的他们,那一副副更适合书桌的脊梁弯得像弓,压抑得让我喘不过气。可当他们起身擦汗时,身体便像弹向天空的竹,充满了率性的生命张力,有如挺起了万世景仰的道德标杆。
夜里囊萤映雪,昼间拽耙扶犁,他们躬耕陇亩,不能因功名而传世,却播下了读书人的“种子”,生动诠释着王阳明的“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他们坚守内心,正道直行,白衣终老,却用文章节义、知行合一,为后人在思想和精神的天空留下了一棵棵高耸入云的樟树。历史上,入仕为官的防里儒生甚众,无不为官清廉、勤勉、正直,无有作奸犯科者。
夕阳西下,一阵倦鸟归林的喧嚣后,古樟林很快恢复了宁谧。月上林梢,古村静得能听见樟籽落地,听得清自己的心跳,一股静气油然而生。
刹那间,我仿佛明白了,走近深陷群山的防里,为何需要一种仰视的角度。防里不仅仅是个古村,更是一种境界。古色古香的,不仅仅是建筑,更是酵母般笼罩着村庄的文化气场,关于自律自守,关于道德情操。
防,有设防警戒之意;里,古代五家为邻,五邻为里,这便是防里村名的释意。告别古村,我更愿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解读“防里”的含义:“从里面防住”。在内里树起有所敬畏、有所遵循的防线,心有准则,心有信念,才能防微杜渐,抵住诱惑、抗住风险。
防里清门,清在“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