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恐随笔叹美”
2016-05-14单滨新
单滨新
请达观名流题跋作序,是学界常情。蔡元培(1868—1940)的资历和名望,当时恐无人能及,又因其“和平敦厚,蔼然使人如坐春风”(柳亚子语),请蔡元培作序题词者络绎不绝,他亦大都欣然受命。概缘于此,有人谓蔡元培作序太多、荐人太滥,是“好好先生”。
然而,蔡元培绝不是不讲原则的“滥好人”。检读《蔡元培全集》的一些日记、书信和序文,笔者发现,蔡元培一贯反对浮躁作风,认认真真读书,老老实实做学问,即使是为人作序,也把它当学问来做,除一般性推介图书和简单题词外,“深恐随笔叹美”,其文品、人品堪称人世楷模。
一、知其人更重知其文,弄清楚“不可不说者”和“不可说者”
1938年3月22日,蔡元培接到许广平的信,信里请他为即将出版的《鲁迅全集》作序。作为同乡好友,蔡元培对“左翼文坛盟主”鲁迅“始终是刮目相看”,“尽了没世不渝的友谊的”(郭沫若语)。按理说,蔡元培的这篇序文很容易写,可以说说与鲁迅的交往,也可以“信手拈来”地写写对鲁迅及其作品的评价。
但蔡元培并没有因许广平的信任和自己对鲁迅的了解,而对鲁迅作品匆忙下结论。在动笔时,蔡元培感到对鲁迅作品还缺乏足够了解,4月30日写信给许寿裳,要他寄一些鲁迅著作供其阅读研习。蔡元培在信里说:“弟曾得许广平夫人函嘱作序,已允之,然尚未下笔,深愿先生以不可不说者及不可说者详示之。盖弟虽亦为佩服鲁迅先生之一人,然其著作读过者甚少,即国际间著名之《阿Q传》亦仅读过几节而已,深恐随笔叹美,反与其真相不符也。”
收到许寿裳寄来的资料后,蔡元培仔细阅读,据其日记记载,到6月5日才“作《鲁迅全集》序成”。序文对鲁迅的创作和学问作了精要的分析和评述:“鲁迅先生的创作,除《坟》、《呐喊》、《野草》数种外,均成于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三六年中,其文体除小说三种、散文诗一种、书信一种外,均为杂文与短评。以十二年光阴成此多许作品,他的感想之丰富,观察之深刻,意境之隽永,字句之正确,他人所苦思力索而不易得当的,他就很自然的写出来,这是何等天才!何等学力……(著作)方面较多,蹊径独辟,为后学开示无数法门,所以鄙人敢以新文学开山目之。”
这篇序言区区七百八十字,蔡元培竟花一个多月研读鲁迅作品,这是因为蔡元培在作序时,知其人更重知其文,尽可能弄清楚“不可不说者”和“不可说者”。足见其学风之严谨。
蔡元培《序》中对鲁迅“新文学开山”的评价得到广泛认同,鲁迅后来就被誉为“中国新文学的开山大师”。
二、序文本身就是学术文章,“并非溢美”
蔡元培学贯中西,学识眼光和学术功底深厚,许多序文简明平实、容量极大、评述精到,很有价值,这也从侧面反映了蔡元培的治学成就。
1918年,北大青年教师胡适在其博士论文《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的基础上,经过修改,形成《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正式出版时定名为《中国哲学史大纲》)一书,请校长蔡元培作序。蔡元培“细细读了一遍,看出其中几处特长”,在1918年8月3日写就的序文中这样评述:“第一是证明的方法”,考订哲学家的生存年代、遗著真伪,揭示各家方法论的立场,“为后来的学者开无数法门”。“第二是扼要的手段”,亦即“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第三是平等的眼光”,打破了封建时代定儒术于一尊的正统观点,平等地对待诸子百家,“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第四是系统的研究”,使哲学流派“一一显出变迁的痕迹”、“递次演进的脉络”,“此真是前人所见不到的”。
蔡元培是评论这部开拓性著作的第一人,为胡适奠定学术地位扫清了障碍。序文似乎多溢美之词,但却是实事求是的,这在后来一些著名学者对此书的评论中可以印证。梁启超认为胡适此书“敏锐的观察力,致密的组织力,大胆的创造力,都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中国哲学史》一书作者冯友兰则认为:“蔡元培给这部书以这样高的评价,就当时学术界的水平来说,并非溢美。”
像《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序》一样,蔡元培所作《〈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也可说是一篇学术论文,在中国书评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自身价值不像常见的应酬文字会被遗忘。
1934年,赵家璧创意将“五四”以来有定评的文艺作品编选成一套统一规格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辑(1917-1927),这在中国现代编辑出版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据蔡元培日记载,1935年1月11日,赵家璧来到中央研究院,“要我作一篇总序,约三四万言,二月十八日以前缴稿”。蔡元培高兴答应,但由于时间紧,表示先为《大系》写一篇二三百字的《提要》,以供先行预约增订之用,再抽空写一篇《总序》。
这篇《提要》很快写就,但为写《总序》,蔡元培搜罗各类资料,详加分析研究,不断修改完善,前后共有七八个月时间。良友图书公司出版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辑),对《总序》标注的成稿日期是1935年8月6日。其实,真正定稿的时间要迟一个多月。据蔡元培日记,8月6日,一万余字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脱稿”,其后又在青岛避暑期间进行修改、压缩成五千七百多字(这是蔡元培所有序文中篇幅最长的),到9月20日才将《总序》终稿寄给赵家璧。
蔡元培的《〈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概述欧洲文化复兴历程,回顾中国历代文学、艺术、哲学方面的成就,特别是“五四”以来的文学革命,称赞以“大系”形式对“五四”以来“第一个十年先作一总审查,使吾人有以鉴既往而策将来,希望第二个十年与第三个十年时,有中国的拉飞尔与中国的莎士比亚等应运而生”。温儒敏在《论〈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学科史价值》一文中认为:“由于蔡元培不是以作家和当事人的身份出现,他可以更超越一些来看五四新文学,并把新文学运动与整个中国文化现代化联系起来,使这篇总序比其他各卷序言有更为开阔和雍容的气度。”
三、重视学术批判,提倡写批评性书评
有人说蔡元培书评中“很少贬人,很少批评”。其实,少贬人为真,而少批评未必。蔡元培倡导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充分尊重作者意见,鼓励探求真理,但作序时不尽是推崇、赞许、勉励之词,也经常直言不足和缺点,力求评价之公允。
1930年,中央研究院的王小徐请蔡元培院长为其新书《佛学与科学比较之研究》作序。蔡元培1900年曾发表《佛教护国论》,对佛学颇有研究,但他仔细看了王小徐的新书后自感不力,不敢轻易动笔为序。于是,蔡元培于1930年6月20日写信给胡适,想先请其作序:“小徐先生之《佛学与科学》久搁弟处,弟尚未暇摆脱一切对此问题一研究,特将全稿奉上。先生写哲学史,正涉印度哲学输入时期,或顺便作一首较便。小徐说:‘反对尽不妨。”
蔡元培在给胡适信中特别强调王小徐“反对尽不妨”的观点,说明蔡元培提倡学术争鸣,鼓励写批评性书评。他身体力行,在“对此问题一研究”后,于一年半后的1932年1月15日完成《佛学与科学》序言,用近一半的篇幅对王小徐的书提出了“反对”意见,指出要有更科学的方法来证明轮回,希望“小徐先生既以科学家的资料为佛法与科学一篇以期端绪,尤望积极提倡,促成种种科学的工作,以完成自度度人的宏愿”。
在碰到自己不甚熟悉的作品时,蔡元培十分注重征求行家的意见,为其作序提供帮助。1934年,北大毕业生薛砺若寄《中国词学史》稿(中卷)给蔡元培,请他“审阅”作序。蔡元培先将文稿交给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同仁审读,特别要求他们提出意见。史语所同仁按要求对文稿提出了一些不足,蔡元培认为这些意见很有道理,5月4日复信转告薛砺若,一方面表扬其“搜讨之勤、致力之深”,同时也指出该书“行文难免冗沓,间有转写之讹……倘若刊行,尚须加以熔裁,否则中卷篇幅恐超过上、下两卷数倍也”。
1939年11月19日,陈乐素来找蔡元培,请他为陈大年所著《中国古玉之研究初集》一书作序。蔡元培花了几天时间认真阅读,认为该书“颇多创见”,但“不亦有可疑之点”,并一一列举,足有七百多字。
孙梨在《序的教训》一文中曾说:“鼓吹之于序文,自不可少,然当实事求是,求序者不应把作序者视为乐佣。”蔡元培重视序文的学术批判,敢于把不同意见表达出来,讲真话、讲实话,体现了真性情、真学问,于学术健康发展也大有裨益。
四、“未曾研究”“未读全书”不作序,以对作者和读者负责
蔡元培学识广博,被学界公认为“通人”,但他深知“人之患在好为人序”(明代顾炎武语),但凡作序,都要对相关内容作全面了解,以求较能精准地把握著作要义;对于不熟悉的著作不妄加夸赞,也不敢率尔为序。
1923年,留法的北大学生汪奠基翻译了潘加来的《新几何》、《几何原理》两书,打算合并出版,请蔡元培校长作序。7月12日,蔡元培以“未曾研究此学,岂敢妄谈”而婉辞。
1939年11月8日,王小徐致函蔡元培,想请其为即将出版的《因明入正理论摸象》作序。因当时该书已在商务印书馆,蔡元培没有看到书稿,便于11日写信给商务印书馆的王云五,“索阅小徐所著书稿或样本”。14日收到寄来的书稿后,蔡元培急忙翻阅一遍,次日便函告王小徐和王云五,称“读一过,觉作序甚不易”,“因弟平日未曾研究因明”,“又无暇细读”,只能“题签而已”。王小徐对蔡元培的务实、谦虚态度十分感念,事后专门致信感谢“题书签”。
蔡元培的名气大,求序者实在太多,他有时真的没时间阅读。对这些没有通读或者细读的作品,蔡元培不碍于情面应酬,作无病呻吟之叹、离题万里之言。1917年,《中国黑幕大观》编者路滨生写信邀序,蔡元培12月26日回函,对路滨生“救世苦心,深感钦佩”,同时表示:“惟作序则未敢,因未读全书,率尔发言,不特自轻,兼亦轻大著也。如必欲鄙人列名,即以此函代序。”后来,路滨生果然将蔡元培的复函作为书的序言,成为当时出版界的美谈。
1930年7月,罗韩青致信蔡元培请他作序,7月30日,蔡元培复信云:“接读手书,知大稿《认识论》修润已就,甚慰……惟序文,忙冗中恐无暇执笔,专此奉复,希察之。”1933年,蔡元培的同乡好友余大纯请其为新书作序,9月28日,蔡元培答复:“《东北实地调查记》大稿,敬悉一切。大稿材料极有价值,文笔亦甚畅达。弟为他种工作所羁,未能全读(恐久阁误印刷之期),亦无暇作序,谨题数字,借表欢迎。”
序跋是作品的广告,读者会因名人的序跋进而读作品。而有些人对所要言说的对象、论题一知半解甚至完全外行,却仍“好为人序”,“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蔡元培“未曾研究”“未读全书”便不作序,以免“自轻”“轻大著”,体现的是对作者、读者的社会责任和对学术操守的坚守。
五、不为缺陷明显者写序,不因友谊失公正
蔡元培对应诺作序的作品都认真阅读,如果是为其质量所感染,自然乐意作序。但对有明显缺陷的著作,即使是好友、熟人推荐的,他依然坚持不能为之则不为的原则,决不因友谊而勉为其难、失却公正。
1913年,吴稚晖写信请蔡元培为宁君所撰之书作序。吴稚晖是蔡元培相交四十余年的老朋友,与张静江、李石曾并称国民党“四元老”。考虑到吴稚晖的情面,蔡元培只好先答应了。
但在通读全文后,蔡元培发现该书缺乏真实性,带有偏见,在复函宁君的同时,于1913年11月16日致信吴稚晖,明确表示不愿作序:“书中好似得诸日、英人游记者,装缀为实地闻见。弟曾于其太露痕迹处告知之,渠欣然愿改,正其虚心,可佩也。书中议论,尊英抑法,有太武断处。弟以其人诚恳而虚心,可以尽言,直告以所见不同,而不为作序。”
晚年居港时,蔡元培通过刘海粟结识港穗名画家鲍少游。鲍少游曾留学日本,精研笔墨技法,擅绘花鸟、山水画,时任香港丽精美术院院长。1938年6月7日,鲍少游上门拜访,赠蔡元培一幅《藤阴游鱼图》,并拿出他尚未配画的《百鸟图诗》一书,希望蔡元培作序。蔡元培翻了一翻,当面指出其失误,说得有理有据:“君所长者画,无图而先印诗,殊不妥;又君所长者花鸟写生,而今第一首之《凤凰》与其后之《精卫》,均得之传说,而非目见者亦未安。请于此两点参考后,再谈作序题。”
蔡元培求真求实,拒绝为鲍少游作序,却并未影响双方情谊,两人一直保持着比较密切的往来。获悉鲍少游即将在香港公开展出组画《〈长恨歌〉诗意图》,1939年11月22日,蔡元培主动写信给他,说自己欲先睹为快。11月24日,鲍少游携十余帧画来蔡元培家,蔡元培对作品赞赏有加,12月8日专门作《题〈长恨歌〉诗意图》诗一首:“《长恨歌》成千百年,长生殿曲也流传。更将画史随诗史,三绝应看萃一编。”并在题画诗后加“注”,赞画作“工细清丽,得未曾有”,为鲍少游在香港的画展扩大了影响。
“学术者,天下之公器”。题跋作序所折射的是一个人的学术水平和道德涵养。黄炎培评价恩师蔡元培云:“盖有所不为,吾师之律己也;无所不容者,吾师之教人也。有所不为,其正也;无所不容,其大也。”我们在期盼学界有更多的“无所不容”时,同样希冀今日之学人能像蔡元培那样“有所不为”,恪守学术理性,共同撑起一片明静的学术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