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的福祉
2016-05-14赵刚
赵刚
诱人的“乌托邦”
历史学家保罗·约翰逊认为,希特勒成功的关键,是他有“艺术的处世方法”。希特勒认为,德国是世界上受教育最好的国家,要想控制德国人的思想并非轻而易举。不过,他们也有软肋,那就是他们的心。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自身的心灵可以说是最容易遭受攻击的目标。于是,希特勒就用他极具煽动性的演讲,直指德国人内心深处最敏感的地方,而使用的主要手段就是通过控诉战败国的屈辱,宣扬狂热的民族主义,激发日耳曼民族的自豪感,向德国人民许诺民族复兴和国家强大的乌托邦梦想。
希特勒宣称,“每个落地的麻雀都会得到上帝的看护”,每个“遇到麻烦”的德国人,无论是患病或是陷于贫困之中;无论是失去工作或是无家可归,都会得到纳粹党的照顾。美国记者米尔顿·迈耶在调查中发现,在此之前,没有一个组织宣称要做这些事情。
在希特勒的蛊惑下,许多德国人相信他们正在建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一个新的乌托邦。那里没有社会矛盾,没有外来文化影响,只有快乐的家庭、健康的儿童,幸福、富足、安逸的社会生活,纯粹的雅利安种族的德意志将会以此傲视全欧洲,统领整个世界。希特勒这套关于引领德意志民族复兴、使德国成为再度兴盛的欧洲文明中心的想法,吸引了许许多多抱有理想主义的德国人,他们怀揣着德意志民族复兴的憧憬,献身于纳粹主义运动。
希特勒懂得,光有精神上的口号,是无法长久地获取民众的信任和支持的,还必须要有物质的保障,给人民以切实的利益,才能够真正赢得人心。他有一句名言:“当最穷的人成为德国最忠实的子民,它就会变得无比强大。”而要做到这一切就必须向人民行贿,这就是希特勒获取民心的重要措施。
血腥的“馅饼”
客观地说,希特勒1933年当政时,德国的经济还在泥潭中挣扎。德国自1871年由俾斯麦统一以来,从未遭遇过如此的内忧外患。一战后,战败的德国丧失了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和将近七分之一的土地,换来的却是每年一千三百二十亿金马克的赔款,相当于1921年德国商品出口总值的四分之一。国内面临经济衰退,失业率高达百分之六十,八百万的失业大军占到选民的五分之一,德国马克急剧贬值。1914年1月,美元兑马克的是一比四点二,到1923年11月竟然跌到一比四千二百亿。整个德国一千七百八十三台印钞机日夜不停高速运转,印刷着叫人又爱又恨的荒唐的货币。
纳粹声称要建立“真正的人民国家”,上台后所颁布的第一批法律就是确保债务人的权利而限制债权人的权利,目的是“遏止人民的贫困化”。希特勒的副手戈林放言:“房屋的所有者如果冷酷地和毫无顾忌地让贫困的人民无家可归,那么他们在这样做的同时也将失去国家的保护。”不久,纳粹政府就在1938年以法律的名义废除成千上万的债务。“恶意的债权人”当时是被当作“德国人民的败类”予以严惩。被德国老百姓称为“我们的人民总理”的希特勒煞有介事地要求纳粹党各省部头目要反对官僚作风,要贴近人民大众,要全体公务员“既要不辞劳苦,又要不怕牺牲自我利益,从而才能够公正地实现社会福利思想”。在纳粹党的党纲里更是明确提出,对内要实现社会主义,要求将垄断性企业收归国有,工人分享企业利润,国家以廉价出租的方式扶持小商人,取消地租,禁止土地投机,要求取消不是靠工作而得到的收入,严惩高利贷者等等。纳粹党所有这些鼓动和宣传,对于摆脱国家屈辱和经济困境的德国人民来说,无疑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和号召力,得到了绝大多工人、农民、城市失业者与中产人士的支持。
希特勒当政五年后,德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增长了百分之一百零二,国民收入也增加了一倍。纳粹当局在不长的时间里,创造了德国经济复兴的奇迹。然而这一奇迹又是如何创造的呢?
其实,纳粹治理经济的方法并非独出心裁,简言之,就是通过中央政府集权,强化国家对经济的干预,推行“军事计划主义经济政策”,即通过扩大政府赤字提升消费水平。与当时美国的罗斯福新政相仿,希特勒放弃了通货紧缩政策,任命颇具才华的财政与金融专家希尔马·沙赫特为国家银行行长,并且采纳了将经济重建的突破点放在修建高速公路、重整军事装备工业以及电气化等基础设施和实体经济上的意见;为了拉动经济复苏,希特勒还允许国家对私营建筑企业给予补贴,用于维修旧房和扩建新房,以改善民众的居住条件。最后,纳粹政府还通过免除税收以鼓励工业和农业企业的设备扩充。总而言之,通过这一系列的努力,希特勒成功地为饥饿的德国人民提供了就业机会和面包。
魏玛政府的倒台使希特勒意识到,纳粹政权是否稳固,关键是治理失业,这是必须解决的燃眉之急。在纳粹当局的努力下,到1938年初,德国失业率降到了百分之一点三,而同期美国失业率为百分之一点八九,英国为百分之八点一,比利时为百分之八点七,荷兰为百分之九点九,与此相对比,纳粹党足可以宣传自己创造了“消灭失业的奇迹”。到了三十年代后期,“由于希特勒加快了重整军事装备的步伐,军火工业最终把剩余的一百万失业工人也吸纳进去了,而且势头还很强劲,到1938年底时,德国总共还缺一百万名工人”。
德国著名历史学家和政治评论家塞巴斯蒂安·哈夫纳在《解读希特勒》这部书中回顾这段历史时毫不讳言地承认:希特勒曾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从萧条到经济繁荣的过渡不是通过通货膨胀实现的,工资与物价完全稳定”。“我们无法想象当时德国人,特别是1933年以后大批大批地从德国社会民主党与共产党转向希特勒的工人阶级,是以多么大的充满感激的惊奇来看待这一奇迹的”。
但是,又有多少德国人会想到这诱人的馅饼充满血腥呢?
滴血的福祉
要维持对人民的高福利,就需要有高额财政支出。换句话说,想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政府手中必须有钱,这点与居家过日子一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从1933年到1939年,尽管德国经济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但第三帝国的债务也达到了令人咋舌的高度。1939年1月,帝国银行董事会写信给希特勒:“无止境的国家开支的膨胀摧毁了有序预算的企图,即使是税款负担的大幅度增加也会将国家财政置于崩溃的边缘,并因此而摧毁中央银行的汇率。”就1939年而论,当年财政收入不超过一百八十亿马克,可是民用财政支出一百六十三亿马克,军用财政支出二百零五亿马克,债务还本付息需要三十三亿马克,算下来财政赤字二百二十一亿马克。也就是说,第三帝国入不敷出,有二百二十一亿马克的债务窟窿,这个债务窟窿是当年财政收入的一点二二倍。到了1941年“已经有五分之三的帝国收入要用来清偿过去的债务。也就是说,帝国负债的情况已经导致国家债务的还本付息无法通过现有的收入来进行清偿,而债务本身还在不断增长”。
怎么办?高额征税,会伤及企业影响经济繁荣;加印钞票,会引起通货膨胀;减少福利,会得罪老百姓。看来只有下手抢了。虽说是一个”抢“字,但这里边学问大了,不仅要能抢到钱,而且还要抢得冠冕堂皇。因此,必须要解决两个问题,第一,抢谁;第二,如何抢?
抢谁呢?一是犹太人,二是占领区。
如何为第三帝国的债务提供更多的资金,纳粹政府首先把目光盯上了犹太人的财产。为了把犹太人的财产划到第三帝国的国库中,希特勒需要有一个冠冕堂皇、具有思想高度的理由,以便能在掠夺犹太人的财富时得到普通德国人的共鸣与支持。于是,纳粹政府提出了一个“雅利安化”,即以国家的名义将犹太人的财产强制没收为政府的财产。
纳粹政府通过各种宣传手段为掠夺和残杀犹太人大造舆论,他们喋喋不休地向德国老百姓灌输:正是因为犹太人与布尔什维克相互勾结给了德国“背后一刀”,最终使德意志帝国战败,让德国人民遭受到灭顶之灾,目前整个世界正在被几个“犹太人集团”瓜分。接着,德国纳粹又给犹太人戴上“人民的异类”和“人民的敌人”的帽子,对他们百般刁难,声称“只有德意志血统或亲近血统的人”才享有公民权,将大批犹太人赶出公务员、医生、公司雇员的队伍,对于经营业绩良好的企业迫使他们“自愿”地或者被迫地交出财产和产业,完成犹太人财产的“雅利安化”。
1938年3月19日,戈林对派驻奥地利的帝国特派员威廉·开普勒交代说:“对属于犹太人的所有奥地利企业实行雅利安化,在必要时,其规模可以超过在德国的雅利安化。”与此同时,纳粹政府还规定:“犹太人从现在起必须‘自愿地向财政机关进行雅利安化的申报。如果犹太人企图藏匿其财产,将会受到刑法的制裁。在这种情况下,财产将会被没收,而且本人会被处以十年以下徒刑。”1938年4月29日,戈林主持召开了部长会议。会议讨论的内容就是如何尽快地“将犹太人的财产转变为国家所有,将犹太人从经济生活中彻底清除出去”。
仅仅靠对于犹太人的掠夺不可能支付如此巨额的福利支出和战争费用。特别是随着大批犹太人逃离德国,掠夺犹太人手中的财富无异于竭泽而渔。同时,希特勒在国内继续实施高工资、高福利和低税收的措施,加大马力扩大军事工业,这也必然造成民用物资生产的缩水以及生活日用品的短缺,以及德国国内货币过剩。1939年至1941年间,德国国民的个人收入增长了百分之二十一,结果,消费群体购买力增长了一倍多,由一百四十亿马克攀升至三百一十亿马克。如何缓解国内不断增长的购买力与供给不足之间的矛盾,避免通胀危机?纳粹德国尝试将祸水转移到被占领的欧洲国家,“既然不可避免要通货膨胀,那只要不在德国发生,任何地方都可以”,“被占领区的军队开支应完全由当地来负担。”
为实现转嫁通货膨胀,掠夺其他民族和国家财富这个目的,纳粹德国绞尽脑汁将诸如占领费、捐税、强制信贷转嫁到欧洲。与此同时,希特勒还发明了所谓“防务捐赠”的政策。这种对被占领区国家和人民财产的无耻掠夺,被冠以“总督辖区为换得军事保护而对帝国防务的捐献”这样冠冕堂皇的字眼。例如,在波兰的这种“防务捐赠”完全是一种杀鸡取卵的做法,费用逐年增加,战争负担很快超过了被占领区战前最近一年的财政预算,在战争前半段毫无例外地超支百分之百以上,而在战争的后半段则通常超支百分之两百以上。1943年1月,帝国财政部要求“总督辖区应将三分之二的财政收入上缴给帝国”,以致在波兰辖区的德军将领们抱怨道,那些捐赠“在规定的时间内根本无法筹措到”。
在法国也同样如此。德国的军工制造和食品进口迅速耗尽了法国被占领区经常性防务开支的四分之一。此外,各种各样的榨取手段也占据了不小的分量,甚至占领军的亲属所需的假牙,包括金银的牙套,都毫无例外地从占领费中支出。德国人还操纵当地的货币,最大限度地以法国法郎来负担其对英国的空袭,用法郎建造巨大的舰船和潜艇港口。诸如此类的开销都与法国被占领区的军事管制毫无关系。纳粹占领开支中本应是军费开支,但绝大部分却用在了与占领军无关的用途上。对于第三帝国这种横征暴敛、贪得无厌的行为,法国傀儡政府的首席谈判代表也不断抱怨:“以占领费为名征收的捐税,往往大部分却用于负担与占领军生计无关的支出”令法国政府难以接受。
纳粹政府抢劫被占国家的财富并非都是明火执仗,而是采取了更为隐蔽和高明的金融手段。南欧的南斯拉夫,德国占领军来到塞尔维亚的第一周就建立了塞尔维亚国家银行,随即发行了新货币——塞尔维亚第纳尔。由于禁止现金兑换,人们不得不把积蓄的现金存入银行并折合为新货币。这样,现金流动首先被遏制,进而减少了战争通胀的风险和德国的负担。
纳粹占领法国之后,强制将法郎的汇率由之前的一百法郎兑六点六帝国马克确定为一百法郎兑五帝国马克,几乎贬值百分之二十五。德国军人的军饷和工资自然增长了。因为其数额以帝国马克为基础,却以法郎支付。纳粹德国通过汇率操纵肆意掠夺占领区的财富,使包括整个德国的国民经济和在被占领区的每个德国士兵得到好处。德国输出到这些因战争而在各方面均处依附地位的被占领区的产品价格普遍上涨,另一方面,输入到德国的产品也更加便宜了。
在纳粹占领区,进驻的德国士兵通常使用德国信贷银行的纸币(RRK)作为支付手段,而取代了数目相等的帝国马克。德国信贷银行货币为纸币式样,面额零点五至五十帝国马克不等,借助于这种军事辅币,德军在占领每个新城市时,无须没收财产并履行《海牙陆战条约》中列明财产清单的繁琐程序。德国信贷银行纸币在德国发行并由帝国印刷厂印刷,却不在德国境内流通。归根结底,它只是个典型的征收收据,帝国银行的副行长普尔称其为“披着货币外衣的征收收据”。从国民经济视角出发,这种“征收收据”就是老百姓俗称的“打白条”。希特勒就是通过”打白条“来搜刮占领区的民脂民膏。
德国士兵简直把欧洲各国的东西都买空了。他们从前线向家乡寄回了成千上万的战地军邮包裹。里面有北非的鞋子,挪威的鲱鱼,法国的天鹅绒和丝绸,希腊的利口酒、咖啡和雪茄,俄罗斯的蜂蜜和熏肉,更不必说来自罗马尼亚、匈牙利及意大利的礼物了。
根据战后波兰政府统计,二战期间波兰被德国掠夺的财富超过两百亿美元;法国被德国掠夺的财富超过五百亿马克;比利时被德国掠走一千三百三十六亿比利时法郎;荷兰向德国支付了八十四亿马克的占领费;苏联占领区的损失高达一千二百八十亿美元。在《希特勒的欧洲》一书中披露:按照1939年的物价估计,1940年至1945年这五年中,大约有一千零四十亿马克的财富——占这一时期纳粹德国国民生产总值的百分之十四——是靠希特勒掠夺占领国家和地区的财富而增加的。
被收购的灵魂
在《卡拉玛佐夫兄弟》这本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要自由,还是要面包?“你只要把那些石头变成面包,人类就会像羊群一样跟着你跑,感激而且驯顺”,“他们永远不能得到自由,因为他们软弱,渺小,没有道德,他们是叛逆成性的”。被鲁迅称为“人类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深知人性之恶,将“没有道德”、“见利忘义”与“叛逆成性”看作人类的天性。而希特勒正是看透了这一点,通过利用人的欲望而加以控制。
希特勒宣扬的“国家社会主义种族理论”之所以吸引和征服了千万德国人,确实值得我们反思。当经历了战后饥荒、货币贬值和混乱内战之后,当饿怕了和穷怕了之后,人们最渴望的自然是温饱与稳定。希特勒提出的“面包与工作”、“德意志民族高于一切”的口号自然而然地打动了人心。虽然魏玛共和国是相当不错的宪政体制,魏玛宪法也算得上欧洲战后出现的民主宪法中最先进的宪法。但是,当一个政权无法解决民生问题时,也就在人民心中失去了其合法性。作为普通的平民对生活的认可很少是靠理性的思辨,更多的是靠切实的生存感受。
希特勒明白,仅仅靠“用警察、机关枪和橡皮棒,不能持久地单独维持统治”。要使自己的政权巩固,必须向人民行贿,顺应人民的福利需要。因此,当希特勒以牺牲犹太民族的生存权利来维护雅利安种族利益的时候,当纳粹德国以大炮和坦克摧毁异国人民的家园而让自己帝国的臣民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当纳粹占领军抢掠战败国的财富,摧毁欧洲货币体系以保证第三帝国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的时候,绝大多数的德国人都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种间接的、个人不需要承担责任但却可以从这些重大的罪行中获益,享受优越的丰富的物质生活,就决定了受到纳粹政权热心关照的大多数德国人的思想意识,他们不仅不会站出来反对,反而还认为“这是独裁统治的黄金时期”。希特勒通过国家的贿赂不断购买人民的赞同和支持,而广大老百姓最终为当权者所绑架,成为了独裁者的炮灰和玩弄于掌中的牺牲品。
向个人行贿,肯定会受到公众的谴责,如果向公众行贿呢?老百姓还会义正词严地反对吗?恐怕这种行贿,在老百姓眼中就成为了善举。
希特勒用社会福利——以抢劫犹太人和牺牲占领地区的其他民族为代价——贿赂了整个德意志民族,把国家变成了史无前例的战争机器。在大多数德国人享受到良好的社会福利、不间断的物质供给和一定程度的税收优惠而保持沉默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种贿赂的结果是需要由整个德国的毁灭作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