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建阳情结
2016-05-14曾纪鑫
曾纪鑫
我真正研究、了解朱熹的思想与学说,缘于十年前《永远的驿站》一书的创作。作为一部描写福建地域文化的系列散文集,朱熹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关键性人物。当时,朱熹在闽北的活动区域,我仅去过武夷山一地。因此,有关朱熹辞世及下葬建阳的描写只能凭借资料与想象。对此,我在该书《多维视野中的朱熹》一文中写道:
朱熹死时,理学仍被朝廷视为“伪学”遭到禁绝,作为“伪学魁首”的他,在世俗社会特别是势利者眼中,是一位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然而,他的死却深深地牵动了遍及四面八方的学徒门生,他们决定聚集在信上之地,举行一次大规模的会葬。当权者获悉,采取种种手段严加防范。尽管如此,朱熹下葬于建阳县九峰山大林谷时,仍有近千人前来奔丧祭奠,《宋元学案补遗》则说“会葬者六千人”。在一个偏远的山区小县的一个更为偏远的山谷之地,又有统治当局的禁绝与防范,一下子涌出近千人或六千多人,该是一种怎样的声势与威力呵!
于是,心中就存了一份念想,什么时候得找机会去建阳朱熹墓看看。直到2014年6月,应邀参加“美丽建阳”创作采风活动,不仅了却这份心愿,还使我对朱熹与建阳的关系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有关朱熹的一些疑惑也有了明晰的答案。
建阳位于武夷山脉南麓,面积三千三百多平方公里,并非小县,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偏远,曾为建阳专署、南平专署治所。南平市行政区划近期调整,市政府驻地也由南平迁至建阳。
建阳作为福建省最古老的五个县邑之一,有着丰富深厚的文化历史底蕴。
建阳西郊的童游镇考亭村,耸立着一座高大的考亭书院石牌坊。抵达建阳的当天下午,我们一行便前往参观。牌坊为四柱三间五牌楼结构,上面刻有麒麟、雄狮、仙鹤、凤凰等祥禽瑞兽,造型古朴生动;匾额上的“考亭书院”四个大字相传属宋理宗御笔。这里,便是朱熹当年创建的考亭书院所在。
绍熙三年(1192)六月,考亭新居建成,初名竹林精舍,朱熹定居此地。两年后扩建,更名为沧州精舍。直至庆元六年(1200)三月九日病逝,朱熹大部分时间都在考亭讲学、著述。建阳是朱熹晚年的定居之所,人生的最后驿站。此时的朱熹已是理学宗师、学界泰斗,他所置身的考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一时间成为名闻遐迩的理学中心,吸引了无数学子的目光。他们从四川、湖广、江浙等南方各地负笈启程,历程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地汇聚于此,在朱熹的引导下研经读史,穷究性理之学,探求济世良方,寻找人生奥秘……于是,一个新的学派——中国理学史上著名的考亭学派就此诞生了,且日渐成熟,扩展开来,影响此后的中国古代社会长达数百年之久。
伴随奇迹一同成长的,是考亭书院的不断扩建。由朱熹最初“前堂后室”的简陋居所,经过历代重建修葺,不仅具有藏书、奉祀、教学三大功能,为诸生肄业之所,且规模宏大,占地面积达一万多平方米,仅主体建筑就有石坊、仪门、明伦堂、集成殿、启贤祠等。考亭书院虽一次毁于洪灾,两次毁于兵燹,但经过重修扩建,一直焕发着勃勃生机。只是到了“文革”,这所拥有七百多年历史的考亭书院才被拆除得荡然无存,今日我们唯一见得着的,便是这座立于明嘉靖十年(1531)的石牌坊。
夕阳西下,斜晖脉脉,面对巍峨古朴的“考亭书院”牌坊,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随山势高低起伏的书院建筑,以及无数学子聚精会神、皓首穷经的情景。
朱熹的知识、学说、思想在书院学习、实践、切磋而成,也经由书院传授远播、深入人心、影响社会。因此,他的一生与书院有着难舍难分的不解之缘。据有关资料统计,朱熹与全国六十七所书院关系密切,其中,他读书、讲学的书院四十七所,题写诗词的书院十三所,修复的书院三所,创建的书院四所。他创建的四所书院,除武夷精舍外,其余三所即寒泉精舍、云谷晦庵草堂、考亭沧州精舍都在建阳。
朱熹一生辗转南北,与多地结缘,尤以闽北各县为甚。朱熹祖籍江西婺源,出生福建尤溪,求学于政和、建瓯、浦城、松溪,常于顺昌、邵武访友讲学,移居武夷山崇安五夫里长达四十余年,在同安、漳州紫阳过化,前往江西九江、湖南潭州等地为官……所有这些有过关联的地方,他对建阳似乎情有独钟——不仅晚年定居于此,死后下葬于此,就连年轻时参加科举考试的户籍所在地也是建阳县群玉乡三桂里。
朱熹这种难以割舍的建阳情结,其渊源何在?
朱熹第一次前去建阳的时间,据可考证的文字,系绍兴十年(1140)五月。在京城任馆职的父亲朱松因反对秦桧议和遭贬回闽,朱熹随父亲从浦城来到建阳,入住大潭山下朱松二妹即朱熹的姑妈家中。这年他虚岁十一,与表哥邱子野相处甚欢。朱松与考亭陈氏家族交往密切,来到建阳,少不了前往考亭拜访,自然要带上十分喜爱的儿子。考亭背负青山,距建阳城关大潭山约五华里,清澈的麻阳溪从此经过,山环水绕,景色十分迷人。对此,朱松在日记中写道:“考亭溪山清邃,他年可以卜居。”考亭迷住了朱松,想将此作为安居之所,遗憾的是不到三年,他就在寓居地建州(今建瓯)环溪精舍病逝。但是,这一遗愿却在儿子朱熹心中播下种子,萌芽成长,直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由此可见,朱熹晚年定居建阳考亭也算水到渠成。
为求生存发展,朱松病逝前安排后事,将不到十四岁的儿子托付给崇安五夫里的好友刘子羽。于是,朱熹奉母携妹离开建瓯,前往武夷山五夫镇,拜刘子羽为义父,在屏山脚下、潭溪之上开始新的人生。
从此,朱熹在武夷山生活、著述、讲学长达四十多年之久,以致著名历史学家蔡尚思写道:“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他认为武夷山之于朱熹,正如泰山之于孔子,是他们学说的发祥之地;泰山、武夷山是两座巍峨的自然山峰,而孔子、朱熹则是两座高大的中华传统文化山峰。
当然,这四十多年间,朱熹并非全部住在武夷山,还在外地为官断断续续七年(一说九年),在建阳莒口马伏寒泉精舍、东山云谷晦庵草堂隐居十年。
作为一名大儒,朱熹身上有着一股难以抑制的隐士倾向。一段时间,他访禅问学,出入佛老,以心观心,以心会理,最后又逃禅归儒,完成了从“主悟”到“主静”,再到“主敬”的学术历程。朱熹从政命乖运蹇。一旦官场受挫,他身上的隐士倾向就“抬头”了,总是找寻一处山青水秀、风光幽静之地,一边舔舐伤口,一边在学问中找回迷失的自我与自信。
乾道五年(1169)九月,朱熹七十岁的老母祝氏夫人病逝,官场不顺的他立即返乡,与擅长风水之学的得意门生蔡元定一同为祝氏夫人寻找安葬的风水宝地,最后选中了建阳崇泰里寒泉坞(今莒口马伏良种场旁)。第二年正月,朱熹葬母于此,并在墓旁建寒泉精舍,一则守墓尽孝,二则埋头著述,梳理总结这些年的学术心得。
一直寂静的寒泉坞因朱熹的隐居变得热闹起来。对此,朱熹在给弟子蔡元定的一封信中写道:“寒泉精舍才到即宾客满座,说话不成,不如只来山间,却无此扰。”
孝宗淳熙二年(1175)初夏,著名理学家、“婺学”创始人吕祖谦专程前来拜访朱熹。两人的弟子也闻讯赶来,各有二十多人,开始了长达一个半月的学术盛会——寒泉之会。这场脍炙人口的研讨会的一个最重要成果,便是在争论、商榷中达成共识,编撰了一本传至今天的理学入门书《近思录》。
一次,朱熹游览离寒泉坞不远的云谷山,发现这里的西山、庐峰等处古木苍苍、溪水潺潺、环境清幽、风景绝佳,正如他在《云谷二十六咏》中的《草庐》一诗所言:“青山绕蓬庐,白云障幽户。”于是,朱熹又在云谷山建了三间草房,取名晦庵草堂,将隐居之地移至这一更为幽静的所在。
朱熹自葬母守孝,至淳熙五年(1178)离开晦庵草堂前往江西星子县任南康军知军,这十年期间,除短暂外出,他一直在建阳莒口的寒泉坞、云谷山隐居,专事著述。据《紫阳朱氏建安谱》记载,朱熹在此完成了《家礼》、《论孟精义》、《资治通鉴纲目》、《论语集注》、《孟子集注》、《周易本义》、《诗集传》、《伊洛渊源录》等著述共计十九部二百六十六卷。
朱熹钟情建阳,还与夫人刘氏有关。十七岁那年,建阳萧屯刘勉之将女儿刘清四许配给朱熹为妻。刘勉之是朱熹父亲的生前好友,朱松病危之际曾致信诀别。刘勉之原居崇安五夫里白水草堂,后迁建阳萧屯(今考亭破石)。由此可见,朱熹也属建阳女婿。就在朱熹隐居建阳莒口的孝宗淳熙三年(1176),与他相伴三十多年的夫人刘氏病逝。朱熹悲恸不已,葬刘氏于建阳黄坑后塘大林谷。
大林谷位于建阳西北,离城区八十多公里。那里山高林密,十分偏远,我们乘车前往,在路上行驶了约一个半小时。当年山路崎岖,若从考亭步行而去,得一两天时间才行。朱熹对风水之学颇有研究,他母亲下葬的寒泉坞,附近有座太平山;山北有片树林,名“寒泉林”;林中有个湖泊,曰“天湖”。朱熹母亲祝氏就葬在寒泉林中的天湖之侧。曾有风水先生对朱熹道:“龙归后塘,乃先生归藏之所。”另有一说,是朱熹在睡梦中神人对他言“龙归后塘”。不论何种说法,都将朱熹的最后归宿之地指向黄坑镇后塘村。经过一番考察,朱熹发现黄坑(旧名唐石里)九峰联峙、层峦叠嶂、古木参天、一溪穿流,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山分罗带天风静,地抱金沙雨露深”。于是,朱熹掘双穴葬妻于此,为自己与刘氏合葬后塘埋下了“伏笔”。
淳熙五年(1178)冬,朝廷诏命朱熹前往江西知南康军。临行之前,朱熹赶往大林谷告别亡妻。正值大雪,道路难行,不禁赋诗一首道:“春风欲动客辞家,霖缭纵横路转赊。行到溪山愁绝处,千林一夜玉成花。”
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朱熹长子朱塾在浙江金华病逝。其时,朱熹正在漳州知事任上。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悲痛欲绝的朱熹葬朱垫于建阳大金山(今莒口镇社州村)后,决意辞官回乡。
日暮乡关何处是?此时的朱熹不禁有点发愁了。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崇安五夫里,那里尚有一座故居紫阳楼呢。但是,经过一番抉择,他将晚年的安居之地最终选在了建阳。不回五夫镇的原因,可能与夭亡的长子有关,那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留下了父子间的美好回忆,触景必然生情,晚年生活在一种悲伤压抑的氛围之中,实非朱熹所愿。他定居考亭后,在给陈亮的一封书信中写道:“五夫所居,眼界殊恶,不敢复归,已就此卜居矣……其处溪山却尽可观,亡子素亦爱之,今不及见此营构,念之又不胜痛也。”
建阳葬有他的母亲、妻子、长子,后塘大林谷是他理想的归葬之地。考亭“溪山清邃”,“却尽可观”,是父亲朱松“可以卜居”的地方,也是亡子朱塾平素喜爱之地。朱熹年逾花甲,著作等身,理学思想已然成熟,考亭离建阳城区较近,且环境清幽,闹中取静,是一处建立书院、传授学问的好所在。在古代,学说、思想的主要载体是文字、书籍,而建阳作为中国古代三大雕版刻书中心之一,印书业十分发达,被誉为“图书之府”。建阳刻印的“建本”,与浙江临安的“浙本”、四川成都的“蜀本”齐名。朱熹在《建宁府建阳县学藏书记》中写道:“建阳版本书籍,行四方者,无远不至。”建阳书坊,为朱熹及师友印刷书籍颇多,如《近思录》、《南轩集》、《二程集》、《二程外书》等,还出版过不少其他儒学、理学著作,并为书院生员提供大量教材……诸多因缘凑在一块,使得朱熹不再犹豫,将人生最后八年时光定格在了建阳。
因为朱熹的存在,建阳考亭声名远扬,影响超越闽北,超越福建,成为南宋学术研究、书院教育的中心,就连金人也知朱熹大名。于是,天下学子纷纷前来求教,诸多名流慕名拜会切磋。绍熙三年(1192)春,著名诗人辛弃疾赴福建提点刑狱任,专程来到建阳考亭拜访朱熹。他认为“历数唐尧千载下,如公仅有两三人”,对朱熹推崇备至。当年六月,朱熹新屋落成,辛弃疾又赶来庆贺。
晚年朱熹除以“天下第一大儒”的身份举荐入朝为皇帝讲学四十六天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建阳教学、著述。至今仍留有姓名、生平、履历可考的建阳考亭朱门弟子共有二百一十五人。这些学生都是当时的社会精英。而因各种原因被历史风尘埋没的考亭朱门学子更是不计其数。朱熹在考亭完成的著述主要有《孟子要略》、《周易参同契考异》、《韩文考异》、《楚辞集注》等。他经数十年精力撰著的《四书集注》在建阳书坊也有刻本问世。朱熹临终之时已经重病缠身,还为学生授课,撰写未完稿《诗集传》。死前三天,他在家人与门人的搀扶下仍手握毛笔,颤巍巍地修改《大学·诚意章》。
庆元六年(1200)三月初九,朱熹辞世。辛弃疾闻讯,挥毫写下挽联:“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十一月,朱熹石椁从考亭运至后塘大林谷,长长的送葬队伍走了六天才抵达目的地,与夫人刘氏合葬一处。当年留下的“伏笔”此时得以“照应”。就当时的人口、环境、交通等情形而言,前去奔丧、送葬的门生、亲友、同道等数百人乃至近千人并非虚言,而《宋元学案补遗》所记“会葬者六千人”,就有些夸张了。
在建阳的三天采风时间里,我们游览的朱熹遗迹景点,除考亭书院石牌坊外,还有朱熹母亲墓,朱熹与夫人合葬墓,其得意门生蔡元定墓,建阳书坊古迹书林门牌坊,潭山公园门外广场新塑的朱熹大理石雕像等,甚至还抽暇去了邻近的武夷山市五夫镇,观赏朱熹故居紫阳楼及兴贤古街。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朱熹墓、朱熹母亲墓、蔡元定墓等建阳古墓葬,馒头状的土堆上,密密麻麻且极有规则地砌满了光滑的鹅卵石,显得十分别致,与我此前所见的纯土堆坟墓或水泥砌筑墓葬迥然有别。
朱熹与建阳实属相得益彰。建阳美丽富饶的山水为朱熹提供了适宜的生活讲学之所,为他的著书立说带来了充沛的灵气,他的思想学说在不断的锤炼中走向成熟,走出福建,走向全国,乃至超越时空。朱熹创作了歌咏建阳山水的诗歌近百首,他在建阳的足迹遍及城关、莒口、麻沙、界首、崇雒、书坊、徐市等十一个乡里,他的血肉之躯最终也与建阳大地融为一体。朱熹在建阳的活动也有力地提升了当地的文化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