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尚
2016-05-14
胡兴尚,80后,居轿子山下,云师大中文系毕业,曾于异域做过汉语推销员终半途而废,又行传道授业解惑之事而惑之不解,常以文字刮骨疗伤却伤之愈深,有诗文若干见各报刊杂志及选本,酷爱诗歌,笔耕不辍。
山寺午后
阳光是轻飘飘的
从山脚到山腰,连我
也是轻飘飘的
一路上,蜜蜂放弃了甜
苦蒿放弃了苦
我放弃了肉体之重
寺门洞开,这是唯一的
不用考虑警戒和值守之地
朱漆大门两侧,怒目金刚
把盛世太平,战乱流离
统统挡在寺门之外
人间,有这样一个地方
可以不遵从时序
一切都慢下来,香客的跪拜
香烛之火,悠长的诵经声
檐下的燕子,檐头的蜂巢
就连墙角的几株桃花
也盛放于山里的芳菲之后
礼毕,从石阶上下来
我看见等在寺门外的另一个我
一脸茫然,举着一副肉身
我竟无法决定,该不该
走过去把它重新穿上
我羞于道出人生的苍凉
一层黄土,一层秋霜
反复堆垒成生命的底色
就连遍生的茅草
也放弃横刀向天
自行凋敝,顺应季节
多年来,我一直徒劳地重复
要秋风交出破碎的山河
一阵季风,从老屋吹到寄居地
沾惹了无尽的是非
再回去,父母就退守到墓地之边
怀中的石头就要生仔
我们彼此放弃了命里的硬
流水东逝,落花方熟
如果可以,我要你永远守着旧习惯
丝帛浸血泪,鱼雁传飞书
我沉迷于一个个古意浓浓的下午
看草籽把光阴逼回老屋墙缝
借着飞雪之光疯长
茅草覆掉屋檐,深冬
一座末日荒坟,可收容我否
风取回了一切
无形,无边,涵纳万象
它本来就在,宇宙,人间
存在于我们反面的世界
都是它的,隐形的主宰者
只要它想,随手就取回
本属于它的一切。我说风
风就起了,推移,席卷,奔突
时不时,还揭开我们身后的阴影
它一吹,附形于万物
阴云,飞石,断木,失重的鹰
全都听命于它,听命于
背向尘世的逃遁,消隐
有时候,我们惯于捕风捉影
惯于屈从于风中的沉默
终究,风会取回一切
叶落,草枯,朽木成灰
就连攻玉的它山顽石
也满嘴铜锈,交出初心
大风起兮,万物归位
暮雪点空山,光阴付流水
原野上的白骨,茅草的灰烬
秋风中逐渐裂开的墓碑
来自乡下,殒命于车祸
穷困,不治顽疾的亲戚
隐忍和慈悲中,慢慢钝下来
锈蚀不堪的刀子,他们
以风之名,将被一一取回
秋天的牧羊人
多年来,他习惯了
把羊群赶到山顶,最高处
靠近天空,找一块草坪
躺下,看老鹰一寸一寸
撕下白云,闪电,风暴
有时,黑色的闪电
击入老鹰,从正下方看
一座飘着闪亮旗幡的孤坟
笼罩着他,掏空他的身体
羊群布满山脊,缝补着
雷电击开的部分,那里
连草木都不愿意长得太高
长太高,有一些白骨之手
随时会从云层中伸出来
取走,撑开天空的草木
天空的云团,山顶的羊群
很多时候,他分不清
是自己躺在天空的怀里
还是天空游牧着自己的羊群
甚至,从山脚飘上来的炊烟
也改写着,他随性的错乱
年纪大了,他唯一的愿望
每天,能赶着羊群上山
看落叶,一片片落下来
轻轻地欢腾,覆盖
铺展开,秋天的静美
还是那只乌鸦
反反复复出入于流言和厄运
偶尔,也出入于我的幻视
还是那只乌鸦,从童年开始
它就在乱坟岗旁的杂树林
筑巢为家,依着荒坟的样子
长成一团死气,一堆干枯
它可以呆呆站在枯死的树枝上
静默一整个下午,一块生铁
凝聚人世所有的黑,不打折扣
甚至,它会让你心生邪念
一堆无主荒坟,黑如暴死
悄悄地搬到高处,压弯了
一个万灵出没的黯淡下午
如果把一万只乌鸦赶到一起
你分不出,谁是叼着黑色人骨
吹响了死亡之腐烂的那只
没有谁像它们一样,着装统一
不分彼此,如果集体高声哀鸣
它们黑色尖喙里甩出的
黑色雷暴,把它们缝合成
一件黑色大氅,笼罩人间
其实,更多时候它们为独居者
没有人能体会,它们黑色的心中
时时涌起的黑色的孤独
因为黑,它们必须全部接受
所有的冷眼,误解,指责
想起读过的一场蝗灾
蝗灾泛滥的时候,一定是
人命渐入衰微,接下来
就会有没顶的灾难,或者是
命数多舛,人事难料,预言者
流浪在大街小巷,以人们的凶吉
佐以飞蝗的尸身,借尸还魂
从地底,蝗虫像一盘牛粪
像一个雪球,越滚越大
把天空推到空空的远方
以一点点绿为导火线
这个翻滚着相互撕咬的
肉体炸弹,瞬间引爆
一阵附形于灵肉的暴风
一场干枯的雨,一大片
撕不开的阴云,一块水分尽失
干燥的抹桌布,一阵铁黑的
锈迹斑斑的刀锋,一场
化万物为灰烬的秋霜
蝗虫的大军,所到之处
万物现出本源之状:无
它们贴上断墙,是为颓
披挂在无叶高枝,是为枯
粘附于残破蛛网,是为空
腐化于饥肠,是为无欲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