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
2016-05-14
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现为云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出版诗学著作《论诗教》和《词的伦理》,译著有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等,在《世界哲学》《新诗评论》《作家》《大家》《天涯》《新诗品》等期刊发表哲学、诗学论文和诗歌若干。
纪念一位早夭的诗人
这是一片青色的稻田。
一位白衣少年,像一只鹭鸶
凝视着自己水中的倒影。
柔软的蚂蟥爬上他细长的腿,
吮吸温暖如蜜的汁液。
他一阵颤栗,仿佛骨髓
被穿刺而过的禾秆抽去。
一些词从哗哗作响的沟渠
流入他身体。他听到了
它们被日光舂洗的声音。
绿意盈盈的水珠沿狭长叶片
滴落,像稀释过的血。
古老的刑罚继续进行。
他替代这些未成形的粮食,进入
酿与祭。一阵含甜腥味的风吹过。
在这天空并未降下尺度的时刻,
他开始生出绝望的羽翼。
啊,白色的精灵,不成熟的诗篇!
一只鹭鸶从他的身体里飞出,
像青绿的稻穗分娩出早产的米。
对一棵树的观想
闭上眼,请试着让一棵树
从脚底升起。你的十根脚趾
往下钻入泥土,长成粗大的根须。
你繁密的血管化作细枝,
从脏腑间穿过。叶片反射着
上方降临的光,
将你幽暗的内部照亮。
这些树叶取代了肺,吸收着
空气中的微尘。你感受着它们
起风时的摆动与无风时静静的垂落。
每一片叶都有手掌般深奥的纹理——
你闭上的眼是其中两片叶子,
它们的暗是正在飘落、
与树分离时的颜色。
你会感到这棵树湿漉漉的,
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雨。
千万颗水滴悬挂在枝叶间,
像是隐藏起来的精灵
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你还看到树皮上的斑点,一些
来自蝴蝶的花纹,另一些来自蛇蜕掉的鳞。
你开始进入皮下,那里,你的怨念
是黑色的汁液在细细孔道间来回流淌。
被拘禁在树里的他人魂魄
正绕着环形跑道打转,永远
也跑不出你所设定的同心圆的边界。
你当然认识他们,他们
是你的朋友、恋人和梦中的仇敌。
你可以释放他们,如果你愿意,
可以让他们在宽恕中化为鸟雀飞走。
树穿透你的颅骨,往天空伸展,
产生出众多分岔的可能性,
并在最高点聚集成绝对的树冠。
树冠顶部,一团金色蜂巢
在耀眼的强光中成熟。
屏住呼吸,你就能看到一朵花
在这巨大的金色蜂巢中
吮吸着清淡的蜜。全部的叶片
都颤动起来,簌簌作响。
起风了,从你的未来吹向现在。
你让全身的毛孔张开,并且确信:
只要这棵树活着,你就不会死去。
灶台边
我走进黑色的、烟熏味的厨房,看到自己
像只蛤蟆趴在地面,正与小乌龟一起玩耍。
一旁,被我打破的瓦罐,还在咕咕漏水。
牛肉的腥香从大铁锅中飘出。柴火像牛舌
舔着泛白霜的锅底。我舔着龟甲般干裂的唇
从地面爬起,想到有三天没吃东西了。
而此时,奶奶正从屋外鸡笼里钻出。手中
捧着两个刚下的鸡蛋。她眼神不好,
只能轻轻呼唤:“伢内,有鸭鸭吃了——”
我正要回答,却想起她多年前已经去世。
鸡蛋在她手心里如此温热、透明。灶台上,
黑煤油灯点亮,映照出奶奶深陷的眼眶。
河边轶事
我们从河里起身,光溜的背
被烈日烘烤。正午吞噬着
所有的阴影并让我们两个人
显得前所未有的矮。在石上
坐稳,李梨开始用手掐我肩头
被阳光揉红的、带水渍的肉,
像在剥一个刚从树上偷来的桔子。
我抬手,将他的猫爪挪开,
却有一种凉像松茸附了上来。
——风,从河边,贴着开裂如龟的
泥块和黏着细小贝类的石头表面,
向我们年少而赤裸的脊背吹拂。
一些轻微的麻痒从骨头深处升起,
犹如一群鲢鱼在河里潜泳,试探性地
游向薄如银箔的水面。李梨哆嗦了一下,
弓形的腰突然直起——一只黑蚂蚁
爬上他手肘,用探针触须
进行着骚扰性的侦测。我看着他
手忙脚乱地将蚂蚁抖落,如同一棵树
在落叶前清除着身上的虫子。而我的身体
也开始因刺感扭动,可能是因为
迅猛的日光,也可能是被掐过的肉
正用毛孔大口啜饮着过凉的风。
我们哼着如今已完全忘记的歌谣,
目光注视着身前一大片干涸的河泥,
却并不为它们深奥的裂纹而迷惑。
(李梨死去多年后,这条河
改变了河道,将我们偷桔子的树林
开辟成一片新的河滩。)我们一边
说着自己以后要练成绝世武功,
像《魔域桃源》里的刘德华,或者
变成吕洞宾、韩湘子一样的神仙,
一边拔下青草挠对方的胳肢窝,
仿佛我们可以永远像青草一样生长。
我们浑然不觉这阵风
其实是从河底吹来,那儿,
死者的骨头缝像螺孔呜呜作响。
我们坐在石头上,离这一切很远。
清晨的抽屉
1
清晨的抽屉在黑暗中。锁孔
泛着黄铜的光。房间里
它是唯一不能被完全照亮的部分
像一种记忆,或一些有待解封的
秘密,而第一缕晨光并非钥匙
2
当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抽屉
寻找那封一直藏在底层的信
那是死去的我寄来的。信无字
需要我自己每天填写。我打开信封
把昨天,和昨天的梦境都塞了进去
3
在我看来,清晨并没有将天空
从夜的大衣柜里完全拉开。它只是
取出了一些霞光做成的衣裳
那些更大的云团,是裹在一起的
被褥,被昨天的阳光刚刚晒过
4
地平线像抽屉的边缘,在晨光中
缓缓拉动。我的眼疾,让我只能
看到远处的湖泊像药片一样发蓝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立在窗前
仿佛在望着什么,其实是被无凝视
5
杯中的水已经倒掉。我拿着空杯
又倒了一次。两次重复间
一些隐匿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正如抽屉,在清空之后,要将黑暗
再清空一遍;或一些事情,被人反复遗忘
6
我并没有再打开抽屉。只眯着眼
在晨光中眺望远处的山峦
我看不清它们,只能听到自己的心
在抽屉一样黑暗的胸腔里跳动
未来,它将被手术或别的什么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