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让鬼子胆寒的机枪手”
2016-05-14文热心
文热心
大山连着大山,深沟接着深沟,去年“九三”天安门受阅抗战老兵舒易高的家实在太偏僻了。
这里是新晃侗族自治县扶罗镇拱夫村,西南边与贵州省玉屏县交界,虽是云贵高原边缘,却在大山深处。
当年,舒易高从这里走上抗日战场实属不易;2015年,他又从这里走向天安门受阅实在有幸。
反正要死,“还不如上前线”
采访舒易高之前,笔者站在舒家的禾坪上,浏览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山清水秀,云雾缭绕,好一个安静的山村!怎么也无法把这里与战争联系起来。事实上,是那场战争把舒易高从这里“拉”出山外的。因为,日军从东、北、南进攻中国,大半个中国沦入敌手,战略退却让大西南变成了大后方,重庆成为陪都,湖南湘西和贵州省等也就成了拱卫陪都的要地。大西南的人力、物力成了重要的战略资源,当兵上前线也就成了这里青年男人绕不开的人生课题。
笔者和舒易高坐在他家的火塘前,聊起他70多年前走上抗日战场的情景。
他告诉笔者,舒家世代务农,弟兄3个,按那个时代的兵役制度,“三丁抽一”,必须有一个去当兵。在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里,人们当然明白当兵意味着什么。作为世代生活在山村的百姓,他们只能从自己的感觉中选择生活方式。因此,舒易高的大哥到了当兵的年龄选择了“外出”,后来听说在流浪中感染瘟疫丢了性命。他的二哥到了当兵的年龄也选择了“外出”,后来与家里失去了联系。
舒易高别无选择,必须当兵上前线。不过,他是豁达的:“在家躲不过,逃跑也要死,还不如上前线,何况是打日本鬼子,死了也有个名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杀出一条生路来”。就这样,1943年6月,19岁的他入伍了。
“我是让鬼子胆寒的机枪手”
“我没有读过一天书,但民族大义还是知道的。为了上前线打鬼子,整训时我就格外用心。”舒易高说。正是这种“用心”,让他成为“让鬼子胆寒的机枪手。”
经3个月整训后,他被补充到第二十九军一九三师五七九团。
要说明的是,舒易高参加天安门阅兵的胸牌上写着“第七十三军一九三师五七九团”,虽然也是对的,但这是后来的事。
在民国时期,“二十九军”这个番号最起码有5个。之所以有这么多,是因为国民党军队成分复杂,经过了好几次排序,每次排序都有一个“二十九军”。这个番号最有名的大概是以宋哲元为军长的那个,因为这个军有个大刀队在1933年长城抗战中杀出了名。至今许多人知道的“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当年曾是大刀队的队歌。不过,舒易高所在的二十九军是新成立的,原驻扎在河南,由汤恩伯统率。1944年8月至12月,这支部队参加桂柳会战,在两广的宜山、德胜、金城江、河池地区与日军对峙,担任防守任务。因此,在舒易高的记忆中,他当兵的第一站是广西。
作为新兵,部队一般会慎重地使用,但舒易高却受到了“重用”,当上了机枪手。原来,在3个月的整训中,“格外用心”的舒易高成了“神枪手”。他记得:“我们到山上去训练打靶,我开出一枪,正中10环。第二枪,他们教我瞄2环,但这样一瞄,我就找不到准星了。我重新调整,又找到10环的感觉了。”由于舒易高在打靶时表现出超常的天赋,枪法好、力气大,又能吃苦,连长许玉华将他安排到了连队重要岗位——机枪手岗位。
虽然舒易高枪打得准,作战勇敢,但在桂柳会战中,整个国民党军队战线溃败,舒易高所在的部队也中了埋伏,被打散了。在寻找部队的过程中,舒易高他们遇到了友军。友军收了他的机枪,把舒易高他们编入后勤部队。于是舒易高想方设法脱离了友军部队,凭着双脚回到了原部队。
“茶山阻击战打得好惨烈”
1945年4月初,湘西会战开始。
此时舒易高所在二十九军一九三师编入七十三军,由原来汤恩伯指挥的第三方面军转为王耀武指挥的第四方面军序列。
七十三军是由内战时期的湘军改编的,人称“准中央军”,参加了淞沪、武汉、南昌、第二次、第三次长沙会战和浙赣会战、鄂西会战、常德会战、长(沙)衡(阳)会战、湘西会战。可谓“打满全场”,是当时第九战区的主力部队之一。因为“先天不足”,军官素质一般,前期伤亡过大,后来补充又不到位,战斗力提升比较缓慢,属于二流部队。舒易高这一转可谓“回家”了。可是,一九三师虽然进入七十三军建制,却在湘西会战中没有归这个军指挥。在有关部门编写的湘西会战《蒋介石与何应钦的电文选录》中,一九三师调防湘西的电文排在第一,而且这一调动是国民党军最高统帅蒋介石提议的。可见,一九三师是颗重要“棋子”。
从4月9日开始,这个师从贵州的独山一路急进,到达湖南武冈地区拨归七十四军指挥。具体说,就是和七十四军的五十八师并肩作战,阻击从东安县出发的那路日军,打破他们向芷江进攻的计划。七十四军是中国军队在湘西会战防御阶段南部战场的主力之一,因此舒易高所在的一九三师也就“啃”了不少的硬骨头。
这个师“于(4月)27日拂晓前到达(武冈)的哨溪口、七坡山、毛店子、亘盘坡之线,占领阵地完毕”。当时,这个师为七十四军右翼。一九三师将师部前线指挥所设于武阳(今属绥宁县)起风坳,所辖第五七八团在起风坳至武阳南毛店子一线布防拒敌,第五七九团于瓦屋塘、草寨一线布防拒敌,第五七七团作为预备队,控制曾溪、印坪等地区,与五七八团、五七九团成犄角之势,互相呼应,壁垒森严。就在一九三师进入阵地的那天早晨,日军抵达珠玉山的一支2000余人的部队,继续北进,黄昏到达武阳附近,发动猛攻。此时,七十四军五十八师将主力后撤抢占要点,在武阳只留下一七四团的一个连据险击敌。这个连的官兵面对数倍于己的日军拼命反击,苦战3个昼夜,于29日全部壮烈殉国。武阳失陷。
29日,日军1000多人向唐家坊继续北进,与一九三师警戒部队接战。日军前线指挥官的意图就是突破一九三师、五十八师防守的茶山,从水口经洪江,然后侵占芷江机场。茶山是这一带的制高点,也是绥宁进入洪江的要隘,上山的路是沿着峡谷、小溪开辟的羊肠小道,山上有梯田、山地,还有茂密的森林,主峰海拔600多米,非常陡峭,“如果戴着草帽抬头仰望茶山主峰,草帽会掉下来”。
进攻茶山的日军是三十四师团二一七联队,联队长佐木清次。他指挥部队从岩头冲、冷水坪、水庙、高家畔、拖木岭、牛塘、毛竹凷(音“块”)等地向茶山主战场进攻,每到一处都要与国军发生激烈战斗,但都无功而返。双方打得最惨烈的时侯,日军组织66人的敢死队,在大队长村井少佐率领下,乘夜偷袭中国军队阵地铁鼎坡。中国军队早有准备,将偷袭之敌全歼。但中国军队也付出沉重代价,78人牺牲。
舒易高记得,在茶山阻击战那几天几夜里,他手里的机枪就没停过,哪里情况危急,他的机枪就增援到哪里。他说,仗打得难解难分时,美国空军的“飞虎队”从芷江机场起飞赶来参战。先来的两架飞机投下炸弹和燃烧弹飞走了,另外两架又飞来了……这样轮番轰炸,毛竹凷背后约200亩左右的山林被炸成一片焦地,成了一个大光头山,寸草不存。
他还记得,5月3日,五十八师、一九三师开始反击。地面上,两个师集中火炮向日军阵地轰击;天空中,飞机不断向日军阵地投掷航空炸弹、汽油弹、燃烧弹,茶山顿成一片火海,使日军遭受重创,死了好几百人。日军眼见就要全军覆没,只好放弃阵地向瓦屋塘以南方向逃窜。
这一战,五十八师和一九三师阵亡了300多名官兵。战后,在当地老百姓的帮助下,中日战死人员分别被埋在了两个新挖的大坑中。中方大部分烈士的遗骸被掩埋在主峰阵地上。人们还在墓前分别立了石碑,国军烈士墓前的碑文为“威德巍巍永垂不朽”,日军死者墓前的碑文为”倭寇永世跪拜”,寓意让日寇之魂永远向中国烈士跪拜赎罪。
“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增援”
茶山战斗结束后,日军开始溃逃,舒易高所在的一九三师又和五十八师开始了追击战。
有关资料显示:“5月5日,第七十四军以第五十八师攻击桥当头之敌,第一九三师主力协力五十八师左翼之攻击,一部攻击茅溪、大湾一带之敌,策应五十七师之作战。10日,第七十四军各部队,攻占桥当头,敌向东且战且退,七十四军各部跟踪猛追。”
在七十四军五十八师和一九三师取得茶山战斗胜利之际,国军九十四军第五师也发起了“开湘西会战胜利之先声”的武阳歼灭战,“敌军一个旅团的主力被歼灭”,日军的南路攻势被打破。
舒易高作为一个普通士兵当然不知道上头的部署,也不知整个战局的发展。但他记得,这以后所在部队一路穷追猛打,追到了现在洞口县境内。他们通过迂回堵截,将逃窜的日军堵在又兰镇凤凰界的半江狭谷。于是,中国军队用飞机炸、炮兵打、步兵猛扑,打得日军溃不成军,取得了“半江大捷”。然后,他们的部队进入要隘洞口镇,目标是堵住湘西会战中路战败的日军部队。一九三师兵分三路:在镇周围构筑了山炮阵地,在镇内的文昌塔设立观测所;派一个营轻装出发,匍匐前进至十字铺、兰桂亭一带埋伏,截击逃敌;主力则进军茶铺、马鞍,追敌至黄桥铺宿营。在这里,一个农民向他们提供情报,说有数百日本兵逃到了九丰岭,并表示愿带路前往歼敌。五七八团第三营火速出击,在次日凌晨发起战斗。日军伤亡惨重,残部仓皇向隆回方向逃命。12日晨,一九三师跟踪急追。该师追击队于当日进至高沙东北,续向横板桥、石下江间挺进。
舒易高还记得:“我所在的部队,哪里需要,就往哪里增援。”“一天,我们摸索到邵阳县六都寨(今属隆回县)山坡下埋伏,看到日本鬼子在学校里休息,我们冲进学校向鬼子开火,鬼子被突如其来的中国军队打得仓皇逃窜。我端着机枪不停地追着扫射,扫倒了10多个日本鬼子。”
舒易高回忆的战事,应该发生在5月下旬,即在追击桃花坪溃退残敌路上所发生的事。
“6月6日午夜,正面部队攻克谷水西部大石山、天马山。拂晓,第十五师主力附一九三师五七七团全面猛攻,内外夹击,正面部队突入街市。至7日下午3时,谷水收复,敌狼狈东溃。我各部乘胜追击,于8日晨到达石狮江。至此,我邵阳、湘乡方面,均已恢复会战前之原阵地,湘西会战胜利结束。”
这次成功突袭日军,让舒易高和战友们信心大增。在接下来与日军的交战中,舒易高作为机枪手,负责压制对方火力,掩护部队进攻,多次为拿下日军阵地立下战功。
“机枪手经常和日军狙击手进行生死对决”
“当时中国军队装备落后,缺少重武器。机枪是我们攻城拔寨、阵地防御的主要武器。”舒易高告诉笔者,“在战斗中,机枪手是最强有力的攻击手。但对日军来说,中国机枪手也是他们最想拔掉的眼中钉。”
“我们机枪手经常和日军狙击手在战斗中进行生死对决。”舒易高记得最深刻的,是在雪峰山下攻打桃花坪(今隆回县城)的战斗。战斗最激烈时,他旁边的副机枪手被日军狙击手击中身亡,滚下了10多米高的山崖。失去战友的仇恨淹没了悲痛,舒易高端起机枪顶上去,向鬼子狂射。
当时20岁出头的舒易高身子灵活,用周围树丛作掩护,趴在地上朝日军扫射。为避开日军狙击手打来的冷枪,舒易高不断变换自己的战斗位置,与日军狙击手周旋。只要发现对面山头上有日军,他就拿起机枪扫射。日军的狙击手只能无奈地看着对面神出鬼没的中国机枪手英勇射击,被射中的日本鬼子像滚西瓜一样,不断滚落山下。
“日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是什么力量支撑我们坚持抗战到最后胜利?那就是大无畏的民族精神。”舒易高没有什么文化,却能做出这样的概括,让人对这位抗战老英雄充满敬佩。
回到老家,“重操旧业” 锯木板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在胜利的喜悦中,舒易高从部队退役,回到了老家。
在扶罗一带,山高水冷,种田只能吃饱肚子,想弄几个养家糊口的活钱还得另寻门路。“好在当兵前,我学会了锯木板的手艺,回家后可以重操旧业。”舒易高说。
几年后,新中国成立了,给舒易高的平静生活增加了新的元素。抗美援朝时,当地政府动员他们参加志愿军。舒易高此时也就二十五六岁,在部队有过丰富作战经验,自然是当兵的最佳人选。就这样,他来到县里的参军学习班进行训练。就在学习班还有一个月结束时,传来了朝鲜战场停战的消息,他们这个班也就解散了。
舒易高回到家里,锯起了他的木板。
这一锯就是几十年。老实而又没有文化的舒易高,合作化也罢,大跃进也罢,“文革”也罢,改革开放也罢,脚步都随着时代走。他没有想过发财,也没有想过外出见世面,出远门就是到镇上赶赶墟,最远也就是到新晃县城。他习惯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歇;习惯了辛苦一天后,喝几碗米酒,然后呼呼睡上一觉;习惯了冬天坐在火塘边,吧嗒着烟卷,与乡邻、儿孙们海聊,兴趣来了,他也说说自己打日本鬼子的事。
他以为,这种默默无闻的生活会伴随着自己走到生命的尽头,可没想到一纸通知,让他进京受阅。
进京受阅,“这一辈子值了”
与其他抗战老兵相比,舒易高接到进京受阅的通知时,是既兴奋又担心。
兴奋:“要进京了,去参加抗战胜利纪念活动,这是对我们当年保家卫国做贡献的肯定!”“这次参加抗战胜利阅兵的抗战老兵,全国仅132人。我能作为抗战老兵与侗族代表参加阅兵,深感荣幸。”
担心:“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把年纪,莫出洋相啊!”
好在县里民政局专门派了一位干部陪他,让他放心些了。
不过,他还是出了不少“洋相”:住在首都大酒店9楼,上去下来自然得坐电梯,可这之前他不知电梯为何物。到了电梯里,门自动合上了,这让他想起来京前的体检,照X光不就是人一进去就关门么?怎么这里一天要体检几次啊?国家也太关心我们了!
“既然请我们来,怎么没有酒喝?”
“怎么不让抽烟呢?”
后来,工作人员向他解释:“不让喝酒,不让抽烟,都是为了你们的身体健康。”
与老人谈起受阅的感受,他说:“阅兵仪式庄严神圣,场面很壮观,这次能到北京观看,既幸福又感激,抗战英烈的血没白流,抗战老兵受到了国家最高礼遇。能代表战友出席,我这辈子值了!”回想起那一幕幕场景,91岁的舒易高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激动的情绪难以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