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使较劲的雅各
2016-05-14东君
东君
十几个男女围成一圈,略嫌松散地坐在满觉陇的一块草坪上。他们时而闭目,时而挥手,时而发出一声叹息或尖叫。这些人的身份是作家,也就是玩文字游戏的那种人,但现在,他们正在午后的阳光下十分认真地玩着一种早已过时了的“杀人游戏”。彼时我也作为一名游戏者参与其间,我身边坐着的,就是池上。看样子,她是第一回玩这种游戏,难免有一种故作镇定的紧张。每回“法官”说“天亮请睁眼”且宣布被杀者不是她时,她就会长长地吁一口气。我始终认为,玩这种游戏的人要具备一种演技和直觉力。这方面,女人天生就优于男人,她们可以在挥手之间很温柔地“杀”死一个人,然后还可以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或是若无其事地发表一些“嫁祸于人”的观点。有一回,我抓到了“杀手”的扑克牌,扫视一圈,觉得坐在身边的池上是个新手,可以拿她试刀。主持人宣布池上被“杀”之后,她突然尖叫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指着我说:这就是“凶手”。那种笃定的口气把我吓了一跳。一轮游戏过后,我问池上,你怎么会觉出凶手就潜伏在身边?池上说,我闭着眼睛的时候感觉到有一股杀气就是从你这边透过来的。我想,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力。读完池上的几篇小说,我就有这样一种感觉:她是一个直觉力很强的女作家。有时候,从几个词里面,就可以看出男作家与女作家在直觉力方面的细微差异。
读池上的小说始于一次《西湖》笔会。一位编辑这样对我说,池上的文字感觉非常好。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生活经历非常简单、内心世界波诡云谲的作家来说,她的文字自然而然地就倾向于一种意多于形的叙事形态。小说过多地从现实生活中汲取素材和资源,很可能会带来一种想象力的萎缩。因此,必需有一种过滤器,把有限的具象事物在感觉经验中沉淀、过滤之后,变成一种内心化的东西,以黏附到文字的内壁。池上的小说就有这样一种特质。这些年,她一口气写出了一系列她想要写的小说,她那种天生的语感和直觉力帮助她在文字构成的乌托邦完成了一次又一次谨慎的冒险。因此,她的生活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但她的写作充满了各种可能性。
再读池上,也是一件偶然的事。某回,吃罢晚饭,随手拿起一本刚寄来的《江南》杂志,其中就有我熟悉的朋友张楚和池上的短篇小说。先读张楚,然后又读池上。读到一半,我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家里人问我为什么发笑。我笑而不答。张楚写的是一段虐恋,池上写的是婚外恋。如果说,他们的小说有什么相同之处,那就是:性描写都很干净。在张楚那篇题为《略知她一二》的短篇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那个大三学生跟四十多岁的宿管阿姨吃完了火锅,又喝了点酒,就在黑暗中推着自行车散步,走着走着就想到去宾馆“休息”了。而在池上的《灰雪》里,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在渔家饭店吃了一顿“很落胃口”的饭菜、又“咪”完了满杯的红酒之后,也就自然而然地转移到宾馆里去了。因为是饭后读小说,故而也就格外留意这两个相似的细节。二人写的都是饮食男女。男作家写得直接、有力,甚至带有一股北方男人的狠劲;女作家则写得委婉、细腻,声籁华美。《灰雪》的结尾,女主人公躺在雪地里,写得那么抑扬感伤。在那一刻,欲望已经化成了繁声杂色点染的世界里的一捧灰。那样的结局与之前的缱绻情致相映照,是怎样的一种苍凉?!池上的另一篇小说《桃花渡》写的也是三人之间的恩怨,后面部分写到男欢女爱,写到抽象的欲望与具体的肉身,不再有她之前作品里那种狂热的阴冷,而是递出一种“淡淡的温度”——把文字写到肉里面去,仿佛也能触摸到灵魂了。记得周作人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作家好不好,只须看他对女人的态度是否够得上健全的(大意)。如果说周作人提出的标准是针对男作家的,那么,下面这句话就没有男女之分了。我忘了这话是谁提出来的,大意是说:看一个作家写得好不好,只须看他(她)写性的文字是否干净。我对此是认同的。
在小说中,池上把快乐写到极致,就是为了把痛苦写到极致;写出了肉体的喧哗与骚动,就是为了写出灵魂的贫薄与荒寒。池上写作《在长乐镇》就像是在创作一组系列油画,她赋人物以各种色彩,但通篇读完,我竟发现这个小说的底子其实是灰色的。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唐小糖先是以披着蓝黑格呢子大衣的形象出现在供销社的木窗框旁(“供销社”这个词也给小说本身抹上了一层旧色)。唐小糖做了供销社的模特之后,她的近乎单调的生活似乎出现了更多的一抹亮色。在陈经理眼中,穿着一条亮黄色碎花连衣裙的唐小糖一定是“一只有着碎花纹的亮黄色蝴蝶”。但陈经理并非她的意中人,作者有意避开了这种以非正常领属关系作为故事发展线索的老式套路(小说嘛,总是需要节外生枝的)。唐小糖嫁给妇科医生郭一鸣之后,她的内心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作者没有交代,但从她对长乐镇漫天飞扬的尘土的喜欢与厌恶可以约略作出判断。在日复一日的单调中,唐小糖的内心滋生了这样一种灰色的念头:“灰尘有什么不好的,想飞的时候就飞,想落的时候就落,了无牵挂,做人有时候还不如灰尘。”然而,灰色的生活并非一成不变。写到一个仲夏夜时,作者突然宕开一笔,从人物黯淡、逼仄的内心转移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天变得澈蓝而宽阔,透过窗户,唐小糖能望见长乐桥下浅浅的溪水。”虽然是闲闲一笔,但很重要,那时候,唐小糖的内心世界了无纤尘,跟澈蓝而宽阔的天空一样。浅浅的溪水缓慢地流淌着,唐小糖从窗口就能一眼望到桥那头的店铺,她的目光伸展过去,最后定格在一间修理行的门口。接着,作者通过这个叙述视角,水到渠成般地写到唐小糖与修理行阿凯之间的偷欢一幕:在唐小糖的眼里,阿凯就像一只雄壮的动物。这时候,作者的笔触变得像油画家一样纤细:“汗渍使得阿凯的皮肤看上去泛了层光,是那种很健康的小麦色的光。”阿凯是在唐小糖流产之后认识的,而且几乎是一见钟情的。某个冬日,唐小糖坐在木制窗口看到了这样一番场景:“摩托车上的男人弓着腰,下半身立起,风吹乱了他及肩长的火红色头发,那些火红色的发丝就在他脸旁胡乱地飞舞,以至于除了昏黄的灯光映照下的他那古铜色的侧脸,她什么也没看清。摩托车开了很远以后,唐小糖还呆呆地杵在那里,她想,那是个多么跃动的颜色啊,跃动得仿佛是在燃烧他的生命。”在这段铺陈开来的文字里,作者像印象派画家那样大肆挥霍色彩,灰尘不见了,代之以“火红色头发”、“昏黄的灯光”、“古铜色侧脸”,这些“跃动的颜色”堆积在一起,既浓重又飘忽。印象派画家莫奈称自己作画时通常会忘掉眼前是哪一种物体,想到的只是一小方蓝色、一小块长方形的粉红色、一丝黄色。画家可以通过空气变幻发现色彩变化之道,作家也可以通过对色彩的捕捉发现人物内心世界的细微变化。需要注意的是,在之后的叙述中作者对色彩的关注一如既往:那个冬日,唐小糖便是身穿蓝黑格呢子大衣、推着亮黄色自行车去桥的最那头的修车行会见阿凯。读到这里,我便想,池上如果学画画,色彩感一定非常强。如果再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这篇小说中即便连一些次要角色也是以色彩特征来凸显人物形象的,比如,帮陈经理打理服装店的那个女人“指甲油猩红猩红”的;阿凯的前女友阿丽去医院堕胎时“看上去精神还不错,身上还是穿着上次那件墨绿色风衣”。在小说的结尾:“一辆黑色桑塔纳从她身后绝尘而过。车是陈经理的,车的副驾驶上坐着个女人,就是那个涂猩红色指甲油的女人。唐小糖凝视着那辆车,一直看了很久很久。终于,她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到了桥底下的那片溪水上。溪水好像冻结了,夕阳照在上面呈现出一种明晃晃的色调。”在光与色的作用下,唐小糖的心境映衬得愈发黯淡。可以想象,那一刻,长乐镇的灰尘正在唐小糖的内心四处飘扬,直至将她一点点覆盖。就我阅读所及,《在长乐镇》是池上目前为止写得最出彩、也是最灰暗的一篇小说。相对于《桃花渡》的淡墨轻痕,《在长乐镇》就仿佛是让浓重油彩在画布上恣意流淌,但把它们放在一起作一比较,就会发现结局是一样的:未了之情忽焉成灰,苍凉之气布满全篇。
在池上的笔下,雪是灰的,长乐镇是灰的,红男绿女也是灰的,因此,我便忖度,池上的文字是否也是灰的。我后来找到了她的另外几个短篇小说作延伸阅读。事实上,那种对色彩的别样的感觉在池上早期一篇诗化的小说《夜》里面就已经初露端倪。她大概喜欢借用色彩的绚丽来烘托人物内心的枯寂,如果说这种反衬手法在《夜》里面略显生硬的话,那么移之于《在长乐镇》就显得很自然、妥贴。有时候,池上会故意让明丽的叙述与那种带有弥漫性质的灰色情绪交互渗透,一点点化到文字深处;那里面也许还卷裹着几点猩红色的欲望,但也终归成灰。看完池上几个小说,我就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她先是用女性特有的细腻文字一点点搭建自己的叙事空间,然后又从中把什么一点点抽离出来。于是,七宝楼台在一夜之间崩塌,风帘翠幕在顷刻之间撕裂。繁华落尽,所有的亮丽颜色逐一褪去,唯剩一个灰色的世界。这种灰,混合了白与黑,就是池上小说的底色了。因此,读她的小说让我不由得想起张爱玲的小说,“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些凄凉”。
池上说,她是个悲观主义者。她曾在一篇创作谈中这样描述自己:“对面的那家店铺,一面长长的玻璃橱窗内,摆放着各式精致的展示品。这个时候,我总是会停下来,看橱窗里的展示品,也看橱窗里的自己。橱窗里的自己,一样的漠然、麻木,一样的不带任何色彩。”池上所说的“不带任何色彩”在这里仅仅是一个隐喻,因为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内心。一个人内心枯淡的时候,也许更需要鲜亮的色彩;反过来说,在目迷五色的生活里,他(她)终将会看到自己灰色的一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池上把一部分色彩分给了小说中的女人,也把一部分灰色情绪分给了她们。这就不难理解,她在另一篇文章中何以宣称自己就是“《犄角》里那个歇斯底里、近乎发狂的女人,也是《长乐镇》中敢爱敢恨、同周围格格不入的唐小糖;是《胎记》里渴望爱情、拒绝平庸的卢心慈,也是《桃花渡》的纠结的、无处逃遁的阮依琴”。这是写作伦理中一种颇为有趣的悖论:对于一个自称“不带任何色彩”的作家来说,小说中的人物却可以着“我”之色彩。
女作家们总是那么现实:在“不带任何色彩”的生活里,也要极力活出自己的色彩来。伍尔芙说:女人必须有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照这两点标准来看,池上虽然谈不上有钱,但她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独立的写作空间);出名不算早,但也不算晚(《收获》杂志把她作为“八〇后”重要作家推出来就是一个证明)。池上原名徐萍,在现实生活中,她是一个被柴米油盐围困的贤妻良母(她曾借用汉语的“困”字描述自己的生活状态)。小说家池上之于现实中的徐萍,有时就像与天使较劲的雅各,她通过文字反抗着现实加诸自身的种种负累。面对坚硬的现实、平淡的生活,她常常无所适从。唯有进入一个虚构世界的时候,她才会变成了“另一种女人”。一部分徐萍放进小说里,也就变成了无比恣肆的池上。徐萍教书,她是众多语文教师中普普通通的一位;池上写小说,她注定要在众多女作家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她不满足于自己仅仅是做一个叫徐萍的女人,她试图改变命运,于是就从署名“池上”的每一篇小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