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的未婚夫
2016-05-14樊熙奇
樊熙奇
睡眠像乌黑的水淹没了他……
——博尔赫斯
一
赛义德·艾·因·山鲁佐尔的表妹乌姆是一个巫女。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初秋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时他十一岁,他的表妹六岁。那时他就在家中那间巨大的客厅里,趴伏在地上那张烟灰色地毯上独自玩着玻璃珠。他头顶正上方的穹顶内,是一幅巨大的壁画,画的是大火一般晚霞的景象。
他的家位于伊斯法罕市郊,是一栋两层高红砖砌成的西式住宅。它建造于一大片矮柏树林中,独门独户,离它最近的住户也有十几里远的距离。房子前开辟出了一个带篱笆的小花园,田畦里全部种着玫瑰。花园中央有一棵高大的巴旦杏树,花匠正在给杏树修剪枝叶。花园外横着一条碎石子小路,平日里绝少有车或人经过,小路两头分别通向市区和旷野。
横穿小路,穿越花园,在黑檀木带有黄铜门扣的大门后,客厅里的赛义德听见细小的钥匙转动锁眼的咔咔声。门开了,他听见父亲喊他的名字。他站起身来迎接父亲的归来。他站得笔直,并微微低下额头表示恭顺。父亲从客厅的那一头向他走来,逐渐变大,最后填满了赛义德眼前的整个空间。他高且魁梧,几乎是个巨人,面目阴郁的马脸上是一副长至胸前的棕黑色浓密长须。他穿着黑色的高领马球服,一只手从头上拿下黑色的高礼帽,安放在胸腹间的位置,另一只手沉下去摸赛义德的脑袋,露出惨淡的微笑。
父亲放下礼帽,侧过身子,他黑色的背影下藏着一个白色的小人。它只及父亲的胯骨高度,两只小手紧紧抓住父亲的裤子褶皱,深藏在浓重阴影下的双眼像是晨昏中的启明星般明亮。
父亲拎出她的手,把她领至赛义德面前。他这才看清乌姆。她还穿着夏装,一件长到脚踝的连衣裙下是一双漂亮的印有蝴蝶图案的红色凉鞋。她头发短得像个小男孩子,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比一般五六岁的小孩要矮瘦。她的模样很好看,尤其是她雪白的皮肤,她的脸蛋、裸露出的细胳膊和脚踝,哪里都如大理石一般白皙。
父亲问赛义德:“今天的功课完成了吗?”
赛义德点了点头。
“背给我听。”父亲命令道。
于是他开始背诵:
铠甲与天穹,早已破碎,
化铁为刀,如烈火成灰烬。
优格索托不为凡人赐祥瑞,
他挥动金臂灭除生与无畏。
他挥起大斧劈斩异端法令,
牺牲某黑山羊,权力褫夺!
皮鞭高举,如寒冰般狰狞,
恪守与隐忍,以沉默为金。
……
他背诵的是《死灵之书》第三卷中的《悼亡诗》。
在他背诵的时候,乌姆就站在一边静静地听,似乎心不在焉。过了一会儿,她坐下身去,抓起地毯上赛义德的那十几颗玻璃珠捧在手上。玻璃珠在她的手上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抬升,悬空在手掌上方十几厘米的高度上。
不知过了多久,赛义德背诵完了。他久久不敢出声,连呼吸也不敢大声。他稍稍抬起头看父亲。父亲重重地揉了揉赛义德的脑袋,露出微笑。那笑容比方才的要明朗许多。
最后,父亲向他介绍乌姆:“这是乌姆,你的表妹,也是你将来的妻子。”父亲说完后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朝客厅的深处走去了。
客厅很大,呈正方形,四面的门分别连接主卧房、会客室、弹子房和餐厅,客厅最深处是一个通向二楼的扶梯。他看见父亲的身影逐渐变小,最后在扶梯那里消失不见了。
客厅里只剩他和乌姆。她继续玩着玻璃珠。他蹲在离她稍近的地方看她玩。她用魔法分出几颗,飞到他手中。他抓起其中一颗向她那边弹去。她用魔法接住珠子,再让它飞回他手中。他们这样玩了很久。
很快,客厅左侧主卧室的门开了,里面冒出一阵浓重的白色热气,玫瑰花的香气顿时充盈整个客厅。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她肩膀上搭着一条毛织的黑色长披肩,双手紧紧抓着披肩的两角,不时地向内拢一拢。她患有肺结核,一直不住地咳嗽。她眉头紧锁,被疾病折磨得瘦弱且佝偻,但在憔悴的脸上还留存有一些曾经的美貌。
赛义德站起身迎接母亲,手里仍然攥着玻璃珠。母亲越过赛义德,快步上前抱起乌姆拢入怀里。乌姆手中悬浮着的玻璃珠顿时撒下,掉入地毯中,发出了坠物撞击的细微声。
她将乌姆的头长久地拢入胸口,流下眼泪。最后,她转过身,侧下身子,让乌姆亲吻赛义德的额头。她对赛义德说:“赛义德,你记住,乌姆将是你未来的妻子。你必须好好照顾她,明白吗?”赛义德点了点头。母亲对他微笑。她把披肩高高扬起,将怀里的乌姆全身遮盖住,将她抱入卧室。
乌姆的家族来自东方高原上一个粟特人的部落,是赛义德母亲这边家系的远支。长久以来,这个部落以公正贤明和魔法统治着整个萨兰草原。就在不久前,在一场与花剌子模人的战斗中,它几乎被灭族。乌姆的父母也惨死在花剌子模人不带鞘的弯刀下。得知这一消息的母亲与父亲商议,决定把她领养回家中,并决定等她成年后嫁给他们的独子赛义德。那时赛义德还不懂得“妻子”一词的确切含义,只懵懂地明白家中即将增添一名新成员这一简单的事实。
就在他见到表妹的那一天夜里,他第一次梦到了那棵火一般颜色的树。
儿时的他几乎从不做梦,即便做了梦,第二天也从未记起。他的每一天都围绕在家庭教师的早课、学校的诵经课、乘坐父亲的汽车去观看下午的马球赛以及晚上父亲的功课检查之间,周而复始。除了不断加深的眼镜度数和渐渐长出的胡须,他几乎感受不到时间在流逝。
只是因为表妹的到来,他寂寥的独子生活才增添了些快乐。她会变出一小把透明的沙子,倒进透明的沙漏里。她用收集来的露水在家中制造彩虹。她凭空变出了一些漂浮在半空中的银色小球。她曾把一只五彩颜色的小青蛙呈在手心给他看……但对于他来说,这些又是无关紧要的。在漫长到似乎永远也过不完的童年时光中,这些短暂的快乐和很多其他事情一样,很快就被他遗忘了。
确实,他也少有与乌姆独处的记忆。记忆中乌姆的存在,仅仅是与父母的存在一道浮现于他脑海中的。乌姆经常在客厅里为他们表演魔法。晚饭过后,母亲和父亲坐在客厅里,聊天,抽烟,淡漠地笑。母亲将抱在怀里的乌姆放下,让她站在他们面前,为他们表演魔法。那时,他就坐在父亲的身边,看着乌姆为他展现的一切奇迹。
他的母亲来自东伊朗一个古老的贵族世家。据说她的远祖曾做过布哈拉人的王,到她父亲那一代,他们被从蒙古高原来的阿古柏部落驱逐,流落至西伊朗,饱受磨难,后被塞尔柱的苏丹们收留,在德黑兰居住了下来。
母亲因疾病而绝少走出家门,甚至很少走出卧房。她躺在屋内那张楠木的大床上,训斥家中的奴仆,对他们发号施令。乌姆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给她端来治疗肺结核的花草汤,给她按摩因结核病而肿大的手腕脚踝。母亲也会在客厅里接待伊斯法罕当地的亲戚和从德黑兰来的旧日好友。这时,乌姆就会将她搀扶出卧房,领她在客厅主人的位置上坐下,再与仆人们一起招待客人,分发花茶、点心、饭食。
等到乌姆稍稍长大一点,她开始帮助母亲管理家务。麦田的收成、每一笔账目、开支用度等等家中的大小事务,她都料理得井井有条。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长成为一个眉眼低垂的美丽少女,像是藏在深海里夺目的珍珠,被深藏在家中。即便如此,她貌美的名声还是很快在当地传播开来。
治疗肺结核需要阳光,所以在凉爽的初秋,阳光明媚的下午,仆人会搬出躺椅摆在花园里,母亲长久地坐在花园里直到黄昏临近。乌姆则坐在她身边,陪她聊天、做些刺绣。这时,不少慕名而来的当地年轻人便围在篱笆外向里面张望。母亲呵斥他们,命令仆人驱赶他们,他们还是不愿离去。直到喧闹声打扰到二楼书房里的父亲,他拿着马球杆冲进花园,向他们挥舞并威胁,他们才悻悻地渐渐散去。
父亲的家族来自伊斯法罕本地,“山鲁佐尔”这个姓氏是此地的望族。年轻时,他从此地的一所宗教学校毕业,然后去了德黑兰。那时他的父亲、赛义德的祖父是哈里发的理财大臣。父亲因荫庇及自身的努力,在王庭的议院中做到了呼罗珊区议员代表这一高位。后来他加入到反对巴列维王朝统治的“杜鹃花党人”的运动中。运动失败后没有多久,他的父亲就去世了,于是他迅速被剥夺在德黑兰的一切财产和名声,带着妻子和儿子回到了家乡。
父亲绝少外出。每天下午他会花上两个小时的时间去市区观看马球比赛,除了这个,每日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书房里。他就坐在眼下赛义德坐下的那张巨大的胡杨木书桌前,桌上胡乱塞满了羊皮卷宗和烫金封皮的书。他从四处流浪的札兰人那里搞来了不少波菲里和伊本·路世德的抄本。每日,他伏案写作直到深夜,做了大量的考订工作,书房里到处是他留下的大量手稿。
因他孤僻的个性和近乎独居的作息习惯,他对家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并不知情。有时他下楼解手,发现母亲正在客厅里接待贵宾,他很生气,坚称这些人都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之徒。但他并不阻止母亲,只是不许赛义德和他们接触,也不许其与学校里那些当地贵族孩子们建立友谊,他称呼他们是“乡下野孩子”。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赛义德身上,对他的学习要求极其严格。每天晚饭后,他都要把赛义德唤入书房,亲自监督他的学习,检查他的功课。
有时,深夜里,当赛义德功课的完成情况终于让他满意了的时候,他坐在书房里那张大桌前,转过椅子面对赛义德,平日里正襟危坐的姿势松弛下来,满脸是倦意和幸福。他喃喃自语地对独子说:
“赛义德,我的儿子。你记住,你是一个兼具美好德性和卓越天赋的人。而你的天赋和德性也绝不会因一时的挫折和小人的猜忌而被埋没。你会离开这里,像我年轻时那样,去德黑兰,去做哈里发的近臣。你记住,你是一个受到祖先和命运双重眷顾的人,真主会祝福你,所有人都会为你开道。在你即将踏上的漫长仕途里,你绝不会有任何重大的失败,你将平步青云,位列王公。届时,我们的家族将因你而复兴,我和你的母亲也将因你而蒙得在天堂和尘世里的双重恩泽。”
二
十年间,猎户座下那彼此相依的三颗一等星只向西北方向偏移了六个角分的距离,他则从父亲曾学习过的那所宗教学校毕业,拿到了经学博士的学位。他并没有遵照父亲的遗志去德黑兰,而是选择留在学校任教,其参加教师资格答辩的论文名曰《论玫瑰的七种属性》。
十年间,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了。他的父亲死于白血病。父亲从来都不相信西方医学,坚信那是魔鬼的伎俩。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一直拒绝接受任何治疗,声称这场疾病只不过是真主安拉给他的考验,他一定会转危为安。但他的病情还是持续恶化下去,并终于在临死前的一个月,被母亲和其他亲戚们强制送进了医院。在那里,因为清洁的需要,他被剃去了长至胸前的胡须。
赛义德还记得,他跟随母亲和乌姆来到医院看望垂死中的父亲。医院里白色的墙壁和瓷砖地面,惨白的灯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和病人的哀嚎,都让赛义德恐惧不已。戴着口罩看不见面目的护士像是幽灵一般在走廊间游荡。病房里的病床上绝症病人们各种丑陋扭曲的呻吟模样,则让赛义德不断回忆起《古兰经》里记载的地狱里的各种恐怖景象。
赛义德站在父亲的床边,看见父亲骇人的面目,不敢接近。父亲正在发高烧,眼睛因高热而渗出血。他周身都放有冰袋,像是被永久封冻在冰湖里的恶魔。他火一般的眼睛盯着赛义德。母亲推了推赛义德,让他靠近父亲。父亲吃力地微微抬起头,虚弱的喉咙想要说什么话,但已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三天后,他死去了。
两年后,他的母亲也去世了。她死于肺结核引发的大面积内脏感染。她是躺在卧房里那张大床上死去的。床头的矮柜上摆着的熏香盒正冒着如硫磺一般颜色的烟气,矮柜上还有一碗已经冷掉的草药汤。这间屋子温暖而潮湿,充斥着各种花草混合的气味。天花板上是一顶大吊灯,灯上笼着一层深绿色的玻璃罩纸,打下的柔和的光让房间显得有些昏暗。床两侧的墙边各搁着一口红色的楠木大衣柜。床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占据半个壁面的静物油画,画的主体是一束巨大的紫罗兰色郁金香。地面铺的是厚实的绛红色羊毛地毯,上面绣着草绿色的繁复花纹。
母亲躺在床上,已经衰弱到没有力气咳嗽,只是偶尔在肺里发出几声沉闷的“咳咳”声。她形容枯槁,头发稀疏,眼窝凹陷,几乎是具骷髅。她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长久地握住侧坐在床沿守候着她的乌姆的手。乌姆温柔地看着母亲,用那只手习惯性地揉搓她肿大的手腕。过了一会儿,似乎她的精神状态好了一些,脸上竟挂起了惨淡的微笑。接着,她稍稍抬起头,想要说话。乌姆把枕头塞进她的脖子下,好让她能呼吸顺畅。她转过眼去看站在乌姆身侧的赛义德,对他说下最后的嘱咐:
“赛义德,我的儿子。你记住,乌姆是你的未婚妻,你必须照顾好她。等乌姆成年了,你们就完成婚礼。届时,你们才算真正继承下这所房子,成为这里的主人。你们将生下男孩和女孩。男孩叫易卜拉辛,女孩叫妮迈雅。男孩就送进宗教学校,像你父亲和你自己一样;女孩就养在家中,教她女红和家政,就像我和乌姆一样。你们将幸福地度过一生。”
母亲死后,乌姆独自住在这间屋子里,里面的装饰她没有做一丁点改动,一切和母亲活着的时候一样。在不久后的将来,在她与赛义德的婚礼完成后,这间屋子将作为他们的婚房。
十年间,表妹长大成人了。她的身材越发丰韵,皮肤更加细腻,出落得更加美艳动人。自赛义德的父母去世后,她便很少再有机会表演魔法了,小城的人们也几乎已经遗忘了她是巫女这一事实。
至于赛义德自己,则也在一个他自己无法知晓的秘密时间点中,悄悄从少年成长为青年。他长成为一个面目阴郁的青年,留着长须,除了削瘦的身材和因缺乏阅历而显得不够坚定的眼神外,几乎是曾经父亲的模样。
但是,除了一些正逐渐淡去的悲伤或者模糊的追忆外,这些外在的变化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新的东西,只要他不去想起,它们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对他而言,眼下真实存在着的,只有父母留给他的这间带壁画的房子和家中的表妹、他将来的妻子。
确实,对于他而言,生活并没有任何的改变。每日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在书房、卧房和学校间往来。表妹则在仆人间忙碌,料理家务、管理家中的产业。两人朝夕相处在这栋房子里,彼此却很少照面。他们就像天穹中的启明星和昏星,在这所大屋里有各自运动的轨迹,绝少有重叠的机会。只在晚餐时,两人才会有短暂的相会,但除了一些简单的起居上的交代以外,并没有多余的话。吃完饭后他便上楼,留下乌姆与仆人们收拾餐具。
在他一贯的无觉无知中,表妹细心照料着他的起居。他从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如何换掉的,只知道每隔几天便有干净的换洗衣服放在床头。他从不知道每次晚餐后表妹都会仔细留意哪些菜他吃得多,哪些菜吃得少,摸索他的口味,然后关照厨娘尽量多做他爱吃的菜。他也不知道乌姆会在他去学校时,上楼打扫他的书房,但她绝不去动那些书稿,只是在保持原样的基础上尽量让屋子看起来干净整洁。
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他和平日里一样,正在二楼的书房里伏案写作。书房不大,充盈着一股淡淡的纸张发霉的气味。没有装吊灯,只在书桌上摆了一盏琉璃台灯,亮着一小圈昏黄的光。书桌很大,几乎占据了书房一半的空间,各种书稿和抄本把书桌占据得满满的。不单是书桌,地上也堆满了书稿,有的是父亲留下的,更多的是他自己新添的,仅容一道狭细的地面空间供人走动。
这段时间以来,他都在为莫拉维的《玛斯纳维》的一个新版本做考订工作。为此,他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在书房里勉强支出一架行军床,吃睡都在书房里。如今工作已近完成,他倍感轻松。
很快,和平日一样,表妹准时来送夜宵了。她轻声推开门,走了进来。她在昏暗的房间中行动自如,没有碰到任何东西,走至表哥的身后。她的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盛有红茶、鱼子酱和烤巴旦杏。她从他背后靠左一点的方向微微俯下身,把托盘稍稍抬高到自己的下颚至脖梗处,刚好不会碰触到表哥的头顶,再将托盘上的茶点一一安插在书桌上仅有的一点多余空间中,然后抽起托盘收回至胸前,向后退了一小步,离开了书桌的范围,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等待着表哥转过头。和平日一样,她的动作熟练而轻巧。全神贯注的表哥全然没有察觉,只有等到红茶的强烈香气渐渐在他的鼻腔里充盈,才终于刺激他注意到乌姆的存在,他这才转过头去,向表妹作每晚的问候:“愿真主保佑你。”
但是这次,表妹没有如平日那样只是简单地回一声问候便轻步离开。她微笑着对他说:“我们的婚礼将在三十天后举行。”没有扭捏或故作姿态,她只是简单地向他陈述了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
他这才想起再过一个月表妹就十六岁了,已到了出嫁的年龄。他听完后便对她点了点头。得到了回应的表妹这才向他问候:“愿真主保佑您。”说完便轻步走开,轻声带上门离开了。
表妹离开后,赛义德继续埋头于桌前,却再也看不进书上的一个字。他被这一不可避免的命运所震撼。他突然发现,他曾是如此的无知,竟幼稚地以为这一命运是他早在儿时起就已知晓的,便可以从不放在心上,也从未察觉表妹对这一命运早已做好了准备。不单是乌姆,那个乌姆所在的整个世界都已做好了准备:随着婚礼期限的临近,他的仆人们每日在屋内忙碌,弄出很大的声响;他父辈的亲戚朋友们一拨又一拨赶来祝贺,在客厅里接受乌姆的款待,向她表示祝贺,并让她转达他们对赛义德的祝福。
这一切在他身边一幕幕发生着,但他不闻不问,竟假装对此一无所知,直到乌姆走进他的书房对他宣告这一事实。现在,在眼下的赛义德向乌姆点头允诺的时刻,他早已死去的父母也终于做好了准备。
三
理智让赛义德苦恼不已。这晚,他一夜未眠,长久在床边叹息,祈求真主安拉能给他以指示。天亮了,他跪伏在地上,向着太阳出升的方向做早祷。最后,他起身离开了书房,走下扶梯。
那时,家中已聚集了不少宾客,客厅里闹哄哄的,客人们盘腿坐在地毯上吃核桃,抽烟,揉搓着脚丫子。他们唱起“迎嫁歌”,拍着手打节拍,哄声大笑,或者两三个端起茶杯站在客厅一侧,聊起男人女人间的私密话题,下流地悄声笑。男人们有的留着大胡子,穿着邋遢肮脏的灰长袍,因屋内过于温暖和喧闹而几乎昏昏欲睡,有的穿着笔挺的西装,留着八字胡,头发上敷了发蜡,梳得一丝不苟。女人们有的长瘦得像根麻秆,头上戴着价格昂贵的丝绸面料的海加柏,脸上尽是骄傲和不屑与周边人为伍的神情;有的矮胖且贪吃,浑身上下挂满了廉价首饰,看见远处的赛义德朝这边走来,就在满是肥肉的脸上堆起难看的笑来。仆人们围在他们身边转悠,伺候茶水,不断端上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点心。
他们见赛义德走下来,就拥到他面前,祝贺他娶了乌姆这样一位貌美持家的女人,说“山鲁佐尔”这个姓氏已因这所大屋的主人即将完婚而宣告复兴。从此,这里有了名正言顺的男主人和女主人。
他没有理会他们,不顾接下来客人们诧异的眼光和仆人们的窃窃私语,从人群中穿越。那时乌姆就在人群里,她看着他,对他微笑。赛义德没有发现她,从她身旁径直走过,走出家门。他开始在城市中游荡。
他在坊间的小巷间穿行,或者游荡到大道上。有时疾驰而过的卡车差点撞到他,粗野的卡车司机停下车伸出头对他不住地叫骂,他也不在意。他也会漫步入乡间,在旷野里徘徊。他走在大屋前那条白色的碎石子小路上,随着他逐步深入,道路逐渐变成黑黢黢的泥土路。道路变宽,且变得泥泞坑洼。路两旁种着白桦树,黄色的枯叶不断落下铺入路面。四下很安静,偶尔有吉尔吉斯人的大篷车从他身边经过,拉车的白牛“哞哞”叫,嘴里嚼着反刍上来的食物。篷车上的吉尔吉斯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是一副愉快轻松的神情。有时是几个徒步流浪的札兰人从他身边走过。他们面目阴沉,穿着破烂。还有缓缓驶过的农用拖拉机,发出沉闷的轰鸣声,车头冒着黑烟,留下两行沉重的车辙印子。
赛义德走入田野,走在田垄上。田野里的小麦已经成熟,如一大片金色的海。偶尔可见几个斗风筝的人,他们的手中拉扯着一根几乎不可见的银色的细线,线的那头是挂在淡蓝色天空下的白色的风筝,有两只正绞缠在一起。
他清晨从家门出发,黄昏便回来,简单吃了几口晚餐后便径直走入书房,和衣在床上躺下。他惶恐地闭上双眼,却无法入眠。
客人们已认定赛义德得了失心疯,并断言这场婚礼必将无法按期举行,认定山鲁佐尔这个家族也必将无可挽回地衰败下去。只是出于习俗和礼貌,他们才照例前来问候。当他们在客厅里与乌姆会面时,也会偶尔伸头望向客厅深处的扶梯,既暗自担忧又期待大屋的主人能够突然走下来,突然恢复正常,向他们打招呼,并许诺婚礼一定如期举办。但每一次,他们的期待都落空了。很快,他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在他们婉转地安慰乌姆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仆人们也变得疏懒起来,他们在私下里说主人的闲话,嘲笑这所大屋里出的尽是病人和疯子,并为美丽的乌姆的命运竟如此悲惨而感到惋惜。
这所带壁画的大屋不再热闹,客厅、弹子房、花园里,哪里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乌姆的身影出现在大屋的各个角落。她忙于婚礼的各种筹办工作,似乎根本无心顾忌新郎已经发了疯这一事实。婚礼筹备上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要过问,比如礼服、食品酒水、摆设之类。她在仆人间立下权威,严厉训斥他们的消极怠工,监督他们的工作。她还给亲戚们发请帖,并一个个登门拜访,向他们说明婚礼必然会准时举办,请求他们务必到场。不单如此,她还要照顾疯狂中的未婚夫,给他擦洗身体,为他修理不断长长的胡子、头发和指甲,帮他换上干净的衣服。
每日黄昏,她都要等候在花园前,等着自己的未婚夫回家。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未婚夫来了,模糊的黑影染着晚霞的颜色,逐渐清晰、变大。他走入花园,并不看乌姆一眼,径直走入大屋。乌姆退至一边,跟在他的身后,招呼仆人热上已热了无数遍的晚餐。
终于,到了预定的婚礼日期的那一天,乌姆穿上婚礼的盛装,披上了美丽的猩红色的海加柏,在花园里摆上了宴席。亲友们陆续前来,花园里热闹非凡,乌姆热情地招待他们。忙碌中,她不时向花园外望去,却一直未看到未婚夫归来的身影。
就在前一天,游荡中的赛义德于正午的时刻来到了城中心的伊玛目广场。广场不大,铺的全部是鹅卵石,广场外围着半圈矮墙,另外半圈零散围着一些住宅和店铺。正中央是一个喷泉水池,他就站在喷泉的边沿上。他的正前方是一个清真寺庙,穿长袍的信徒正陆续从大门内走出,一个又一个缓步从他身边走过。寺庙的一边有一个巴扎,里面的香料贩子正在和牵着骆驼的阿拉伯商人讨价还价,还有高声叫卖的鱼贩、摆旧书摊的胖女人、一个相貌猥琐的男人拉住一个顾客向他推销廉价的珠宝。
另一边,是一个土耳其浴室。带有廊壁彩绘浮雕的门前是一些用来装饰的多立克石柱,石柱下是十几节铺有马赛克的阶梯。几个绅士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出来,正站在阶梯下聊天。喷泉池边上,赛义德的身后坐着一个老乞丐,干瘦且瞎。他正在弹巴尔巴特琴,鲜有路人向他施舍。远处,一个已走远的取水老妇只剩下腰重重弯下的背影。几个青年正在广场外的那些矮墙上张贴大字报,他们是人民党,手臂上套有红袖章。一群嬉戏的孩童闯入赛义德眼中,他们在广场上疯跑,从他的视线中穿越、消失。
午时热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轻抬起双手,低下颌来看自己被未婚妻不断修整的干净的身体,突然感到一阵难耐的口渴。他侧过身子,在水池旁俯下身去,双手不断地捧起水送入嘴里,最后他把头半没入水池,像刚出生的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那般贪婪地饮着水。
他喝了多少水都不觉得解渴,最后,他离开了广场。他穿过几条街道,再越过一个集市,就进入了本城最臭名昭著的街区。那里阴暗且水迹斑斑,充斥着恶臭腐败的气味。道路窄且泥泞,两边破败的房屋挨得很近,哪里都是一副促狭逼仄的样子。随处是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站街娼妓,还有昏倒在街角泥水里的瘾君子、勾肩搭背横走在路上的酒鬼们。乞丐、垃圾堆、死老鼠、粪便、歪在墙根小便的行人……几个站在街头的皮条客拥到他面前招揽生意。他选择了其中一个,那人是个跛子,猴子一般矮小丑陋的身躯一瘸一拐地带领着他,走进一条更狭小幽暗的巷子。
他跟随皮条客插进一间敞开着门的房子,那里因多年不见阳光而弥散着一股浓烈的发霉的味道。他按照皮条客的指示走上一条黑暗的楼梯,那里黑得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楼梯的尽头,是一间微掩着门的房间,昏暗的光从门缝间渗透出来。他推开门,等待着他的是一个吉普赛女人。她身段纤细,留着一头长至脚踝的黑色长发。
屋子很小,一张油腻肮脏的大床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屋子很闷热,很暗,窗户后油腻破烂的窗帘被紧紧拉上了,天花板上一个小小的白炽吊灯正发着微光。大床旁的灯柜上放着一个收音匣子,正嘈杂地播放着音乐,是一首曼波舞曲。
昏暗中,他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只不过在与她长久的拥抱和接吻中,他些许感受到了汗津津的肌肤接触时的燥热,闻到了女人身体散发着的丁香花的味道,也听到了女人两只手臂上的手镯碰撞时的叮铃作响。但这些细节很快就被他遗忘了,他只记得她那披黑色的长发,像是泉水蓬勃而泄后在空气中留下的黑色水迹。他和女人做爱直到黄昏临近,最后拥抱着女人在屋内那张大床上睡去。
那一晚,他再次梦到了那棵火红颜色的树。
等到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黑发的女人不见了,屋子里只有他一人。他起身穿衣时,发现随身携带的钱包不见了,钱包里有一枚塞尔柱金币和几张小额的钞票。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却并不感觉饥饿。他下到一楼,发现那跛腿的皮条客也不见了。当时的他并未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只是当他向附近的住家打听女人的下落,发现邻家均称并不知晓的时候,他便又怀疑是否仅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清醒着的,因为他梦见了那棵火一般的树。树干像火焰的颜色,树杈是火苗吐出的烟灰的颜色。他清醒着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时,客人们早就在这场注定无法完成的婚礼上陆续离开了,仆人们送走客人还未归来,或听从乌姆的指示在厨房里为赛义德准备晚餐。眼下花园里,只有乌姆一人。她伫立在花园的栅栏门旁等候未婚夫的归来,站立的姿势如一尊古希腊女神雕像。长垂至脚踝的猩红色头巾将她周身遮掩,裸露在外的脸、手腕如大理石一般雪白。终于,她看见他了,身影变大,直至填满她的视野。乌姆微低下头表示恭顺,他喊她的名字,乌姆抬起头,向他微笑,却并未答话。她侧过身子退至一边,跟在他身后走入花园。
花园被布置一新,田畦里大片的玫瑰仍然在盛开,花园小径又摆上了大团的花束,正中央的杏树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树枝上缠绕着红色的绸带和挂灯,他们原本要在花园里热闹至通宵达旦。树下摆着一台老式碟放机,正在播放伊凡诺维奇的《多瑙河之波》。象牙白的长案台横在房门一侧,上面摆着起泡甜酒和葡萄汁,还有柠檬、核桃、鳟鱼子酱和冷掉了的鸡肉馅饼。
眼下,花园里只有他和未婚妻二人。
他唤她作“爱人”,却被对方拒绝。
“可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他说。
“不,我们的婚礼没有举行,我们还不是夫妻。”她简单地回答道。
他不再说什么。除了因原本无可争议的事实却没实现而产生的小小惋惜外,他没有其他任何感受。
归家了的赛义德再也不去学校就职,也扔下了书房里的工作。自他清醒后,他就开始思念起那个曾与他共度一春宵的黑发女人,这思念与日俱增,逼迫他出门满城地寻访那女人,但每次寻觅的结果都一样,没有一个人宣称自己认识他口中的那个黑发的吉普赛女人。于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赛义德苦恼不已,他整日在屋子里来回转悠,郁郁寡欢,茶饭不思。
乌姆仍然和平日一样在家中忙碌着。她并不阻止自己未婚夫的疯狂行为,也不再对他提起结婚这件事。可能她在等待他的回心转意。可能她还在坚信他会承担起曾经作为家中独子、现在的主人这一责任。可能她也曾幻想,他会向她正式求婚,他们会重新举办一次婚礼,成为这间大屋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生下孩子,一男一女。为他们取名,男孩叫易卜拉辛,女孩叫妮迈雅。男孩就让他进他父亲和祖父的那所宗教学校,让他在楼上那间书房里学习,等他成年,就让他去德黑兰,成为王廷的宠臣。女孩就让她学习管理家政,让她学会各种礼仪和女红,学会怎样在情义寡凉的亲戚和仆人间周旋。她将嫁入一户兴旺且尊贵的人家,一生都在幸福中度过。
但是,乌姆可能也知道,这一切都必然不会发生了。但她似乎并不因此而十分悲伤,因为她可能知道,事情终究是要有转变的,她在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终于,那个时刻到来了。那时,乌姆在卧房里,正坐在那张大床的床沿上做刺绣。昏暗的房间里残留着淡淡的花草气味,红色的家具、壁画和地毯,一切仍然崭新如初,和母亲活着时一样,赛义德恍惚以为他又回到了儿时。
乌姆见赛义德走进来,就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站起身迎接。赛义德面目憔悴,他快步走上前,跌倒在乌姆身下,他紧紧抱住乌姆,长久地哭泣,他向未婚妻哀求,求她用魔法让自己再一次见到那女人。
乌姆低下头看他,长久不说话。最后,她站起身来,将双手束在身前,低下颌,对他说:“这是您的家,您是这里的主人,您不必求我任何事情。”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半刻迟疑,像是在隐藏内心痛苦之后坚定地遵守一项约定,或者是在不幸的巨大震颤之下坚强地做出一个决定,或者是在知晓命运的捉弄之后决心去完成一个使命。但无论如何,当她说下这话之时,她终于摆脱了他们之间那个并未、并且即将永远也不会完成的婚约。
乌姆领赛义德走入客厅。那时天色已近黄昏,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他们就站在那张烟灰色的地毯上。头顶的穹顶上是一幅巨大的壁画,画着大火一般晚霞的景象。
乌姆站在客厅正中央的位置,赛义德站在她身前稍远的地方。他想仔细观看乌姆施展魔法,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精力,头脑被各种纷繁古怪的思绪占据。他决定迎接这个特殊时刻的到来,想尽量挺直身子,把双腿紧紧并拢在一起,但他无法做到,他两股战战,头晕目眩,几乎要跌倒。他把双手合在胸下,想做出一个庄严的姿势来,但他无法做到,双手十指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交缠在一起。他抬起头,惴惴不安地看着乌姆,双眼被欲望的火焰烧得通红。乌姆抬起低垂的双眼,温柔地看着赛义德,似乎没有一丝怨恨之情。
于是,她开始在家中施展魔法,凭空创造了那个黑发女人的形象。这形象一开始还很模糊,只是一个幻象。赛义德痴痴地望着这影像,终于开始感到心满意足。这个模糊不清的身体散发着丁香花的香气,黑色手臂上的镯子因相互碰撞而发出声响。他又回想起来了,那个与这个女人共度的清醒着的夜晚。那一晚,他一夜未眠,眼睁睁看着热浪滚滚的房间里长出一棵火一样颜色的树。
渐渐地,这影子变得清晰了,真实了。他又看到了那浓重水迹一般的长发,他又回想起来了,那个曾经存在的过去和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曾经,他的疏忽大意、懦弱逃避和薄情寡义让他失去了真实感,记忆中乌姆和父母的形象全都漂浮不定,面目不清。眼下,一切都清晰可见了。但这清醒的记忆却让他头疼脑裂,难以忍受。于是他朝未婚妻大喊:“够了!足够了!让这一切停止吧!”
未婚妻没有回应他。她的魔法已将自己的生命和存在转化到未婚夫记忆中的那个形象里去了,她的身体随着黑发女人形象变得清晰而越发模糊,她的脸、雪白的手都成了被撕扯开的白纱一般的影子。
他眼看着这两桩奇迹在他的眼前成真,开始还天真地以为是未婚妻用自己的生命在报复自己的愚蠢。但很快,他终于明白了,对他而言,一直以来,乌姆不过是存在于他记忆中的幻象,是真实的影子。她和他们所在的这所带壁画的大屋、他曾经存在的父母、他儿时玩过的玻璃珠、他的手稿和学识,还有那个他痴迷着的黑发女人,他们都一样,不过是个长久到令人厌倦的梦罢了。
但那黑发女人却真实地站在他眼前,对他微笑。她的存在和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件真实存在的事物一样,清晰可见。
于是,他再也分不清真实和假象,再也分不清清醒和睡梦。他想哭泣,却没有眼泪。他想在未婚妻消失前向她表达自己的歉意,于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说出了自己的承诺:“我爱你,乌姆。”但这时未婚妻的形象已经几乎不可辨识,只剩下一圈白色的晕圈。
最后,乌姆、他的表妹、他未婚妻的身体,或者说影子,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了,像水消失在水中一样。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