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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

2016-05-14金少凡

西湖 2016年7期
关键词:门市媳妇儿刺客

金少凡

俺那个败家媳妇儿叫王he,四声he。那是个很难写也很难认的字儿,因此,俺一般写她的名讳时,都用汉语拼音。俺跟俺媳妇儿在北京开着一家门市。门市的字号用的是她的名儿。起店名时,俺说用俺的,可那败家娘们儿打小儿拔尖儿惯了,非要用她的,说她的名字有文化。俺据理力争,说有文化也不行,自古马拉车驴拉套老娘们儿当家瞎胡闹。她则把巴掌一扬,说一边儿滚犊子去!你当家,你当家给俺挣下房子了还是挣下地了?

这样,俺家的门市就叫了王翮手机配件。

你看这坑爹的字儿,顾客无论大小、男女看了都会皱眉头。做喷绘的师傅见翮字不太好认,曾提出来在旁边加一个括弧儿,标注上汉语拼音,俺那败家媳妇儿死活不让,说那样不好看,因此,俺得不厌其烦地跟人们解释。he,四声he。俺那败家媳妇儿听了,就把俺往边上一扒拉,说,he,贺龙的贺!

俺们屯子还有俺们那一大疙瘩在北京做生意的人都知道俺怕媳妇儿。每逢喝酒,必然拿那店名儿当乐子取笑俺。不过,这时候总是大头站出来替俺解嘲,说怕媳妇儿有啥,人家王翮不简单,来北京不到十年,左扑腾右扑腾,扑腾出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你们谁有这样的媳妇儿?每逢大头说到这儿,俺都会赶紧拿眼睛瞅他,因为俺媳妇儿跟他还有一个计,或者叫商业秘密,俺怕他一秃噜了,把它给说出来。

大头是俺媳妇儿的同学。尽管大头是那个计的具体实施者,但是,俺不大欢迎他总到俺的门市里来。因为他一来,就把脑袋往俺媳妇儿胸前贴。俺媳妇儿那个地方大,鼓涨地总让衣服领子咧着。见他来了,那个败家娘们儿呢,不但不把身子往回收,反而还往前挺挺。大头那个王八犊子呢,就赶紧抓住机会把眼珠子努出来,顺着衣服缝儿使着劲儿地往里面伸,像是要剜下一块肉来似地,死盯着看。

俺没辙,只能使劲儿地咳嗽。

大头这才会把眼珠子收回眼眶,转向俺,从身上掏出他收购来的旧手机。

俺翻看几下,赶紧给他结账。

他转身往店外面走,俺媳妇儿就去送。你说她是不是个败家玩意儿?

俩人走到店门口,就停下来,眯缝着眼睛往对面的门市看。

俩人紧贴着,开始嘀嘀咕咕。嘀咕嘀咕,两个人的手就有了接触。

俺还是没辙,又使劲儿地咳嗽。

给你!每次俺媳妇儿送大头回来,都会把一杯水使劲儿地往俺面前一蹾,说,把你嗓子里的鸡毛顺顺,跟个老娘们儿似的,还爱吃醋了!瘪犊子玩意儿!不想让大头来行啊,你一个人撑着门市,到月头儿了,把还房贷的钱给俺!

提到房贷,俺就没话说了。只能伸手抹抹溅到脸上的水。

那东西就像个杀手,在每个月的月初都会手里提着刀,寒光闪闪地,在家门口等着俺!因此,俺一直害怕听到房贷那两个字,听到它,就毛骨悚然。于是,俺就落下了毛病,害怕刮风,害怕下雨,甚至害怕交通阻塞,因为但凡有一点点状况都会影响顾客上门。自打俺们买了房子之后,俺就天天看天气预报。天天企盼着好天气。不过,雨或是雪总不像俺服从俺媳妇儿似地那么听话,有两次俺们就被它们折腾了一个底儿掉。一次是雨,一次是雪。那两个月,俺们几乎颗粒无收。那两个月,那个杀手天天地围着俺俩转悠。天天要把刀子攮进俺俩的心窝子里头,把血给俺们放干净了,然后再连骨头带肉地一起咯嘣咯嘣地嚼巴了。关键时刻,大头救了俺们。要不是他,俺媳妇儿说不定就会脱了裤子去站大街,俺身上的哪个零件儿就会被卖出去一个。

俺的天爷,活祖宗!俺害怕想那些事情!

俺媳妇儿说她更害怕想那些事情!特别是自打俺们门市对面又多了一家手机配件店之后,她夜里常做恶梦。

那家店开张了之后,俺们的生意就锐减了一半儿。

这之后,大头就常来了。是俺媳妇儿打电话叫他来的。两个人商量出了一个计。

对面的老板是个娘们儿,半个老乡。那主儿可能是有点儿二,似乎是并没有注意到大头总往俺们的门市里跑。那傻逼在没生意的时候,总是手里托着瓜子儿,到俺们门市里唠嗑。

俺媳妇儿自然是笑着脸迎接。

俩老娘们儿见面不出三句半,话就开始不着调了。只要听到她俩一哧哧地窃笑,俺就知道话题一准儿又被扯到了肚脐眼儿以下的那个地方。因此,俺就只能红着脸尽量不听。假装修手机。

上午十一点过后,一般门市里就没什么顾客了。对面的那娘们儿朝着俺这边张望了一下,就托着瓜子,扭着肉感十足的屁股走了过来。

俺媳妇儿远远地见了,就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臭婊子,让当官儿的当驴骑的骚货!之后朝俺说了一句你不许瞅她的屁股啊,马上从柜台里面走出去,脸上堆着笑,高声说王姐来了,快请进!

那娘们儿将一嘴瓜子皮儿一扭脸儿啐在门市外面,之后将手里托着的瓜子递到俺媳妇儿面前,说,哎妈呀,我听你骂了句婊子,跟谁生气呢?

大概是做贼心虚的缘故,俺怕那娘们儿起疑心,更怕她知道了俺们的计,就连忙把手往外一指。

恰巧,远处一个打扮得极其入时的北京娘们儿,同样扭着屁股走了过来。

她盯着俺家的字号不错眼珠儿。

王——翮——手机……

她居然认识那个字!俺正要表示惊奇。就见北京娘们儿推门走了进来。

王翮,你们谁是王翮?

俺媳妇儿赶紧站到她面前,说俺是。你是修手机还是买配件儿?

北京娘们儿不回答,歪着头,开始对着俺媳妇儿上上下下地看。她的眼睛甚至也在她的胸上作了停留。

没几个人能认识你的名字吧?北京娘们儿扬起胳膊来,转了转手腕,让红玛瑙的手镯往下滑了滑,问。

是,是,你好像是第二个,俺媳妇儿赶紧把戴着塑料手镯的胳膊藏到了身后,回答说,要不就是第三个。

北京娘们儿有些得意,用看乡下人的眼神儿扫视了俺们一遍,之后就教育起了俺媳妇儿,说起名字应该遵循三个原则,第一,不要用多音字;第二,不要跟历史上和现代的名人重名儿;第三,不要用生僻字。她说,名字生僻了,大多数人不认识。不利于称呼。小王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俺媳妇儿听了没表态,对面儿那娘们儿却先搭了腔儿,说,哎妈呀,啧啧,哎妈呀,您一开口就知道您圣明。大学教授吧您呐?

本想再说些什么的北京娘们儿听出了揶揄,就把话咽了回去,瞪了她一眼,推门往外走。

王姐,搭理她干啥?俺媳妇儿把胳膊从背后拿出来,朝着北京娘们儿的背影斜了一眼,吐出一口瓜子皮儿来,说,俺最烦听北京人说话,您那您那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对面那娘们儿接着说了句砢碜。

话音未落,北京娘们儿踅身回来了。

她说北京人说话砢碜,难听你们还上我们北京来?没人拿枪在后背逼着你们吧?她说,你们东北大碴子味儿好听,你们干吗不在你们那旮旯待着啊?

呦呦,啧啧,你们这儿,北京是你们家的?你买下了?俺媳妇儿自然话茬子也不软,她面带微笑地回应,说,请问,你在北京是第几代啊?

北京娘们儿说,这,你甭管。

俺当然不管,俺媳妇儿说,其实,往上倒不了两代人,你也是外乡来的农民,即便你是皇亲国戚,你也是鞑子,从草原上流窜过来的。掠夺了俺们的江山。

北京娘们儿大概是没想到俺媳妇儿会说出这样一套话来,把北京人分成了一代二代,把外地人和北京人一下子给扯平了,把北京人的优越感一下子横扫了,因此干张着嘴,一时无言以对。

俺媳妇儿乘胜追击,说,教授,你总不会是山顶洞人吧?

北京娘们儿的脸腾地红了。低了媚眼儿走出了门市。

俺媳妇儿和对面那娘们儿用笑声表示热烈欢送。

你可真能整,对面那娘们儿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哎妈呀,这一套一套儿的,你看把那北京娘们儿给贬的,一点儿路都没有了。

俩娘们儿继续笑。

俺媳妇儿说,哼,俺早把这些北京人咂摸透透儿的了,往上倒三代,都用不了三代,也他妈的都是农民,也他妈的都是外来户儿。牛逼什么啊?不就是比俺们多那么一个户口吗?

对面那娘们儿说,哼,就是。这社会就是不合理,凭什么北京这地界儿,就只能让他们占着啊?要我说,什么都得轮流坐庄,隔几年一换,把他们都他妈的轰出去,让他们上东北,把地方腾出来,让给咱们。

俺媳妇儿说,哼,猪爪子伸到袄袖子里头,她算是哪把手儿啊?

对面那娘们儿悄声说,黄瓜塞到裤裆里面,她也算个棒槌?

俺媳妇儿听对面的娘们儿又把话说到了肚脐眼儿下面的那个地方,就用拳头捣了她胸口一下。她揉揉乳房,回过手来,顺着衣服缝儿把手指伸进去,捏了一把俺媳妇儿那十分鼓胀的地方。

俩人继续大笑。都用双臂护住了自己的胸。

忽然,俺媳妇儿咯噔一下止住了笑声。

对面那娘们儿赶紧侧过脸去仔细瞧了瞧俺媳妇儿瞬间板起来的脸,问,咋的了?有啥事儿?

俺媳妇儿就叹出一口气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俺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为了那计使的诈,没敢言语。赶紧修手机。

大头送旧手机过来的时候特意偷偷地嘱咐过俺,他说,有的手机里头可能有故事,你修好了之后,好好查看一下,把有故事的手机挑出来,能卖个大价钱。他说“有故事”仨字儿时,有意识地捏了一下俺的肩膀儿,俺一下子就明白了故事的特指。但是俺不明白有故事怎么就会卖个大价钱?大头把嘴贴在俺耳朵上悄声说,那些网络写手需要那样的故事。

俺好像是还没说过吧,大头是收旧手机的,整天蹲在手机商店门口见人就没皮没脸地问手机卖不卖?见人就瞎话连篇地吆喝高价收手机喽!

俺们的计,就在他收来的那些手机上!

在俺们老乡的圈儿里,都传说大头在给俺们家拉帮套。

这事俺也没说过。这事俺没说,是因为俺没法说。太埋汰!

唉,人贫志短。这话,俺只能听着!更何况,还有那计!

为了一平方厘米一平方厘米地还房贷,俺忍着。只能修大头送来的旧手机。

为了把旧手机和故事打包卖给网络写手,俺修好手机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查看里面的短信。要是QQ能自动登录,俺当然更不会放过。俺发现的第一部有故事的手机就卖了一个大价钱。手机的短信里记录的是一段婚外情。一个叫嘉欣的男人,和一个叫小蕊的女人,在一次会议上一见钟情,之后两个人每月约会一次,共度良宵,千百条短信记录着他们的相思之情。这个故事让俺一下子就挣了好几千块,俺一下子就还了好几平方厘米的房贷!娘的,这年头儿,人跟谁亲呢?就他妈的跟钱亲,钱就是亲爹!就是祖宗!有了它,悬在头顶上的那把房贷的刀子,立即就会放下。

俺媳妇儿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之后,眼睛就有些发呆。

对面那娘们儿用手摇了摇她的肩膀,问,家里咋的了?啥事儿,跟王姐说说。

贬了人家,也就是嘴上痛快痛快。俺媳妇儿有些怅然,说,外地人还是跟人家本地人不能比。人家身不动膀不摇就有房住,不用操心还房贷,不用操心孩子没户口上不了学。

对面那娘们儿没说话。拍了拍俺媳妇儿的后背。

俺媳妇儿朝俺看了一眼,说,看什么看,赶紧修你的手机!

对面那娘们儿连忙又拍她的后背,说,行了,人家也修了半天了。让他歇会儿。

不让他歇!俺媳妇儿用眼睛剜了俺一下,说,等他爹妈走了之后,他才有资格歇!

哎妈呀,还没走呢?对面那娘们儿瞪着眼珠子表示惊讶,你儿子不是已经上幼儿园了吗?

北京多好哇,整天有吃有喝儿的还有公园儿逛多好哇,能走吗?俺媳妇儿转过头去跟对面那娘们儿说,不但不走,嘿,还整天管这管那,尤其他妈,在俺们家就是慈禧。

这可不行。对面那娘们儿说,哎妈呀,这能行吗?我跟你说,这一个家,只能有一个女主人。都想把持着,还不乱套了?再说了,对教育孩子也不利;你说让孩子这样,她老观念,让孩子那样,哎妈呀,孩子将来还能有个好儿啊?跟你说,这孩子可是最主要的了!从小儿可马虎不得!

俺朝对面那娘们儿瞪了一眼,示意她别掺和俺家的事儿,之后对俺媳妇儿说,没俺妈行吗?孩子上幼儿园谁接谁送?你回家能吃上热乎饭?

那都是你妈干的?俺媳妇儿朝俺冲了过来,嚷嚷道,家里的事你妈干了一个手指头吗?一天到晚不是头疼就是脚丫子痒痒的,还不是指挥着你爸滴溜溜地烂转?俺早就看不惯了,俺早就受不了了,不干活儿还指手画脚发号施令。你爹也是个贱骨头!受虐狂!王姐,你说俺们家要她有啥用?要俺说,就留俺公公一个人就足够了。

你胡咧咧个啥啊。俺实在听不下去了,说,有用的你留下,没用的你轰走,有你这么歹毒的吗?

谁歹毒?俺媳妇儿母鸡抢食似地跟俺拉开了干仗的架势,说,你让王姐说说,俺们在北京创业容易吗?房贷、门市租金、孩子上幼儿园,一家人的吃、喝、穿、戴还有看病各种花销,跟无底洞似的,压得俺整天都喘不过气来,俺一连几年都没买过新衣裳了,俺上班地铁都舍不得坐,几毛钱几毛钱地扣着省,有闲钱养一个大闲人吗?俺媳妇儿说着,眼圈儿就开始红了。

对面那娘们儿见了,赶紧站在了俺和俺媳妇儿中间,朝俺说,得了得了,多体谅一下你媳妇吧。她的确不容易。说完,她就起身往外走,临出门时,她回过头来又朝俺媳妇儿说,不过我觉得,一个家里头确实不能有两个女主人。说完,她就把一嘴的瓜子皮儿啐到了俺的跟前。

傻逼!俺在心里头骂了她一句。

手机的主人是个女的。

她的QQ不设防,能自动登录上去。

俺刚上去不大一会儿,有个好友就找上来说话。

资料显示这是个男人。而且,她的好友几乎清一色都是男人。

依依,在?男人叫远影孤帆。

稍事停顿,一个猫爪子抓出四道挠痕,和一颗跳动的心的图案便发了上来。

俺明白,这是在说明,他像是猫爪挠心一样地在想念她。

俺赶紧打开了消息记录,在几百页的记录当中,俺发现,记录的都是两个人的爱恋和思念。

见没动静,一个抖动窗口又发了过来。

俺忽然像是偷了人家东西似地感到惶恐不安。于是,赶紧从QQ上退了出来。

这个手机里一定有故事。这个手机里的故事指定能卖个好价钱!俺想。她的QQ上那么些男人,一个男人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卖一千,不贵,俺想。想着又要有几平方厘米的房贷能提前偿还,俺浑身上下从脚趾头尖儿到头发梢儿哪儿哪儿都十分舒服自在。

俺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来,打开QQ的“查找”,把依依的号码输了进去。依依仍旧毫不设防,没有任何拦截,因此,俺就直盯着手机屏幕,等待着她把俺加为好友。

QQ闪动了。

依依同意了俺的请求,于是,俺赶紧在屏幕上写了“你好”俩字。

你好。依依立即作了回复。

认识你很高兴。俺赶紧说。

彼此。粉红色的字又跳了出来,请问你是哪儿人?

俺知道,大凡北京人都不大喜欢找外地人,尤其是东北人聊天,于是就说北京人,家住海淀。为了把自己装得更像一点,俺还用了您字,问她,您哪儿人呢?她没答,说了一句暂时保密,以后告诉你。

为了和她套近乎,俺又问她是做啥工作的,可是还没等她回答,俺觉得屋里像是发生了地震。

你混蛋!这是俺妈的声音。声音震得房顶有些颤。

你混蛋!这是俺媳妇儿的声音。声音震得墙壁有些抖。

好哇,你敢骂俺是混蛋,你,你,你无法无天了!俺妈像是把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地震颤了一下。俺的心也随之震颤了一下。

你敢摔俺的东西,你敢摔俺的东西!俺媳妇儿嚎叫着像是扑向了俺妈。

随之又是咕咚的一声。地再次震颤了一下。俺赶紧扔下手机往客厅里跑。

秃子,秃子——被摔倒在地的俺妈朝着俺伸出抖动着的手来——赶紧管管你这败家媳妇儿,这死嘎蹦儿的。你给俺扇她,扇她嘴巴子。扇烂了她。你扇她,往死里扇!扇死了,妈替你给她偿命!

俺先去医院看了一下俺妈。

来到门市的时候,将近中午了。

老远的,隔着玻璃,俺见对面的那娘们儿正在俺的店里,比手划脚地跟俺媳妇儿说话。

走近了,听俺媳妇儿说,老东西住医院了。

对面那娘们儿一脸的不屑,说,哎妈呀,你拿手碰她一下,她顺势往地上一坐,能有多大事儿啊?儿媳妇大肚子,装啥呀装?吓唬谁呢?

俺媳妇儿说,俺也觉得她是吓唬俺呢。

哎妈呀,可不是咋地。这点小把戏,谁还看不出来咋地?对面那娘们儿说,我跟你说王翮,这时候你可得顶住了,绝不能服软儿。你一服软儿,可就栽了。知道不?你要是一栽了,往后再想在这个家里直起腰来,那可就死鱼翻身,难了去了。知道不?

俺媳妇儿咬咬嘴唇,说,嗯呢,俺知道,王姐。

另外,我还有条建议,不知道你狠不狠得下来心做。对面那娘们凑近了俺媳妇儿,说。

俺媳妇儿问啥建议。

对面那娘们儿说,反正你跟她也抓破脸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把他们一家子都给整趴下了。

俺媳妇儿点点头,问她的建议到底是啥?

对面那娘们儿用手挡住嘴,如此这般地跟俺媳妇儿嘀咕了几句。

俺媳妇儿听完愣了片刻,之后问,这,行吗?

对面那娘们儿很肯定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还要说什么,可一扭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俺,就讪笑了一下,把肉感十足的屁股一扭一扭地摆着,从俺的门市里走了出来。

傻逼!俺看着她的屁股,在心里骂了她一句。

进了店,俺没搭理俺媳妇儿。

俺觉得,她要是识相,就赶紧过来问问俺妈的情况。问了,俺或许给她个笑脸;她要是不问,俺就让她在外面先反省反省,至于她住哪儿,是流浪还是住在门市里头,俺不管,反正是什么时候反省好了,再回家。俺这回可是下足了决心,一定要把她身上的刺儿给拔干净了,让她在俺家里服服帖帖地当媳妇儿。

俺媳妇儿也没搭理俺。

俺也就没修手机。故意弄出动静来,上网。

打开QQ之后,发现依依换了名字,改作了“刺客”。

俺问她,怎么叫刺客了?

她回复说,酷。知道佐罗吧?既有计谋又兼备胆略。

俺说女人叫刺客好吗?

她说,女人若没有计谋和胆略则没有;一旦拥有了,就像刺客,所向无敌!

俺一时无话可说,就看了一眼她的签名。她的签名作了更新——想你可又不能打扰你。这让俺想起了她的那个好友“远影孤帆”,想起了他们之间那几百页的爱恋和思念的消息记录,于是就慨叹了一句:你这是何苦呢?

刺客显然知道俺在说啥,因此就回复说,哎,是啊,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我也总在想,这是何苦呢?

俺说,能说说你的故事吗?说说,或许你的心里就能敞亮一点儿。

刺客迟疑了一下,说,我俩以前在一个群。在一次聚会上相识,之后相爱。后来让他老婆发现了。大闹了一场之后,他老婆便开始天天看着他。不给他一点机会。见不着面,现在,我俩只能用心去感受对方的牵挂。只能在心里去爱对方。停了一下,她问俺,你笑话我了吧?

俺说,没,相反,很同情你俩。

刚说到这里,俺见俺媳妇儿朝俺瞥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想说啥。

俺知道她想催俺赶紧干活儿。可是,俺就是不动。俺必须让她跟俺先说话,让她给俺妈赔不是。如果这次整治不过她来,她就更无法无天了。

俺跟俺媳妇儿一上午谁都没说话。她没搭理俺,俺也没搭理她。中午吃饭时,她找到了对面那娘们儿,俩人下饭馆儿去了。见她去了,俺也想去吃他一顿,什么好俺吃啥。海参。鲍鱼。龙虾。房贷他妈的爱还不还!那把刀爱往哪儿扎往哪儿扎!可是手伸进裤兜里,接触到钱包之后俺就又改变了主意。咽了口唾沫,用半温不开的水,泡了一包方便面。

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俺拿眼睛瞄了她一下,镇定了一下自己,在QQ上跟她说,今天晚上你就别回家了。啥时候你想明白了,想跟俺妈认错了,你再回去。

俺媳妇儿看了,立即回复,说,正好俺也想跟你说呢,俺这两天想住在外面,不回去了。什么时候你妈想明白了,你跟你爸也想明白了,再给俺打电话,俺再回去。说完,她就把门市的钥匙往俺的面前一扔,起身走了。

看着她走出了门市,俺有点懵,或是说有点傻了。

俺说不让她回家,不过是逼她,让她低头,可没想到这败家娘们儿的心更狠,不管这个家了。不管孩子了。也不管门市了。这不成心不过了嘛!

俺赶紧站起来朝着她的后背喊,你上哪儿?你回来!

有些事情总跟俺拧巴着劲儿。文词儿叫事与愿违。

俺媳妇儿跟俺妈干仗这件事,俺和俺爸俺妈原本想借机整治整治那败家玩意儿,让她多少能守一点妇道,知道个忠孝礼仪,可是没成想,她倒整治了俺们。用文词儿说,她把俺们打了个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知道俺媳妇儿不回家后,俺妈立即就出了医院。俺让她再住几天,借机会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可俺妈心疼钱,更害怕房贷那把悬在俺头顶上寒光闪闪的刀。

按理说,俺儿子平时一直是俺爸带着,接送幼儿园,伺候他吃喝拉撒,俺媳妇儿不回家,对他理应不会有多大影响。可是谁也没想到,俺媳妇儿虽然做儿媳妇不大称职,可在俺儿子的心目中,却是无可替代的。

俺才知道,俺媳妇儿,是定海神针。

俺儿子很敏感,晚饭后没见到俺媳妇儿,就开始哭闹。吵吵着要给俺媳妇儿打电话。怎么哄怎么骗都不好使。结果只能给了他手机。俺媳妇儿那败家玩意儿一定是在电话里头说了俺爸俺妈还有俺的不少坏话,放下电话,俺儿子闹得就更加厉害了。

他不睡觉。

他说饿了要吃东西。

俺爸给他一包饼干,他扯开,之后扔了。俺妈给他一袋儿糕点,他又扯开,之后又扔了。他把饼干和糕点用脚碾成了渣滓,又往上倒了一袋儿牛奶,地板上污渍遍布。俺气不过要打他。可是刚扬起巴掌来,看着他的眼睛里噙着泪,于是手就软了下来。

俺们全家围着他,一夜没睡。

之后的三四天,俺们全家也都没睡过囫囵觉儿。

俺儿子把俺们给折腾得都跟动物园儿里的大熊猫似的,黑着眼圈儿。

看着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俺妈心疼俺,跟俺商量,要不她就给俺媳妇儿打个电话,认个错儿,让她回家来得了。俺咬咬牙,说不。

俺想再熬几天。俺想俺儿子不会总这么闹。

俺就哄他,让他上幼儿园。

俺儿子赖在床上不穿衣服。

俺拿着衣服追到床上,他一骨碌,躲到了床脚。俺追到床脚,他又一骨碌躲到了床头。

俺一把按住了他,把衣服往他的身上套,他则用被子蒙住脑袋,誓死不从。

俺的气被激起来了,跟提拉小鸡子似地把他从床上提拉起来。一个巴掌上去,扇在了他嫩嫩的脸蛋子上。之后把他往沙发上一扔。

我藏起来!

俺儿子为了躲避俺的第二巴掌,赶紧从沙发上下来,惶恐地躲到了沙发背后。

俺的手开始发抖。

俺从来没打过俺儿子。

俺儿子也在发抖。

一面抖一面喊妈妈,救我!妈妈,我想你!

一把把钢刀猛然刺进了俺的心里。俺被刺得疼痛难忍!

俺把手举起来,看了看,狠狠地用它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距离门市还有十几站地的时候,大头给俺来了电话。他怒气冲天地问俺干啥去了,咋的快中午了还不开门营业?啥玩意儿啊?是不是不想干了!俺没敢回话,只在心里发狠地说了一句不想干了,怎么着!还省了让人家说你给俺们拉帮套了呢!

紧赶慢赶地来到了门市。大头嘴里头嘬着棒棒糖,一脑门子官司地朝俺喊,行不行啊?什么情况?怎么现在才来?王翮呢?昨晚上折腾过火儿还是咋的了?

俺嫌他说话砢碜,没搭理他。掏钥匙开门。大头跟在俺后面狗似地嗅:出啥状况了?

俺还是没说话。他就问王翮呢?

俺卸了门板,说,不知道,她好几天不回家了!

真出状况了?他再问,见俺不答,就说这不是急人咋的?我来,是跟你俩商量那计的事,我想进行下一步了。第一步出来,断了她旧手机的来源,收效明显,她营业额大减,再走了下一步,她立马儿就跑肚拉稀完蛋操了!你俩出状况了,那还进行个屁呀!

俺拍拍手上的土,瞪了对面的门市一眼,说,出状况了也得走下一步!屎拉了半截儿了,还能缩回去啊!

大头看了看俺,说,瘦驴拉硬屎,你能做得了主儿?说完,他就给俺媳妇儿打了电话,让她赶紧到门市来一趟。

等着俺媳妇儿的时候,俺把那部手机递给了他,说,这里头故事不少,一个女的,跟一个或者多个男人有瓜葛。

大头的眼睛于是就像电灯泡的开关被拧开了一样亮了起来,说,好哇,故事越多越值钱。

把手机递给了大头,俺又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说,俺正跟这个女人聊天呢,套了她不少的故事了。

大头的眼睛愈发地亮闪了,把俺的手机拿过去看了看,说,你小子现在的脑子膏油了,活泛了。说着,他拿手拍了俺脑瓜子一下,把手机还给了俺,说,你先养着,跟她继续套,等把故事养足了,咱再卖个好价钱!

俺媳妇儿就是在大头拍俺脑袋时进的店门。

她对继续用计的事情显得有些犹豫。她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其实对面的那娘们儿也挺苦的。也是房奴。咱们是半拉老乡,放她一马吧。

俺拦了她的话,说,屎拉了半截儿,岂能缩回去!

俺媳妇儿没搭理俺,她继续对大头说,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也被房贷搞得焦头烂额的。

俺媳妇儿说了这句话,俺忽然明白了,这几天,她一定就住在了她家,并且跟俺们一家子斗,让俺们一家子乱个底儿朝天,百分百地是对面那娘们儿的坏主意,于是俺就咬牙切齿地又强调了那句话,屎拉到半截儿,没法缩回去!

俺媳妇儿还是没搭理俺,她继续跟大头说,她傍的那个当官儿的并没有给她多少钱,而且也不怎么常来,只是隔个十天半月的,需要了,才来一趟。来一趟,也就是甩给她几个饭钱。这还得她死皮赖脸地跟他要。

大头似乎有些听腻了,就说没你这样的王翮,怎么站到敌人的阵营里头去了?几天不见,让谁洗脑了?我可是看着咱们是同学的份儿上才帮你这个忙的,再说,你的房贷不想尽早儿还了,我借给你的那些钱还想早点儿收回来呢。大头说他跟俺的意见一致,开弓没有回头箭!

商量好了下一步怎么走之后,大头走了。临走时,他拿眼睛盯了一会儿俺媳妇儿的胸,之后听见俺咳嗽了,就转过身来,跟俺要了一千块钱,并且说那部手机他卖了钱就不给俺了。这些钱他要用作下一步行动的活动经费。大头说,下个月再让俺给他准备这些钱,他还需要活动经费。

大头走了之后,俺见俺媳妇儿朝俺瞟了好几眼。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俺的心就有些软了。俺想,要是她真的回心转意了,想明白了,俺就给她个台阶下,不让她给俺妈赔礼道歉了,回家叫声妈就行了。

俺等着她先开口跟俺说话。

俺媳妇儿没说。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了键盘上。一会儿,俺的电脑屏幕上便出现了一行字:俺想孩子了!

看到这行字,俺的心一热,眼睛就有些潮润了。俺媳妇儿终于要服软儿了。大大地喘了一口气之后,俺转过头去看了看她。这一看,俺心里的热浪就又翻滚了起来。这几天俺媳妇儿显然也没过好。同样也忍受着煎熬。她人瘦了不少。同时,面色也憔悴了不少。头发也十分的零乱。

孩子也非常想你。俺跟她说。

其实俺是想说俺和孩子也非常想你。俺还想说你回家吧。回家冲着妈笑一笑,叫一声,这一篇儿就翻过去了。咱们再不提了。可是坎节儿上了,俺他妈的嘴笨,就只说了那几个字——孩子也非常想你。

俺媳妇儿听了,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她跟俺说想回家。她说,这几天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孩子。再不和孩子在一起,她就要疯了。

俺说好吧媳妇。咱们回家。咱们现在就回家!说着话,俺就要上去拥抱她。给她擦眼泪。

她止住了俺。不让俺上前。擤了把鼻涕,在屁股上擦了下手,说要求俺一件事。

俺说你说吧。啥事儿。

她说她,她,她想回家,把孩子接走!求你了秃子!

俺不能再往下说了。俺实在说不下去了。

俺不忍心再回忆那天晚上俺媳妇儿抱走俺儿子时的场景了。

俺儿子临出门时,两只手,小燕儿似地伸着。朝俺伸着。拼命地够俺。他说爸爸爸爸咱们一起走。他说爸爸爸爸我想你了怎么办?俺说好孩子,跟着妈妈也一样,想爸爸了,就给爸爸打个电话。爸爸要是想你了,也会去看你。为了不让眼泪留下来,俺咬破了嘴唇。把血都咽到了肚子里头。

儿子走了之后,整栋房子里就空了。

儿子走了之后,整栋房子里就静了。

俺妈的叹息声,俺爸吧唧吧唧的抽烟声,在没有任何声息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也格外刺耳。

晚上,俺睡不着,心里烦闷,想找人说话,就打开了电脑。可是刺客却不在线。

俺翻出了一瓶准备送礼的酒,迟疑了一下,把它打开了。其实,俺只喝了一小盅儿就感到不行了,就开始迷迷糊糊的了。俺索性就扔了酒瓶子就地一躺。

俺不知道自己躺了多长时间。

俺感到有人扒拉俺。扒拉俺的手仿佛是俺儿子的那双小手儿。他一面扒拉一面喊爸爸爸爸你跟我们一起走,一起走。这时,俺媳妇儿一个巴掌扇在了他的屁股上,说,不要他!少搭理他!之后俩人就没影儿了。俺赶紧四处寻找,喊儿子,儿子——

俺爸蹲在俺的身边。

他用手胡撸胡撸俺的头,说,醒了?喝口水吧?

俺才发觉自己躺在了地板上。俺才发觉酒瓶子倒在了自己身边,俺的后背就浸在了酒里。整个屋子里,都充斥着浓烈的酒味儿。真是好酒。好香。

俺爸和俺妈把俺扶起来,让俺躺在床上。俺爸说,孩儿啊,俺和你妈商量了一宿。俺们,俺们,商量定了,准备回老家,回咱们屯子。

俺立即从床上蹿了起来,说,那能行吗?你们的房子都卖了,地也卖了,回去咋整?

俺妈说俺们都是从困难时期过来的,并且俺们也都是受穷的命,回去能有办法活,苦日子能过,能有办法。

俺说你们走,俺过意不去。情理也难容。你们的房子、地都卖了,给俺们付了房子的首付了,按理说,这儿,应该有你们的一份儿,你们就应该住在这儿。

俺妈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事到如今,俺们不回去也不成了。俺看出来了,俺们在这儿一天,王翮就要闹腾一天。当爹当妈的都盼着自己的孩儿好,吃好、喝好、过好。俺们回去了,你们就过好了。再说俺孙子也上幼儿园了,家里没人也行了。

俺爸说,孩儿啊,你别心里头过意不去,当爹妈的,帮着孩子置办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祖祖辈辈都这样。俺们是诚心乐意的。孩儿啊,就这么定了,你今天就给俺们俩买车票吧。这是钱。你拿上。

唉!俺不想说了。

俺实在是说不下去了。

俺也没脸说了。俺怕人笑话,一个站着不矮躺着不短的老爷们儿,竟然管不住媳妇儿,竟然让爹妈给自己看大了孩子之后,被轰回老家。老了老了竟然无依无靠,甚至无处安身。

俺惭愧啊。惭愧!

俺迷迷糊糊地来到了门市。卸门板的时候,对面那娘们儿手里头托着瓜子儿一面嗑,一面不住地朝着俺吐皮儿,噗噗地,声音很大。俺心情不好,没看她的屁股,只朝她斜了一下眼睛。也没在心里骂她傻逼。俺没那心思。

进到空空荡荡的门市里,俺一时安静不下来。心里依旧一团麻似的,绞着拧着。很机械地打开电脑,俺的手有些抖,看到了火车票订购的页面,可是几次都没能将它点开。

刺客这时候找了上来。她问俺昨天晚上找她什么事儿?

俺像是遇上了亲人似地,赶紧回复,说,唉,遇上难事儿了,想跟你念叨念叨。

抱歉,昨天我睡得早。刺客说,什么事儿,说吧。

俺就跟她说了俺媳妇儿抱着孩子离家的事,和俺爸俺妈走投无路了,要回老家的事。

刺客迟疑了一下,说,站在女人的角度,想孩子,实属正常。但是是不是非要采取把孩子抱走的方法,值得商榷。站在你的角度,两位老人,两位卖了房子卖了地,给你们付了房子首付的老人,两位把孩子给你带大的老人,在孩子上了幼儿园之后,被逼回老家,这也是不能容忍的。但是我劝你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再冷静。刺客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纠结,甚至充满了仇恨,可是我再次劝你冷静。

俺说俺知道。俺也在心里劝自己要冷静。要处理好这件事情。

刺客说这就对了。我知道,男人结了婚受夹板儿气不容易,我很理解你。

俺说,刺客,你真好,俺媳妇儿要是能赶上你一个手指头,俺就心满意足了。

刺客哈哈哈地笑了,说,扯远了,还回到正题上吧,你打算怎么办?

俺说,俺爸给了俺钱,让俺给他们定火车票。可是俺正在犹豫。俺于心不忍。

刺客说事到如今,我觉得你爸妈的决定是对的,先暂时回避矛盾,让你们两口子和好如初。因为你们还要齐心协力地抚育孩子,还要齐心协力地偿还房贷。另外,还有一句忠告是,孝敬父母,也不一定就非要生活在一起。

刺客的话,让俺心里头稍微宽慰了一些。可是想到俺爸俺妈回老家之后没房没地,俺的心里又着实不安。俺跟刺客说,俺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俺左右为难。俺觉得要真是这样让两个老人回去,实在良心不安。实在是无颜面见屯子里的父老乡亲。

刺客发上来一个落泪的头像,之后说了一个既能缓解家庭矛盾又能安抚老人、让俺安心的折中的办法。刺客说,给两位老人一些钱带回去,这样他们无论是租房还是盖房,不就能生活了吗?

大头再一次帮了俺。

他两次在俺最为危难的时候出手相救。这样,俺就欠了他两笔钱,外加两份儿很大的人情。俺其实也很爱脸面,所有的男人应该都很在意自己的脸面。俺不爱听那些说他在给俺们家拉帮套的闲言碎语,这话对于一个有自尊的男人来说,很受伤害,它每时每刻地都会揉搓俺的心,可是人到了那种时刻,脸面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你甚至会去恳求他的帮助。你更会对他的帮助感恩不尽。

帮助俺的还有刺客。

她在网上帮着俺给俺爸俺妈买了火车票。

隔了一天,俺爸俺妈准备回老家。东西老两口早就收拾好了。都装在了一个小手提箱里,包括他们从俺儿子的相册里挑出来的一张很中意的照片。

手提箱和俺儿子的照片,就是俺爸俺妈混到现在所拥有的全部家当。

早上俺早早地起来,想给俺爸妈买些好一点的早点。让他们吃得饱饱的。可是起来之后才发现,俺爸妈早就起来了。早饭也做好了。一锅稀粥,一碟儿咸菜,几片馒头干儿。俺见了,心里极不是滋味儿,赶紧要去给他们煮几个鸡蛋,俺妈立即拦住了俺,说鸡蛋这两天又涨价了,一斤涨了好几毛钱呢!

吃了饭,俺爸说你上班吧,生意要紧。俺说不打紧,送送你俩。

来到火车站,俺爸在安检门前止住了脚步,让俺回去,赶紧上班,生意要紧。俺说再送送,送你俩进站。

进了站,俺爸又说让俺赶紧回去,生意要紧。他说俺们没多少东西,不沉。俺说再送送,送你俩上车。

放行之后,俺送俺爸妈进了车厢。把手提箱帮他们放好了,俺掏出兜里的一把零钱递给俺妈,让他们在路上买点儿盒饭水果啥的。俺妈把钱推回来,说俺们有,有。之后俺妈就低声跟俺说,今儿晚上就把她接回来吧。往后,你俩,好好过。俺妈说着眼睛里就涌满了泪。孩儿啊,妈对不住你了,妈让你受委屈了!见俺妈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俺的心头也一阵一阵地发起热来。攥着俺妈抖动着的手,俺咕咚一声双膝跪地,俺说爸,妈,儿子无能、不孝……对不住了……

俺爸一下子把俺给薅了起来。干什么玩意儿?他跟俺瞪眼,说,男子汉大丈夫得什么样的风浪都能经得住,知道不?!

俺说知道。俺说,等俺挣了钱,一定再把你们接回来!之后伸开胳膊,把俺爸俺妈搂在了怀里。

这是俺有生以来第一次搂抱他们。

俺想起了刺客说的一句话。俺问她女人咋就叫个刺客时,她跟俺说,女人没有计谋和胆略则没有;一旦拥有了,则所向无敌。

这话,俺在所有的故事结束了之后,还会经常想起!

俺常想,那个“则没有”的,就是俺那败家媳妇儿。你别看她的名字特有文化,he四声he,贺龙的贺;别看她伶牙俐齿地能把那个北京娘们儿给贬得没路可走,仓皇而逃;别看她为了生意使什么计,要把对面的那娘们儿给挤兑跑了,其实,那都是点儿不起眼儿的小聪明儿。很小很小的小聪明儿。小手指头豆儿似的,不足挂齿。真正拥有计谋和胆略,所向无敌的女人才真的可怕。是啊,真的可怕。

刺客的话你信不?

不信?不信你往后看。

俺家那败家娘们儿在俺们那套大房子里唯一女主人的身份被确立之后,她着实地兴奋了几天。也是,这轮到谁,谁都会兴奋。就像是一个人当了将军,能够统领千军万马了,当然要兴奋。期盼已久了的。她每天早起晚睡地把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所有家务做起来,也乐此不疲。

不过,俺媳妇儿的败绩,或是说俺们家的败绩,从俺妈咕咚一声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便悄然开始了。到了俺媳妇儿唯一女主人的身份得到确立之后,那败绩几乎已成定局。关于这一点,最悲摧的是,俺和俺媳妇儿在最初的时候,竟浑然不知。

唉!现在想起来,俺就恨俺那败家媳妇儿!

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咋会在俺们还处在一家子须得齐心协力、共同打拼的阶段,跟俺妈打得不可开交呢?咋会在俺们还处在一家子须得齐心协力、共同完成原始积累的阶段,抱着孩子离家出走呢?

唉!现在想起了,俺也恨俺自己!

要是早知道俺们最后的失败,与俺媳妇儿跟俺妈针尖儿对麦芒儿有关;要是早知道俺们最后的失败,跟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主人有关,俺他妈的就不买那个败家房子!

简短截说吧。

自打俺那败家媳妇儿把俺妈推倒在地,特别是她抱着孩子离家出走了之后,俺们门市,她就基本不管了。她的一门心思,就用在了如何把俺们一家子摆平上面了。你知道,俺们经营的是夫妻店。就像你常去的街头排档,须得男主人在里面炒菜,女主人在外面接待,两个人共同流汗,才能养家糊口的模式一样,俺们需要携手配合。

俺们的门市不能没有俺媳妇儿。

俺媳妇儿是俺们门市的台柱子。俺们门市的生意有多一半需要她来做。她就好比是饭店的大堂经理,每天张罗顾客、迎来送往。俺就相当于饭店的大厨,每天负责修理她从顾客手里接过来的手机,解决各种疑难问题。门市每天的流水,跟她在与不在有着直接的关系。更何况,她和大头的计,第二步的计,也全靠她和大头来配合实施。

她和大头的计其实设计得很好。很周密。第一步断了对面门市旧手机的来源,砍去了她一半儿的营业额;第二步则是掐在她的七寸上,再来个釜底抽薪,让它彻底关张。并且,这第二步,对面门市的伙计也相当配合。

可是,好计策的实施,还需要有俺媳妇儿在俺们的门市里暗中协助。

俺爸俺妈没走之前,她为了达到制服俺们一家子的目的不到门市上班,协助不了大头暂且不说,就说俺爸俺妈走了之后,她上班了,能跟大头配合了,可却一下子又力不从心了。

咋的了呢?

俺爸俺妈走了之后,俺媳妇儿早上第一件大事便是送孩子。下午第一件大事便是接孩子。送孩子要在早上八点钟,接孩子要在下午三点半。你看看这时间,当不当正不正的,扯犊子不?于是,俺媳妇儿就得有多一半的时间耽误在接送孩子上。俺们外地人,在北京没亲没故的,爹妈走了之后,不亲自接送咋整?

就这样,她什么都无暇顾及了。因为俺媳妇儿每天迟到早退,满打满算在门市里待的时间不足仨小时,因此不仅计根本无法实施,就是俺们门市自身的运营也出了问题。现在这顾客你应该知道,受了整个社会的传染,都得了疯病,一个个急赤白脸的整天追着钱呼哧呼哧地没头苍蝇般地烂转,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进门市来一看没人接待,喊两声不见应答,转身就走,跟有俩小鬼儿在身后头催着似的,赶着要去投胎的一般。因此,俺们的流水每下愈况,眼瞅着就稀里哗啦地直线掉了下去。

俺媳妇儿起初不服气,不甘心,还拼了命似地挣踹,又是聘人又是加班的,可是这年头儿,商机稍纵即逝,跟打仗攻山头儿守阵地一模一样。

风云突变。

俺们的门市不景气了,对面的门市却捡了金元宝,无形中沾了大光,日渐地火了起来!

钱呢,红彤彤的,哗哗作响的人民币,眼瞅着就攥在了人家的手里。

气人不?

计似乎是白使了。尽管那边的伙计一直相当配合。

到了月底一盘点,俺们入不敷出。房贷没挣回来,门市租金也没挣出来。俺和俺媳妇儿一下子都傻了。

房贷那把刀,又开始在俺们的脑袋顶上游弋,寒光迸溅。与此同时,另一把刀也与之呼应,悬到了头顶。门市租金的账单到了。这把刀,同样也寒光迸溅。

当第三把刀朝着俺们飞过来时,俺们再招架不住了。

这天俺跟俺媳妇儿正在翻箱倒柜地看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可以变卖,先付了门市租金,正翻找着,电话猛地响了。

电话一响,俺俩心惊肉跳。

闭了会儿眼睛,喘了几口气,俺鼓足了力气去接听。

电话是大头打来的。听到他的声音,俺多少把心往下放了放。然而,还没放到位置,又被猛地提了起来。大头死了亲爹似地说,秃子,帮帮忙吧,我昨天晚上喝大了,砸了一家歌厅,说好了私了,赔钱。我从前借给你的那点儿钱,你抓紧时间还给我吧。要不我就得被起诉,就得蹲几年笆篱子!

放下电话,俺开始感到六神无主。

俺开始恨俺那败家媳妇儿。要不是她非要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主人,俺爸俺妈就不会走;俺爸俺妈不走,俺也不会跟大头借那么些钱;俺爸俺妈不走,她就不会每天把大部分时间都耽误在接送孩子上;她不把时间都耽误在接送孩子上,俺们的门市自然就不会如此,大头更不会来电话催着要钱。

可是现在恨她也不赶趟儿了。

俺举着电话,看着俺媳妇儿,俺家的女主人,问她咋办?

俺媳妇儿,俺家的女主人失去了以往统领千军的风采,瘪犊子了。她先是摇头,之后呆坐在了床上,再之后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俺又想起了刺客。

俺问她俺该怎么办?

刺客把俺说的那三把刀理了理,说,你是不是可以这样:先退了门市,躲过第一把刀。你有修手机的手艺,可以利用这手艺到别人的门市里去打工,打工挣钱,养家糊口,你媳妇也可以做做小时工,两个人打工挣的钱,或许也不一定就比自己开店少多少。

俺觉得刺客说得有些道理,就问她第二把刀怎么躲。

刺客说给父母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带回去的钱花了没有,如果没有可以先拿回来救救急。

俺觉得这也是个好办法。于是立即给俺爸打了电话。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又连续拨打了几遍,俺爸终于接了。俺问他刚才咋的了不接电话。俺爸结结巴巴地说没咋的,没干啥。俺问俺妈咋样。俺爸还是结结巴巴,说没事,挺好的。俺说跟俺妈说说话,俺爸就很紧张,说你妈不在家,上你三大爷家去打牌了。正在这时,俺听见背景音里有个女的说14床,打针了,俺立即感觉不好,问俺爸,你在哪儿呢,是不是在医院里?俺爸支吾了一阵子之后,跟俺说了实话,他说你妈住医院了。俺急问俺妈啥病,严重不严重?俺爸说,心脏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大夫说得做手术。俺忙问钱够吗?俺爸说你们买房时为了给你们付首付,俺卖了房子卖了地还没凑够,就又跟乡亲们借了不少钱。因此,俺带回来的钱,都还账了。俺问俺妈的手术需要多少钱。俺爸说,最少五万,大夫刚说的。俺爸说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事,知道你也很难,每个月要还房贷,可是,一想到你妈的病十分危险,可能人说没就没了,因此还是告诉你为好。不过,俺爸还是劝俺别着急,他说他有办法,会筹到五万块钱的。

放下电话,俺心如刀绞。

第二把刀没躲过去,斜刺里,又飞来了第四把刀。同样的寒光迸溅!

俺几乎要崩溃了。

俺愁眉不展地问俺媳妇儿咋办?

俺媳妇儿同意先把门市关了。俺俩都去打工。但是后面那几把刀如何去躲,她也毫无办法。

房贷到期的短信通知,一分钟都不差地给俺发了过来!

紧接着,大头又来了电话。他问钱准备好了没?他说歌厅给了他最后通牒,不交钱,马上上法院。他说秃子,不管有多大的难处你都得帮我这一次!你别忘了,在你危难的时候,我可是救过你啊!

俺没再找刺客再给俺出主意。

俺想,现在找谁也是白搭。

俺觉得,俺们家现在唯一能变成钱的,就只有俺们住的这套房了。

卖房!?听到这俩字儿,俺媳妇儿立即就疯了,跟母狗似地跳着脚儿跟俺咆哮。房卖了,你住大街去啊?俺跟你儿子都跟着你住大街去啊?

她的唾沫喷了俺一脸。大蒜加消化不良的腥臭。俺的脑袋瓜子被她的手指戳得开始眩晕,最后甚至视神经也开始错乱,出现了鬼魅飘忽的重影儿。

不过,俺理解她,这房子里有她的全部心血,有她的全部希望,有她的全部寄托,有她的全部憧憬,更有俺媳妇儿让俺儿子脱胎换骨、从屯里人变成北京人的美好祈盼。

为了俺媳妇儿和儿子不住大街,为了她那些美好的愿望,俺只得想其他的办法。

不过,你别往歪处想,俺绝不会去抢银行。俺不会。俺没长着那个胆儿。俺打小就跟耗子似的,畏畏缩缩。在屯子里,甚至连一场像样儿的架都没打过。真他娘的废物。俺打小就怂。俺爸总说俺是家里的光棍儿。

俺听了俺媳妇儿的一阵子咆哮之后,就带着一脸的腥臭,默不作声地走出了家门。

俺进了离俺家不远处的一家医院。俺买了房之后每天至少都会到这家医院来两次——上厕所——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以节省俺自己家的手纸和水。不过这次来,俺既没有尿也没有屎。俺不是为了上厕所。俺是要寻找一样东西。那东西经常会出现在厕所的墙上。

俺很快地就来到了医院的厕所。很快地就在厕所的隔板上找到了那样东西——小广告。俺把电话给对方拨过去。俺跟对方说,俺年轻,身体倍儿棒,你要哪个零件儿都成。但是俺的几个条件必须满足。

买卖很快就成交了。

俺先还了大头的钱。俺那部有故事的手机也折了几千块。

俺给俺爸汇去了俺妈的手术费。

俺给了俺媳妇儿两个月的房贷钱。

之后,俺准备回老家。俺要跟俺妈躺在一个医院里,然后让对方把俺身上的零件儿取走。

准备起身的时候,俺抱起了俺儿子。俺说,儿啊,爸爸要出差,去很远的地方。你亲口爸爸的脸蛋儿。俺儿子就把热乎乎的小嘴儿,贴在了俺胡子拉碴的腮帮子上,啪地使劲儿嘬了一口。

俺拿手捂上脸,挡住奔涌出的眼泪。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家门。

秃子——

没走出去几步,俺媳妇儿带着哭音儿、声嘶力竭地大喊声,就从背后钻心地追了过来。

俺媳妇儿说北京的生活压力太大。

俺说是。

俺媳妇儿说咱们就上长春、哈尔滨、牡丹江或是佳木斯找找机会。俺们屯子在那儿也都有人。

俺说行。

俺媳妇儿说俺们卖房剩下的这点钱,在北京不算钱,可到了那些地方就是个不小的数目了。那些地方,房子便宜。

俺说对。

俺媳妇儿说到了那儿俺们还开一个手机配件店。这回,叫你的名儿。

俺说听你的。

俺媳妇儿说走以前,俺想再去看一眼咱们那间门市。

俺说俺也想去。

俺和俺媳妇儿来到了俺们原来的门市。远远地望去,里面有人。一男一女。

俺赶紧往前走,想看看是谁接了俺们的门市。俺媳妇儿似乎比俺还着急。她超过了俺,快步走到了门前。

哎妈呀,大妹子啊!可想死我了。门突然打开,一个女人托着一把瓜子儿迎出来。快进来,快进来。哎妈呀。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呢。

是对面那娘们儿!

简直出乎意料!

俺媳妇儿也感到十分意外。不过老娘们之间不管真的假的,都总是虚头巴脑的。她瞬间就把疑惑隐藏在了笑脸之下,并且上前挽住那娘们儿的胳膊,走进了门市。屋里的那个男人立即就走到了俺媳妇儿身边,努出眼珠子来,往俺媳妇儿的胸上看。

天呐,大头!?

俺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了!

这是咋回事?

这到底是咋回事?

有人在背后捅了俺一下。是对面门市的伙计。他斜了俺一眼,操着川普话说你可把老子给毁了。俺刚想问他俺怎么就把你龟儿子给毁了?你暗里配合俺们使计,拖延修手机的时间,或者故意把手机给修坏了,大头不是给你钱了吗?俺们并没有亏待你啊?外人也不会知道啊?对面的伙计却没容俺把话说出来。低着头往远处的公交车站走去。俺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自己的行李。

等等!俺赶紧追上去。想问问这到底是咋回事。

你们中计了!他没停。回过头来朝俺嚷了一声。

计?

俺们中计?

不是俺们在使计吗?

伙计走远了。

俺愣了片刻,赶紧往回走。俺的脑子里一团糊涂。

俺原先的门市开着门。

突然,俺媳妇儿从门里走了出来,并且脸上带着明显的疑惑和愠怒。秃子——她压着声音,要吃人似地咬着牙朝俺喊——你的……手机……怎么在她那儿!

手机?

在谁那儿?

俺更糊涂了!

迎着咬牙切齿,要把俺给撕碎了似的俺媳妇儿走到了门口,俺看见俺以前给大头的几部有故事的手机,全都摆在柜台上。俺那部有故事的手机,正拿在对面那娘们儿的手里!

俺的天爷!

敞着的大门瞬间变幻成了一个电脑屏幕。

一个抖动窗口在俺的眼前晃动了起来。

刺客——

俺猛然见晃动着的窗口上赫然地跳出了这样两个字。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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