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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的流逝即是积累

2016-05-14吴佳燕

长江文艺 2016年8期
关键词:沙漏南山小说

吴佳燕

《悠然见南山》是我责编的何存中的第三个中篇,前两个是《一句话的歌》和《雁过秋风》。三篇小说都是写农村女性和传统情感,所以完全可以连起来读。《一句话的歌》侧重夫妻恩义,是女人在动荡年代如何用自己的勤劳坚忍、拳拳爱意治好了丈夫的精神创伤,并在自己得了绝症之后出家念佛;《雁过秋风》侧重母子之爱,是饥荒时期女人为了养家糊口远走他乡,以再嫁他人的方式来救济自己的三个孩子直至油尽灯枯;而《悠然见南山》中的爱更为悲悯超拔,是女人救赎曾经欺凌过自己的人,是以德报怨、以爱化恨。爱是女人的天性,何存中笔下的女性形象凝结了他对于传统文化和中国女性的所有美好想象和精神寄托。她们就是传统美德的化身,她们的勤扒苦做、贤良淑德,不仅化解了一个个现实苦难,也安抚了男人们一颗颗苦闷压抑的灵魂。她们不仅鲜艳了灰暗的历史底色,也照亮了今天人们满目疮痍的情感生活。

中篇小说也许是何存中最为得心应手的文学样式,他也一直在为湖北的中篇小说大省和写实传统添砖加瓦。其中,乡土题材是他一直在坚持、也最有成就的一类,充满地域风情与历史况味,并且多少带有家族自传或精神寻根的意味。在他的概念里,无论世易时移,传统的乡土故里,他笔下的巴水河、何家垸或者南山社,一直是他坚守的精神家园,灵魂的栖息地。这是一种化到骨子里的生命意识,有朴素的乡村信仰,有宗教对人的终极关怀。当人患有深重的疾苦或置身绝境的时候,当乡村在时代冲击下无可挽回地走向式微和溃败的时候,当人心一时被恶魔摁住或者遭遇精神荒野的时候,传统文化的精神给养,佛教精神中的积德向善,就假一个个女性之手播撒给他们爱与希望的光辉。

何存中写作的一个特点是不变。这是指他小说的取材、写法和价值观。当其他写作者在时代潮流中与时俱进、追新求变的时候,他似乎不为所动,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写实,农村,女性,传统。他是把根往深处扎,往过往回溯,往人性的真善美方面挖掘。一直跟踪何存中创作的夏元明教授说何存中的写作往往是“慢一拍”,我却觉得这是他有意为之。他就像一个老夫子一样,在人群中逆流而行,如牛反刍。对传统文化的价值认同滋养和导引着他的写作。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那些土地上留下的家族故事、历史印迹、世情人伦和美丽倩影,成为他一生上下求索、取之不尽的写作资源。他是“回头看”式的逆向写作,而且是在扎实的写实中展现广阔的历史背景、悲切的人物命运和超越时代的人性人情。

但这种不变中自有一种看不见的积累与增长。我觉得用沙漏这种古老的意象来形容何存中的创作状态也许比较恰切。何存中无疑是一位生活的有心人和文学的虔诚者,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舍得下笨功夫,他的写作也就聚沙成堆,缓慢而结实地生长。沙漏的流逝就像不可逆行的时光,也像一点点消耗掉的生命,同时,沙漏的滴落也是承接,沙漏的流逝即是积累,那些生活与生命中的经历与阅历、人事与体悟,也在一寸寸累积,一层层叠加,提升着他的人生境界和精神高度,让他的小说越写越圆熟和通透。

比如在主体的情感倾向上,地主家族出身的何存中在早期的乡土小说中难免有一种自恋和优越感,甚至带有某种急切为家族命运鸣不平和为乡绅文化唱挽歌的意味,这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阅读他小说时的某种缠结和不适感。过多方言土语的运用,有些黏滞笨重的叙述,以及家族历史的负重,让他不可能在“入乎其内”后再多么轻松地去“出乎其外”。《悠然见南山》也有这方面的影子,还有父亲的死这么沉痛的事情,但是早期的那种急切与黏滞都化作了生命的从容与通达,作者用圆熟、空灵的文字将这段最重要的生命历程相对客观地徐徐道来。无论是人民公社时期的劳动场面和“我”的青春萌动,还是现在一家四世同堂的温馨场景,都是用一种日常化叙事达到对某种沉重的间离效果,深沉的情感都藏在文字背后。从这点上说,何存中的家族小说已经完成了对血脉亲情的超越,不再仅仅是个体具体的家族言说,而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家园情怀。

还有对具体历史环境的超越。何存中的小说多以现代黄麻起义到改革开放以前这一段历史时间为叙述主体,这与黄冈这片热土和他的个人经历有关。所以早期他的小说有很多革命、战争、政治的背景,强大地笼罩在每一个人物头上,左右着他们的命运,也激发出人性的善恶,小说也因此具有历史审视和政治反思的意味。到了这三个中篇,尽管也有此类背景,但显然被大大淡化,更多地只具有时间意义,文本更富文化自觉和生命意识,这是何存中小说质量飞跃的根本所在。或者说,在文化与生命的双重观照下,任何环境都可抽象为一种人的普遍处境,人在这个处境中的感受和体验才是他关注的重点,比如如何扛住那些接踵而至的现实苦难,如何消除那些对死亡的永恒恐惧,如何关心那些飘荡不安的乡村灵魂。

向传统文化要滋养是何存中给出的一剂良方,对人性真善美不遗余力地挖掘是他的审美取向,而传统女性正是这二者的最好凝结和诠释。宗教信仰对于人的意义是他寻求的另一精神出路。虽然这三篇小说中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佛教徒,仙界跟人间并无明确界限,但是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观念已经无意识浸润到人们内心,成为朴素的乡村信仰和人们对待苦难、死亡的一种方式。在这三篇小说中,这种向死而生的生命意识和人间大爱是层层递进的,并直接催生了神迹的发生。《一句话的歌》里年生的出家是因为自己可能得了绝症;《雁过秋风》里秋娘以重婚和欺瞒的形式嫁给船老大,是护犊情深、舍我救子;《悠然见南山》里的爱更为升华,本来就会治病救人的水枝姐出家是为了普度众生,“专门为灵魂服务”,也正是在这一信仰的支撑下她放下了心中的怨结,救下了曾经伤害过她的幼华。而置于生命绝境的年生和幼华,因为宗教的关怀,不仅精神上得到了救赎和慰藉,还神奇地逃过了死神之手。但是对于乡村的神秘主义和宗教的神奇力量,何存中并没有去过度阐释,而是点到即止或者竭力去揭开真相论证其合理性,如水枝姐救幼华的过程中也有心理疗法,也有针灸和草药。

在传统文化和宗教信仰之外,何存中直接塑造了自己的精神意象,那就是《悠然见南山》里的南山社。文学意义上的南山有多重内涵,比如具体的山名、长寿的象征、归隐的志趣等,在何存中笔下却超越了实与虚、生与死。它暗合诗经里遥远的农事诗,是人生于斯葬于斯的故土;又是灵魂的栖息地,是人活着时的寄托和临终时的想往。它是饱含作者生命体验的一个乌托邦设置,是跟《红楼梦》里的太虚幻境一样的存在,是人类永恒美好的精神幻境以及关于人与世界本源的终极追问。换句话说,南山社就是人之存在的终极意义。

当然,传统文化的浸润过深导致何存中小说的当下性不是很强,并缺乏一种现代性的审视。但是他的文本中那些充满古典情怀和人性光辉的乡村女性,那些荡气回肠、生生不息的人间情义,那些具有神性的慈悲博爱,那些穿越时代的生死体验与生命意识,自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审美效果和向上向美的积极力量,无不对照着当下的情感生活与价值取向,正是现代人或缺、亟需的精神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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