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大街上寻找什么

2016-05-14宋离人

长江文艺 2016年8期
关键词:莲子电话

宋离人

他决定到街上去。餐桌上的两个馒头,还是他早晨留下时的样子。可怜的依偎姿态。杜莲子并没有在家。他仍不免失望。楼道里的灯光被截在了门外,客厅的墙上挂着杜莲子的艺术照,在平坦中展示深V。有人甘心被乳胶挤压出的沟壑迷惑,频频激发邀约的荷尔蒙,杜莲子常常挤胸赴约,乐此不疲。这是她想要的生活。直到那一次,他看着她快速地奔跑几步,充满热情地闪进一辆车里。车快速驶离,车里是双男人的手。

他在餐桌边坐了一会儿。手机安静。他看着屏幕上的时间,心里默数着滴嗒。

十分钟后他出了门。屋里没有晚餐。他还是放弃了喝酒的念头。下班时马尾巴来找过他。马尾巴落选了先进名单,心里憋着气。马尾巴说,我是看穿了,不会吹拍全是白费。他想是不是让马尾巴陪自己喝一杯。他想醉一次,醉一次的念头一直都在。他想了想自己的口袋就放弃了。都是苦逼的人。他口袋里有一张快餐店的充值卡,里面还有十三块钱。上个周日,已是中午,他答应杜莲子一起出门吃点什么。他想象着杜莲子会在人群里挽着他的胳膊,像许多行路的夫妻一样。但是杜莲子的两只手吝啬地塞在口袋里。他点了牛肉煲仔和一碗素面,他很快就吃完了素面。杜莲子也吃完了牛肉和土豆。她不吃米饭。她的身材不错,皮肤白皙,有一些肉色,乳房很小,夏季里露一大截胸脯才能看见挤出的一道浅沟。他有点可惜这份煲仔。他们往家走。他还有一些想法。比如回家后亲热一下,他乐意这样做,表示他心有归属;再比如杜莲子不反对他的抚摸,也表示她还能把他当亲密的人对待。他们还是一前一后回家了。阳光退出了房间,地面上的灰尘不见了。他们都懒得打扫,视而不见。只是让灰尘一直弥漫到心里。她拎着一个标识有LV字样的包出门了。做美容。她这么说。脚步声一记记叩在他心上。离住处不远就是公交车站,她会站在那里等车。也许,一辆银色的别克商务车停下来,她会快速地奔跑几步,笑着拉开车门。一只手掌会迎接她。

他总会有这些奇怪的念头,像一些剧情在他的脑海里回闪。有时候,那只手会变成自己的,比如,他快速地奔跑几步,拉开车门笑着钻进去,随后伸出一只手,在对方柔软的大腿间表达问候。他也会任由剧情发展,比如,最后这只手驻扎在对方的胸前,那里丰满而富有弹性。是他满意的形状,充满着温馨的脂粉味儿。别人的东西在自己手里,自己的东西在别人手里。婚姻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必说破的戏法。杜莲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他拿出手机。那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有一些日子了。他清楚,整个白天乃至深夜,空寂将主宰着他。忙音让他幽怨不已。

大街上霓虹闪耀,人群熙攘。他走进了那家快餐店。充值卡的十三元,刚好是一碗煲仔饭的价格。他坐下,服务生递过来一碗汤,色彩模糊,酸涩。他有些愠怒。谁是谁的快餐?那次争吵以后,他就被她拒之“门”外了。他看见杜莲子上了那辆别克——快速地奔跑了几步,笑着拉开车门。她戴着他买的那顶绒帽子。汽车快速驶离。平安夜的下午,他在银行办事。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了杜莲子。她出现在视线里,左顾右盼,奔跑了几步,头发一甩就钻进了停靠在银行大门处的那辆别克。宽敞的别克,可平放的座椅。他联想到了什么,平安夜的见面,情人间的游戏。妇道!他对半夜归来的杜莲子说,自由要受婚约的约束,我不干涉你的自由,但请你遵守一个女人的妇道。杜莲子说,想过就过,不想过就离婚,我的事你少管。你知道廉耻吗?他说,你这样做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他想到了帽子。几天前,他们去了一趟步行街,她看中了这顶黑色的毛绒帽。他买下了它。他们后来在一家麻辣烫摊前坐了下来。她吃了很多,满嘴泛光。突然他说,你好像也送了我一顶帽子,绿色的。杜莲子满脸愠怒地看着他。

杜莲子说:女人都恪守了妇道,怎么还会有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虚伪男人的天地?

语塞的是他。他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

争吵也多是这样,像一些气泡,突然出现又戛然消失。

还是那个座位上,他吃着快餐。寡淡无味。他翻阅了通讯录,想找个说话的人。寂寞成堆叠加,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个电话还是无法打通,总是在通话中。他被设置在了“门”外。她还在生气。半月前他们还好得如漆似胶。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小题大做,根本听不进他的解释就拉黑了他的电话。她能平衡他在杜莲子面前受到的冷落。现在这冷落变成双份,像两座山峰压得他横生怨闷。他决定到街上去。到街上去寻找一些什么,或许会有一些意外的收获。其实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出口。我是需要一些安慰的。他这么想着,丢下筷勺,站起来,他拨通了电话。

对方问:喂,你哪位?

靠,你爹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你居然没我电话?

杜桑?靠你大爷的。新买的手机,还没来得及存号码。啥事?

我找谢米,你有她电话吗?——你找找,找到了发过来。

挂了电话,他已经来到了大街上。这是他时常散步的街道,零乱油腻。人行道两旁充斥着小商小贩的叫卖声。脚步的前方是一段缓坡,之后,是一座桥。桥下河面清澈,夏季的夜晚,他常去游泳消暑。杜莲子也会去,在河边拿着他的衣服,陪着他。他们的关系清澈。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是一条肮脏的河道。美丽的城市边缘有一条肮脏的河流,这是普遍现象。发展进程的必经环节。如他和她,如婚姻的某种状态。流速缓慢的河道污物纵横,懒于清污的生活亦是如此。河水滞留,没有了通路。他收到了短信。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短信里的号码。是的,他真的想做点什么。比如寒冷岁末的一个问候或者安慰。

喂,谢姐吗?还记得我吗?杜桑。记得就好。是这样,你有虹姐的电话吧,有吗?她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灯饰店。那朋友我几年前见过。我就想通过虹姐联系上她的朋友,对,我想问问灯具的事。对,虹姐的电话——行,我等着。

灯具的事。一个顺口说出的理由。

有些失落。但是当他看到喘着粗气爬上缓坡的八路车后,就坚定了去大街的念头。他上了空荡的八路车,犹如五年前。车窗外变换着的霓虹,让他思绪飘忽不定。或许他自己就能找到那家灯具店,给对方一个惊喜。八路车将驶向城市的另一个街区,闹市的中心。那里有一条电器街。她经营着一家灯饰店。店名很别致:小器亮。他去过。那阵子她忙着重新选址,老旧的街道需要改造,她的店也在搬迁之列。她是虹姐的朋友。一次聚会,她站起来往餐桌中心的火锅里添菜,一不小心,火锅侧倾了。坐在对面的他迅速出手扶正锅盆。之前他一直有注意她。圆脸,白皙,婴儿胖。溢出的汤烫到了他的手指。她没事。他很男人地坐下,接受她的谢意。她居然弄来了创可贴,手指在他的手指上摩挲。脖颈处的皮肤很白。在K房里他们交换了电话号码。她经营着一家灯饰店。他称赞店名有创意。当晚,他们聊得很开心。

他在靠近电器街的站台下了车。时间是晚上的七点半。正是城市夜生活的序幕。不远处的大型广场上正在上演着广场舞,满眼翻飞的红色长袖,演绎幸福生活的老妈们。年轻人穿梭而过。几条宠物狗鬼祟地东闻西嗅。狗见狗相互舔,人和人彼此演。步行街上,商贾林立,时髦男女悠闲漫步。行进其间,他有些自惭形秽,像一只生活在城乡接合部的狗。灰色夹袄,灰暗皮鞋,连脸色都是灰的。满街繁华与我无关。他看见了那个帽摊。杜莲子看中了那顶毛绒帽子,拿在手中,用眼神询问他。他敷衍说你戴上试试。杜莲子就戴上。他点点头。他递上她的包。杜莲子嗲着声音说,我要你买嘛。腔调让他觉得不自在。他只好掏出自己的钱。后来,他们在座无虚席的麻辣摊前停住脚步。他对她说,你还是对别人发嗲吧,我还是喜欢听狗叫的声音。杜莲子不再理他。他们挤在两张塑料小凳子上。麻辣烫被他们吃得索然无味。他放弃了一些温暖的想法。那些记忆深处的短信又一次刺痛了他。如果时光倒流,他应该不会冲口说出那句话。或许回家的时候,她还会应承他的抚摸。她总是咆哮着拒绝他,像狗吠。她的热情给了别人,无意出口的嗲腔嗲调是一次时空的失误。他听到过她在电话里的腔调,软得像一块蜜糖。那次,她以为他不在家,可是他在,听得真切。

他目光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也许杜莲子就在某个角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牵着他或者挽着他。他看见麻辣摊前坐满了人,那两个座位上坐着一对情侣。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是那么地殷勤,为身旁的女子添汤加菜。在郊外的县城,他们一夜没睡,他们整夜都交缠在一起,临分别的中午,他们选择吃开胃的麻辣烫。她对摊主说,加一个腊肠。他伏在她的耳边说,你不是才吃过吗?她一下羞红了脸。

可是已经打不通她的电话。好大的事呢,不就是说了几句真话吗?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心态。上帝关闭大门的时候,一定会留扇窗给你。但是,更多的时候,他还是觉得缺失了女人的生活是寂寞和无聊的。如果女人都选择了遵守妇道,生活就真的没有了色彩。没有了慰藉和安慰的男人是一条丧家犬。别人获取了属于自己的颜色,当然,你也窃取了别人的颜色。这个世界是公平守恒的。无须自怨,只有包不包容承不承受。他逡巡着什么,连街角停放的车辆也不放过。杜莲子快速地奔跑了几步,笑着上了那辆别克。他记住了车号。他幻想着能够看见那几个数字,让杜莲子的偷情暴露。看你还怎么解释。车里的人可以看见外面,外面的人看不见车里的动静。你尽可以放心。他对她说,没人会注意我们,就像你不会注意别人是否下车一样。他们也会在车里幽会。他会伸出一只手。手掌感知柔软和颤抖。这只是序曲。他也会更进一步,去抚摸她圆润的乳房。满耳娇喘。这还是序曲。

电器街已然拆迁,原址上高耸着双子星大楼。那家灯具小店曾经开在离他脚步十米远的位置。五年前他来过这里。她在店里端坐,他走进去叫了一声“嗨”。她站起来,红着脸。一支笔掉在了地上。她一个人守店。你怎么来了?她问。他说路过看见了店名。有创意的名字。半月前,他母亲生病住院。在乡下陪护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有电话过来。她的关心超越了杜莲子。一个外人让他感到了温暖。她为他补充了电话费。他并不在乎话费,可是她却充了。他是专门来还电话费的。一百元,被他偷偷地放在键盘下。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她沏了一杯茶给他。谈话中他得知店铺要搬迁了,新址就在隔街不远。他才发现店里有些零乱。临走,他客气地约她改天一起吃饭。她笑着答应了,脸红着。她送她出门。有人进来买灯具,她不得不和他挥手再见。走出没多远,他给她电话,告诉她键盘下的秘密。她说,你这人太见外了。她或许耳闻他的处境,公司倒闭在即。但他不打算接受这样的馈赠。她还是时常有电话给他,告诉他肠胃的保养。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份快递。打开一看,是一个软胶瓶。深海蓝藻,治疗胃病的。是她为他买的。一月后,他母亲再次手术。返乡的那天清晨,她去车站送他,交给他一个鼓鼓的信封,要他上车后打开。她赶着要去进货,就匆匆走了。他打开信封,果然是一叠钱。还夹着一张便签,说是给老人的一点心意。从来没有过的温暖险些让他在人群里哽咽。她的关心陪伴了他一个月,丰富了乡下陪护的空寞时光。他开始相信,她的生活也是不美满的。犹如他和杜莲子的生活,保持了足够的距离,维持着一份亚健康的婚姻。

返城的当晚,他没有回家。在他的要求下,她预订了一间房。她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她的孩子还小。她告诉他开房的时候她是紧张的,像一个鬼祟的小偷。这是她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坚持要这样做,感激亦或是报答。她是羞赧的。居然答应了。当他抚摸她的时候,她躲闪起来。他们都很紧张。耳朵里捕捉着屋外细小的声音。都放不开。她甚至说这样不好吧。她还担心他在医院的陪护会让他很疲惫。她说,你越来越消瘦了,肠胃有疼过吗?他说,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你。她更加紧张地说,我不要报答,我是真心担心你。

她出门的时候,他把信封交还给她。他们为此推搡了起来。那是两千元钱。他不能接受这样丰厚的馈赠。他知道她的好是真心实意的,正因为这样,他受之有愧。她不得不收下。满脸绯红,眼睛里闪着泪光。赤裸面对并无交易的成分。互不相欠的结果似乎已经预知。果然,她再也没有电话来。或许,她在等他的电话。可是,他卸载了她沉甸甸的关心。和杜莲子恶语相加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她来。想起她的泪光。

他并没有在另一条街道上寻找到这家灯具店。或许换了店名。他想过,牌匾上的电话号码或许能激活他的记忆。他删除了她的电话。他们后来就像平静的湖面,偶有记忆的涟漪微漾,一阵轻风而过似的。沿街不过是水暖管道、工商代理、社区牙科、塑钢门窗诸如此类的门面店。电话依旧沉默,像一块瓦片。街面上开始突兀,一些砂石像隆起的坟冢,半明半暗。嘈杂声出现在前方。流溢的车灯下,一座高架桥的魅影。脚架林立,电弧摔落。他今晚的寻找注定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拐上一条偏僻的小街,也许,不经意间就能看见那家灯具店,或者一组号码。他会走进去或者拨打电话。你好,开口他会这么说,老朋友的问候。好久不见,她也许会这么说。你来啦,是的,好久不见。她一定会红着脸。也会踮起脚尖拉下卷闸门。她的脚步仓促。他只是希望能和她散散步,前面不远处,就是滨江大街。他们还没有散过步。江边的回廊,很适合多年不见的朋友。他只要一个安慰。无须顾忌遇到什么人。他们没有什么。他之所以找她,是因为明白他的生命里曾经有一份温柔,是他现在极度或缺的。眼下,他像个灵魂走失的孩子。

小街幽静。临街住户的灯光从窗口倾泻出来。一排老旧的住宅小区,即便在阳光下也是灰头土脸。城市动脉中一条趋于坏死的毛细血管。早晚会遭遇挖掘的手术,周遭的血肉会剥离散尽。婚姻亦然。总有些末梢失去弹动的活力,一些琴弦在司空见惯中蒙上灰尘,老化走音。谁来拨动和弹奏使其富有旋律?失去欢乐的空房和一张冰冷的床。热情已在平淡的屋角钻出窗隙。屋内凋敝,屋外盛开。谁更需要养分?街面承载着他心中纠结的探寻。那些灯光里同样贫穷的生活是如何恪守的?岁月的霜刀公平地雕琢每一个人,豆蔻乃至徐娘。难道不羁属于每一个女人?怪罪命运的同时只能屈尊隐忍?我受够了。杜莲子咆哮说,十年前我就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什么也得不到。她像苏醒过来的美女蛇,搔首弄姿。她成了某些人眼里的明星。充斥诱惑的现实。寂寞的男女。物质的交换。婚外暧昧的流行病。他失去了管束的底气。流行病有着潜在的病源体,他也患病了。寂寞是一道裂痕。

T字路口,他犹豫不决。左或者右,都是昏暗的街面。生活了多年的城市,一些暗角会让你迷失方向。右侧不远,几个人在昏暗中站立,那里是一个公交站台。他走拢去,盯着站牌重新确认了方向。他穿过马路,一个不大的停车场出现。停车场我们能做些什么。这是一条适合漫步的小街,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耳边想起了高跟鞋的橐橐声。他想搂着她,她躲闪着,提醒他小心被人看见。过往的车辆有两只明亮的眼睛。认识了三个月,散了四回步,他们终于在江边的树影下抱在了一起,结束序幕。她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笑起来灿若桃花,一头卷曲的长发尽显妩媚。他心动了。几乎枯竭的井底泛出水珠。传奇。她轻声地在电话里为他唱了这首歌,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他破溃在即。

他的不管不顾始于一次跟踪,无意或有意的跟踪。晚上八点,杜莲子说她的外地朋友来了,要去接待。她出门了,手里就只抓着手机。那里亮着屏。橐橐脚步声叩在他的心头。他不该有醋意,他也有了属于自己故事的序幕。他们是婚姻里的朋友。自从几年前他看见了那些暧昧的短信后,他们就彼此穿着婚姻的外衣,迈着朋友的脚步了。她的老板,一个丑陋的中年男人。钱能让女人折腰,她是他的新欢。一年后,她被继任者取代。为此,她去了泰国,在他看来,是为了疗伤。直到他无意听到她发嗲的对话,明白她有了新的开始。一个乱了的时代,无处不在的陷阱和诱惑。他买了烟后,就决定跟着她。她在他的视线里。走过多条街道,她最后在一条僻静的路边停了下来。她隐藏在一棵树下,似乎正在接打电话。他在街的对面花坛边。一些车辆从她身边驶过。她仍旧孑然而立。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要求司机在离她不远处停下。他第一次看见那辆别克。徐徐停下。她上车了。几天前,她脖子疼,说那里长了一个包。别克车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出租车上看见了一条臂膀正在揽着她,也许正在抚摸那个包。车牌是本地的。他记住了这个号码。车还是没动静。他不得不掉头回来。前座上却没有了人。到后排啰。司机兴致勃勃地提醒他。司机闪动了大灯。后排闪动着相拥的人影。下车后,他打了一个电话,有时间吗?我想见你,迫切地想见。他们约好了地点。他又打了一个电话,他对着电话别有用心地说,车上冷吗?让你的司机打开空调。

她开着车来接他。一首邓丽君的歌在盘旋,快赶走爱的寂寞。在停车场,他突然搂着她。她被迫应承着。他们连滚带爬地到了后座。他突破了手指的禁锢,合拍着想象中的别克车的演出。某种复仇的快感升腾。他栽倒在她的温柔和潮湿里。没有人会发现我们,谁会在意你是不是下车了呢?满鼻脂粉,满耳娇喘。浅尝辄止。他说,没有酒,我还是醉了。她说,我是懂你的。停车场我们能做些什么呢。

他跳上路坎,前方车流如织,灯影憧憧。大街上亮熠着华彩,华灯之外,暗欲横流。母亲生病前来看过他。短信事件让他们剑拔弩张。因为母亲要来,他请求她演一幕和睦的戏。老人小住的那些天里,他们秀着彼此别扭的恩爱。他养成饭后散步的习惯要感谢母亲。他不必在母亲的审视里不安。轻声开启房门的时候,母亲早已安然入睡了。靠,什么叫揉不进沙子?哥们马尾巴这样安慰他,你去问问,现在有几对夫妻是恩爱的?年轻的时候谁的眼睛里都揉不进沙子,老了老了才发现沙子是随时要飞进眼睛的。马尾巴一怒之下离婚了。他时常懊悔,其实婚姻就是合作,没那么完美,谁能管住自己的心?更不要说身体了。你知道八字原则吗?马尾巴说,和平共处,互不干涉。想开了,没什么好抱怨的。离婚?那是傻子干的事,麻烦不说,多少人要被牵连。两害相权取其轻。马尾巴说,你以为你自己干净?我帮你撒过几次谎你都忘记了?鬼相信你没和女人在一起。

同为男人,谁不懂谁?更没哪个逼你,就看你包不包容习不习惯。

临走,母亲在车上对他耳语,我儿,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让娘放心。他连连应承。回去的路上,她半路下车了,她终于有了一个非常及时的饭局。看着她优雅离去,他发现,眼睛是可以习惯沙子的入侵的。

诱惑无时不在。一个濒临倒闭公司的技术员,居然会有传奇的经历。因为你不好色。她说,第一次见你,你居然没有多看我一眼。她依偎在他怀里。一次郊游,他们脱离了群体,他们在水库边沐浴着绚烂的阳光。正是三月,桃花盛开。他们一直坐到天色向晚才依依惜别。他的手掌里残留着她胸前的温润。他沉浸在这份温润里不能自拔。杜莲子很晚回来,他从书房探出头来。他知道她会拒绝,但是他还是假惺惺地说,一起洗澡?没兴趣。杜莲子一口回绝。

就在他走向光明大街的街角时,树影下一个戴着贝蕾帽的女人叫住了他。帅哥,需要我陪你吗?他遇到了一个站街女。一个说不上年龄,满脸白粉涂抹的女人。他笑着摇摇手。女人顺着他的走向转过身。我能给你想要的快乐。她说,包你满意。他还是摇摇手。想要的快乐?他思磨这句话。短信里也有这句话。杜莲子说,谢谢你给我的快乐。想要的快乐是金钱换来的吗?站街女职业的切口而已,假如她转换了身份呢?摇身一变成了情人或者伴侣,先赋予快乐,转而收获金钱吗?生活存在着太多的悖论,让人始料不及。及此,他的心沉甸起来。手机依旧沉默。一些愉悦来去匆匆。激情过后的平复。生活就是一场遥不可及的等待吗,等待苏醒或者沉醉?等待包容或者回归?谁为此买单而豁然一笑?

流传在情场的一句名言:菜市场永远找不到你需要的女人。那些专注于菜品的新鲜与否和锱铢必较的家庭主妇,早已失去了浪漫彰显莺语柔媚的诱惑力,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中另一些华服艳美的角色开始演绎追求个性自由和醉生梦死。抛弃寂寞而后快。谁比谁崇高和可爱?

寂寞是一道裂痕,有人往里面加塞调料。谁松动了婚姻的楔子,流出暧昧的颜料?

他再次想到了母亲。乡下的母亲时常给他来电话,询问他和杜莲子的生活。他总是带着笑脸地告诉母亲,他们很好,生活无忧,杜莲子还给我买了手表,名牌的。他坐在书房的桌前,幽暗的台灯下,想象着手腕上豪华的手表。杜莲子的夜晚属于饭局或者宽大的别克后座。两人的婚姻起源于年少无知,一次意外的怀孕让他们走进了懵懂的洞房。当激情退却,生活呈现出按部就班的平淡时,狼藉的河岸裸露出来,狰狞的怪石。他们无话可聊。他们分床而居。他们心怀鬼胎。母亲晚年的安然是他永远不敢碰触的柔软。四个孩子的艰难抚养,各自立业的艰难险阻。他没有理由让母亲的晚年不安。我们都好。他笑得爽朗。母亲也爽朗。满口无牙的笑容,慈祥。母亲的电话总会不期而至,让寂寞的他充满儿时的暖意。

跟踪事件后,他开始频繁地与她交往。一些事不言而喻,都是天涯寂寞人。你给了我想要的快乐,不一样的感觉。人生苦短,尽需欢颜。他们轮流请客,他们把酒言欢。他对她的生活有所耳闻:他在外有了小三,但他不愿分割财产。婚姻红灯,却让情欲一路绿灯。他们的寂寞一拍即合。彼此的慰藉像汹涌波涛中的一根稻草。攀附其上,且行且珍惜。

他的生日前夕。她来接他。正是夏夜,他拉开车门,凉意习习。他们往江畔驶去。临江远眺,凭栏相偎,让人心动的情景。她送的礼物,一个精致的包装小盒。她说,我买的时候,想不好你的尺寸。他拆开一看,是一条红色的裤衩。岂只是贴心呢?他说,连它都得到了呵护。她绯红着脸。你真的想不好它的尺寸。他说,男人的尺寸是把握不了的。临江楼台的包间里,他们深情相拥。两盏咖啡氤氲着谜一样的气息。窗外,波光粼粼,桅影如诗。

之初,他们恪守着交往远离金钱的信条。如此,这份关系有了交易外的纯粹。因为与众不同良心或有安慰吧。我们只要快乐,在一起。享受快乐,分担烦恼。我们会有烦恼吗?他不信,她也不信。她的软语细声让他喟叹女人间的迥异。他的款款深情让她不能自已。他总是安抚着她内心潮起的浪头。我真的害怕什么都有了就什么都失去了。他亲吻着她。他并非荒漠,内心的魔兽早已张牙舞爪。他在心里囚着它。

他们的交往源于一个电话。她错打了他的电话,约他去参加一个聚会。她明白打错之后,忙不迭地道歉。他正无聊,正被一些大大小小的烦恼左右。无法消遣。他将错就错。既然邀请了就不能反悔。他的玩笑却得到了她的正式邀请。缘分的开始。一个民间社团的聚会。他们在大厅相见,握手致意。她很美,巧笑倩兮。他们坐在一桌。他并没有多看她一眼,虽然她是全场最美的女人。你不好色。熟悉了以后她说,那些讨巧卖乖的男人最不可信。你是不是常常受骗?他说,说这样的话感觉你阅人无数又常常被欺骗。胡说什么。她娇嗔说,你看我是容易上当的女人吗?你是女神。他附和着,只有骗别人的份。

不久,她约他去她刚刚装修的新房。还没有入住,只是想请他去参观。他估摸着她一定还约了别的人。他原本和同事们有个饭局,但是他答应了。那些意外收获的短信让他急需寻找宣泄的出口。饭局进行到一半他就借故离开了。在出租车上,他给马尾巴打了一个电话。我估计会很晚回去,记住我们一直在一起。装修豪华的居所。华丽的灯饰。旋转楼梯。取材南亚的红木家具。让他感叹进入了皇室豪门。女主人一副居家打扮,发间扎着一条手巾,似乎他的到来打断了她的清扫。他发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他和她。餐桌上方低垂的吊灯下默立着一瓶红酒,两只相守的晶莹高脚杯。他似乎明白了这样的邀约的某些含义。她笑颜频频。她斟了酒。酒杯红着身子,随着轻微的晃动而摇曳。手温与氧化。这个时间,他们来到了二楼的卧室。尚未布置寝具的阔大空间。洞开的落地窗户。随风轻轻飘动的纱帘。远处磨山上的灯塔忽明忽暗。江面上渔火点点,桅影如诗。身后香风迫近,没容他回首辨识,肩头红颊已然熨帖。他的心头轰隆一声,那些因为寂寞的幽怨,连同成串的短信文字,一并掉落在地,摔得粉碎如齑。

他不顾一切地搂住她。

四唇相衔中,他几乎放开心里的那只兽……

马尾巴的电话如魅响起。吓了彼此一跳,又如中箭一般躲开。马尾巴说,饭局结束了,我们准备撤了,你好自为之。放下电话,扭曲的画面已然恢复。播放变得了无生趣。他告辞出门。她在门边挥手。他心中的潮涌很久才退却。河岸潮湿。零乱的屋里,杜莲子正从浴室出来,赤裸着上身。他一把拥住她,心里佯作潮起。干吗你?杜莲子阴沉着脸。我想搞流氓,他说,你要多少钱?滚。杜莲子挣脱他,别在老娘身上找乐子。你是谁的乐子。他空举着双手,用表演的腔调说,哦,一个多么可怜的丈夫啊。半夜,她有电话来:你安全吗?他答:相安无事。

他再次跳上八路车。后排的座位上,一对情侣抱头相依。手机沉默。大街上的游历并没有让他寻找到什么。安慰,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期盼。身边的喁喁私语碰触了他。在去郊外的长途车上,他们十指相扣,爱潮肆意。几天前,他去银行办事。他突然看见杜莲子快速地跑向一辆别克车。他记得那辆车。有着让人联想翩跹的宽大后座。他转身返回银行。再次走出银行的时候,他给她打了电话。十五分钟后,他拉开车门,一把捏住她的手。我想你了。一身华服的她莞尔一笑,耳边的饰品亮熠闪动。哪里想我?脚指头想吗?他说,从脚趾开始想起。华灯初上。霓虹的倒影在车镜里追赶。他拿出一个信封,银行的信封,交给她。送你的,一份心意。驻车之后,她捧着信封,欣喜地看着他。这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是说过,爱一个女人就要舍得为她花钱,花言巧语是不可靠的。为什么爱我呢?你能给我想要的快乐。他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大腿,眼神定定地看着她。我能给你什么快乐?那也是我所需要的呀。他们约定,两天后的周末,一起去郊外的县城度过。她预订房间的时候,特意问他要几间。他说,我只要一张足够大的床。

郊外。充斥着用生命寻欢的旅途。他们一夜没睡。他们交缠在那张大床上。冲破牢笼的两只野兽。撕咬与挑逗。在浪潮的高处,她失去重心般地吟唱。他更像勤于耕耘的农夫,不知疲倦地挥汗。她突然语焉不详地叫他老公。他佯作没有听清。她一连声地好老公好老公地叫唤起来。他瞬间满足起来,如一只猛虎似的嚎叫起来。

浴后的镜前,除尽衣缕的两个人,在镜中缱绻依旧。在迷蒙的眼神里,复制的镜中图像突然有了潜藏的毒恶。这突如其来的毒恶让他看到了镜中一对陌生的男女。那女的抖动着奶子咆哮说,你仇视的女人,不是紧拥在你的怀里吗?那男人更是邪恶地说,你憎恶的男人,不正是你自己吗?空中炸响嘲讽的笑声。

他猛地松开手,倒在床上。震落了床畔调情的酒杯,一地殷红。

权作分别的午餐,站前的一家麻辣烫摊点。他们抵额相啖。热闹的只是锅底,一丝寂寥如缕氤氲。她或许察觉了某些异样,却始终一言不发。分别让人情绪低落吧。她开口点了一根腊肠,他突然附耳轻声说,你不是才吃过吗?她红着脸,算是对应了他的一语双关。我要一根能吃进去的。他醒悟似的哦了一声。桌下,她捉着他的手,紧紧不放。

回程的旅途。他突然有话要问她。源自他良好的自我感觉,或者说颇有自信的驾驭力。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她说,你问吧。

出口,就变了味。

——和他做爱,你也会这么动情地称呼他吗?

她愣怔了片刻,嘴角欲迎的笑意霎那凝固。她扭向窗外。一片倒退的是景致,曾经葳蕤。十秒前后是突然架设的厚厚玻璃。她抬手去取茶杯,撤出他的手掌。

他空着手掌。眼前是倒退的秋意。

当夜,她不再接听他的电话。翌日,他被告知,对方正在通话中。无数次地拨打,无数次的语音提示。无奈或者懊恼。不过是一个认真的玩笑,有必要这么决绝的音讯全无吗?三日后,他的自信被击垮。他借过马尾巴的电话,不管不顾地打过去。她接了。她真的是设置了拒接的。是我,他说,有必要这样赌气吗,不是可以沟通吗?她说,不好意思,正在开会。耳边响起忙音。他被激怒了。情投意合不过是见鬼的把戏。下班后,他借酒散愁。酒却浇灌着愁,在空荡的房间浓密生长。杜莲子温情四射的笑,杜莲子白皙大腿上的手掌,宽松的后排座位,杜莲子可疑的喘息,汇聚成这棵愁树上阔大的叶片,沉重覆压着他堰塞淤堵的脑沟。他成为了一个可笑的亏本经营者。里外皆输。

手忙脚乱的溺水者。他需要一个安慰。翻遍通讯录,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他一直以为她将是这一生弥足珍贵的红粉知己,纵情之后,难敌短命的偷欢宿命。春天的日历刚刚开启,就迎来了雪飘的岁末了。

他成了冬日里一条冻僵的蛇,谁是他的农夫?

两天后,街角的电话亭。他再次拨通了号码。你好吗,可以说几句吗?我该尊重你的选择,不勉强,不抱怨。她沉默地听着。我是期待你平静下来后,能给我打个电话,什么事可以坐下来沟通啊,我付出的也不是泔水。给我电话,好吗?我会等着。说完,他挂了电话,在她的沉默中。

等待里,他平静了许多。他尝试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她的电话,很快又会摁下这串熟悉的数字,贴近耳朵。无法接通。他没有停止怀想,那些在他身边或长或短驻足的人。这一天,他想起了什么,在大街上。他时常寂寞,偶尔会想起一些人。总有一些人能给我安慰。一个钟头前,他旋开家门,看见清晨剩下的那两个馒头,依旧保持着早晨他离开时的样子。可怜的摆放姿态。杜莲子并没有动它们。杜莲子不再属于他。她滋养在婚姻外的河流里,越漂越远了。

他决定到大街上去。缤纷的大街上总会寻找到什么。

一小时后,他跳回到了原点,一无所获。满篓空。

就在他跳下公汽的时候,手机在裤兜里欢快地叫了起来。

责任编辑 吴佳燕

猜你喜欢

莲子电话
莲子去心还是不去心?
张 晖
陈年莲子,过早加糖难煮烂!
莲子飞上天
莲子超市
清而不俗 妍而不媚 冯彩霞制莲子壶
夜半电话
电话
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