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雪
2016-05-14温文锦
温文锦
在书房抄写经书的时候,我听见细雨打在庭院草叶上的沙沙声。雨很细小,有足够耐心的话,还是听得分明的。雨一下,就意味着村里的干旱得到纾解。虽说已是深秋,残留在村庄的酷热怎么也不见退去,稻谷奄奄发蔫,如同村民苍黄的表情。每日在大殿午课,我都尽力为村民诵经祈雨。
有了雨,就好办了。
我推开木窗,让雨气更深地渗透进屋里来。烛光因气流的变幻摇曳不定,一滴墨滴落在书页一角,迅速泅染成为淡的墨色花瓣。
抄完这一章,该是三更了吧。屏息感受雨气的时候,庭院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持着灯烛,我应了门。
淡淡的烛光圈着一位少女憔悴的面容。我仔细看着她,这少女不过十五六岁,模样介于成人和孩子之间,衣衫褴褛,表情有些空洞。我不记得自己在村里见过她,问,“你从哪里来?”
少女摇摇头,一言不发,双手在胸前拢得很紧。我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一个很小的婴孩,用很薄的毯子覆着大半。
“快,快进来。仔细着了凉。”
她点点头,跨进门来。我撑起油纸伞,遮住她和她怀里的婴孩。
少女在大殿落了脚。端来先师留下的被褥,我又去厨房舀了碗熏着炭火余温的米粥,让这女孩喝下去。原以为她喝完粥会向我讲述来历和去向,可她只抱拢着婴孩,蜷在被褥里沉沉睡去。殿前的烛光映着她的面容,影影绰绰的,觉着她的实际年龄比我所揣测的还要更小些。
怀里的婴孩好安静啊,跟不存在似的。
我轻轻退去,掩了殿门。雨还在下,更细更无声。
次日起来,天光大晴。雨不再下,砖石地面留有润湿水迹。我推开殿门,见摆放一旁的被褥空空如也,以为那少女已经走了。正怔怔发蒙,听得头顶树上传来细弱的声音,“师父,您好。”
抬头望去,菩提树上,少女靠坐在树枝上,怀中仍然拢着婴孩。真不知她怎么爬上去的,实在是太危险了。
“危险呢,下来,快点下来吧。”我说。
少女点点头,迅速将怀里的孩子用背囊裹好,然后环抱着树干爬下来。
“师父,您能教我念经吗?”少女用恳求的表情看着我。
“好的。”我说。少女看起来很像是一只鸟,从前我在书房抄经,有鸟从林子里蹿进来,落在刚抄好的经文上,墨汁濡湿了鸟的爪。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摇摇头。
“我唤你作阿宝,好吗?”我想起从前读诵过的那部《宝女所问经》里也有这么一位少女,就说。
少女点点头。
因着这场雨,村里的旱情得到缓解,我也宽慰许多。有村民送来苞谷和苕米粉丝,说是感谢神明的帮助。眼见有人来,阿宝躲在大殿深处,远远地看着跪在佛前祈福的村民。她好像有时候胆子很小,有时候又特别胆大,抱着婴儿爬山上树,在后山漫山遍野地跑。
我问阿宝要不要找村里的阿婶帮着照顾孩子,她忽然转过身抱着孩子跑得远远地,在离我很远的庭院一角喘着气,又慢慢转过身来看我。我意识到这女孩很怕人,大概除了我,谁也没办法接近她。
我不再提让村民帮忙照顾孩子的事了。诵经时我让阿宝坐在身后,拿着一本经书跟着我念。她的声音细细喃喃,又始终延绵不断。
先师过世后,寺里只有我一人。听惯了独自一人诵经声,细声细气的声音加进来,似乎也不那么单调。
有时我觉得,阿宝怀里的孩子安静得可怕。想要关切地看一眼,她却如护犊的母猫那样惊惧。
第六日,阿宝把孩子抱到我跟前,问,“这孩子成佛了吗?”
望着萦绕着几只绿苍蝇死去多时的婴孩的脸,我忍住心下的不适感,说道,“这孩子超度多时,已往生净土了。”
“真的吗?”阿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既信任,又犹疑。
“没错。”我说。
阿宝嘤嘤地哭泣起来,她哭泣的声音很像山中的猴子。她怀里的孩子随着她身体的抖动,好像变得清醒了一些,不时地抽搐几下。但是,那是错觉。
拿出珍藏多年的细蓝布缎,我让阿宝裁开,给他穿上新的裹衣。望着这个散发着淡淡腥臭味儿的婴孩,我在他身侧塞上落雨那晚所抄的经文。孩子骨瘦嶙峋,我的掌心摸到突出的肋骨。
雨早就停了。不知为何那日又下了起来。我唤来村民,让他们把孩子埋到山里。阿宝看着这一切,显得很平静。蒙蒙细雨中,她对着山谷大声背诵我所教授的经文。
阿姐领我来玉英寺的时候,她和阿宝一个年纪。那年因为饥荒和传染病,乡里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们的父母也病死了。阿姐领着我跋山涉水,沿路乞讨,说是要带我去一个有馒头吃的地方。
“阿姐,馒头是什么滋味?”
“馒头是甜的。”
“甜是什么味道?”
“就是浆果子的味道。”
阿姐和我走在山路上,常常会有这样的对话。有一次,我们在山路上遇到一个虚弱得快死的老人,阿姐走上前去想把手中的苞谷■分一点给他吃,谁知道他竟牢牢地扯住阿姐的头发不放,还一边大喊大叫着“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不能走呀”什么的。
阿姐和我都吓坏了,阿姐死死地攥住自己的头发,想要扯回来,但老人怎么也不放手,纠缠之下,我扑上去咬了老人的手一口。
“扑通!”我被老人一脚踹到了树丛中,阿姐失声尖叫,拼命挣扎着,很快老人就渐渐一动不动了。
我连滚带爬到阿姐身边,姐弟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我感到阿姐失去体温的身体是那么地令人惊惧,不像真的。
老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是张开的,即使死了,好像有什么怨气一类的东西汩汩地冒出来。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看了半天,最后阿姐捡起一个小石块朝他扔去。石块打在老人的鼻尖又弹到地上,老人仍然一动不动。
“是死了?”
“唔。”阿姐点点头。
“死很疼吧?”
“不知道。”
“不是很疼那为什么抓你?”
阿姐没有理睬,只小心地择了些颀长的草叶,走过去覆住老人的躯体。随后她跪坐在老人面前,喃喃自语地念起了一段奇怪的经文。
孩子埋葬后,阿宝仍是天天随同我坐在大殿里读诵经文。我让村长帮忙找了村子一隅的废屋给她住,她好像也渐渐不那么怕生人了。只是,除了我,她仍然不同村里其他人讲话。阿宝看起来很瘦弱,但由于村长和我的关系,村民们对她态度还不算坏,只是时而有些好奇粗野的大孩子,爬上大殿后的山坡朝她吹口哨或是丢鸡蛋壳。
对于这些骚扰,阿宝表现得无动于衷,只管纹丝不动地坐在我身后,虔心读诵着经文。我每日做午课和晚课的时候都很长,有时阿宝也会提前溜出去,到伙房烧好饭菜等我下课后来吃。
雨一下,村子就恢复了原样。田地虽然贫瘠,稻谷仍随着雨露欣欣然结穗。后山的枣子也熟了,时常听见有松鼠在枝头蹿动的声音。偶尔登上后山远眺,见得到村民三三两两在田里劳作的身影。
日子再苦,樱花也会照常盛放。这是先师同我讲过的话。有时候想起来,又觉着是一句偈。站在秋日的樱树下,我用村民供过佛的苞米喂鸟,阿宝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静静地注视着我的背影。
“你也来喂鸟吧。”我说。
阿宝迟疑地伸出手,兜成兜,捧过我手里的苞米。
“师父,我觉着孩子没有成佛。”
“什么?”
“那孩子,好像来找我了。”阿宝说着,把苞米一粒粒抛得老远。
“只要潜心超度,孩子就会往生净土。”我说。
阿宝好像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只大力抛出手里的苞米。
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人之所以会出家,是因为没有亲人的缘故。任凭先师怎么讲,我也固执地不肯改变看法。
父母去世后的那段时间,我时不时地会将阿姐看成是母亲。那个夏天,看着阿姐背着包袱的背影,年幼的我气喘吁吁地走在没有尽头的山路上。走得久了,我就分辨不出那个背影到底是阿妈还是阿姐。
“等等我。阿妈。”
每到我这样叫,阿姐就会怒气冲冲地回过头来,“饿了就喝水。你不是饿吗,你饿你快喝啊。”
她不耐烦。她跟母亲一个表情。于是我就更加惶惑了。
自从那个老人死在我和阿姐面前,我常会半夜里惊醒。好像不管走到哪里,他的魂魄都在我们背后跟着,翻山越岭,随同我们追寻免于饥饿的出路。
“已经超度了。”阿姐说。
可我怎么也不相信,因为那恐惧明明还在眼前。
我喝了一口茶,继续抄写经文。茶水是阿宝烧的,新的炭火烘焙出来的茶水有淡淡的熏火味儿。阿宝来了之后,帮着打扫大殿和烧火做饭,我的日常事务一时减少许多,抄写经文的速度更快了。
抄完第三章,我将这一日抄好的经文揩整齐,捧奉在先师像前,作了一个揖,这才把佛经供奉到书房的佛台上去。
“嘭嘭嘭”,突然传来敲打外门的声音。由于声音刺耳,震落了佛台香炉里少许香灰。
寺门应是没有关的,来的怕是外人。
我走出房间,穿过小径,远远看见大殿外站着两个粗壮大汉,将殿门拍得极响。
“佛寺之地,请安静。”我说。
两个大汉上下打量着我。这两人一人持镰刀,一人握着大棒,如同孪生兄弟般有着对称的面孔,突出的眼珠和杂乱的胡髭看上去相当可怖。长居于此,好久没有见过如此粗鄙的人了。
“两位从哪里来?”
壮汉没有回答我的问话,他们异口同声地问:“看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娃了吗?”
看样子,这句话他们说过很多遍了。
“孩子看到过。女娃也看到过。”我说。
“在哪里?”又是异口同声。
“抱着孩子的女娃,暂时还未曾见。”我说。
持大棒的壮汉用棒子顿了顿地砖,“喂,你什么意思?”
我未作声,只蹙眉凝看二人。不知哪里来的燕子在房梁上鸣啾,时值秋末,天空比少女来时更加高远。
这俩壮汉仔细揣度我的神色,仿佛那女娃就居住在我面容里。
大棒汉子有些发急,再次拄了拄木棒,地砖发出清脆的声响。镰刀大汉使了个眼色,大棒汉子这才停下来。
“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说,“有人来问,见到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娃了吗?”
两大汉面面相觑,问:“什么时候?”
“去给佛祖上一炷香吧。然后我告诉你们。”
大棒汉子并不太乐意,只怏怏地随着镰刀大汉跨进大殿。我捻了六根香,伸进烛台的火舌里。线香如同往日一般发出安静的香气,并未因进香人的身份而有所不同。
“你们,棒子和镰刀放下。”我说。
两个汉子各自把木棒和镰刀放在一侧脚边。刀刃碰撞地砖所发出的细微金属声在殿内回响,听来让人有些不适。
二人各拈了三支,对着佛像默默参拜。外面燕子的鸣啾声忽然变得响亮了。在殿前佛陀的注视下,两人把线香插进了香炉。
“您说什么时候有人来问过?”镰刀大汉显然问得比较恭敬。
“鄙寺确实曾有少女带着孩子前来投宿。”我沿着庭院的小径边走边讲,两大汉亦步亦趋。
“不过,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抬头看树,“后来,常有香客来问,听说贵寺寄住着一位带孩子的少女,在哪里呀?这一问,就问了很多年。”
“混蛋,分明是胡言乱语!”棒子大汉紧握木棒,脸涨成了猪肝色。
“佛祖面前,岂敢胡说。”我微微笑,“那孩子,就是本人。对不起,你们听说少女的事,可能是太久之前了。”
镰刀汉子拦住棒子大汉,进一步道:“我们要找的女娃,是半年前出逃的家奴,她带走了我们公子的孩子。我们敬你是出家人,好言劝之。如若不从实说来,不管你是不是出家人,小心吃官司!”
“吃官司也好,吃核桃也罢。滋味想必差不多。”我说。
镰刀汉子悻悻看了我一眼,转身对棒子大汉说,“这家伙说的怕是实话。我们走吧。”
“你是那孩子?”
“唔。”
“那少女呢?”
“没有了。”
“不能告诉我吗,师父?”
“没什么的。”
两个汉子来过以后,我叫阿宝不要再来寺里念经,只管住在村屋里,跟着村里的大婶做些针线活,或帮老人下田烧饭等散工来维持生计。这一日,阿宝端来做好的蘑菇汤,送到厨房来。喝汤的时候,她忽然问了起来。
我低头喝着汤,不看她在灯烛下注视我的目光。
“为什么?”
我摇摇头。
阿宝融入村里生活以后,性情开朗许多,举止也渐不再那么粗野无礼。据做针线的大婶说,村里有几个小伙子倾心于她。阿宝托着腮帮,认真盯视着我。
“可是……”
我举起海碗,喝光剩下的汤。起身转去房间拿出一册抄好的经文,递给她,“好好念这个。”
“不管怎么念,孩子还是没有成佛啊。”阿宝说。
我站起来,样子严肃地看着她,“只要念诵,人们的心灵就会平静下来。这样去做,就对了。”
秋收过后,连降数日暴雨。庭院里枯败的残荷与偌大的蕉叶,被雨水打得飒然作响。原本尚有秋日余叶的树枝,也被风吹雨打去。殿内有几处屋瓦漏水,我拿了木桶和盆来盛装,盆桶不够了,又凑上铁锅。诵经时四周瓢盆作响,这种雅致场景,自先师以来,持续至今。
毕竟庙太老了。念至半晌,我抬头仰看殿前菩萨,发现菩萨脸上挂着雨水,于是起身去房间拿来自己的蓑衣,为菩萨披上。
由于村子地处山洼,除了干旱让人忧心,一到暴雨时节,又让人挂心山崩塌陷的危险。
雨落得愈大,我诵经愈精勤。暮色渐暗时,雨势小了许多,我便回向功课,起身撑起油纸伞,提了油灯,出门察看村中景况。
先师的墓在村中的另一头。七年前先师圆寂后,便葬在村子背后的幽谷里。这个地方,离寺庙尚有一段距离。何以选择这个地方安葬肉身,师父生前没有提及原因。大约那样的处所,更便于守候村民们的福祉吧。
我沿着田埂往村里走,打算绕村察看一周,再去先师墓地走一遭。连日的暴雨,不知师父墓地遭受山洪冲击,是否无恙。诵经时候目睹菩萨面容流过的雨迹,心中难免惦挂。
影影绰绰的,迎面走来一个名叫小辉的孩子。小辉牵着自家的牛,踩在满是泥泞的路上,连伞也不打。
“小辉。”我叫道。
“师父好。”小辉看起来很没有精神的样子。
“去哪里呢?这么晚了,伞也不打。”
“牛跑丢了,找牛。”
“来,我送你回家。”
我走到小辉面前,用伞遮住他,随同他的方向往村子走去。一路上,小辉沉默不语,好几次欲言又止。我察觉到他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轻轻拍着小辉的肩膀,使他慢慢平静下来。
终于到了村口,小辉开口道,“师父,这世界上有妖怪吗?”
“妖怪那东西,想必是没有的。”
“可是方才我看见牛,被什么黑乎乎的东西牵着往山里带。我使劲喊牛的名字,牛好像不认识我了。”
“你看,牛这不是回来了?”
“我用了好大力气攥住牛绳,它才拧着劲儿跟我走。”
“牛儿牛儿,要听话咯。”我拍拍牛。
沉重的牛顺从地跟着小辉的牛绳走,没有要挣脱的意思。
“小辉啊,你一定是太累了,师父教你认的字,有空要好好温习呀。”我摸了摸小辉的头,他的额头都是雨水,冰凉凉的。
送小辉回家后,我沿途察看村子的情形。夜色已完全和村庄合为一体,之前隐隐的天色消失在地平线,只有滴滴答答的雨水声,融纳了我穿草鞋的步履声。
看样子并无不妥。各个村屋里透出暗的灯光,之前一两处孤寡老人的居所也安然地明亮着。只稍远处的溪水哗然作响,惊人的响势犹如暴雨余威。
趟过浮桥,溪河对岸的山谷深处,便是先师的墓地了。
我用油灯探了探桥下的水势,与暗夜融为一体的滚滚溪流看样子颇为危险。湍急的水流中,不时翻滚过泥块与朽木。
深呼吸一口气,我踏上浮桥,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由于草鞋并不容易打滑,走在桥上还算稳当。好些年了,也曾数次经过湍急的水流上的桥,拜望先师之墓。
进入山谷后,郁郁森森的树木遮蔽了不少雨水。我沿着一条狭窄的兽径往熟悉的方向走去。
雨停了。山谷却越来越深。我觉着自己走过了头,好像错过了那墓,又觉得墓地近在眼前。渐渐地,我心头浮现出先师的面容,不知不觉低声吟诵着昔日念诵的经文,继续朝前走。
手中的灯无声地熄了。深谷中的冷意吞噬了灯烛里的最后一丝温暖。意识到自己迷了路,反而安静下来,我找了一块有树荫的岩石,盘腿在上面坐下来。
大概和小辉家的牛一样,不知不觉就走向了别处。
与其继续走,不如静坐下来,像往常在大殿里那样,为林子里的鸟兽们念诵经文吧。这或许,也是先师的心意呢。
雨既停,林亦静,我渐渐地与万物化为一体。
天光大亮时,鸟鸣啾啾。枝桠间深邃的青蓝色预示着这是个极好的晴天。抬眼望去,便知一切无恙,包括先师的墓茔。
打坐一整夜,感到有些乏力,从岩石上起身后,我活动了一下筋骨,继续找寻先师的所在。说来也怪,晚上觉得迷惑的路,白日看去又无比地清晰。清晨的雾霭笼罩着前方的小径,我快步走向目的地。
昨晚遍寻不见的先师墓茔,原来就在我打坐身后不远处的缓坡上。墓茔上积满了浮草和落叶,一并有些坡谷上滑落下来的腐木和小泥块。
在我专心捡拾木头和泥块时,听见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师父。”
是阿宝这丫头。她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手和脚都黑乎乎的,脸上也混着不少尘土。
“在这里遇见师父真好。”阿宝说着,帮我捡起泥块来。
“一大早的,怎么在这里?”
“昨晚啊,有只大妖怪,说是要带我去见孩子。”
清理完先师墓茔上的腐木和泥块,我又用树枝拨去浮草和落叶。一线阳光落在墓碑上,使得碑石上的露水格外莹澈。
“来,给先师顶礼。”
阿宝恭恭敬敬地随同我给师父鞠躬顶礼。
“不要想着孩子的事了。”回去的路上,我对阿宝说。
“可是我见着孩子了。”阿宝一下转过头来,“那孩子站在树梢上。我爬上去,他就跳下来不见了。”
我沉默着,没有答话。我们的脚步踩在积叶上发出沙沙声。
一前一后地,阿姐和我在树林里走着。
“过了这林子,就到了。”
“过了前面那条河,马上到了。”
“还有一道山。”
阿姐总是言之凿凿,她所说的地方那样明确且肯定,不由得我不相信。自从那次遇到垂死的老人之后,阿姐赶路的脚步更快了。走在前面的阿姐的背影,显得异常巨大。“等等啊,阿妈。”“等等我,阿姐。”不管我怎么叫喊,阿姐都没有放缓脚步。我趔趔趄趄地,追赶着阿姐。
究竟是什么时候阿姐生发要把我寄养在寺院的念头呢?揣测往事,即便是各种细枝末节叠加起来,仍是模模糊糊的得不出答案。
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小了。
曾在路上遇到过山猫。犹如豹子般虎视眈眈的眼神,绽放出奇怪的绿光。在那种情况下,冷酷的阿姐忽然转过身,一把将我抱住藏到身后,她的力气那么大,简直要把我的胳膊掐断了。
山猫冷冷地看着我们姐弟俩。在我们村,猫是很多的。可是这种长得像猫却丝毫没有猫的温驯神情的小兽,冷冽得几乎让人全身僵掉。山猫和我们一动不动地对峙了很久,那个夏天的午后,蝉鸣的悠响洞彻山谷。
究竟后来我们是如何逃脱的,已经不得而知了。剩下的记忆,全是在玉英寺里温暖的柴火房里留下的。
“磕头吧。磕头以后你就是菩萨的孩子了。”阿姐指着大殿内老旧的佛像,对我说道。
“哇”的一声,我哭出来,躲到了阿姐身后。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际上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学会了背诵这四句偈。阿姐呢,也在那时候踏上了独自一人的旅途。
我默然地想着心事。脚步踩在树枝上,发出好大“咯咔”一声。
“那孩子,是你家公子的吗?”我忽然问道。
“不,是我的。”阿宝扬起脸,认真地说着。
“你是孩子妈妈?”
阿宝点点头。
这丫头看起来不像撒谎的样子,以阿宝的年纪,当孩子妈妈也是可能的。我不再多问,继续低头往前走。
出得山谷来,日光烂漫,秋后的土地反射着白光,村民们正在田里清理雨后淤泥。见我和阿宝从林里出来,人们纷纷打招呼,也有些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们。
“回去吧。”我对阿宝挥了挥手,“别再乱跑了。”
匆匆回到寺里,收拾好殿内盛满雨水的瓢盆,随意用了些早膳,回到殿内供上香火,我又开始一天的功课。
雨停了,庭院也该开始清扫了。昨夜的雨水在寺院境内形成大大小小的水洼,映出一块块无比明亮的天空。我承认,自己是想念阿姐了。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金刚经里的经文,是阿姐教我的。正在我持着扫帚怔怔念想之际,想起先师曾在书房柜里留下几册寺记簿子。循着次序,我翻到阿姐来时那一年。
七月二十六日。晴。
镜容和安在投宿寺院。安在五岁,镜容十九岁。安在哭,镜容哄。
八月一日。露水。
殿里来了一只狐狸。咬伤安在的手,后叼走厨房的鸟窝。
八月五日。晴。
地藏菩萨日。信众甚多。诵经时安在大声号哭。
九月十八日。晴。
镜容皈依。安在剃度。
九月二十一日。阴雨。
抄完地藏经五部。安在研墨。
九月二十三日。阴转晴。
狐狸再来。相安无事。
九月二十五日。阴雨。
镜容于后院种下樱树幼苗三棵。
另,喂鸟的苞谷用完。
九月二十六日。晴。
镜容作风筝一只,与安在、大替、小替等孩子在后院放风筝。
雨季来临,大殿屋顶亟需修补。
十月二十日。小雨。
开抄《华严经》。
十二月十五日。细雪。
镜容顿首离去。安在尚在酣睡。
很早之前便读过先师的寺记簿,简略潦草的内容,不记得有关于阿姐稍详实一些的记录。阿姐离去的那一日,我记得自己并未睡觉。年幼的自己依稀预感到了什么,从被窝里爬起来,趴在窗边,透过细细的窗棱,眼看披着斗篷的姐姐出了寺门,留下白茫茫背影。生离仿似死别。
平日惯于哭喊的我,那时无声地啜泣着。大概是因为出了家,不再想让师父察觉到自己的心绪吧。
我合拢簿子,推开木窗。深秋过后,会落霜,接着是细雪。阿姐栽种在后院的樱树,只残有一棵,且始终长不高。
阿姐离寺后,也曾听闻过有关她下落的消息。可是,真正的内容传到我耳中时,已是十多年后,自己已然成人之时。
镰刀汉子和棒子大汉又再来。他们领来一位白衣翩然的贵气男子,随伺在其左右。白衣男子眉长目俊,眼神却略有促狭,大概就是阿宝家中的那位公子罢。
“请问,曾有见过一位带着孩子的少女前来投宿吗?”白衣男以一种温和的口气问道,并深长一躬。
“这话,已经回答过这两位了。”我说。
“如能告知少女的下落,在下不胜感激。”白衣男说道。
“如果不能,你们会常常来叨扰呵。”
“岂敢。只是因缘所致,不得不如此。”
我注视了白衣男好一会儿。他意识到我的目光,坦然地微笑着。见我不作声,白衣男又说,“既然来了,可以让我参拜一下佛像吗?”
“这边请。”我领他来到大殿,镰刀汉子和棒子大汉紧随其后。
对面佛陀,白衣男撇开衣裾,双手合十恭敬参拜,默默祷告。镰刀汉子和棒子大汉见状,亦在两旁作合十状。
良久,白衣男抬起头来,左右环顾,说,“若干年前,先父曾来此参拜。记得他讲,当日见寺古旧,曾为寺院捐赠修缮出过一份绵薄之力。不想今日来,贵庙仍然古旧,不知鄙人可否出资为寺院修缮出一份力呢?”
我微微笑,“公子今日来,究竟是来寻找少女呢,还是来捐资修庙的呢?”
白衣男道:“师父见笑了。”说着,白衣男挥了挥手,对着镰刀汉子和棒子大汉说,“你们先回吧。我还有事,要与师父详谈。”
镰刀汉子和棒子大汉对望一眼,遂朝我作揖告辞。
见两汉子离寺远去,我问:“公子,您还有什么事?”
白衣男站在殿门口,说:“先父曾说,这寺极美,有古朝遗风,您可以带我走走看看吗?”
“公子过奖,只是区区山野小寺罢了。”说着,我引指白衣男往庭院方向走去。秋末初冬,庭草皆已衰败,只几行枯木仍有苍劲之姿。池里的鲤鱼载浮载沉,闻有生人脚步,随即没入池底不见影踪。
“对了,不知令尊是哪位?”
“先父不过是众多香客之中一名,师父不必挂怀。至于在下,小姓葵,请直呼我为葵即可。”
“是葵公子啊。”我默想着,印象中不记得先师曾有说过葵姓之香主。
与葵沿着庭院的小径缓慢穿行,聊起先贤的诗句与文风,暮色便渐渐地迫降入寺里来。
“感恩师父的热情招待,有缘再会。”说着,葵朝我深长地鞠了一躬,踱步走出寺门。
望着白衣男颀长的背影,我觉着惑然。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使得这个贵公子对孩子紧追不懈?
很快地,阿宝得知葵前来造访的事。这日,我诵完早课从大殿出来,见她蹲在庭院的菩提树下,好像等了我许久。
“师父好。”阿宝伸长脖子,仿佛意欲从我脸上窥探出什么来似的,径直凑到我面前。
“您没有理葵公子吧?”
“唔。”
“他会捐助寺庙吗?”
“没有的事。”
“啊。一定是的。这所老寺,也确实该修缮了。”
“放心好了。”
阿宝忽然显得很沮丧,她凝看着我的脸,接着垂下了头。“这个,是我供养菩萨的心意。”说着,阿宝解下腰间的灰绿色小包囊,从中拈出一颗外形圆圆,小小鹅卵石,“在跑出公子家的路上,捡到了这个。”
我接了过去,这小石头普普通通的,灰扑扑的表层好像积蓄了很多体温和人的气味,握在手里很温润。
“那一天,我跑累了。抱孩子的手酸痛得厉害,我便把孩子放在垫着竹席的树下,搂着他睡着了。可能是跑得太累,接二连三地我做了好几个梦,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在跑,孩子跌跌撞撞地朝前爬。醒来后一看,搂在怀里的孩子咯咯地笑着,手里攥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小石块。”阿宝说。
“是吗。”我揉了揉这石头,“那就放在佛台前吧,日夜接受诵经声与香火的熏陶最好不过了。”
“对了,”阿宝又说,“师父,我的肚子里似乎有了孩子。”
下意识地,我朝阿宝腹部看了看,她的腹部扁平扁平的,平润一如少女身姿。
“好像快两个月了。我模模糊糊地觉着,是那日到山谷寻找孩子时的事。”阿宝说着,轻抚了抚肚子。
“哦,是吗?是谁的孩子?”
阿宝摇摇头,“是我自己的孩子。”
对于阿宝的说法我起了迷惑,眯着眼睛看她。她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想法,说,“为什么会有身孕,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一次是这样,二次也是这样。我感觉我有了孩子,可是我并没有和任何人发生任何事。”
在我和阿姐来时的路上,也握过这么小小圆圆的可爱石头吗?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我拈着手心里的石块,石块的触感磨砺着我的记忆,我不断地想着。
落叶都扫光后,如同往年一样,初雪也会不知不觉降临寺宇吧。我添了炭火在小炭炉里,沁红的炭蹿起细细的火苗,铜壶的水发出焖然的响声。沏了新茶,边喝边暖着握石的手。村中有人说,阿姐离开这里,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这样的说法,无论如何都让人觉着可疑。遍翻寺记簿,有关阿姐的字字句句,皆如米粒般可贵不可亵。
应允阿宝将石块放在佛台前,抄经时我却总是拿过来,用作镇纸。摩挲了一会儿,我将石块放置经纸上,提笔蘸墨重新书写下去。
阿宝腹中的孩子已三月有余,我嘱了村中细婶好生照看着她。过不了多久,村民们都会知晓此事,阿宝连同腹中的孩子,怕是又会如先前那样受到伤害吧?我的笔触慢了下来,不知不觉地,顿住的笔触洇湿了字句。
写了一会儿,停下来休息。隐隐的,我听到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出去一看,发现是葵。他站在庭院中央,背着手仰望天空。深白色的天空因为冷意,显得很孤寂。我站定着,凝看了一会儿葵的侧影。很多时候,我觉得寺院的天空较之其他地方显得更为辽远和空寂,葵在这里,身影似乎很渺然。
见我来,葵走上前来,拱手道:“师父,幸会。”
我点头,“来了。”
“这里的冬日,甚是清雅啊。”
“是吗?”
“‘庭际何所有,白云抱幽石。眼见此景,真是明了。”
“是寒山的诗吧。”我笑着说,“葵公子来得正是时候,刚煮好新茶,请尝尝。”
在小炭炉重新添了炭火,铜壶的水“吱吱”响动的时候,我从斗柜里拿出一个陶色茶叶罐,打开木塞子,取出些新的茶叶来。在刚刚倒掉茶渣的瓷壶里,我把新茶叶添进去,再用小帕包住铜壶手柄,拎起铜壶往瓷壶里注入沸水。茶的味道随着水汽蒸腾上来,斗室里溢满了安静的香气。
边喝茶,葵欣赏着我摊在书桌上的佛经抄本。
“师父的字体,令我想起自己的一位伯父。看到您的手书,总让我觉着,字迹这东西,和性格很相似,大概都是有遗传的吧。”
“令伯父是一位怎样的人呢?”
“伯父生性悠淡,酷爱读经。据说他年纪尚幼的时候,总吵闹着要出家。因不得祖父祖母允许,却也不愿经商或投考功名,只以私塾先生为职,零散地收些自己喜好的学生,终了此生。”
“他的字,很朴素吧?”
葵点点头,“目睹师父的抄本,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闲聊间,葵拈起桌台上那枚镇纸石,拢在手里看了半天。“喜欢啊,这个。”
“不过一枚普普通通的石头。”
葵并未答话,只专心将石头蜷入手心,静静地体味着,似乎将石头的重量和质地作为整个庙宇的参照物来把量。
“怎么了?”我问。
“好像在跳动。”葵握着石头,继续感受其变化,“一下,两下……心脏一样。”
我注视着葵握石头的手,温厚的大手裹住这枚小石头,微弱地颤动着。
“的的确确跳动着呢。”葵摊开手,递到我面前。
在葵手心里的,是一枚扑通扑通跳动着石头。小小顽石收缩着,看着它跳动的样子,自己的呼吸、脉搏不由得追随它的节拍。
葵将石头交到了我手里。酿着葵的体温的灰色石头,在我手心里跳动的节拍愈来愈慢,最终如同沉睡般停下来。
“它只愿跟随你的呼吸啊。”我抬头看葵,忽然领悟到,那死去孩子的父亲,或许真是眼前这个人。
“你还在找那孩子么?”
“请师父告诉葵。”葵深深地鞠了一躬。
捧着石头念诵了一段咒语,我起身,“那走吧。”
披上先师留下的挂着补丁的棉僧袍,我捂熄炭炉的火,领着葵出了寺门。后山兽径上斑驳的落枝,因为干涩季节的缘故,踩上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些树枝原本是充作柴火的好材料,可惜由于之前旱灾和饥荒导致村庄日渐凋敝,上好的柴火也少有人来拾捡了。
葵跟在我身后,默然地走着。因为踩断落枝的足音,我才确认着他的存在。
“法师。”
“嗯。”
“孩子什么时候死的?”
“不太清楚。”
“嗯?”
“来到寺院时就死了。”
林子里传来细细的鸟叫,像是应和着我的回答。山中的景色一点点在变化,愈往里走,我们的足音愈是空洞。
爬上陡坡,是一爿小小的山丘,拨开小丘顶端密密匝匝的杂草丛,我们继续往里走着。走到草丛尽头,我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形态如弓的大树,“到了。”
树下什么也没有。
凋敝的落叶覆盖在枯枝之上,拨开落叶,只平平展展露出灰涩的泥土。沿着树绕了一圈,原先在树底下堆立起的累着卵石的小墓,已经找不到痕迹。
对着原先墓地的地方,我低诵记忆中的经文。
哪里来了小鸟,啾啾地在落叶丛上低啄着。念诵声与鸟鸣混成一体,嘹亮的与低哑的,明快的与安静的。葵在一旁默然合掌,掌心里卧着扑通扑通的小心脏。
“大概没有死吧。”念完经,我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葵静静地说道。
茶褐色的小鸟飞过去又飞回来。我们注视树下的目光,很长时间没有变化。
她的母亲是个身怀六甲的盲女,那日在集市路口弹曲儿卖唱的时候,被父亲收留,带回了家。来到我们家时,她在母亲肚子里已差不多六七个月大。葵用温和的口气叙述着。虽说是盲女的孩子,却也丝毫没有把她当作是下人的孩子,自小与我们一起玩耍着。待到大了些,父亲便把她指派给我做书房丫鬟。虽说研墨倒茶等活儿做得不错,只是可能由于母亲是盲女的缘故,她的性情仍有些孤僻。
她十三岁那年,盲女死了。据说是跌落河里淹死的。但也有人说,是听到什么奇怪的曲儿后,走到河边被人推了下去。那时候起,她就更闷闷不乐了。很多时候,她都会独自爬到树上发呆。据说,在那棵树上,能眺望到她母亲掉落的河堤那处。因为怕她难过,我都尽量由着她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有了身孕。缓慢隆起的腹部引得左邻右舍和其他仆人议论纷纷。也曾因为这事儿我问过她好几次,每次她都哭着跑开,好像受了惊的兔子。但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家中族人劝说父亲赶走这丫头,毕竟这种影响世风的事情,出现在家里怕是要败坏家运和家族风水的。况且,她也好她母亲也好,都是莫名原因有了孕,总让人觉着不祥。
“因此你认了腹中这孩子?”
葵点点头,“我是家中大少爷,这样做的话,倒也最大程度地免除了麻烦。况且,她原本就是伺候我的丫鬟,周围人不说,心里怕都是这样想的。”
“是这样啊。”
葵平和地说着,随后又笑了笑。
“父亲固然生气,心里也是中意她和孩子的。只可惜,这丫头并不领我的情,趁管家不注意,抱着孩子离开了。”
“是吗,这小心脏跳动的起劲呢。”
“是啊,很起劲。”
走在来时的路上,树枝的脆响在寂林里传得很远。
阿宝有身孕的事,村里的人都知道了。有一天,我远远地见着她站在荒芜的田埂之上,身形好像孤鸟一样凄清。
葵走之后,被他手心捂热的石头仍摆在佛台。寂冷下来的石头日日接受着经声和檀香的熏染,我亦不再将其用作镇纸石。
这日,我在大殿里诵经,负责照顾阿宝的细婶急急地跑进殿来,先是跪在佛前朝着菩萨磕了头,方才拂净衣衫来到我面前。
“师父,有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请讲。”我合上经书。
“师父,我看了那丫头身子,虽说有了身孕,可是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还未经人道。”说着,细婶忧心地望着我。
“嗯,我知道了。”我说。
“可是……”细婶双手合十,注视着我。
“菩萨会保佑她和孩子的。”我说,“这件事,还请细婶保密才是。不然,村人会害怕的。”
晨朝起身,发现整个庙宇裹上了初雪。淡白的雪色从屋檐、树枝、院墙一直蔓延到池塘,池边小径,殿前的石阶披着绒绒细雪,连两旁石狮的眉宇都白了。
这样冷的天,该为了众生更加用心地修行吧。
我想着,拢紧旧旧的棉僧袍,提了木桶来到庭院的井边洗漱。井沿的薄雪轻轻一抹,便跌落成白尘。
“师父。”是阿宝的声音。
我抬头看,阿宝从不远处的树丛里探出身来,她手一扶,枝桠上的细雪便纷扬坠落。
“你怎么来了?”我放下桶。
“下雪了,来寺院看雪。”
阿宝仰着脖子看树梢的雪,表情很单纯。她穿着厚厚的小袄,衣袄下的腹部微地隆起,与她的瘦弱身子看来很不搭调。
“这样冷的天气,应该窝在被窝暖暖地睡着才是啊。”
“雪真好啊。”阿宝继续说着。
“是呢。今冬的初雪比往年早些。”
“早很多呢。”
“这种事,阿宝也都留心着啊。”
“我就是去年这个时候,有了身孕的啊。”
好像有什么地方,沉默了下来。
“身体还好吗?”
“很好,谢谢师父。”阿宝吹散掌心的雪,看着我。
我点点头,“好好地在屋里休息才好。细婶会照顾好你的。”
“啊呀。师父,再见啦。”阿宝像是想到了什么,冲我摇了摇手,转身离去。
“喂!”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然她已然远去,好像没来过似的,只浅浅的脚印黯淡在雪里。
回到大殿诵经,隐隐觉得有些忧心。仰看菩萨,菩萨的面容里含着淡淡的笑。
阿姐离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能够开口讲话。有时师父让我去提一桶水来,我却提了很多桶水,如果师父不说,我就一直提着停不下来。那个雪天,握在手心的木柄黏黏地发涩。
其实,不认真回忆,根本不会想得起这些细节来。
那个夜晚,我守在师父的身边,替他揉肩。屋里的炭火融融烈烈地跃动着,像小动物。
“安在,你是哪年出生的?”
“壬辰年。师父您呢?”
“哈哈,也是壬辰年呢。”
师父的背硬邦邦的,应该是背过很多柴火的缘故吧?不,也许是背负着村人苦厄的缘故吧。我想着,用小手捶着师父的肩膀,觉着手臂酸酸的。
“师父。”
“唉。”
“师父。”
“怎么了?”
如果从一出生就如同此时此景,在僻远的山寺里,守着雪夜炉火陪着师父闲聊唠嗑,应该就不会存在此生的种种挂碍吧?所以姐姐她,我七岁之前的那一切,该是前世未了之梦缘吧。
梦一般短暂。
我正想着,师父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安在,你有个好姐姐。”
“为什么啊,师父?”
“因为她把你送来了寺庙,和我在一起啊。”师父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说着,却笑了起来。
我捶背的手顿了顿,也跟着师父笑着,心里头却涩涩的。
“不要紧的,我们向菩萨好好学习,好吗?”
“我昨天略微学习了一下。”
“什么?”
“就是笑眯眯地打坐啊。”
“啊哈,安在很棒呀。”
师父的话沉沉的,嗓音的振动透过他的脊背传来,一瞬间,我有种开悟的错觉。
阿宝消失了。雪一落她就走了,对此我也并不感到太过惘然。那日我坐在殿里,数着念珠上的数,佛台上的石头忽然碎裂。雪既晴,石亦裂。我将碎石捧到庭院,在那植着樱树的地方将其掩埋。
葵来看我,带来上好的黄酒,我们在庭院的石凳上畅聊饮酒。这是一个不坏的晴天,积雪的反光让整个寺院无比明亮。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