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的仙境:力士博山炉
2016-05-14祝勇
祝勇,故宫博物院副研究馆员、北京市作家协会理事。曾任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驻校艺术家,第十届全国青联委员。主要文学作品有:《血朝廷》、《纸天堂》、《辛亥年》、《故宫的风花雪月》等。获郭沫若散文奖、十月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百花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一
李少君去见汉武帝,言称自己是七十岁的老头儿。汉武帝打量着他年轻的脸,有点不大相信。那应该是在公元前133年,汉武帝拒绝了匈奴的和亲要求,在马邑设下埋伏,拉开与匈奴战争的历史大幕{1}。那一年,汉武帝二十四岁。
我至今查不出李少君的真实年龄,因为他不是我熟悉的诗人李少君。历史中的李少君,一无身份证,二无介绍信,三无固定住处,属于典型的“三无人员”,只知道他的职业叫方士,掌握着使人长生不老的特殊技能,实际上就是一个四处游走招摇撞骗的盲流。为了打消心中的疑虑,汉武帝亮出一件很古老的青铜器,问李少君是否认识此物。李少君仔细瞅了瞅,说:“齐桓公十年时,这件铜器曾在柏寝台放过。”{2}汉武帝于是趴在青铜器上仔仔细细核对上面的铭文,当他看见齐桓公的名字时,一时间蒙了,因为李少君不可能提前看到齐桓公的铭文。在场所有人,也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司马迁后来在《史记》里写下这一幕时用了四个字:“一宫尽骇”。他们于是对李少君的方术深信不疑,认为李少君是神、是仙,他的年纪,往少了说也有几百岁了。{3}
李少君曾经在武安侯田蚡的府上宴饮,酒喝大了,就指着在场九十岁以上的老同志说:“你们这帮小朋友,当年我跟你们的祖上一起撒尿和泥玩呢。”李少君说出他们当年一起玩耍和骑射的地点,那些老寿星们迅速搜索自己的童年记忆,想起自己的长辈们都说到过那个地方,于是彻底服了,毕恭毕敬地把李少君当作自己的老前辈。
每个朝代都有能忽悠的人,而专门忽悠皇帝,也早就成了一门专业,李少君是这方面的杰出人才。那一天,面对着那件青铜器,李少君从容不迫,潇洒而镇定地对汉武帝循循善诱:“有此奇物可以化作黄金,用这样的黄金做成饮食器具,可以延年益寿,这样,就可以见到蓬莱仙人,与蓬莱仙人进行封禅大典就可以长生不死,飞升成仙。”
鎏金博山炉(故宫博物院藏)
李少君声称,自己曾经登上过东海中的蓬莱仙山,在那里,一个名叫安期生的千岁老人给了他一棵像西瓜那么大的巨枣,吃了它,他才长生不老。
坚不可摧的汉武帝,就这样被那个名叫李少君的骗子忽悠得五迷三道,把寻找神仙,求得长生不老之术当作自己最紧迫的任务,而且这项工作几乎贯穿了他的一生。横扫匈奴的汉武大帝,在这个领域,注定要一败涂地。
二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在鬼神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奇幻的世界,叫仙境。美术史家巫鸿先生说:“仙境既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也不是虚幻的神话故事,而是一个他们曾亲眼见过并能绘声绘色地加以描述的实实在在的地方。”{4}那个世界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而就在人间,只不过与我们生活的俗世有一段距离而已。
那是一段物理上的距离,因为它们通常都比较偏远,不是在高山上,就是在岛上——其实岛也是山,是海上的山。同时,那也是一段精神上的距离,仙界里的居民是不死的,他们已经跨过了死亡的关口,可以永远活下去,所谓“老而不死曰仙”。他们也不需要像神那样去履行各自的职责,因此,他们的生活,真正称得上快乐无极限。也因此,无论秦皇,还是汉武,都在搅尽脑汁地打探仙境的地址。
在那个朝代,中国人把世界想象成这样一副景象:昆仑的方位,是太阳落山的方向,那是世界的西方;而在太阳升起的东方,则是蓬莱、方丈与瀛洲三座仙岛,岛上也有神山,上面长有仙草,可使人长生不老。正是那上面的仙草,吸引秦始皇和汉武帝一次次自黄土高原出发,千里迢迢地奔向东方海岸线,去寻找那些神奇的仙草。
在汉武帝面前,李少君不仅透露了仙境的地址,而且描绘了他“亲眼看见”的真实景象:在那三座神山上,禽兽栖息,颜色皆白,宫阙此起彼伏,一律用黄金和白银打造,远远看去,那仙山宛若彩云,走到近前,才会发现它们原来竟在水下。
有人坚信,语言创造世界,至少在汉代,美轮美奂的神仙世界,就来自那些李少君这伙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因为那个世界,只有在语言中才能呈现,在现实中却艰于兑现——汉武帝跟着那些方士们跑,踏破铁鞋也没有见到过仙境的模样。
既然仙山鞭长莫及,那么生产一些人造仙山,用来安抚他们内心的焦虑,也就未尝不可。巫鸿说:“如果终于对此无能为力的话,至少也要在人间造出模拟的仙境。”{5}汉朝人于是行动起来,通过日常生活器物,构建出自己想象的仙山形象。
那器物的名字,叫“博山炉”。
力士博山炉(故宫博物院藏)
三
首先,博山炉是香炉,一种用来焚香的器皿,一般为青铜铸造,与汉代铜镜、铜灯、带钩一样,是青铜文明自祭祀领域向日常生活领域的深入。香炉内焚用的香料,最早是茅香(时称熏草或蕙草),虽然香气馥郁,但有点烟熏火燎,不似焚香,倒有点像烧烤。
西汉中叶,龙脑、苏合等树脂类香料(比如沉香)自远方传来,人们将这些香料制成香球或香饼,放在香炉里,下置炭火,慢慢地炙烤这些树脂类的香料,便有浓厚的香味自香炉里漫溢出来,丝丝缕缕,带着某种迷人的意境,幽香沁脾。这些树脂类香料,就这样取代了茅香,成了那个时代的主流。
香炉的器型,于是因之而变,“为了下容炭火,博山炉与豆式熏炉相比炉腹要深”{6},“同时将炉盖增高,在盖上面镂出稀疏的小孔,透过小孔的气流挟带熏炉上层的香烟飘散,而炉腹下部的炭火由于通风不畅,所以只保持着缓慢的阴燃状态,正适合树脂类香料发烟的需要”{7}。
其次,像古代许多实物器具一样,博山炉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具体地说,博山炉就是一尊关于山的雕塑——所谓“博山”,就是一座仙气缭绕、群兽妖娆的海上仙山。它的山峰,像花瓣一样层层包裹,紧紧簇拥,在山的皱褶里,有飞禽狂舞、动物凶猛,与方士们描述的别无二致。
故宫博物院里,有一件西汉时期的鎏金博山炉,炉盖上山峦重叠,山中有樵夫负薪而行,也有野兽在奔走。另一件东汉时期的力士博山炉,造型更有想象力,因为在群山之巅,站立着一只小鸟,可能是天鸡或者凤凰,不知道是刚刚降落,还是准备起飞。这一神来之笔,在山的高度上,又加上了一个新的高度(飞翔)。而它的炉柱,则是一个跪坐在神兽背上的力士,力拔山兮气盖世,单手就把山峰托举起来。
但博山炉最关键的装置,却不是那些吸引眼球的部分,而恰恰是不易被看见的部分——用来透烟的微小孔隙。当炉腹里的香料被点燃,就会有烟岚从那些小孔里穿出,游荡在山峦之间,那烟岚的造型,都可以被小孔所控制,条条缕缕,与仙山的梦幻效果刚好相配。
总之,这是一种精密到极致、同时美到极致的日常生活器具,体现了那个时代的工艺成就,也体现出那时的贵族对物质生活的苛求。几百年后,一位被称为“诗仙”的大唐诗人还在一首乐府诗里,表达了他对这一神奇的视觉效果的痴迷:
博山炉中沉香火,
双烟一气凌紫霞。{8}
四
博山炉的发明,让香料与香炉配合默契,各得其所。一方面,博山炉无疑为香料提供了最佳的容身之所,因为它不仅能够把固体的香料转化为袅袅轻烟,而且对那香气的来源给出了合理的(或者说,是艺术化的)解释——那股幽香,其实并不是从香炉里发出来的,而是是从仙境里发出的。
反过来,那股神秘而持久的幽香,也强化了博山炉的仙境形象,使仙境不仅有形象(像李少君描述的那样),而且有气味。那奇幻迷离的香气,正是对仙境的最佳注解。我想起有一次去温州,与盲人歌手周云蓬说到西藏,他说,他具有根据气味来分辨地点的功力,因为不同的空间,完全可以用不同的气味来描述。比如有人把他空降在拉萨,空气中弥漫的藏香的味道,就会告诉他这是在哪里,因为那股特殊的香气,是这座城市辨识度最高的标志之一。对此,我深有同感——我相信,拉萨城的藏香味道,是从城市的体内散发出来的,而不是外加于它的,它是城市灵魂的一部分,只有那样的芳香,能够体现拉萨卓尔不凡的气质。
博山炉的造型后来有了变化,比如到南北朝时代,就已经摒弃了仙山的形象,开始和佛教中的莲花造型结合在一起——比如故宫博物院藏的一件绿釉莲瓣蟠龙博山炉,时代断为隋代,炉盖上传统的山峰已经演变为联珠纹沿边的钿式花瓣——但那缕香气,依旧是有出处的——它来自佛的世界(莲花象征佛界),就像它来自仙境一样具体。
那时的中国人,不像今天这样敷衍,造出的日用品都那么丑陋、孤立、冷漠,赤裸裸地服从于实用,所有对世界的想象、激情都被过滤掉了。那时的人对世界所知甚少,这从反向上激发了他们对世界的想象。我甚至觉得,科学与艺术有时是呈反比的,对世界越明白,想象力就越少,艺术创造力就越是低下。比如登月时代来临之后,那枚曾经照亮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月亮不幸被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荒芜的月球所取代,“春江花月夜”的美妙意境至此荡然无存。对神仙世界的向往,的确透射出古人的无知,却也激发了他们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博山炉也因此开启了中国艺术的新模式,即:
“汉代人开始给抽象的设计赋予具体的文学含义。”{9}
绿釉莲瓣蟠龙博山炉 (故宫博物院藏)
五
把皇帝作为自己忽悠的对象,在中国忽悠史上,汉朝方士的地位应当是首屈一指。他们胆子大,风险也大,因为皇帝,不会总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弱智。
比如汉武帝,有时也会纳闷:既然这些他们都登上过仙山,遇见过仙人,为什么自己跟着他们东奔西走,结果连仙人的一根汗毛都没看见?
李少君只好解释说,这要看缘分,脾气不对的仙人肯定隐而不见啊;后来的方士栾大也说,是秘方用尽了,所以没有应验啊。所幸李少君死得早,还没有来得及露出破绽。后面那几位就不那么幸运了,他们不仅露出了破绽,而且露出了破腚,被汉武帝打得皮开肉绽,甚至命人取下了他们(比如少翁、栾大)的脑壳,借此掩盖自己的脑残。
一生从胜利走向胜利的汉武帝,在寻找仙山的道路上,碰了一脑袋包,究其原因,是他把艺术的世界当成了真实的世界,混淆了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最终,他还是醒悟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大臣们说:“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说完这话的第三年,汉武帝就永垂不朽了。在临死前敢于否定自己,或许正是汉武帝的非凡之处。
汉武帝被整得很惨,中国艺术却受了大益。历史中常见意外,由此可见一斑。因此,我经常对康德的历史合目的论心存怀疑,在康老爷子看来,历史是遵循趋利避害的原则,有理性地发展的。但在卑微的我看来,历史更多是没有理性的,时常会抽疯,比如一生英明的汉武帝,却培植了一大批摇唇鼓舌的大忽悠,而那些大忽悠并没有让汉武帝心满意足,却给中国造型艺术加了一把推力。此前的中国艺术史中,只有战国时的屈原在《离骚》中对仙山进行过描述,但那也只是文学形象,而非视觉形象。只有在汉代,创造出博山炉这一独特的视觉形象。它固然汲取了前代文化中的装饰艺术成就,包括在东周时期发展到极致的富有动感的盘旋曲线纹饰,但它更“为仙山的表现奠定了基本的图像志基础”,博山炉的传统自此从未断流,一直延续到晋唐五代、宋元明清,材质也由青铜,拓展到瓷器上,发展成一个庞大的艺术家族,蔚为大观,甚至于旁敲侧击影响到其他艺术门类。比如中国山水绘画,就是从仙山的形象中脱胎而出的,这才有了一代代画家笔下的云卷云舒、山高水长,山水画也几乎成了中国艺术中最为典型的艺术形式。对此,汉朝人一定是没有想到的。这充分证明了历史有时不那么听话,它就像人的命运一样,有时也会拐弯,不太好规划,也很难未卜先知。
从这个意义上说,忽悠有时也能成为历史发展的动力。为此,整个中国艺术界,都不妨对李少君这个大忽悠脱帽致敬。
注释:
{1}详见拙著《盛世的疼痛——中国历史中的蝴蝶效应》中《汉匈之战》一文,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
{2} “此器齐桓公十年陈于柏寝。”见司马迁:《史记》,第31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3} “以少君为神,数百岁人也。”见司马迁:《史记》,第31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
{4} [美]巫鸿:《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第22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5} 参见[美]巫鸿:《时空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编二集》,第13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6} 扬之水:《香识》,第3页,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
{7} 孙机:《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第360—361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
{8} 李白:《杨叛儿》,见《李太白全集》,上册,第198页,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
{9} 参见[美]巫鸿:《时空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编二集》,第13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