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员》受难主题的文化解读
2016-05-14冷雪辉
冷雪辉
摘 要: 犹太裔美国作家马拉穆德是一位东欧犹太移民后裔,虽然其作品题材和创作手法千变万化,但大多反映出马拉穆德对于处于美国背景下的犹太民族文化遗产的维护和对于犹太民族未来的深刻思考和关心。本文选择了马拉穆德发表于1957年的代表作品《店员》作为研究对象,运用人物分析的方法,结合东欧犹太移民的史料和犹太文化研究,探索作品中的受难主题。
关键词: 伯纳德·马拉穆德 东欧犹太移民 莫里斯 受难
伯纳德·马拉穆德(Bernard Malamud,1914年—1986年)是一名杰出的美国犹太作家,他的第二部小说《店员》(The Assistant,1957)获得美国文艺学院颁发的罗森塔尔奖,被广大读者和评论界认为是其最具犹太代表性的作品。作品主人公莫里斯·博伯是一名东欧犹太移民,来到美国,虽然勤劳工作但依然穷困潦倒。他并不是一名精明的生意人,他诚实、善良、勤劳、坚韧,他就像是犹太道德的化身。在物质崇拜,金钱至上的环境中,莫里斯所坚持的道德信仰显得格格不入。独特的犹太民族身份让他成为被歧视与攻击的对象。同行的排挤、同胞的出卖使得他不仅遭受到经济的蚕食,也遭遇到文化同化所带来的信仰危机。莫里斯的苦难经历或许具有一定的文学性扩大,但同时也体现出许多其他东欧犹太移民初到美国时的艰难与困苦的共性。马拉穆德借由莫里斯之口指出这一共性——“他们受苦,因为他们是犹太人”。(马拉穆德,150)
一、东欧犹太移民写作背景
伯纳德·马拉穆德的父母原是犹太裔俄国人。二十世纪初,他们随着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犹太移民潮来到纽约市,在当地两大犹太人聚居区之一的布鲁克林区开办了一个小杂货店勉强维持生计。马拉穆德在这个杂货店里度过了童年时光,见证了东欧犹太移民在美国融入美国社会过程中的艰难困苦。童年时代的经历后来成为其代表作《店员》的故事背景。
故事地点设定于布鲁克林区中的一个犹太人与非犹太人杂居的工人阶级社区,故事的时间设定在美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萧条之后的经济衰退时期。主人公莫里斯是位年届花甲的犹太移民,在布鲁克林区里开办了一个小杂货店,惨淡经营二十年,生活依然拮据。这样的故事背景和马拉穆德儿时的生活背景十分相似,也和相当一部分的东欧犹太移民的生活背景相似。绝大多数东欧犹太移民定居于美国东北部和中西部的城市中,诸如纽约、芝加哥、费城、波士顿,其中有70%住在纽约市。(李爱慧,33)其中近一半的移民居住在纽约的布朗克斯和布鲁克林两个区。大部分人从事两种行业,即服装业和零售业,其中作为小本经商传统延续的零售业是仅次于服装业的第二大产业。犹太民族是善于经商的民族。1900年,纽约市大约有1/3的东欧犹太移民经商,从零食店主、到手推车小贩和挨门叫卖的小贩,各色不等。(李爱慧,71)作者将故事地点设定在了一个典型的东欧犹太移民聚居区,又将主人公的职业设定为东欧犹太移民所从事的典型行业,从而塑造了一个典型的东欧犹太移民的人物形象。
由此可见,《店员》的故事背景源自东欧犹太移民的真实生活,同时也反映了大部分东欧犹太移民的生活背景,既体现了移民个体在美国社会生活中挣扎求存的个性又反映了整个东欧犹太移民群体艰难地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共性。
二、为“善”受难体现精神的升华
苦难是犹太民族的文化标签,虽非其独有,但具有其特殊的意义。无辜受难的原型可以追溯到《圣经》旧约中。《约伯记》是其中的一卷,它记载了关于义人约伯受苦的故事。这个故事流传甚广,揭示出义人受苦的原因及意义。约伯是一位完全正直且敬畏神的虔诚信徒,他不仅自己恪守上帝教义,而且令家人远离恶行,因此,他受到上帝的庇佑。在一次撒旦的挑衅中,上帝开始了对于约伯的试练。撒旦先后降灾于约伯的牲口、仆人甚至是孩子,企图证明约伯对于上帝的敬畏仅仅源自于上帝的赐福和庇佑,失去财产和亲人必然会使约伯背弃上帝。然而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未使约伯亵渎上帝,他依然虔诚地认为上帝有权收回他的赐予。最后,撒旦降灾于约伯本人,使其遭受七日难以忍受的疼痛而身上长满毒疮。因为撒旦认为,人为挽救自己的性命可以放弃一切。三位友人闻讯后赶来帮助,他们肆意揣测上帝的意图并劝约伯向上帝忏悔罪孽或是请求上帝庇护,而约伯相信上帝的智慧非个人可以揣测,他坚称自己无罪,祈求上帝赐予死亡的平静。在故事的最后,上帝旋风中对约伯指点迷津,并赐福给约伯比先前更多。约伯为上帝的教义而受难,即使遭受痛苦的煎熬也依然虔诚信奉上帝,并未因个人财富或苦难而背离信仰。他接受上帝赐予的一切,无论是福是祸。约伯的受难源自上帝与撒旦的赌约,对于苦难的承受体现出对上帝的虔诚信仰。
莫里斯的受难与约伯大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遭受苦难磨炼之人。但约伯的苦难来自于上帝的试炼,而莫里斯的苦难来自于生活的折磨。他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而杂货店的生意依然每况愈下;惨淡的生意使得莫里斯还要依靠女儿外出打工来挣钱养家;全家住在破旧的老房子里,莫里斯多次想将老旧的店面重新装修却苦于没有一分闲钱;为了进一步增加收入,莫里斯甚至让全家腾出了一间空屋出租以赚取少得可怜的租金;即便莫里斯想尽了办法扩大收入,他依然没有办法让家人过上温饱的生活,甚至没办法凑齐女儿海伦上大学的学费。然而贫困不是唯一的折磨。年幼的儿子不堪疾病的折磨而离开人世,爱子的去世使得莫里斯遭受到极大的精神打击;为挽救濒临破产杂货店莫里斯外出打工,却遭到老板的陷害而被解雇。长年的劳累和贫困及精神的折磨使得莫里斯一病不起,在一场风寒中离开了人世。莫里斯的苦难伴随其漫长的一生,而与约伯不同的是他并未受到上帝的庇佑而收回所失去的一切。
约伯与莫里斯具有相同的道德品质:正直善良,勤劳坚韧,宽厚仁慈,恪守犹太道德法律并且远离一切恶行。但是他们受难的主题却不同。约伯为上帝受难,而莫里斯是为犹太道德精神,为他人而受难。莫里斯是一名生意人,但他却将道德置于利润之前,甚至不惜损害杂货店的收益。在莫里斯看来,他人的幸福是比金钱和生意更重要的事。为了归还顾客遗忘在柜台上的零钱会追过两条街;让还不上欠款的女人继续赊账买食品;他会坚持每天六点起床营业,只为了让一个波兰女人买得到面包;还在得知弗兰克就是抢匪杂货店的劫匪之一后仍让他留在杂货店里工作并想引导他走上正途;在本可以将杂货店转卖的时候,莫里斯却告诉买主真实的经营情况,因为买主和他一样是为贫穷的移民;杂货店面临倒闭之时,他轻信了怂恿者的话,企图烧毁自己的杂货店以骗取保险赔偿金。这样的行为给莫里斯造成极大的精神痛苦,因为这样恶劣的欺诈手法违背了他作为一个犹太人的处事道德,使得莫里斯在行事之前处于强烈的思想斗争之中,最终纵火不成反而烧伤了自己。莫里斯坚信“善”的理念,恪守犹太律法《托拉》的教义。他认为成为犹太人的核心价值不是取决于上教堂,休息日不工作,不吃猪肉或者戴小黑帽等形式,而是取决于是否恪守犹太法律的核心——“善”的理念。莫里斯曾告诉弗兰克遵守犹太律法就是要“做善事,要诚实,要善良”。(马拉穆德,150)“十诫”作为犹太律法的基础,告诫人们要趋善避恶,而《托拉》律法书中也倡导惩恶扬善的观念。在《创世纪》中,上帝告诫亚伯拉罕要行公义。在《出埃及记》和《利未记》中,数十条法令体现对恶行的惩处以维护社会公正和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与仁慈,教导人们应爱人如己。马拉穆德将莫里斯塑造为犹太精神的化身,他勤劳、善良、仁慈、宽容、诚实,有高度的道德责任感。与约伯不同的是莫里斯受难是为善念、为信仰和为他人,这使得受难的理念更具有人文关怀也更加人性化。苦难成了道德的试练,使得人们在经受苦难的过程中获得更高的道德境界,体现出精神的升华。
三、文化的冲突与认同
犹太民族是苦难的民族,长期受到歧视与误读。16至18世纪欧洲各国反犹主义浪潮此起彼伏,许多犹太人开始流亡到美洲和非洲地区。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超过六百万犹太人死于纳粹的迫害,无数犹太人流离失所。由于欧洲基督教的影响,犹太人被视为“背叛上帝耶稣的人”,随着犹太小贩和店主到美国乡村地区兜售商品,犹太移民又被笼罩了一层贪婪和欺骗的外衣,凸显出了“夏洛克”这一传统的形象。(李爱慧,51)在作品中,莫里斯的小店遭到抢劫也是因为他的犹太身份。策划此次抢劫的劫匪沃德就明确表示抢劫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是一家犹太人经营的杂货店。莫里斯的杂货店周围有德国人新开的高级杂货店,有卡普一家开的酒馆,还有帕尔一家开设的糖果店,每家店面都比这间老旧的杂货店更高级更豪华,沃德却独独挑选了莫里斯残破的小店。其中一个原因是其出于安全考虑,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对于犹太人的仇视。在实施抢劫的过程中,沃德对莫里斯殴打和辱骂,称莫里斯是个犹太骗子,甚至辱骂所有的犹太人都是恶人。沃德的洗劫对于莫里斯来说不仅造成了钱财的损失,更造成了人格的羞辱。莫里斯对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他痛恨自己的坏运气,痛恨自己一无所成,但他坚持自己的犹太身份,遵守犹太教义。
犹太民族的民族文化与主流文化的冲突使得犹太人在物质化的美国社会奋斗的道路上困难重重。美国物质文化崇尚对金钱的追求和物欲的满足,一些人在追求“美国梦”的过程中形成了拜金主义及个人主义,他们以个人物质的成功为最高目标从而沦为物欲的傀儡。这样的文化内涵与崇尚“诚实,自律,爱人如己”的犹太精神是相悖的。作品中莫里斯和周围的犹太人及非犹太人发生了各种冲突,这样的冲突体现出莫里斯所坚持的犹太精神和美国物质文化的冲突。卡普是莫里斯的犹太同胞,在主流文化的影响下产生了异化,他背离了自己的犹太精神,对于莫里斯也丝毫没有怜悯之心。他眼见莫里斯杂货店的生意清淡,但还是罔顾莫里斯的请求坚决地将旁边的店面租给施密茨做杂货生意,使得莫里斯的小店生意在激烈的竞争中一落千丈,莫里斯不得不关闭了杂货店去工厂打工,最后在一场风寒中离开了人世。在卡普的眼中,犹太精神和同胞情谊在金钱财富和物质享受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由此可见,卡普在美国物质文化的侵袭下已经转变为一名实实在在的物质主义和拜金主义者的典型代表,为了获取最大的物质享受可以不择手段不顾道义地侵害他人利益,而莫里斯则成了这种文化的牺牲品。
主流文化和亚文化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这种文化的冲突和碰撞导致了莫里斯一生的苦难,然而对于苦难的接受和忍耐使得莫里斯获得了认同。莫里斯一生遵循犹太道德和犹太律法,尽管受到不公的对待,遭遇无数苦难,但他仍然坚持、忍耐同时抱有希望。在莫里斯的葬礼上,他最终得到内心所期待的认可。拉比评价莫里斯是一名真正的犹太人,因为他恪守作为一名犹太人的心,恪守上帝在西奈山上赐给摩西并让他传递给他人的法律,他历经苦难,却怀抱希望。莫里斯的人生终止于一场风寒,但是他的生命却在意大利人弗兰克的身上得到延续。弗兰克曾经向莫里斯倾诉自己的疑惑,他不明白什么是犹太人及为何犹太人遭受巨大的苦难。莫里斯向他指出只要遵循犹太教的道德精神就是犹太人,而苦难并非犹太人所独有,人人都会遭遇苦难,为“善”而受难、为他人受难,人人都是犹太人。受到莫里斯的引导,弗兰克逐渐理解了苦难的意义,开始为自己赎罪。他帮助莫里斯的遗孀支撑起杂货店;用打工的收入资助莫里斯的女儿上大学;面对贫困的欠债人他不仅没有催还债务反而从家中拿钱为其孩子购买食物。弗兰克仿佛变成了另一个莫里斯,他继承了莫里斯的“善”的理念,主动接受苦难的磨炼,为他人而受难。最后,弗兰克接受了割礼,成为一名真正的犹太人。透过弗兰克对于犹太身份的认同马拉默德将受难的理念推及全人类的范围,打破了文化的隔阂,使得犹太人与非犹太人的界限变得模糊,为二战后迷茫的犹太人民指出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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