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
2016-05-14温文锦
温文锦
夏末秋初的季节,头发总是无端端变得韧软。睡觉时爱缭缠在皙白的脖子上,醒来时便觉着痒痒的,从镜子上看,像极了弯蜷小兽的尾巴。
我打了盆温水,用篦子细细梳着头发,及腰的头发垂落在脸盆里盘成圈儿,随水轻轻晃动。
头发垂及腰际的夏天尾声,这究竟是第几个了呢?从十一二岁开始,我的头发就一直在腰部、臀部的地方晃动,天气热的时候,也仅只是把长发编成辫子,挽在胸前而已。姆妈说,阿贞的头发,最像婆太了。
婆太是在墙上镜框里笑得很古老的那个人,但她的头发绾在脑后,根本就瞧不见。能看得清楚的,就只是除了头发哪里都同我不相像的眉眼和脖颈罢了。所以,每当姆妈那样说时,我总疑心我这一拢黑发不过是婆太的遗物而已,除了这个,素贞我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
玉莹便不一样,玉莹一副细眉细眼的样子,最讨姆妈欢心。虽说我和玉莹都不是姆妈亲生的孩子,可玉莹那副眉眼,真真得了婆太和姆妈真传。说话做事,眉眼一展,便是不得了的亲切。
好像掉了不少头发。我边梳边拈走漂浮在水盆上的落发。头发无声掉落的时候,像落叶似的,非得叹着气从水泥地上捡走,才行。从前有玉莹,现在,捡头发的那人,除了自己,还是自己。
把头浸入温度刚刚好的水中,轻轻揉搓着涂了茶枯的头发,等所有的头发漂浮在水中,脑袋倒立着的时候,才觉着一种如梦似幻的晕眩感。
汉文第一次向我介绍他的名字时,用了郑重其事的说法,“我叫许汉文,是你曾经的牙医。”
在街角那家拉面馆,我正埋头吃着酱油拉面,他这么一说差点害得我被热汤烫着。抬眼看着浓眉大眼的他,怎么也难以理解,三个多月前,我还曾经张大嘴巴,让眼前这个男人拿着镊子和小圆镜在我口腔里探头探脑来着。
“是……许医生?”
“牙齿还好吗?”
“已经好啦,多谢关心。”
许医生在我面前坐下来,没有走的意思。
“辣油豆腐、芥末味木耳和鳗鱼饭一份。”
他的声音很沉稳,我竭力将这声音和三个月前埋在白色口罩里的中年男子联系起来。由于当时牙齿过痛,以及拔牙之后的麻醉与虚空,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原来您,这么年轻呀。”
“是吗。”
许医生的表情很平静,虽说短发看上去很随意,身上的白衬衣却熨烫得整齐挺括,双手得体地合拢胸前,手畔齐整地摆放着一部黑色诺基亚和一串钥匙。这双手,就是不久前给我用力拔牙用过的那双手呀。我暗暗地想着。
“能记得这么多患者,真了不起。”
“可能是因为你的牙齿比较特别吧。”许医生的样子,一丝开玩笑的感觉也没有。
“是吗。说起来,我根本连自己的牙齿究竟长什么样,都无法完全了解呢。”
“人,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说的也是啊。”
在等待上菜的功夫,许医生和我一言一语地聊着,我向他请教了一些有关牙齿保健的知识,不知不觉地,我的拉面也吃完了。买了单,付了款,走出店门后,忽然觉着蜷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悸然与不舍。真了不起啊,这种感觉,大概是人的感觉吧?回去的路上,我默默地想着。
后来,汉文与我恋爱了。恋爱是好事,人都这么说。我也是隐隐这么觉着的,可是,当有一天我在电话里告诉玉莹我恋爱的事,她大吃了一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呢?”
我觉着玉莹的惊惶很有意思,没恋爱前,想到和男人接触这样的事,自己也觉得怪忐忑的。可能汉文不一样吧。到汉文家里去时,第一眼就被他摆在抽屉柜上的多肉植物迷住了。
“这叶子胖胖的,叫什么?”
“叫熊童子。”
“是熊童子啊。”
“是啊。”
汉文伺弄这些植物,就如同伺弄女人们的牙齿一样吧。虽然这样想,可我却并没有把话说出来。果然,除了抽屉柜上的熊童子,厨房的冰箱顶上,浴室的浴缸旁边,都摆上了叶子胖胖的家伙。
第一次做爱后,汉文从床头柜的盒子里拿出一枚牙齿,“这个,是你的。自从替你拔牙后,就一直保留下来了。”
我细细观看停留在汉文宽大手心的牙齿,觉着它很陌生。这枚伴随我身体二十多年的智齿,一旦拔出来,成了孤立的存在,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情感和智慧,看上去很可怜。
我不禁哭了。
为了安慰我,汉文和我又再做了一次。停下来的时候,我问汉文,如果一直遇不到她,这个牙齿的女主人,你会将它怎么样呢?
汉文想了想,可能会照着这个模子,做出几个一模一样的牙齿来,有机会的话,再把它镶上。
啊,骗人。
许汉文就是这么一个样儿的人。我把洗干净的头发用蓝花纹的大毛巾包起来,细细揉干。带着湿意的长发从脖颈一直贴到后腰,耳根处还是凉丝丝的。从镜子里看,披洒下来的黑发因为水意黏连着身子,怪怪的。
我赶紧拿起吹风筒对着头发层层荡荡地吹着,发丝飘扬起来,有干茶枯的味道。
昨天晚上汉文来过电话,让我拾掇了替换衣裳,一起到附近小镇的温泉旅馆过周末。我很高兴,因为汉文是个严肃的人,让人觉着他几乎没什么恋爱天赋,能说出一起去泡温泉的提议,真是太好了。
我选了件有扣搭的深白色绣珠上衣,白色牛仔裤,摺好塞进旅行袋,想了想,又添上一件薄薄的皮肤风衣,再把泡温泉的泳衣、换洗内衣和毛巾等也一并收入袋中。在郊外,夜里容易生凉,不晓得汉文有没有把防风外套带上呢。
一年前,当我决定来B市打工的时候,姆妈有些担心,拼命劝阻,说什么蛇到了人多的地方,很危险之类的,不如就在乡下好好地呆着。可是,就算是蛇,在人的容器里安之若素地过活,不也和其他人类一样吗。直到现在的话,我也能把自己照料得很好,而且,还认识了汉文这样的男人。
换上百合领口的浅绿上衣,我对着镜子再次确认了一番自己的容貌,套上小皮靴,出门了。
到达高铁站西的时候,汉文正坐在候车室的咖啡厅里,边看报纸边喝咖啡。隔着落地玻璃远远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走进去。
“汉文。”我在他面前坐下来。
汉文从报纸里抬头看了我一眼,“吃早饭了吗?”
“嗯。”
“那给你来一份热可可吧。”
“嗯。”
汉文知道我不太喝咖啡,每次他喝咖啡,我总点可可陪他。
时间是九点刚过。喝了口可可,我歪着脑袋盯看正在读报的汉文,觉着他不说话时,眉心好像黏着什么似的,比平常人要严肃很多倍。
站内广播响起了“猎鸟”号的上车时间,我一手捏着汉文方才塞给我的车票,一手攥着替我背着包的汉文的胳膊,跟在他身后进了检票口。熙熙攘攘的人味儿里,觉着汉文的胳膊肘很粗实,怎么也攥不紧。
在车厢中部找到座位,汉文把旅行袋塞进座位上方的行李架,然后让我坐进了靠窗的位置。汉文没带什么行李,只随身挎包里塞了两件换洗衣物,他把刚才的报纸挟带进来,落座后又继续翻看着。我望了望车窗外另一条轨道上停滞的,一动不动的列车,人们从车上往返上下,一进到车里,方才车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就好像同我们阻隔开来,变成安静的世界。
看了一会儿风景,我又转过头来看汉文。当他的目光被文章吸引时,眉心就像黏着一只透明的小虫子,既飞不走,又掉不下了。
“看什么呢?”
“看看报的你呀。”
“给你念个文章吧。”
“嗯。”
“美国数十牛仔持枪攻占联邦机构大楼。一伙持枪的美国牧场主1月2日占据了俄勒冈州一处动物保护区的总部大楼,以抗议联邦政府对当地一对牧场主父子的法律处罚。”汉文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据《俄勒冈人》报道,当天早些时候,数百名示威者在俄勒冈州伯恩斯镇举行集会,声援刚被治罪的当地牧场主德怀特·哈蒙德及其儿子史蒂文……”
汉文像这样,有声有色地念着,我的目光随同他的话音追随着报纸上那段文字,倾听得很入迷。
列车缓缓启动时,感觉身体微微前倾了一下。“没有发车铃啊。”我说。“高速列车没有发车铃的。”汉文停下来,答道。就这样,整个车厢忽然变得飞快起来,一瞬间抛开了车外静止的一切。在这个飞快的世界里,汉文又为我轻声念起了下一段新闻。
在我五岁的时候,不喜欢见人。每当家里有人来,我就静静地化为蛇形,缠绕在房梁。人身上有股浓重的味儿,隔着院子,老远就闻得到。姆妈招呼客人,我躲在房梁后远远地窥视他们。人很奇怪,总是笑。我们蛇,是不笑的。但姆妈说,那是客人,总归是笑脸相待的。“笑的话,人就会对你好。”姆妈这句话,我记了很久。
后来上了学,我就对人笑。但笑起来怪怪的,表情都不对,同学们反而更不爱理我了。玉莹好,玉莹也是蛇,但她笑起来就是很像人。
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仍不肯定要不要做人,只缠在房梁上静静看着人。
记得有一回,是小学三年级,放学时忽然下起很大的雨,电闪雷鸣的。雨那么大,回不了家。和很多同学一样,我和玉莹一起挤在教学楼的廊檐下等家长来接。可是那时,所有的学生都被接走了,空寂寂的教学楼里只剩下我和玉莹,湍急的雨水涌到台阶边上,浪花一样。
我对玉莹说,“可能村里被水淹了,姆妈没法子来接我们了。”
“可能姆妈被困着,正用木筏子在水里漂呢。”
“可能雨太大,家里的床啊,柜子啊,漂起来了。姆妈和邻居们一起舀着水,舀着水。”
姆妈终于还是来了。在近乎铅白色的暴雨中,撑着黑伞,拿着蓝伞的她看起来渺小得很不真切。
“那是姆妈啊,姆妈来了。”玉莹说。
“我知道了。”说完这句,我就化为蛇从水中静静地游走了。
姆妈知道我脾气古怪,仍是对我好。我不爱笑,不爱做人,也惯着我,由得我。好像是十一二岁起,头发长得很长了,月例初潮之时,性子才有所改变的。至于为什么,连自己都很难搞得明白。
“汉文,到了。”我伸手摇了摇搭在我肩头睡着的汉文。念报纸累了,汉文声音就渐渐低下去,睡着时还兀自喃喃自语地咕哝着什么,很不想偷懒的样子。
“啊。到了。”
“汉文,快看。”
睁开眼的汉文,看到的是车窗外一棵又一棵缀满红花的刺桐树。
“嘻嘻。”样子惊讶的汉文,又变回我熟悉的那个人啦。
“温泉那里也可以自己做饭,不必太拘束。”坐在出租车上,汉文对我说。
下了车,汉文把温泉旅店指给我看。在阡陌相交的原野里,有一栋老式民舍风格的旅店。砖瓦结构的民舍有二楼高,铺着鹅卵石的门庭旁边,有一排淡紫与粉红交错的凤仙花。
我小心翼翼地绕过凤仙花,跟在推开沉重的玻璃木门后的汉文,走进了店里。
一个穿着灰色对襟衬衫的女人守在柜台后头。店内光线有些暗沉,颜色鲜艳的招财猫在柜台上不断地摇曳着猫爪。
“慧姨娘好。”
“哎,是汉文。”
“素贞,这是慧姨娘。”
“慧姨娘,这是素贞。”
慧姨娘低头行了一礼,我也赶紧回礼。眼角停留着柳叶一般细纹的慧姨娘,眉眼的上半部看着和汉文很像。
“这个时候来,吃芦笋火锅最好了。”慧姨娘从里屋取出两套白色浴衣,如抱猫仔般抱在胸前,从柜台抽屉拎上钥匙,“房间准备好了,走吧。”
“像是老电影里常出现的旅店呢。”我附在汉文耳畔悄声说。
“是么。你喜欢就好。”汉文回答。
跟着慧姨娘走在走廊,不知为什么,她的背影让我想起秋日的玉兰树影。“下面一排是浴室。后面有山,山下有大的温泉池,还有泡脚池。泡脚池的水里有红花啊,生姜等中药,很适合这个天气浸泡。”慧姨娘不断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话音让这条老式廊檐变深了许多。
“木槿还开着哪。”出了走廊,我一下子看见庭院里粉白粉紫的木槿花。
“这里是温泉,温度自然要高一些。”
我赞叹着,汉文轻扬起嘴角,眼里好像映着木槿的阴翳。
“好舒服啊。汉文,你说呢?”
“他啊,小时候在这里住惯了的。哪个旮旯角有什么好玩的,他最晓得了。”
真的吗,我转头看着他。汉文只温和地看着我,不知是否眼里映着木槿树的缘故,眼眸子更深黑了。
房间面山,山下有一池水,似是温泉流出后形成的小湖泊。慧姨娘离去后,汉文打开窗户,一股夹着淡淡水汽的空气充盈了整个房间。我站在窗边看水,觉得那水的颜色像什么时候见过,又说不清。
“是汉文小时候住的地方哪。”
“过去这里是个小山村”,汉文说着,拢了拢我额边的细发,“我小时候,每到夏天温泉淡季的时候,才能去上学。这里的孩子,总是要放秋假的。天一凉,客人们就多了。”
“汉文,从小是个勤劳的孩子啊。”
“还好。”
汉文与我,站在窗前,齐齐地望着池塘。池塘的水的味道很是舒服,不多久,汉文将我拥入怀中,我们在铺着干爽的白色床单的床上躺下来,想要做点什么,在此之前却不言不语,静静地感受着房里时时荡漾着的温泉的水汽。
在陌生的有温泉味道的枕头上醒来,身畔的汉文仍睡得死死的。熟睡的汉文不像平时那么严肃,有点像动物,令我更感觉亲近。蛇是不睡的,蛇总在冬天才睡。因此和汉文睡在一起,我总是有很多时间偷偷看他。我会静静地数着他的鼾声,一声,两声,三声,无数声。数得累了,便化为蛇形,窜上梳妆台,衣柜,又慢慢游下来,盘踞在汉文的枕畔。
记得小时候,我常和玉莹玩装睡的游戏。我们缠在一起,互相打结,纠结得累了,便各自选一棵树盘缠在树干上假装睡觉,看谁先抓住身边的小鸟。因为我皮肤白,不管睡得多么好,小鸟不来,也总是输。
我伸出分叉的舌头轻触汉文的鼻尖,接着是睫毛。短而疏离的睫毛触上去涩涩的,汉文揉了揉眼皮,转过身去又睡了。
汉文醒来时我仍在看他。我总能在汉文恢复意识之前回复人形,从蛇过渡到人的形态有点儿慢,然而不打紧,和汉文在一起久了,我总归察觉得出他即将转醒的那一刻。
或许,这是蛇的直觉罢。
“几点了?”
“快五点了。”
“漫长的午觉呵。”
“嗯。”我给汉文披上外套,倒上茶水,汉文喝着,问我想不想到后山走走。
穿过后门一排样式很像蘑菇的老式温泉屋,我们来到山脚。一处氤氲着白雾的温泉池里,隐隐听得到几人说话的声音。我跟着汉文在山中转了一圈。说是山,实际上是个很小的山丘,矢车菊啊,风信子什么的开得很烂漫。
晚饭是和姨夫、慧姨娘一起吃的。姨夫和姨娘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人,不过一个是阳面,一个是阴面,连吃起饭来,举止也是对称的。我注视着姨夫、姨娘吃饭的样子,心想自己同汉文什么时候也能如这对夫妇般,便好了。
“素贞,多吃些。”慧姨娘从芦笋火锅里给我捞了好多卤煮豆腐,堆得满满的,“这些,自己家做的,好好吃。”
我表示感谢,放下筷子给姨夫、姨娘和汉文倒了酒,自己先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喝着酒,空气中飘来温泉混着木槿花的味道,火锅里仍冒着热气,我感到自己身上软软的暖烘烘的,心里默念着,千万不要变成蛇,不要变成蛇。
可能是我心里的声音太大,慧姨娘抬头望了我一眼,“不舒服吗,素贞?”
我摇着头,但觉着身体异常疲累,体内好像有什么部位开始松动,卸滑,一丝丝不可控的愁哀涣漫上来,觉着自己对于人和人的肉体的把握失去了准头,心脏啦,四肢啦,眼耳鼻什么的逐渐地往蛇的形态上蜕变。
快要控制不住了。
汉文看出了我的不适,“素贞喝得有些过头,先回房里歇息吧。”
我点点头,汉文扶住我的手,起身送我回房。
“我一个人回去,就行了。”我不明白自己脸色究竟怎么回事,可能苍白得有些过头,见我这样执悟,汉文在门口站定,松了手,“小心些。好好睡一觉。”
虽然摆脱了蛇形态的束缚,蛇的世界仍时不时地困扰着我。我踉踉跄跄地扶着走廊前行,下午走过的走廊如今蜿蜒得惊人。热乎乎的戾气冲荡着太阳穴,我想起自己曾在最忧郁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变为蛇,如今可不能那样了。我缓慢地移动着步子,脚步重的要命,几乎让我想要滑行--如果可以滑动的话,再长的廊檐也不在话下。
白日里经过的蘑菇形温泉屋里透着光,有淡淡的烟气从上方的小气窗里散逸出来。我觉着更热了,温泉的逸暖不知不觉地应和着体内的燥热,自己的下腹渐渐露出灰白色的蛇尾来,并且越来越长,几乎让我无能为力。
我轻拍了拍其中一间温泉屋的木板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推开门,走了进去。一池氤氲着淡白色雾气的水多少舒荡了我的不适,几乎像是某种形而上的诱惑般,我褪去了绿衣衫,窄口短裙,丝袜,以及胸罩和内裤,钻入池中央,一任温热的泉水重重裹着我柔滑的肉体。
我始终仍是柔滑。汉文爱抚过的那种种感觉不甚清晰地袭上心头,保持人类的肉体,很难。我撩动池水,洗濯幻化出白鳞的蛇的肌肤。
为什么汉文不能够到我们蛇的世界来呢?在他手心的我的那枚牙齿,是真真切切不再化为蛇的一部分了吗?如果那样的话,只要死的时候保持人形就可以了。
不知为何,忽然冒出的念头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化为蛇形,安安静静地在池中滑动。温水中有人的味道,大概什么时候曾有人这屋泡过澡。现在的我,对人的味道很敏感。
在池中游了一会儿,酒劲方才渐渐从身上褪去。脸也好,胳膊也好,逐渐显露出人形的样子。尽管不是很稳定,但也开始回复了。
姆妈说,每一尾蛇,在人间都自有其对应的容貌。我也好,玉莹也好,为人为蛇,容貌都是固定了的,不是随心所欲想变哪个女人就变哪个女人的。对于这个,我倒未有什么计较,只是偶尔无端揣测,若是眼眉变化差池一毫厘,那个叫做汉文的男人,还会成为自己的恋人吗?
身子稍稍稳定过来,便听着传来推门的声响。接着,两个穿着浴袍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一个稍胖,另一个则又瘦又小。
糟了,我想,自己腹部下方还没有变回来呢。我望了望胸口下虚浮在水中的白色蛇体,不知何故觉着很惘然。
两个女人褪下浴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下了浴池。她们并未朝我这边望过一眼,只自顾自地聊着天。裹着浴袍脸色看起来疲惫的中年女人,身上皮肤倒是白得惊人。我将视线从她们身上移开,漠然地翻看自己浸在水中的掌心。
等她们走了我再走。可能是池水过热的缘故,我的下体怎么也无法配合意念,那地方始终是蛇。靠着池壁,我静静的发着呆。
“听说那女人甩了老公离家出走了,情夫是她的驾校教练。”
“现在怎么样了?”
“两礼拜前,钱花光了就回来了。”
“看是被骗光了吧。”
“鬼知道。她从前跋扈得很。前几天在楼下修甲店那里见到她,一副焉头样儿。”
“恶人自有恶人磨。”
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入耳畔,我只觉着晕沉。慢慢的,女人们的声音像紧箍咒似的牢牢搅和我的脑袋,我觉得身体几乎快要撑破了,恨不能马上化为蛇,窜上她们的身体,从头到脚紧紧地缠住,纠住,让那两个老女人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女人仍若无其事地说着话,边说边将热水往身上拍打,发出局促而尖细的笑声。这笑声令我的下体游移,颀长而柔滑的下体在水中游移,时而伸展,时而蜷曲,久久无法稳定自己。
两个女人又开始无边的漫笑,笑声不知为什么很招摇,我觉着很是无力抗御,从头到脚软弱得惊人,我想起几百年来自身对于人类世界的忍耐、痴缠和抗争,先前努力维持着的人的躯体垮了下来,褪为蛇形,沉沦到池底。
“啊,人呢?”
“那个女人不见了?!”
发现我不见了的女人们尖声叫嚷着连滚带爬冲出温泉屋,浮荡在水底深处的我,觉着那些呼喊声又渺远又虚妄,好似来自几百光年的外太空。
返回房间,汉文问我去了哪里。我说觉着闷,去了泡温泉。
“这样啊。”汉文抚了抚我湿漉漉的额发,嘱我当心着凉,好好把头发吹干。
不知为何,同汉文说话时我表情僵硬得很。我一边吹发,一边留意着身后的汉文。吹风筒发出的热风呼呼直响。接下来他没再说什么,只闻得到他抽烟的味道,听到他的叹息。
“素贞,今天你好像忽然瘦了。”
汉文站在我背后说道,吓了我一跳。
“这里的温泉,很能发汗啊。”从梳妆镜里,我打量自己。脸色纤白,颧骨毕现,突出的锁骨嶙嶙如山石,确实一下子瘦了许多。
汉文没有回答,只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不喜欢这里,对吗?”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人的肉体对我而言并不长久,不管在哪里,不管因为什么。但我觉着,我必须努力维系它,尽最大可能地与你在一起。”我很想这样对汉文说,但最后说出口的话却是,“喝了酒,发了些虚汗,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汉文注视了我好一会儿,不再言语,只轻将我拥入怀中。他的怀抱,滚烫得惊人。
第二天醒来后仍有些晕眩,坐在餐桌同大家一起用早餐时,觉着有些乏累,可食欲好得惊人。我举筷吃着慧姨娘准备的肉脯煎蛋,酥香藕夹,南瓜凉糕和海带拌芦笋丝,一口气喝了几碗番薯粥。
“吃得这么香,就太好了。”慧姨娘说,“昨天汉文还担心你呢。”
我眨了眨眼睛,有点茫然,“姨娘做的饭菜,很合素贞胃口。”
用过早餐,汉文与我沿着庭院的小径,往后山的方向慢慢散着步。才隔一日,粉红淡紫的木槿花好像更烂熳了些。
“这花,只开一日呢。”
“昨日所见的,全都谢了啊。”
“我不怎么留意这些,可自小日日见着,也是看分明了。”
“真可惜啊。”
汉文见我失落,也便不再提,我们穿过木槿花丛,来到山脚。冒着蒸汽的大温泉池,一大早好像没什么人。汉文拣了块有石阶的地方,我们并排着蹲坐下来。
“哎呀,是那女人。”昨日的胖女人和瘦女人忽然从石阶后面钻出来,胖女人一见我就失态地嚷了起来。
“她是怪物啊!”胖女人又说。
“什么?我不明白你们的意思。”我说。
“你居然说不明白。”瘦女人冲到我跟前,“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的?”
“现在狐媚的女人,可真可怕。”胖女人捏着鼻子,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连黑眼珠周围的眼白都要露了出来。
“对不起,你们认错人了。”汉文站起来,说道。
“我看哪,揪一揪这油黑水滑的发辫,才知道真假。”瘦女人冷笑着说。
我觉着胸口压抑得发闷,昨日与她们同浴的不适感又犯上心头,身上的蛇鳞隐隐倒竖,紧箍咒似的声音牢牢地搅和着我的脑袋,“哇”地一声,我把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我怀孕了。这是温泉旅行回来一个礼拜后发现的。怀孕这件事,我从来没想到过。姆妈问我经期来过了没有,我才慌里慌张地想起要买试纸测一测。
“啊。”我拿着试纸在浴室里尖声大叫,那一瞬间,身上的鳞片无端端脱落了好几片。
这让我想起一些往事。
当我还是一尾纯粹的蛇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做人。但是我的母亲,一条大蟒,却常常化作女人到山下游玩。有一天,一个男人跑到我们所住的地方大声地敲门,大叫着妈妈的小名。母亲嘶嘶地吐出信子,叫那人快走。
“妙娘,妙娘,你快回来吧。”
“你这没用的男人是不可能让我产出卵来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从没见过母亲那种凶神恶煞的样子,她狠狠地甩动着蛇尾,发出“咻咻咻”的声音,同时用人的语言说着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
很快地,自那以后,我们搬家了。母亲告诉我,之前她下山后一直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男人抛弃了老婆孩子,在城里购置了一所新屋,和母亲过着像模像样的夫妻生活。但不多久,母亲就发现这样的生活很无聊,男人固然温柔体贴,但也必须母亲时时刻刻维持人的模样才肯接受,再说,人的本性很顽固,不像蛇那样善变,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照着一种固定的模式进行,久了之后母亲就后悔了,想方设法地找出种种理由嫌弃那男人。
“你再也不和人来往了吗?”
“总之,人挺无聊的。”
记得母亲当时是这样回答的。那时我还小,既不了解母亲,也不了解人类,总觉着那个男的怪可怜的,但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自那以后,母亲和人类世界彻底告别,带着我和新出世的弟弟妹妹过着和其他蛇没什么两样的生活。
和男人,大概也是能产卵的吧?我有些不确切了。几百年前的往事一而再地浮上心头,让我觉着闷倦。
想着过去的种种,一直坐到傍晚时分。汉文下班回来,见我呆坐在暮色里,问我怎么了。
他“啪”地拧亮客厅的台灯,在电灯的光晕里,一下午朦朦胧胧想过的事情变得虚浮起来。
“素贞,你最近好像有些变了。”汉文抚摸着我的肩,“是不是因为身子不舒服?”
“唔,怀孕了。”茫然地说出这话,却连自己也都不认同话中的内容。
第二天,汉文带我去了医院。一个年纪很大的妇产科医生絮絮叨叨地问了我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量了血压,测了心率,最后说一切都很好。可是,我看她的样子,大概知晓我是蛇似的。
也许,作为蛇变成女人来怀孕产子的,我并不是头一个吧。
晚上,接到了玉莹的电话。玉莹兴致勃勃地说起迎接小外甥的事,“坐月子的话,就回乡下来,我和姆妈照料就好了。”
啊,难道我们不是蛇吗?我想说点什么辩驳,但一时间也无从谈起,只得由得她讲个没完。
说到生育,我的年龄也差不多到了,在这之前,我也从未产过卵。起初随着母亲在山中修炼的时候,我没想到自己会炼成人形。慢慢开始间歇性地变成人的样子,我觉着很奇怪。
“贞儿,不学点变成人的本事的话,遇到危险可就没办法了呀。因为人呀,是最自以为是的了,如果不幸在山上遇到捕蛇人或者农夫的话,可要马上变成人才行呀。特别是像你这样,要变成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呀。”
“但是,你不是说人挺无聊的吗?况且,我对人类也没有太大兴趣啊。”
“可是,人对我们蛇,是很有兴趣的呀。是人逼着我们变成人的,不这样的话,你觉得妈妈能活上五百岁吗?”
我有些不太明白,毕竟,和人打交道的经验我也几乎没有。母亲喋喋不休地讲了很长时间,我总算答应下来。
从医院回来,我搬到了汉文家。可能是怀孕的缘故,我时不时想变成蛇,缠绕天花的吊灯上也好,沿着窗沿四下游走也好,只有这样做,孕育的不适感才多少减轻一些。
汉文有空就带我到附近公园走一走,在公园里,汉文买了鸽食,买了鱼食,让我给鸽子喂食,给池子里的鲤鱼投食。汉文说,这里的鸽子和鲤鱼他已经喂了无数回了,现在由我来喂,多好。B市的秋天风很大,风一起鸽子就不约而同地往明晃晃的天空飞,风停了再落下来,风一起,再飞,风停,又落。
广场的鸽子不怎么吃我手中的鸽食。只远远地看着,偶有笨头笨脑的小鸽子过来啄几下,又走了。虽然长着人形,鸽子也察觉得到我的蛇性。这样想,我难免有些黯然,便将鸽食远远地洒了开去,落得满地都是。
公园一角有自动投币的电动车,投一块钱,就走一分钟。我选了叮当猫,汉文选了阿童木。电动车开动时,发出欢快的乐曲声,我的叮当猫和汉文的阿童木并驾齐驱,沿着栏杆一路前行。叮当猫停下来时,阿童木却仍然越走越远。坐在阿童木车里的汉文,远远看去,像个老人。我闭上眼,想象出汉文几十年后苍老的面容。隔了一会儿我又睁眼看,汉文还是那日在拉面店里见到的,满脸认真有着星星点点胡子渣的温和男子。
“素贞,我们去吃莲子汤吧。”说完,汉文拉着我,大步大步往公园旁边的甜点店走去。
这阵子我的食欲很怪,老想起从前在山上所吃的黏黏糊糊的山果子等东西。甜腻腻酸溜溜的莲子汤喝到嘴里,让我觉着窝心。
汉文知道了我是蛇。晨起呕吐后,满屋子都是蛇的味道。盥洗室,厨房,客厅以及卧室,潮骚的空气挥之不去。
我不知道汉文是何时知晓的,又是怎么想的,总之,他像往常一样温柔待我,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一天,我忍不住向他挑明了问道,你知道我是蛇吗?
“嗯。是呀。”汉文边看电视边回答。
“什么是呀,到底知不知道呢?”
“这个,素贞的话,没有很大关系吧。”
“是蛇也没有关系吗?”
“嗯,没关系的。”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跑进厨房,沏了普洱茶,给汉文端上来。喝着热气腾腾普洱茶的汉文,悠闲地看着综艺节目,还不时哈哈大笑,简直让人拿他没办法。
没过几天,汉文兴冲冲地抱回一把古琴,说是想让我弹给他听。
“你知道我会这个?”
“蛇的话,不都会弹琴吗?”汉文的表情很认真。
我想了想,叮叮咚咚地弹起了《平湖秋月》。可能是真的会吧,我原本就没怎么摸过琴,信手弹来,还真很像样。
汉文满足地笑了。
自从随手弹琴得到汉文的肯定后,我多少有些肆无忌惮起来。不再顾虑自己蛇的身份,虽然在汉文面前仍保持着人形,可是很多细节的地方就大而化之起来。比如,之前在阳台晒太阳织毛衣,我总顾着自己的影子,小心注意着维持影子的人形。现在,即便影子偶尔变成蛇影,也觉着无所谓了。
怀孕三个月后,就不怎么吐了,屋子里蛇的味道仍挥之不去。汉文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倒是有一天,他的同事和俊来家里做客,觉着讶异起来。
“这个,你们家里养了什么动物吗?”和俊问。
“动物?没有养。”汉文说。
“这个屋子里,闻上去有股蛇的味道。”和俊说道。
“啊呀。”汉文叫起来。
“莫非是猫?这阵子常有野猫跑来偷吃东西。”我说。
“不像啊,蛇是蛇,猫是猫。”和俊注视了我好一会儿,说道。
我不再说话,去了厨房,罩上围裙,给他们煮起鱼丸面来。在煮面的当儿,我还切了鱿鱼丝,放到火上轻快地烤着。猫也好,蛇也好,只要是存在着的动物,是明明白白地自有其气息。
我把鱼丸面端上桌,又端出烤鱿鱼和凉拌木耳,倒了淡酒,让汉文和和俊慢慢享用。自己则抱了古琴,坐在一旁轻轻弹奏起来。
入冬了,清冽的琴音让我想起从前很多事。我的从前很是漫长,那么漫长的时光,我是何时开始会弹琴的呢?这一点,连我自己都想不透。
“和俊说我身上有股蛇的味道。”入睡前,汉文褪下了贴身毛衣,换上旧的棉睡衣。
“你们医生啊,鼻子灵敏着呢。”我说。
“我也是吗?”
“你是从什么时候觉着我是蛇的?”
“第一眼见着,我就知道了。”
“噢。”
“生我的气吗?”
“为什么?”
“一早知道你是蛇的事。”
“一点点吧。”我想了想,“但也许一点点也没有。”
和汉文搂在一起,微微隆起的腹部抵住他的小腹,温暖的踏实感越来越强了。这个冬季,我舍不得冬眠。从前每到冬天,我总要和玉莹一起躲在卧房大睡特睡。现在已经到了十二月,乏困的睡意始终未有蔓延上来。
“我有个伯父啊,他娶了蛇做老婆。本来我对蛇不怎么感兴趣,可是因为这个蛇婶母,渐渐觉着有个蛇亲戚也蛮好的。”第二次来时,和俊讲起了他的故事。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大人的事,我们晚辈不好过问太多。不知为什么,每次来到你们家,总让我想起伯父。”和俊说。
我望了汉文一眼,他好像没什么反应,若无其事地喝着淡酒。
“不过老实说,我觉着伯父一家还蛮幸福的。”和俊继续说着,“婶母看起来很凶,实际上却很好相处,经常花样翻新地给我们小孩整一些剪纸啦,画片啦,风车之类的玩意儿。伯父七十五岁了,婶母看起来还同刚入门时一样俊俏,一点都不显老。”
“啧啧。”汉文说。
“他们的孩子呢?”我问。
“这个,我倒没有问过。婶母好像一直未有生育,只一心侍奉着伯父,奶奶说她是蛇,我都不相信。不过信也好,不信也罢,后来伯父倒是沾沾自喜地承认了这一点,还让婶母跳了段蛇舞给我们看。说真的,娶上蛇妻可真不赖啊。”和俊说着,眯着眼把桌上的酒干了个透。
虽然和俊说得头头是道,我总觉着他话中有话,何况,看样子他也不像是中意蛇的那类人。我给和俊斟满了酒,举起杯子,说道,“我敬你一杯吧。”
“谢谢。”和俊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可以的话,也给我介绍一位蛇媳妇吧。”
我望了望汉文,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的同事们,都晓得你的女友是蛇了么?”我和汉文沿河散步,冬天的护城河,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深白色的河面闪耀着难以言说的炫目。如若不是汉文,自己怕是未能有幸经历冬天罢,我想。
“这种事,没多大关系吧。”汉文低着头,边走边说。自今年夏天在拉面馆认识汉文,已经大半年了,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一成不变的安然。
“你能这样想,真是太好啦。”
“素贞,不要认为自己是蛇,就觉着有什么忧心。那些人,还不是一样。”汉文说。我不晓得汉文所说的“还不是一样”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着汉文平日在诊所里,大概也遭受了不少流言蜚语。
这么想着,这天,我坐着电车,去了环市路的土特产商店,买了几盒芙蓉糕和燕麦酒,用淡金色的礼品盒一小份一小份地分头包好,让汉文带了到诊所里去。
“这是素贞的一点心意。如果同事们喜欢吃,素贞就放心了。”
原以为和俊那天只是信口说说而已,谁知这天趁着汉文上班,他竟跑到家门口,“咚咚咚”地敲起门来。
“嫂子,请开门,是我。”
“有什么事吗?”我隔着门问道。
“嫂子,请开门。”
从猫眼里看见的,是满头大汗穿着牛仔夹克的和俊,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怎么啦?”我打开门,和俊一个箭步跨进门来。
“那个……素贞,请给我介绍蛇媳妇。”和俊扶着门框,气未喘匀,急急地说着。
“对不起,和俊,这件事嫂子没办法呀。”
“怎么会?”和俊突然变激动了,嗓门大了起来。
“和俊,你今天怎么了?”
“求求您了,实在是求求您了。”和俊一心一意地盯着我,吓得我连手中编制的毛线袜都掉在了地上。
“可是我再也等不及了。”和俊本来泛红的脸更加憋得通红,突出的喉结局促地颤动着,露出奇怪的,从未见过的可怖表情来。我意识到他的失控可能与满屋子的蛇的气息有关,于是用力想把门关上,谁知他的脚死死地抵住门框,力气大得吓人。
“和俊,你听我说,蛇其实有很多种,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何况,愿意和人类打交道的,不过是其中较为温驯的一种。”我顿了顿,“你想清楚了,你想要哪一种?”
“我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不一样,是我的婶母主动召唤了我。她说蛇的世界很好,时不时地给我看蛇世界的各种翻新花样,从小她就诱惑我,让她缓慢地爬上我身,当她缠在我身上时,我除了害怕,还有无与伦比的迷恋。”
“不,那不是我们蛇的世界,我们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大声地分辩着,并用力摔着门。
“什么,你居然想骗我?!”和俊愤怒起来。
见到和俊恶狠狠的样子,我飞快地朝里屋跑去,并关上卧室的门。
“出来,亲爱的,出来吧。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和俊搭在门上,轻声细语地说着。
“我只是中意你们,愿意听候你们的吩咐,请不要嫌弃我。千万不要嫌弃我。请将我缠住,纠住,并摆动你的蛇尾,好吗?”和俊隔着门喃喃自语着,我伏在床上,头痛得厉害,骨头与骨头之间开始错位,肌肉和腹部也随之形变,这样下去,我会不由自主地变成蛇的。
和俊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他好像从门缝里窥探着我,接着又爬上门上的气窗,从幽黑的气窗里露出他阴恻恻的双眼。我用被子蒙住脸,觉着那尖细的声音搅得我头痛欲裂,腹中的孩子也隐隐作痛。
“白素贞,白素贞,快变成蛇吧。”最后,他的呼唤变得深不可测,一个劲儿地叫着我的名字,召唤着我。我的双脚,双手露出蛇形,连腹部也不可遏制,缓慢地呈现出蛇的肌理,天这么冷,变成蛇的话,感觉浑身无比地刺骨。
和俊的呼唤越来越急切,我觉着可怖,但又没有法子。原本体内的蛇性就隐隐欲发,随着他的声音的刺激,逐渐变成了一种让人难以抑制的焦躁。我觉着自己非常的可怜,又渐渐地倾于癫狂,当我彻头彻尾地变成蛇,这才慢慢安静下来。我屏息静气地游向门口,吐出淡猩红色的信子勾住门把手。这时,和俊的声音愈来愈倾向细微,柔和,局促,“白素贞,白素贞……”
我缓缓地用信子拉开门,侧着脑袋看着他。这个名叫和俊的男人,大概已经呼唤我好几百年,好几百年了吧。
“根本不存在什么蛇的世界。不信,我证明给你看。”我伸出长的脖颈,巧妙地勾勒住他的脖子,上行,下行,逐渐地移动着,愈来愈紧。
“嘿,你们蛇,总是这个样子,死不承认。没关系,这没什么关系。”和俊说着,微笑愈来愈紧地溢出了嘴角。
和俊大概真的去了蛇的世界。护城河的河面一如既往地莹澈,在冰面下冬眠,未尝不是温柔的事。我问汉文芙蓉糕好吃吗,汉文说同事们吃得很开心。杀死和俊那天我产下三枚卵,我把卵放进冰箱里,天太冷,不是孵卵的季节。每当汉文打开冰箱,总要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当爸爸,“哎,等我休产假时,再来孵卵吧。”我说。
公园有人在拉二胡,更远处听得到电动车欢快的乐曲声。我眯着眼听了一会儿,睁开眼看见汉文攥着两串糖葫芦站在我面前。他对着我晃了晃红色的糖葫芦,几百年的时光犹如闪电在我面前倏然掠过。
“好好吃啊。”一手牵着汉文,一手握着红色糖葫芦,我伸出了猩红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