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醒来是黄昏

2016-05-14秦超

安徽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老九老高书记

秦超

最近,夏老九觉得自己度日如年。

尤其是早晨,夏老九吃过早饭,习惯性地收拾起公文包,拎在手里要出门,老伴王医生在背后诧异地问:你要上哪去?夏老九才想起自己已是退居二线的人,位置让出来了,级别升到副巡视员,但到底是靠边稍息了。他气呼呼地把包往沙发上一扔,跨出小别墅的门,把双手背到屁股后面,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兜着圈子,任由细蒙蒙的秋雨罩在身上。

王医生在走廊下小声咕哝着:神经病又犯了,又犯了。她才不会招惹他,他正烦着呢!王医生撑起一把伞走进雨中,对着眼前的空气说:我买菜去啊。院子门呯地一声关上了。

家彻底静了,像一口死气沉沉的老井,泡在灰暗的天幕下,无数牛毛样的细雨落下来,溅不起半个水花。夏老九来回踱了几圈,在院门后面立住。正是人们赶着上班、上学的时候,小区路上人声嘈杂,不时有汽车的声响,夏老九竖起耳朵向外听,几次以为是自己的专车和司机小刘下车的脚步声。雨天里脚步连着水,声响格外粗糙、拖沓,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但那脚步声没有丝毫的敬畏和迟疑,径直从自家门前划过去了。不是小刘!夏老九长叹一口气,一个月前自己还是单位的绝对主角,每天有说不完的话,开不完的会,检查不完的工作,吃不完的饭局,还要指挥着一大帮子人团团转,好像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夏老九有时候想:这个单位如果离开了自己,群龙无首会乱成什么样子?

现在单位还在,棋局也没乱,自己反倒成了被人吃掉的棋子,突然间被撂到棋盘之外了。

夏老九这个外号就是别人给起的。人说夏局长喜欢做报告,讲话是老九套,不外乎肯定三大成绩,发现三个问题,提出三点意见。别人背后都这么叫他,他却不以为然——这九条放之四海而皆准,可以解决许多问题,又有什么不对呢?

终于,一辆小车在门外停了,关车门的声音,一双硬底皮鞋在雨地上扣出几声沉重的脆响,来人应该站在门前了,怎么不敲门呢?还在迟疑什么?夏老九心里纳闷:这人是谁啊,该不是接班的唐局长遇上麻烦事,上门请教来了吧?

夏老九赶紧蹑手蹑脚地从院门后回到走廊下,竖起耳朵等待着。不一会,院子门被敲响了,夏老九默默数到十,才清清嗓子朗声问:谁呀?谁在敲门啊?等不得回答,夏老九又几步跨到院门前,昂头端着身子,矜持地打开了门。

“夏局长,是我!”来人亲热地拍了拍夏老九的肩膀,“在家闷得慌吧,走,今天杨书记一帮战友要来,让我请你陪他们打‘掼蛋去。”

夏老九定睛一看,是市纪委的老陈。夏老九在他胸前回击了一拳:“是你呀,我还以为哪个夜猫子进宅哩!”夏老九刚转业回来在纪委干过三年,当过一室的主任,老陈就是手下的兵,杨书记那时还是二室的主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俩在纪委没挪过身,不同的是,老杨熬成了纪委副书记,老陈当了一室的主任,三人的关系一直不错。许多人对纪委是敬而远之,一听说纪委召唤,吓得魂都不在身上。夏老九却不认同,纪委也是人,也需要生活嘛,饭局、牌局缺个人,杨书记、老陈就想到了自己,毕竟在一个灶台里吃了三年的饭!

夏老九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嫂子买菜去了,我等她回来!

老陈笑着说:哟,刚退二线就变成妻管严,你还真长进了哈!

夏老九说:我还是那样的■人吗?走!

出门进了小车,车里很暗,车窗都拉着窗帘,夏老九看出里面还有3个人,前排不是杨书记,驾驶员和后面的青年人也很陌生。夏老九被挤在后排的中间,心里咯噔一下,像沉到凉水里。他转头对老陈说:搞什么鬼,今天唱的是“鸿门宴”呀!老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面无表情地说:有一个问题,组织上要你当面核实一下,你要好好配合哟!夏老九说:好你个老陈,有事就说事,倒拿话诳起我来了。老陈正色说:别激动,我也是例行公事!夏老九头脑里冒出“双规”这个词,身体突然就软了。

小车在路上转了几圈,夏老九也不知转到哪儿了。后来,小车开进一个陌生的小院。夏老九晕头转脑地被几个人陪着上楼,进了一间小屋。窗帘拉着,光线阴暗,夏老九好一会才看清里面的摆设,靠里一张长条桌,后面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夏老九。夏老九被人按坐在桌前的木凳上,那凳子很小,还放不下半只屁股,硬硬的杠得肉疼。他急切地回头,门已经关上了,老陈没有进来,身边倒是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夏老九虽然以前在纪委时也办过不少案子,很熟悉这仗势,但临到自己还是有点懵,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心脏都像要跳出嗓子眼了。

灯开了,屋里一片刺眼的白光。这三人也许是最近才进纪委的,也有可能是临时抽来办案的,夏老九一个也不认识。他知道纪委的厉害,更熟悉那几套攻心的战术。这年头当领导的屁股后面能有多干净呢?关键是自己要镇静,不能乱了方寸。

中年人单刀直入地说:夏局长,你在纪委也工作过,我们就不来虚的,田老二认识吧?

夏老九在头脑里飞速地转着,狗日的田老二,果然是个二货,这些包工头别看平时很风光,吹嘘黑白两道都能搞掂,禁不住办案人一诈唬,什么底子都翻出来了。

夏老九说:认识,做过一条路的工程。

你们交情怎样?

有什么交情呢?夏老九反问道,工程是在招投标中心中标的,我是业主单位的领导,我和他只是监督和被监督的关系。

有没有经济上的来往?对面的目光直视过来,盯在脸上火辣辣的。

夏老九并不含糊,迎着目光说,吃吃喝喝有几回,经济上的往来没有。

就没有其他的事情吗,人家这么大的工程,也需要仰仗你呀!

夏老九想,自己交友还是很慎重的。最初还真瞧不上田老二,他开着奥迪车,右手戴着两只大方戒,一副暴发户的样子,在工地上挺着大肚子,到处骂人、脏话连篇,见了自己就点头哈腰,恨不得能把肚子给缩进去,夏老九可不买他的账!后来市里一个领导的电话,让夏老九和田老二拉近了关系。田老二在外面虽然人五人六的,但特别“惧内”,记得有一次自己在C城出差,田老二不知怎么知道了,特地赶过来请夏老九吃饭,饭后还找了个高档洗浴城“放松”了一把。但田老二始终没有进包厢,事后夏老九问他为什么不进去,田老二耷拉着脑袋说:我那娘们贼精,只要我出远门,非要我在家先交了“公粮”。夏老九哈哈大笑:这招叫作釜底抽薪!

夏老九在心里乐过,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地说:我从部队回来,在纪委也干过,受党教育多年,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里还是清楚的。

第一轮过招,夏老九滴水不漏。后面就是僵局了,任中年人怎么问话,夏老九都小心对付过去,核心的问题怎么也不能说的。横竖把自己当成滚刀肉,神仙也没办法下手。

时间就这么干耗着,夏老九以前也是办案的一把好手,许多人进来就栽在时间上,对时间没有底细,觉得不交代会熬不过这遥遥无期的折磨。其实呢,既来之,则安之,你方寸不乱,对方就没辙了。自己是老同志,在纪委干过,除了询问,他们应该不会用其他手段的。

不知多久,中年人起身出门。老陈进来,坐到桌前,询问了几句,夏老九心里憋着气,不拿正眼瞧他,只是一言不发。

手机被人收了,时间好像停止了,夏老九现在担心的就是老伴,人见不着,电话也联系不上,她肯定在家急得团团转了。

杨书记进来,坐在桌前,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夏老九,关切地说:老夏呀老夏,我们同事一场,平时关系也不错,我也不希望看到现在的样子,按规定我是要回避的,不能插手你的事情,但事情出来了,肯定要问个水落石出的。

夏老九抬眼直直地看着杨书记,心里说不出是委屈、酸楚、愤恨,还是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刚软下去的身体突然又绷紧了,心说你该不是打的悲情牌吧,既然把我当兄弟,早知道我有事,为什么不提前和我打招呼,让我采取一点补救措施呢?夏老九把头低下来。

杨书记挥手示意,其他人都出去了。

杨书记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说话也方便。你看你,退下来还出这档子事,让我说你什么好。这件事不查不行,是一组群案,上面在督办。我坦率地告诉你,田老二的案子主要问题不是你,你是被牵带出来的,涉及到你的案值也不大,你心里很清楚。你在位给市里交通事业做了不少大事、好事,领导和群众有目共睹,出点问题也正常,再说你也是退居二线的人了,只要交代了,把钱吐出来,我担保不会把你怎么着!

夏老九双眼直直地看着杨书记,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脑袋里早飞速地转开了。

杨书记又说:老夏,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还指望你的事情升官发财吗?都是老年弟兄了,我可不想看你的笑话,也不想你的事情闹大。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田老二已经交代,人家两次送你三万块钱,就这么大的事!你把问题谈出来,钱交出来,组织上念你是个功臣,既往不咎的!

杨书记说完,走过来给夏老九点上一支烟,夏老九接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直直地喷出来,顿时畅快了许多。

下午,夏老九有惊无险地出来了,杨书记亲自送他回家,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杨书记对王医生说:嫂子,我请老夏到乡里转了一圈,手机信号不好,人又联系不上,你不会怪罪吧?王医生说:老夏在家成天耷拉着脸,出去转转也好。杨书记在院子里看了那几盆怒放的菊花,夸王医生种得漂亮。王医生说你喜欢就端一盆回去吧!杨书记连连摆手。夏老九不说话,在一旁心事重重地看着。

杨书记走后,王医生说:打牌输钱啦?这么抠门,你不发话人家不好意思要!夏老九才缓过神来。平时和杨书记有说有笑,刚才倒忘记送他出门了。

记得回来的路上,杨书记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旅游计划。夏老九听出话音,事情还没有了结,他让我最近不要出门哩!夏老九心情灰暗起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从现在起,自己就是戴罪之身了。

晚上,夏老九在床上翻来覆去,几次睡着又惊醒了,不是梦见自己被关在黑乎乎的小屋里,就是梦见自己像一片树叶,被风卷到半空中,飘来飘去,始终不能落地。王医生被他搅得不得安生。后来,他索性抱了一床棉被,窝到客厅的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看电视。

天气预报真准,说有冷空气过境。屋外果然是北风呼啸,小区到处响着树木一阵阵的呻吟,还有嘎嘎的断枝声,一定是砸到汽车了,警报器呼啦呼啦地响着,这些嘈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挤进屋里,毛糙糙地往夏老九的脑袋钻。院子里那棵十五年的金桂树,比自家的二层别墅都要高,每年秋天开花香遍了小区,夏老九常把它视作镇院之宝。现在它在风中叫得最邪乎,无数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树大招风,果然不假,看来要找几个工人,不管是卖是砍,它不能留了。

终于熬到天明,夏老九觉得昏昏沉沉,全身满是虚汗,怕是感冒了,头痛欲裂。他强打着精神起来,洗脸的时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面色苍白,眼袋浮肿,现出一轮黑眼圈,快变成熊猫眼了。

吃过早饭,夏老九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院子里转悠,径自又上床睡了。王医生进来摸摸他的脸颊,看看有没有发烧。夏老九挥胳膊把她的手打得老远,王医生说:你发什么神经,吃错药啦!夏老九忽地坐起上半身,指着房门厉声喝道:出去,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夏老九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屋外来往的汽车声变得格外刺耳,喇叭声扯得他心里一跳一跳的。他再也不会认为那是司机小刘,倒像纪委的人又上门了。

夏老九在心里盘算着,昨天出了田老二,保不准今天出个张老三,明天再来个李老四,这些人都翻出来,总有一天会把自己送进去!这日子过得就悬了。

几天里,夏老九足不出户,在家里过得昏天黑地的。王医生渐渐起了疑心,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不耐烦地说:你瞎操心,不该问的别问!王医生说:你还不好好照照镜子,头发都白了许多。夏老九就照了一回镜子,着实把自己吓了一跳,原来满头浓密的黑发几天下来已是花白一片。伍子胥一夜白头,看来真有那么回事。

夏老九和老伴一个属猴,一个属猪,说来真怪,属相天生就犯冲,两人争争吵吵大半辈子,在位的时候是阳盛阴衰,老伴让着他,由着他性子,现在退下来是阴盛阳衰,这几天老是和他唱红脸。

女儿、女婿远在上海工作,每周二、四、六例行电话报个平安。夏老九有满腹难言的话,找不着倾述的对象。

又一个早晨,夏老九想出去走走,再这么窝在家里非憋出病来。夏老九穿上一套运动服,跑到小区不远的七莲塘,加入晨练的大军。

七莲塘原是东郊外七口长满荷叶和水草的荒塘,十几年前市里美化环境,把它们挖成一个椭圆形的大湖,沿湖栽满银杏、水杉、法梧等树木,市区东扩,它就变成中心公园。夏老九以前每天坐小车到单位都要路过七莲塘,看见老人们围着湖岸晨练,像无数等着下锅的饺子,他目光不屑地扫过人群,觉得这些人闲着没事干,说句不好听的话,是老了等死。

现在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当兵时留下的好身板,到地方工作后身体经常连轴转,从没觉得吃不消,现在才跑几步,就感觉气喘吁吁了,双脚始终像踩着一团棉花,软绵绵的,像刨不到地。

深秋的公园,依然是热气腾腾的景象,环湖的几处水台上,打太极拳的、舞剑的、玩旋球的、跳操的,一群群老头、大妈们自得其乐,精神抖擞,丝毫不在意扑面的冷风。一拨人在小山的亭子上唱京剧,那个身着红衣的大妈格外惹眼,她腰身滚壮,却支腿、下腰、手捏着兰花指,摆出扭捏的造型,似乎要找回年轻时风摆杨柳的感觉,怎么看都别扭。

夏老九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边走边羡慕地看,快乐在民间啊!说实话,自己当了几十年官,除了做报告、行酒令、‘掼蛋,其他的还真不会,就是跳舞,也只会搂着女人的腰,像鸭子一样“甩两步”。

湖心有个小岛,里面是老年活动中心,许多老人在房子里打麻将、摸纸牌。夏老九下意识地钻进去看热闹。一个老头抬头看见他,嬉笑说:这不是夏局长吗,你怎么来了,这里可不是做报告的地方哈。屋子里轰然大笑,夏老九涨红了脸,低头退了出来。后面有人在议论:

听说他不是进去了吗,怎么出来了?

别急,当官的没一个好鸟,他迟早还要进去!

放在以前,夏老九肯定会大声咳嗽几声,威严地扫去几眼,现在他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急急划动着双脚落荒而逃。

穿行在湖岸,热闹和快乐是别人的,自己却是无尽的孤独和落寞,夏老九忽然觉得在身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该不是纪委的人一路盯梢吧?夏老九几次惊恐地回头,许多人好像在打量着自己,又好像若无其事地走着自己的路。夏老九觉得自己很像一只钻出黑洞寻食的老鼠,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心里揣着不安和惶恐,在湖边低头急行,生怕再被人认出来。

唉,夏老九,你以前多风光!大会小会做报告,台下无数人支棱着耳朵听的!当官不就是话语权吗?那种感觉是唯我独尊、君临天下,不是过来人是体会不到的。为什么领导们做报告上瘾,不就是这么来的吗?短话变成长话,报告越做越长,要的可就是那种感觉哈!

夏老九最出风头的讲话是在十几年前,市里修建省道236线,调集沿路三县的七万民工建勤,现在人都不知道民工建勤了。大冬天,许多民工吃不下挑路基土方的苦,偷偷开小差,回家抱着娘们睡觉,长此以往,元旦前完成路基只能是一句瞎话,工期可是向市里立了军令状的。夏老九知道稳定军心的重要性,力排众议,安排每周放一天假,平时改善伙食。那天,夏老九站在山坡上,向山下的七万民工喊话,山下一大片黑压压的头,望不到边,像数不清的等待出征的将士。那一刻,夏老九索性敞开羽绒服,迎着寒风,叉着腰,举着大喇叭,说了一通慷慨激扬的话。民工们都举起手中的锄头、铁锹,高喊着:干吧,干吧,我们听你的!夏老九激动得泪水都下来了。军心稳定了,土方提前完工,为236线国庆节建成通车立下了头功,第二年,交通局受到市政府的嘉奖。事后,许多在场的人都说夏局长威武、潇洒,那派头像个司令员,真的是风光哈。

人生难得几回搏,多年后,夏老九只要想起这一幕,心潮依然澎湃不已。

唉,辉煌的是过去,现在你什么都不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夏老九沿着湖边的路急急往家赶。湖面上北风阵阵,搅起一片片凌乱的波纹。岸边的银杏树叶都黄了,在风中像群受了惊吓的、炸了窝的黄蜂,突然从树上四散而飞,又如雪片一般落下,铺满了小路。夏老九踩着一地的枯叶回家了。

再也不想去七莲塘了,夏老九怕再遇见一些熟人和尴尬的事。他整天除了吃饭、读报纸、看电视,和王医生说不上几句话,闷在家里比坐牢好不到哪去。夏老九想去朋友家散散心,哪怕说说知心话也好哈。他盘算了几回,自己当了十多年的一把手,脾气大,性子急,全身都是官气,还真找不出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夏老九以前最器重的是公路局的王副局长和运管局的张副局长,这两人都是四十多岁,主持工作五六年了,能力、资历都不错,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别人眼里,他们都是夏老九的人,但他就是不把他们转正。这也是夏老九的驭人之道,两个下属单位权很大,他们当了局长说不定会目空一切、不听指挥,让他们当主持,考验考验自然会战战兢兢,唯夏老九的马首是瞻,大不了退休前给他们转正,他们以后一定会念着他的好。

谁想到,夏老九突然会被退居二线呢?没来得及给两人转正,倒是让新来的唐局长很快做了个顺水人情。

唉,真是做人失败呀!

上午,他从储物间翻出一根钓鱼竿,骑上王医生的自行车,到二子鱼店买了些饵料,一路晃荡着自行车,出城到南郊的漳河边去钓鱼。

选了一处河岸,撒饵、抛竿,夏老九坐在初冬的阳光下,看着灰黑的隐隐发臭的河水,心情好不起来。

一小时过去,夏老九没钓起半条鱼儿。

以前钓鱼,别人带去的精养塘,鱼儿多得数不清,钩子放下去就是一条大鱼。局办的李小红有洁癖,那次却全然不顾,嫩白的小手为他穿蚯蚓,她有几分害怕那扭来扭去的小东西,脸上花容失色,嘴里不时发出夸张的尖叫,声声都叫在他的心坎上,像被鹅毛掸过一样舒服。一次,夏老九中了一条大鱼,鱼竿弯成一张大弓,正在手足无措时,李小红跑过来帮他合力溜鱼。几个回合下来,大鱼还是一头窜进水草中扬长而去,鱼线突然断了,李小红收不住脚,顺势就跌倒在夏老九的怀里,把温软馨香的躯体让夏老九抱了个结结实实。一道来的人们忍不住笑,说:夏局长露了绝活,钓到一条美人鱼。李小红满面绯红,泪水都急出来了,一副海棠带雨的娇羞。如果不是顾忌闲人在场,夏老九当时就要在那小粉腮上啃几口。

一个月后,夏老九把她提拔为局办副主任,专管后勤接待。她果然是一把好手,里里外外张罗得八面玲珑,也把夏老九服侍得妥妥帖帖。那阵子局长当的!

现在,这小骚货肯定围着新来的唐局长转得热乎,早把自己这个老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钓鱼钓鱼,以前是红袖添香、鱼儿满仓,如今是孤单一人,连个虾皮都钓不到。夏老九想,社会真是太残酷了,人走茶凉,眨眼间自己什么都不是。还被纪委的人“关心”着,连条丧家犬都不如。

就在昨天,杨书记打来电话,夏老九忐忑不安地去了,把三万元赃款存到纪委的廉政账户上。杨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夏,没事了,在家好好歇着。夏老九脸上在笑,心却悬着,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清楚,吐了小头,还有大头在后面哇。

夏老九再无心钓鱼,收竿,上岸,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远远盯着自己,四下张望,又没有什么。初冬的艳阳,照着南郊稀疏的田野和零落的村庄。

河对岸一大片校园引起夏老九的注意,偌大的操场上,一大片学生排列着整齐的方阵,时而如麦浪一样上下起伏,时而如潮水一般缓缓推进,特别壮观有气势。夏老九想,这既不像广播操,又不像军体拳,比自己在部队当副团长时带队操练还壮观,到底是什么阵势哩?

夏老九骑上自行车,穿过漳河大桥,看见校门上架着“宏文中学”四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格外惹眼。他把自行车靠在围栏边,向校园里张望。只见数千名学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整齐划一地打着太极拳,台上一个身着白色练功服的人在领拳。

现在的私立中学真是奇招百出,教学生打太极拳!夏老九虽然是外行,但从这些学生娴熟的动作上也能看出他们不是一日之功。尤其台上领拳的人,身姿矫健舒缓,俯仰腾挪,柔软之中显露刚劲,从容之中彰显潇洒,白色的衣袂飘飘,把一种仙风道骨的气场向四面散去。校园里安静得没有一点杂音,人们都陶醉在这场太极的舞蹈之中,偶尔一两声整齐的脚尖划地的声音。夏老九在围栏外看入了神,也手脚并用地比划了一阵子。当全场收势,人群散去时,夏老九还觉得意犹未尽。

接连几天,夏老九都骑车到南郊,十点钟准时出现在宏文中学外,和里面的学生们同步练上太极拳。虽然隔着一道高高的白色栏杆,他觉得自己融入了一个朝气蓬勃、气势如虹的集体,好像又回到二十年前的军旅岁月。在那短短的半小时内,他没有丝毫烦闷和杂念,只是瞄着台上领拳人的招式边学边练,一趟拳打下来,全身微微发汗,顿时轻松了许多,精气神全有了,像换了一个身体似的。

夏老九想:太极拳真是好东西。

这天,夏老九刚练完拳,一个男生跑出校园,对他说:我们师父请你进去,有话要说。

近了身,夏老九不免失望,这领拳的人竟然是个老头,比夏老九矮半个头,远没有校园外看到的那样高大,但眉宇之间透露出一种气定神闲的英气。夏老九仔细看看,觉得老头有点面熟,想不起是谁。老头也仔细打量着夏老九,忽然朗声笑道:哦哦,这不是夏局长吗?我是卫生局的老高,想起来了吗?哈哈……

确实有这么个人,难怪这么面熟。在卫生局当副局长时,老高在自己分管的医教科当科长,整天不务正业,摆弄些花花草草,办公室里全是他的盆景。他老婆好像还有抑郁症,成天寻死寻活的,儿子上初中经常逃学,老高一心牵几头,医教工作始终没有起色,挨过夏老九不少批评。夏老九当时从纪委才出来,比较强势,想干出点成绩,多次向一把手建议,最终把老高从医教科调出来,到机关工会当了副主席,老高的前程就断送在夏老九手里。

夏老九尴尬地笑笑,恨不得转身就走。

老高说: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你对太极拳还挺感兴趣的嘛。

夏老九心说:早知是你,请我都不来。

老高又说:你也老了,头发都白喽,我们恐怕十来年没见面了,以前老在电视上看到你,你也退了吧?

夏老九说是的是的,过得真快,我们都成老头了。

老高:我五年前就提前退休了,官大官小,早退早好,都有这么一天的。

夏老九说是的是的,看你现在过得蛮好的!

老高自嘲地笑了:我想得开,工作不上心,歪门邪道有几套,前年,学校的张董事长在公园跟我练了几天的拳,非要请我来教学生练拳,说能磨炼学生的性子。

夏老九脸红了,以前好像也那样说过老高的。老高好像也意识到了,转而说:上课了,我陪你走走。

这所民办中学的规模不小,从初中到高中两千多名学生,全都是寄宿制的。校园里管理很到位,满地看不见一处纸屑垃圾,绿化也不错,一排排的树木、灌木丛修剪得整整齐齐。在操场后面还有一处盆景园,虽然不大,里面的盆景却千姿百态,夏老九认得几盆雀梅、榆树桩子,家里有两盆别人送的雀梅,价钱不菲,却不会打理,与眼前精心打磨的就差远了。

夏老九回头对老高说:这些都是你弄的吗?

老高点点头,说:我就这几项爱好,盆景、打拳、书法,在这里全派得上用场。

夏老九诧异地问:你在学校做不少事啊,他们每月给你多少钱?

老高笑笑:董事长开三千,我就要两千,要许多钱干嘛,还有一份退休工资哩。关键是每天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学校里上上下下对我很尊重,退休下来不就图个老有所乐吗。

夏老九说:你一个人在学校过得快活,家里人怎么办哩?

老高说:老伴前两年死了,儿子上班成家,孙子上六年级,我吃住在这里,每月给他们支援俩钱,图个自在,儿孙自有儿孙福,莫给儿孙当马骑。

夏老九啊了几声,说:你还想得挺开的啊。

老高说:我就这么个人,从不钻牛角尖,遇事总往好处想,想着想着心里就亮堂了。

夏老九说:我看你把这当世外桃源,都修炼成高人了。

老高说:高人不敢当,就是多一些乐趣,少一些烦恼。以后你多来练练拳,我们切磋切磋。

夏老九摆摆手说:你是师父,我是外行,不行不行……

老高说:你打拳悟性很高,现在基本的套路都会,但身形有点僵,打不开,还缺少一种气。太极拳最讲究气,内发于心,外化于形,就能行云流水、气韵生动。等你悟到了,理顺了精气神,进步就快了。

和老高邂逅之后,夏老九迷上太极拳,也迷上学校里树木参天、空气清新、书声琅琅的环境。在那里夏老九渐渐体悟到练拳的乐趣,身体随着一招一式渐渐伸展,胸腔里像缓缓盛开了一朵菊花,心中豁然开朗,那种轻松和愉悦是难以言传的,什么烦恼顾虑都没有了,都抛到九霄云外……

练完拳,夏老九跟在老高后面,帮他在校园里修剪盆景,有时候绘制一期宣传栏,中午在教职工食堂吃饭,下午才骑着自行车回家。

夏老九担心老高对以往的事情耿耿于怀,时间一长,知道他是个性情开朗的人,说话直来直去,没有官场之间那种吞吞吐吐、含沙射影。一次,夏老九试探地提到以前,看老高的反应。老高说:没有怨恨是假,当时心里很不好受,面子跌不下,后来想想这就是命,人不服命不行。

夏老九说:在其位谋其政,我当时对你不了解,要是有我们现在的交情,说不定你跟着我能当个副局长。

老高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时断了当官的念想,我就一门心思顾家,不然老婆早就不在了,儿子也培养不出来,现在我平安退休,整天忙碌充实,很开心,还图啥呢?真要当了官,管不住自己,贪污受贿,说不定早就逮进去了!老高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夏老九陪着笑笑,心情陡然就阴暗起来。他悠悠地说:我当了一辈子官,到头来发觉自己什么都不是,连个朋友都难找,根本没有你潇洒,你在学校多吃得开,这么多老师、学生都管你叫“师父”。

老高说:也难怪,中国人就是官本位思想太重,除了当官,好像人生就没有出路。其实无官一身轻,当个老百姓照样有很多乐趣,无牵无绊,自由自在。

老高忽然说:我跟董事长说说,你也到学校来吧,搞后勤,发挥点余热,这里缺你这样的管理人才!

夏老九眼前一亮,转而又沉默了。

骑车返回市区,夏老九一路上心神不宁,脚踏板越来越重,骑到后来,他再也骑不动了,只好下来推着车走。夏老九觉得离市区越近,自己就像一只从树林飞出的鸟儿,一头钻进了大网里,天空充满了喧嚣和雾霾,把自己牢牢地扣在下面,让他喘不过气来。

到了家,那种感觉更明显。

夏老九渐渐有了三怕,一怕院子外的汽车声,二怕敲门声,三怕电话铃声。这些声音只要骤然响起,夏老九心里就猛地一拎,像儿时乡村校园里的那口破钟,哐啷哐啷地乱响一气,扯得夏老九心惊肉跳。夏老九觉得自己在家里一个晚上都待不下去了。

几个晚上,夏老九都在做王医生的工作,动员老伴把别墅卖了。

老伴说:你神经病吧?房子卖了我们在天底下打地铺啊?

夏老九说:那些钱不退我心里不踏实,总有一天要出事情的,上个月已经进去一回了!

老伴嗤地一笑:你进去不又出来了吗?夏老九说:我就想图个心安理得,女儿女婿在上海条件都好,不缺钱,我们还图个什么,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能贪财到老还进去了。

老伴说:你都退居二线了,谁还盯着你?多少像你这样的人,要抓监狱里都装不下!

夏老九说:现在风声紧,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到时候后悔来不及!

老伴说:你退钱可以,卖房子没门!你要卖房,我就到上海和女儿过去!

在家打了几天的嘴仗,夏老九还是没法说服老伴。他最后亮出一句狠话:你要不同意,我就到纪委自首去!!

别墅卖了160万。夏老九花了50万在城南买了一套二手房,75平米的二居室,虽然小点,但也够老两口住的。那些晚上,夏老九在城里到处转悠,陆续还了一些当事人50多万,还有42万再也找不到当事人。

老伴又闹起来,说人都找不着,别退了,你当了一辈子官,怎么到老胆子这么小,我跟你算倒八辈子霉了!

夏老九说:我退就给他来个裸退,干干净净,心安理得。

夏老九把42万全部交到纪委的廉政账户,连同一本账。纪委杨书记说:老夏不简单,大彻大悟啊,我们要把你树个正面典型,在全市廉政大会上做个报告。

夏老九苦笑,连连摆手,说:你要把我当兄弟,就饶了我吧,当我什么事也没做吧,千万不要声张。

开春之后,夏老九被免于起诉,到宏文中学当了一名内务管理员。

他对学校董事长说:我老伴是个退休医生,医务室要是缺人手,让她也来吧。董事长说:行啊,就是工资不高,你们不能嫌弃啊!夏老九说:不碍事,嫌弃就不来了!

傍晚,夏老九和老高在食堂整了点酒菜,两人一醉方休。

走出食堂,许多树都花枝招展,在校园里暗香浮动,他俩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夕阳快从平原上落下去了,大片的晚霞染红了半个天空。大桥静静地卧在漳河上,被余晖勾勒出一层金边。金黄色的油菜花镶嵌着两岸的农田,浓郁的花香随风四溢。无数的青蛙在田野里鼓噪着,夜色就是从它们的嘴里流传开来的。

郊外的黄昏真好!虽然酒喝得有点大,有点上头,但夏老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这么清醒。

责任编辑 李国彬

猜你喜欢

老九老高书记
读书记
集书记
大书记讲给小书记的为政之道
误会
快速致富有绝招
紫冠
又见雷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