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婆家(短篇小说)
2016-05-14陈宏伟
陈宏伟,1978年生,河南光山人。
在《江南》《清明》《芒种》《飞天》《雨花》《滇池》《莽原》《长江文艺》《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安徽文学》《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七十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选载。
小说集《如影随形》入选2015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七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1
天刚粉亮,母亲带着我离开寨河镇,往南走上一条白硬的乡村土路。经过吴寨集的时候,母亲买了一块五六斤重的猪肉,卖肉的屠户认识我们,额外赠送了一小块白花花的猪油。集市最东边是供销商店,母亲说,还要买几斤盐。商店里飘荡着各种食品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儿,我忍不住使劲吸吸鼻子,那种诱人的味道让人陶醉。女营业员穿着高筒雨靴走进盐池,那里的盐堆积得像一座小雪山,四周的地面上散落着冰雹似的结晶块。她用铁锨在雪山上“唰”地铲了一铁锨,倒在吊秤盘上过秤。我们将盐投进锅里炒菜吃,营业员却穿着雨靴在盐池里走来走去,但所有人好像并不感到奇怪。出了吴寨集,我们继续往南走。我知道再穿过一条河,就到了外婆家。
路两边的稻谷将熟,许多蚂蚱匍匐在稻穗上。我们走过时,蚂蚱们一只只次第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又迅速地隐匿于稻丛之中。快到外婆家所在的村庄时,就算闭上眼睛我也能感觉得出来,因为空气中飘荡着和寨河镇截然不同的气息。干草的清香和农家肥的气味混杂一起,让人骨头缝里都觉得轻松愉快。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我逃脱了父亲的管束。他总是不能客客气气地说话,让我时刻感到窒息,像被施了紧箍咒。
村口有个代销店,门前用树枝搭着凉棚,下面坐了一群人。我还没看清楚是谁,表兄国平已笑眯眯地跑了过来。大姑——老表——他大声喊道。那群人也都站了起来,大姐、大姐地跟我母亲打招呼。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他们的脸我都是熟悉的。母亲说大多数人我都应管他们喊舅舅,但我很少喊出口。而村里几乎所有同龄的孩子,见到我都脱口喊老表,像是接受过统一的培训。他们和我老家村子里的人显得格外不同,总是那么热情、友善。
先别去我家,国平拉着我的手说,德胜在掏斑鸠窝,我们去看看。
我看了母亲一眼,她提着竹筐走了这么远的路,仿佛很累,又仿佛一点儿也不累,她急着去看我外婆。没等母亲答应,我就跟着国平跑开了。母亲在身后大声喊道,别玩水!
国平的家在村子东头,他领着我往村西走。村子被一个环形水塘包围着,水塘周围的斜坡上长满了茂密的树丛。有槐树、椿树、乌桕树,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藤草,藤蔓上生有各种刺,或许隐秘的深处还有蛇。我俩从一排前后错落的房屋后面走过,路边有几个粪坑,两头水牛拴在树下,不时地挥动它们的尾巴扑打苍蝇。我闻到空气里一股浓烈刺鼻的腥味儿,腥中带臭,冲得人头脑发晕。我问,这是什么味道?
国平说,德胜他爸在蒸渔网,这是猪血的腥气。
见我有些茫然,国平补充道,把渔网浸在猪血里浸泡两天,拿出来晒干后,再放进蒸笼里蒸,就会发出这种味道。
那有什么用呢?
可以防止鬼上身。国平笑着说。他爸总在夜里去水库捕鱼,渔网粘上猪血,鬼就不敢靠近他了。
我心里一惊,似懂非懂。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擅长捕鱼,因为附近有一座罗湾水库,还有彭桥大堰。舅舅家也有渔网,去年夏天的时候他亲手编织的。他将丝线挂在门鼻儿上,手握一只尖头的竹梭子,一穿一绕一拉,嗖嗖嗖,比女人织毛衣还麻利。
走到村子的最西边,有一棵高大的皂荚树,树干大约两个人合围才能抱得过来。树下面有三四个孩子,正在仰着头朝上张望,国平的弟弟——我的表弟——国安也在那儿。还有德恩和德友。国安看见我,大声喊道,老表来了!又仰起头冲树上说,等会儿鸟蛋掏下来给我老表吃!旁边一个小女孩说,斑鸠蛋不能吃,我奶奶说吃鸟蛋脸上长麻子。德恩和德友哧哧地笑了起来。
树上面枝叶掩映,我只能看到两条腿站在树杈上,看不清是谁。小女孩也冲上面喊道,给我摘两只皂角,我要用它洗衣服!
国平制止道,小丫,你别乱喊,净打扰他。
皂荚树枝上生满了粗壮、尖锐的刺,爬皂荚树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家搬到镇上之前,门口有一棵不算粗的楝树,我无数次尝试爬上去,都没能成功,更别说长刺的皂荚树了。
德恩对我说,老表,我说个谜语你猜,一棵树儿高又高,吊的全是杀猪刀。
我皱眉想了片刻,回答不出来。德恩和德友见我为难的样子,开心得哈哈大笑。小丫指着皂荚树说,就是皂角哇!
德友说,老表,我也说个谜语你猜,一棵树儿矮又矮,吊的全是鬼崽崽。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国安抢答道,辣椒!
德恩推了国安一下,说,就你嘴欠!
这时国平叫道,德胜下来了。
德恩立即大声问道,掏着没有?掏着鸟蛋没有?
树上的人并不理会他,抱着树干慢慢往下滑溜,树皮刮在他的短裤上扑扑直响。直到看见他的脸,我才认出他。德胜弟兄们很多,我听说过那些名字,却分不清谁是谁。德胜脸上长满粉刺,让我印象深刻。他估计有十七八岁了,已经初中毕业,在家里帮忙干农活。我家还在农村的时候,他跟舅舅一块去过我家,像是托我父亲办什么事情。
快滑溜到地上的时候,德胜忽然“啊”地叫了一声。脚一落地,他就哈着腰从裤兜里往外面掏东西,我们期待着掏出一窝斑鸠蛋,但他什么也没掏出来,手指却湿溜溜黏乎乎的。我掏了四个斑鸠蛋,德胜惋惜地说,可惜在兜里挤烂了!这时我看到他的短裤兜湿了一团青黄色的印迹,如同揣了一泡稀鸡屎。
2
傍晚时分,国平带我去村前的水塘洗澡。我向往、兴奋而又胆怯。村里的孩子一天洗两次澡,快中午时洗一次,傍晚时洗一次。在水塘洗澡,其实就是游泳,只是他们不那样说,甚至觉得游泳是个滑稽可笑的词。他们就是洗澡,泡在水塘里狗刨、玩耍、戏水。极少数没学会划水的,待在水塘边上的浅水区。大多数孩子都在水塘中央的深水区。打水仗,扎猛子,比谁游得远。母亲不许国平带我去洗澡,因为她知道我不会游泳。我老家的村子很小,周边没有水塘,我没有机会跟同龄人一块学游泳。去年搬到镇上以后,更没有机会下水了。
刚走到村口,我已听到水塘里传来阵阵呼喊、尖叫声,池塘成了村庄的中心所在。从十一二岁到十七八岁的孩子,几乎全泡在塘里洗澡。塘埂上散落他们脱下的裤头,有的用凉鞋压着,有的挂在旁边低矮的树枝上。国平将裤头往下一退,扔在塘埂的斜坡上,“嘭”的一声扑进了水塘里。老表——老表——快下来!那些孩子在池塘里喊叫。他们的头发都被水浸湿了,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有些人我认不清,但我看到德胜、德恩、德友都在水塘里。
我沿着斜坡走到水塘边,退掉凉鞋,慢慢地试探着往塘里走。水淹没小腿时,我的脚再不敢往前挪了。国平扎了个猛子从远处露出头来,然后左右猛摇几下脑袋瓜,甩掉眼角眉梢的水滴,冲我喊道,老表,你得脱掉裤头,不然裤头打湿了,我大姑就知道你玩水了!
德恩笑嘻嘻地叫喊道,是呀,我还没见过洗澡穿裤头的。
我迟疑起来,裤头不能脱,因为我的屁股上有个疤。有一次生病发烧,村里的赤脚医生给我注射青霉素,她将针头扎得浅了,屁股当时就鼓了个包,后来发炎、化脓,留下个五分硬币大小的凹坑。在老家时,我就因为屁股上的疤经常被村里的孩子耻笑。
德胜的年龄最大,我看到他在水塘中央的最深处,不和其他孩子嬉闹,而是直立在水中,脖子的青筋紧绷着,身子似动非动。我知道他正在练习踩水,这是洗澡的高难度动作。正宗的踩水是两只手腾出水面,托举着自己的衣服,靠两脚在水里不停地踩动,使身体能够在深水区里平直地移动。表面看起来像踩在塘底的泥地上行走,其实脚下踩的是水,探不着塘底。这种本领比仰肚、扎猛子厉害得多。踩水的人肩头以上部分露出水面,看起来很平静,其实脚在水面之下非常忙乱。每一次抬腿往下踩,腿快伸直时迅速地往外撇,两腿踩出一个“八”字形,如同踏在水面之下两只不同的船上。当然我们还听说过水下换气,据说会水下换气的人可以在水下待三天三夜。这种功夫我们仅仅是听说,谁也没见过,那大概是世外高人才会的绝技。
德胜看了看我,问国平,你姑父来了没有?
没有,我大姑和老表来了。
德胜慢慢移到水边,像是完成了一段练习,轻轻嘘了一口气,拨弄着几下头发,说,你姑父没来,你老表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国平笑呵呵地说,是的,我老表最怕我姑父。
他俩说得轻松随意,我心里却一沉,想起去年的事情。父母在秧田里插秧,让我中午时将米饭做好。整个上午,我一直捣鼓着家里的木壳收音机,它一会儿声音猛地跳出来,尖厉刺耳,一会儿响着响着又没了声音,像人忽然断了气。我试图用一根新线绳固定调频旋钮,一直都没能成功。父亲从秧田回来,见厨房里仍然冷锅冷灶,就拧着我的耳朵,让我跪在村口。
父亲的眼珠瞪得快要暴出来,恶狠狠地吼道,给我跪到天黑!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拉你都不准起来!
我跪在村口,脸朝着家门的方向。不断有人从村口路过,他们拉我起来,然而我一动也不敢动,死死地跪在地上。他们评论几句,叹息着走开了。我感觉他们看我的眼神像一支支利箭,尽管他们可能充满同情,却令我羞愧难当。甚至还有我邻村的一个同学,他说,你怎么能这么怕你爸?他让你跪,你就真跪呀……我觉得耳朵边嗡嗡直响,脑袋无限涨大,快爆炸了,最后坠入一片虚无里,眼前飘浮着无数七彩的气泡。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认识我,都别搭理我……
就在这时,舅舅骑自行车载着德胜来到我家,在村口将我拉了回来。父亲余怒未消,却不便向他们发火,又令我在院子里的栀子花台前站着不准动,像老师罚站一般,并且中午不准吃饭。我父亲从部队复员以后,在村小学当过教师,后来调到乡政府上班。我不知道是部队将他变成了凶神恶煞一般的人,还是他原本就是个魔鬼。他手里没有匕首,但他凶狠的表情、暴突的眼珠、咆哮的吼声,比寒光闪闪的匕首更令人恐惧。
你老表见到他爸就缩成一小撮!德胜一边凫水一边笑道。
我耳边又开始嗡嗡响,上次在村口罚跪的感觉像是复苏了。我害怕德胜将他见到的事情说出来,那是我脆弱而伤心的秘密。我感到脸上发烧、发烫,身体发僵,而且还微微颤抖。水只不过淹没小腿,我却像陷身于无助、绝望的境地。
万幸的是,德胜看了看我,并没有说出那件事。我略微松了一口气。德恩在水里喊道,老表,快下来呀,脱掉裤头!
我又往前试探着走了两步,水色浑黄,看不清水底,但我感觉到脚下是个滑溜溜的斜坡,再往前就可能一下子栽进水里,是淹没我的腰际,还是头顶,无法判断。而我不会游泳,如果探不到底,就可能呛水,或者淹个半死。
国平冲我喊道,老表,你若不敢下来,就回去吧!
德胜说,你老表是家里的独苗,可不能淹死了。
独苗!独苗!德恩和德友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德胜又在练习踩水,他脸色严峻,凝神静气,在水里一动不动,如同练习某种气功。过了一会儿,像是练完一整套动作,需要休息一下,他就开始在水里轻松地凫水,边游边对国平大声说,我知道你老表为什么不脱裤头,是因为他的鸡鸡长得小。
德恩和德友“哗”的大笑着,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他们或许并无嘲讽之意,笑得那么欢快、开心,却令我无比难堪。德恩叫道,老表,你鸡鸡长得小吗?说完他一跃而起,扎个猛子不见了。
我心里委屈、愤怒,想立刻脱下裤头证明给他们看,但又害怕他们看见我屁股上的凹坑,将会像我老家的孩子一样嘲笑那个疤痕。我不能那样证明自己。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我咬牙强忍着,甚至脸上故意露出微笑,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我转过身,几步就蹚回到塘埂上。
见到我放弃了洗澡,他们也失去了耐心,不再关注我,在水塘里尽兴地玩耍、戏水。我蹲在塘埂上,冲国平喊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国平一边凫水一边说,老表你先回,我再洗一会儿。
我还问了几句什么,但国平玩得快活,顾不上理会我。
我准备离去时,看见国平放在斜坡上的蓝色裤头,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悄悄拿起那个裤头,提前回到了舅舅家,躺在竹床上睡觉。
天快黑的时候,表姐忽然冷着脸走了进来,对我说,你怎么将国平的裤头拿了回来?我的脸木木的,每一次羞辱都使它变厚,现在像是已经完全不知道羞愧。我庆幸母亲正和外婆在厨房里做饭,并没听见表姐的问话。
见我不说话,表姐叹了口气,又柔声说,国平比你大两岁,已经十四了,你让他光着身子从塘埂边上溜回来。幸亏天黑了,没被人看见,不然多丢人哪!
这时国平已穿好裤头,咧着嘴笑嘻嘻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好像并不记恨我偷回了他的裤头,或者说这种捉弄带给他的短暂不快,他已经忘记了。相反,我却一直闷闷不乐。白天虽然脱离了父亲严苛的管教,但我好像仍然生活在看不见的阴影之下,片刻都不能轻松。
3
晚饭以后,月朗星稀,除了桂花树、柿子树下影影绰绰的,院子里一片雪亮。外婆、舅娘和母亲在院子里乘凉。舅舅收拾渔网,他要外出捕鱼。我想跟着去,舅舅不答应,说夜里划船很危险,让我和国平在家里等他。大人们拿着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蚊子。我和国平将竹床搬到院子里,前半夜可以露天睡觉。等舅舅捕鱼回来,我们再搬回屋里也不迟。
有个黑影在门口晃动了一下,国安回头瞅了瞅大人,转身悄悄沿着门沿溜了出去。他的身形鬼鬼祟祟的,一看就非常可疑。国平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俩也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两个黑影躲在屋后的草垛旁边。一个声音问,你拿手电了吗?
国安说,没有,我爸出去逮鱼,将手电带走了。
你回去拿火柴。
好,你等着我。国安说完转过身,一抬头看到国平和我站在后面,吓得一缩脖子。
国平问,你俩在嘀咕什么?
我认出了那个黑影,是德恩。见到我们,他的手迅速往身后一藏。
是什么?拿出来我看看。国平虎着脸说。
德恩看了看国安,国安垂头耷脑的,一声不吭。他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怔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什么也没有,我们说着玩儿。
德恩和国安同龄,比我还小两岁。只见国平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冷,恫吓道,上次你用粘网偷队长家的鱼,队长现在还没找着主。快拿出来我看看,不然我就跟队长说你偷鱼的事儿,看队长不把你的耳朵割了!
德恩低声说,谁说……不是……我偷的……但他说话显然没有底气,声音越来越小。
那天晚上队长说有人在他的水塘里下粘网时,我在所有人的胳膊上都划了一道,只有你的胳膊显出一条白印,还敢说不是你?
喔……德恩头一缩,无力地低了下去,他嘴里嗫嚅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我们都知道一个检验是否在水塘里洗过澡的办法。如果刚从水塘里上来,用指甲在胳膊上划一下,会显出一道白印。反之则没有印迹。期限在一两个小时内有效。原因可能是刚从水里上来,身体表面浮着一层水锈。这是乡村的一条常识,大人常以此法验证孩子有没有偷偷下水洗澡。
快把东西拿出来我看!国平再次厉声说。
像是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德恩终于泄气了,投降一般将手伸出来。我们看到是一张类似挂历的纸,叠得方方正正的。国平问,这是什么?
德恩嘴角动了动,却没说出口。
国平展开那张纸,我们看到是一张画报,模模糊糊像个女人。月光雪亮,但还不足以看清一张画报。
国平冲国安一努嘴,你回去拿火柴。国安点点头,连忙转身跑了回去。
德恩低声说,不是我的,我从德胜床底下偷出来的。你们快看,我还要给他还回去。
国安拿来一盒火柴,递给国平,刚想凑过来看,国平说,你俩一边站着。说着将画报递给我说,老表你拿着,我来划火。
我接过画报,国平划着火柴。国安噘着嘴和德恩站在一边。火光一闪,我俩顿时惊呆了,那是一个外国女人的裸体,满头金发,乳房像两只皮球一般大,下体的毛发也是金色的,中间被什么东西将画报捅了一个圆洞。
国平像是忘记了时间,直到火柴烧到他的手指,才“啊”的尖叫一声,猛抖几下手。他重新划着一根火柴,那个金发女人在我们眼前立刻复活了。我注意到那张画报大约长期被叠成四半,女人的身体在折叠处已经破损了。我听到国平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好像看到的不是画报,而是诱人的食物。
正在这时,我感觉脑门“啪”地被拍了一下,接着国平的脑门也被打了一下。愣怔之间,我手里的画报被来人劈手夺了过去。德恩和国安先看到他,两人撒腿就往村口跑了。这时我才认出打我们的人,竟然是这张画报的主人——德胜。
国平你真不学好,这是你们这些猴崽子看的东西吗?德胜吼叫道。
国平揉着后脑勺,不服气地说,是你弟弟偷出来的,我给他收过来。
德胜不理会他,转而对我嚷道,你到这里来就无天管、无地收了?当心我告诉你爸,他还让你在村口跪着!
说完,德胜气呼呼地转身就走。我和国平呆在原地,有点傻了。月光之下,我看到国平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而德胜的那句“让你在村口跪着”却仿佛击中了我的要害,让我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比抽我一记耳光还痛苦。国平沉默不语,我真希望他没有听懂德胜话里的意思。
德恩和国安像两个幽灵一般,从远处一棵椿树薄薄的阴影下笑嘻嘻地溜了回来。见我们还站在原地,德恩嬉皮笑脸地说,你们都不能看,那是黄色的。我哥可以看,因为已经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了。
介绍的是谁?国平问道。
彭玉霞,彭湾我小姑介绍的。德恩仍然笑嘻嘻的,像是全然不在乎他回家以后可能会挨德胜的揍。
4
暑假过后我将升入初中,成为一名中学生,所以在外婆家住的时间不能太长。母亲回家时,我必须跟着回去。这是父亲的要求。他说上初中以后,就进入人生的关键期。而我总对这个关键期隐隐感到恐惧。我家离镇中学很近,父母不让我住校。我去镇中学校园里看过,很喜欢那里的操场。其实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农村孩子那样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每个星期带一小玻璃瓶咸菜腌黄豆。因为父亲的脸色总是那么可怖,让我时刻感到压抑难熬。
我觉得托生在这个严厉而冷酷的家庭真是遭殃,有时候漫无边际地幻想,宁愿父亲一刀杀了我。
不过,很快我又见到国平了。和他在一起,我总是感到非常愉快。我很羡慕他,因为舅舅根本不管他的学习。甚至他的钢笔坏掉了都不予理会,任凭他不写作业。
早上天刚亮,国平骑着自行车到镇上来卖鱼。他给我们家送来两条二三斤重的鲢鱼,还有一些季花鱼、黑鱼、黄嘎牙他要到集上去卖。母亲很高兴,留他吃早饭,但国平坚持不肯,他急着要到集上去,说等会儿买两根油条吃就可以了。我准备去学校上学,因此出门送他。
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从兜里掏出两封叠成长方形的信瓤,还有一张纸条,递给我说,这是德胜的两封信,你字写得好,帮他寄一下。他又指了指那张纸条,这是两个收信人的地址,你买两只信封,分别给他填好再寄。我接过来看了看,叠好的信瓤外面,一个写着“彭玉霞”,一个写着“张丽英”,纸条上分别写着两个人的地址,一个在广东,一个在浙江。我点了点头,说,好。国平推着自行车,腿一迈骑上车子往集上去了。
我去学校会经过寨河邮电局,但邮电局还没有开门营业,就将两封信带到了学校。它们放在我的桌斗里,像两个充满诱惑的谜团,一直召唤着我,让我不得自在。终于,趁老师讲课不注意,我悄悄拆开了一只信瓤。是写给“彭玉霞”的,我快速瞄了几眼,德胜的字非常潦草,难以辨认,但我还是看到了“爱你”“想你”等几个字眼,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写了四个粗黑的大字“非你不娶”,还有一个木棍似的惊叹号。这是他写给女朋友的情书。我感觉自己的心咚咚直跳,那封信像一团火焰燃烧着我的心。我将其按原样折叠好,稳了稳心神,又拆开了另一封信瓤。这是写给“张丽英”的,很奇怪,我仍然看到了“爱你”“想你”几个字眼,而且在最后一页的结尾处,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大字“一生不变”,字上面压盖着一个血红的手指印。我心里一惊,那血指印从颜色上无法分辨是他割破手指流出的血,还是他父亲蒸渔网用的猪血。我的心一阵狂跳,感觉呼吸都紊乱了起来。德胜那张长满粉刺的脸浮现在眼前,还有他说过的话,也在我耳边回响……我将两封信瓤收好,头脑里仍然乱糟糟的,老师正在讲课,但我什么都没听见。虽然两封信只粗略看了几眼,我其实都看懂了。德胜脚踩两只船。他同时给两个女朋友写信,都非常肉麻,而且海誓山盟。我认为这事儿他一定练习过,就像他在水塘里练习踩水一般,那也是一种脚踩两只船的动作。德胜的手腕真高明,虽然不关我的事情,却让我心生嫉妒,气愤难平。
放学以后,路过邮电局。我走进去买了两只信封,还有两张“上海民居”邮票。我趴在柜台上认真地按着纸条上的地址填写,一封是“浙江省温州市吉森制鞋厂 彭玉霞 收”,一封是“广东省珠海市前山镇丽都服装厂 张丽英 收”。我写好两个信封的地址以后,看了看两个外形一模一样,分别标注着不同姓名的信瓤,小心地将它们塞进信封。我在外地没有任何亲戚或朋友,还没有给谁寄过信,因此我不自觉地有点紧张,手微微地发颤。直到用糨糊粘好封口,将它们交给邮电局的营业员,我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
5
一个多月以后,表姐到镇上来赶集,在街上碰到我放学回家。她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近乎质问般地说,国平让你给德胜寄两封信,你是怎么寄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脑袋嗡嗡直响,感觉可能坏事了。但我强作镇静,装作糊涂而茫然的样子,说,在邮电局寄的呀!
表姐瞪了我一眼,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寄错了呀?将写给彭玉霞的信寄给了张丽英,将写给张丽英的信寄给了彭玉霞,你可把德胜害苦啦!
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咬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见我一言不发,表姐用手指戳了下我的额头,说,现在彭玉霞闹着要跟德胜退婚,全因为你寄错了信。
我惊恐万分,仿佛不相信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更没料到会酿成如此严重的后果。那天寄信的经过,我已记不太清楚。事实上在我的潜意识里,已故意将它忘记。在表姐愠怒的眼神之下,我感觉时间像是停滞了,但我真希望时间能倒转才好,或许还可补救或更正。我的眼前冒出无数的金星,身体晃了几晃,虚弱得差点儿栽倒,像又回到了在村口罚跪的感觉,我眼前的金星幻化成无数七彩的气泡……
你到底是怎么寄的?表姐仍然不依不饶地问。
我填好信封……就……就交给了邮电局的人……我的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表姐深深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说,唉,怎么说你好呢!
她的表情充满着恨其不争的悲伤,我没有勇气直视。
因为别的什么事情,我逃离了表姐的盘问。或许她仅仅是问一问,世上许多事情一旦时过境迁,就说不清楚了。而让我奇怪的是,国平后来见到我,竟没再跟我提起那件事情。至于德胜,我一辈子都害怕再见到他,哪怕听说他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寄——信——,一件多么简单,甚至具有诗意的事情,在我手里却变得如此龌龊、不堪。我很痛苦、难过,却又如同鬼使神差,身不由己。不知这是我的宿命,还是那个年代我们大家共同的宿命。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