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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令的枪

2016-05-14王怀宇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8期
关键词:大平司令烟火

王怀宇

1

小时候,我是平安县东南片有名的孩子王,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小孩头头儿”。左邻右舍、房前屋后、街头巷尾、校里校外,方圆几百米之内的同龄孩子们都“司令”、“司令”地叫着我。最多的时候我有三十几个手下呢,整天前呼后拥的,很是威风。

别以为在孩子中当个“司令”很容易,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要想让人家服你,你总得有点儿过人之处吧?用今天的话说,你起码得有点儿绝活儿吧?

在我的团队里,最不好管理的就要数邻居毕胜利了。毕胜利不仅有着一身野蛮的力量,同时还是个一肚子鬼点子的好战分子。别说他在学校里不怕任何老师,就连身居县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要职的老爸他都不怕,他还能怕谁呢?老爸虽然是他心中的偶像,但他也从来没有服过软。毕胜利著名的口头禅就是:“谁也不好使!我就不信邪!”

但毕胜利却是我的死党。公开场合,他一丝不苟地称我“司令”;人群背后,他则情同手足地喊我“老大”。毕胜利之所以能死心踏地地给我当“副司令”,之所以能心悦诚服地为我出谋划策,是因为我除了有极好的人缘、极高的威信之外,还有一手漂亮的绝活儿——我不仅弹弓做得好,而且还会做烟火枪。尤其是以火柴杆为“子弹”的烟火枪,我做得最拿手。

出自我手的弹弓和烟火枪不仅好使,而且好看。毕胜利天生就酷爱弹弓和烟火枪这两种东西,我却偏偏都会做。我一连给他做了好几个好看的弹弓把儿,还答应优先考虑为他装备烟火枪。因为我总给他希望,所以他对我才总是言听计从。我那时好像就知道,只要让毕胜利对我服服帖帖,我的“司令”宝座就能牢牢坐稳,我的威风团队就能江山永固……

那些年,平安县普遍穿着蓝色和灰色衣服的成年人们,还远没活出四十几年后这些成年人的精神和花样。他们整天因被各种运动裹挟而显得忙忙碌碌……相比之下,平安县的孩子们却有着无穷的乐事。他们随便眯上一只眼睛,高高举起手中的各式弹弓,打鸟、打人、打玻璃、打路灯……打他们高兴打的一切。平安县的男孩子兜里至少要有两把弹弓,甚至一些淘气的女孩子兜里也经常藏有弹弓。最辉煌的时候,我身边的弟兄们除了有弹弓之外,几乎人人手上还有一把烟火枪,基本上都是我亲手给他们武装起来的。

毫无疑问,在那个大人们都忙于各种运动的多事时代,平安县的孩子们也一刻都没闲着。

2

“司令”的威风更表现在具体装备上。在那一大群孩子当中,只有我这个“司令”同时拥有两支烟火枪,而且是两支超大超长的十二节车链子的烟火枪。没想到,孩子的游戏中竟然也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那时的孩子们最喜欢看的电影就是《平原游击队》,尤其喜欢电影里使用双枪的传奇战斗英雄李向阳。我那十二节车链子的“双枪”一定能让孩子们时刻联想到智勇双全的李向阳,也一定能让孩子们时刻羡慕着神圣无比的大“司令”。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整个平安县城都很少能看见自行车。谁家会有二十四节车链子呢?就算有,谁又肯把它们都用于做车链子枪呢?

我家并没有自行车,唯一的原因就是:我会制造最好的烟火枪。我除了免费给毕胜利做,给别人做我是一定要收手工费的。我的手工费不是现金,而是实物。不多不少,永远是一节车链子。孩子们都知道,这一直是我不成文的老规矩。

一般情况下,做一支烟火枪至少需要五节车链子。孩子们手上终于攒足了五节车链子还是做不成,因为还要交出一节作为我的手工费。这样,他们就得攒足六节车链子才能来找我。否则,他们就只能尝试着自己去做了。孩子们当中也确实有实在等不及了自己动手的,李大平和二宝子等都曾经这样尝试过。对于这些,我并不反对,也不反感,我心里太有底了。

自己动手做枪的孩子们好像没有谁因此而高兴起来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总是存在着两个致命问题:一是不好看,二是不好使。由于车链子少,枪栓必然就要短一些。加上选择的皮筋弹性稍稍弱一点儿,各个部件细节稍稍粗一点儿,总体安装技术再稍稍差一点儿……尤其是撞针的制作,就更得细心一点儿,不能磨得太尖,又不能磨得太钝,关键是弧度和角度的把握必须得极其精确,不到位一点儿都不行。这些“一点儿”凑到一起,枪肯定就要出大问题了。有时,自认为大功告成的孩子兴奋地把枪举过头顶,一连勾了好几下,枪却一直勾不响。该响时不响,那还配得上叫枪吗?

而我用五节车链子做成的烟火枪却总能一勾就响,这就是孩子们宁愿送给我一节车链子也来找我做枪的根本原因。五节车链子的烟火枪响是响了,但它不可能响得那么透亮、那么潇洒。就算我做得再精致,它也终究没法和我那十二节车链子的烟火枪相提并论。十二节车链子的烟火枪毕竟枪栓足够长、冲击力足够大,每次勾动扳机都会随之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在孩子们的眼中,“司令”那十二节车链子的烟火枪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烟火枪啊!

我记忆最深的要数给李大平做的那支烟火枪了。因为李大平只有六节车链子,如果自己做,就能做个六节车链子的枪;要是找我做,就只能做个五节车链子的枪了。李大平无非是渴望自己的枪能稍大一点儿、稍长一些,所以才选择自己来动手做。李大平虽然能把枪形做得很好看,但好看的枪就是打不响。他也是在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不得不来求我的……

在我做枪的整个过程中,细皮嫩肉的李大平除了认真观察每个细节,就是羡慕地盯着我那两支大枪仔细看。我让他拿到手里看,他却连碰都没敢碰一下。李大平虽然比我小两个年级,但凭着他的聪明劲儿却显得相对成熟。

六节车链子的烟火枪就要做完了,也没见李大平把一节车链子的手工费交给我。我以为他兜里还揣着一节车链子呢,并没急着要。眼看他就要走人了,我才主动向他要。我半开玩笑地说:“行啊!小伙子,攒七节车链子了才来找我?”

“司令,我能不能先欠着?等以后有了再给你不行吗?” 我没想到李大平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咱们不能坏了规矩。”我当然不会同意,还是从他那恋恋不舍的手里把枪拽了过来。

“司令,你都有两支那么大的枪了,还……”李大平好像要哭的样子,他只说了一半,就没再出声。他静静地站在桌角处,只是不胖不瘦的小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就在李大平心疼目光静悄悄的注视下,我给那支已经做成的枪拆卸下了一节车链子。我又费了挺大的劲,对枪栓和撞针等重要环节做了重新修改和调试……

那天,李大平是带着喜忧参半的表情离开我家的,我一直记得非常真切。

直到李大平走后,我把那节车链子掂在手上,心情才慢慢好了起来。那是一节崭新崭新的车链子,我稀罕地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个下午,才十分爱惜地把它收进我那专门装“宝贝”的小木盒子里。

印象中,平安县的孩子们一直都在竭力搜寻着更多的车链子,一直都在梦想着手里的烟火枪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多……

3

后来,孩子们手中的烟火枪又发展、升级成了更具威力的车闸管儿枪,也有些孩子夸张地把它称作火药枪。所谓的车闸管儿枪,现在来看肯定就非常简陋了。无非是将“车条帽”由原来的合钉在两节车链子上,改成现在的单钉在一节车链子上,然后在枪头套上一个车闸管儿,再将其焊牢。车闸管儿枪可以装上黑火药和铁砂子,不再是从前那“摆设有余,威力不足”的烟火枪了,车闸管儿枪喷射出的铁砂子多且密,比弹弓的威力还要大。一把这样的“枪”拿在手上,该是多么的有威慑力、多么的风光啊!那一度就是整个平安县所有男孩子们对“枪”的终极梦想。

因为那个时代的钢铁物件实在太少了,自行车就成了孩子们取材做枪的唯一源泉。没办法,只能想方设法利用自行车上现有零部件了。当然这里还有前车闸管儿和后车闸管儿之分,后车闸管儿相对要长一些,看上去也就更显得威武一些。

铁砂子并不难弄,平安县生产资料仓库就在我家房后。每次我们用吸铁石都能从地上的沙土里弄到一些,最多时我已有三罐头瓶子;最难弄的是黑火药,自己不会做,商店里又买不到。只有偶然的非正常渠道才能从朋友那淘来一点儿,但又总是太少。所以,很多孩子都长期困于“光有机枪没子弹”的窘境当中。

每次放枪前必须得小心翼翼地往车闸管儿里填充上金贵的黑火药才行,日久天长,平安县的孩子们好像都作下了一个贪婪的毛病——见到黑火药就抢,他们决不会放过任何一次得到黑火药的机会。

难怪每逢年节有头有脸的大单位燃放鞭炮,平安县的小孩子们一定会一哄而上了。尤其是二宝子、三尿子等人,胆子更大,他们会不顾一切地冲进硝烟火海之中,奋力抢夺那些正在燃爆中的鞭炮,那可真是一双双忙乱而勇敢的小手和小脚啊……

那时,孩子们能弄到黑火药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这里还有“横药”和“顺药”之分?直到后来孩子们意外地领教到了那个致命伤害:在一次新枪试验中,因为超量使用了“横药”而导致了严重事故。一声爆响之后,一向胆大的试枪人二宝子应声“啊啊啊”地惨叫了起来。接着,满脸是血的他就抱着脑袋在地上极度痛苦地打起滚儿来……赶到医院抢救完才知道,还好,更重的伤在鼻梁骨上,鼻梁骨粉碎性骨折。不幸中的万幸啊!二宝子差点儿被炸开的枪管儿崩瞎了一只眼睛。

原来,从鞭炮中扒出来的黑火药绝大多数是“横药”,只有二踢脚第一响里装的黑火药才是“顺药”。二宝子出事之后,我和伙伴们才突然间对从鞭炮中扒出来的“横药”忌惮起来。

半年以后,我偶然中从工具书里发现了黑火药的民间制作方法。说木炭、硫磺、硝石以3:2:15的比例配伍,就可制造出黑火药来……

木炭、硝石还好说,最难弄的是硫磺。听人说电线杆子上的瓷瓶里用来做绝缘体的物质就含有硫磺成分,孩子们就用弹弓打碎瓷瓶,以索取硫磺……但总是太少,难以成事。人多力量就是大,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后来,又有人从其他的渠道找来了更纯正的硫磺。

我们终于把这些东西弄齐全了,可是意外又发生了。

“报告司令!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毕胜利早晨起来发现孩子们昨晚晾在仓房顶上的自制火药竟然都湿透了。

“是谁浇的水?还是给尿的尿呢?”这是孩子们在现场发出的相同疑问。

“这不是阶级敌人在存心搞破坏吗?必须揪出来!” 这是孩子们在现场发出的相同怒吼。

自制火药屡屡受挫,孩子们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人怀疑是三尿子干的,还有些人怀疑是二宝子他姐干的。最后,怀疑二宝子他姐的人越来越多了,三尿子只是爱搞恶作剧,二宝子毕竟因为黑火药受过重伤……

几天后,孩子们终于弄清了真相——那并非是什么阶级斗争新动向,而是露水惹的祸。就一起骂这露水真不是东西,比二宝子他姐还不是东西。

别的都是小事,孩子们自己能制造出安全的黑火药才是天大的喜事。很快,车闸管儿枪就在平安县的孩子们中疯狂地流行起来了。

从此,平安县为数不多的自行车车闸管儿几乎一夜之间就被孩子们偷光了。大人们防不胜防,新买的自行车五天之内就会残缺不全,所以平安县的自行车普遍没闸。

街上时常发生自行车撞车事件,就是与大量车闸管儿被孩子们用于做车闸管儿枪有着直接关系。如果两个骑自行车的人相撞了,没有人会指责对方为啥不刹车。都是说,“你为啥不往那边拐呢?”接下来,就会听到这样的争吵声:“你他妈没长眼睛啊,咋不往右拐呀?山炮!”另一个则骂道:“你他妈才没长眼睛呢,咋不往左拐哪?你傻了吧唧的!”

曾有那么一段时期,平安县总的感觉就是:刹不住闸。

4

“司令”家的地势低洼,一下雨就积满一院子水,这成何体统?有一天,无所事事的弟兄们就发现了这个严重问题,并自发地帮我家垫起了院子。

大家用手推车从郊外的后岗子往我家运土,干得热火朝天。我也觉得脸上好像有种光芒在时隐时现地闪烁,就连我那一向严厉的父亲都一脸红润的笑容。午休时,父亲竟然主动要求为我们炒菜做饭,还破天荒地一次性地为我们买回了一箱汽水和二十块钱的香肠。面对着一整箱汽水和一大堆香肠,我和伙伴们要多高兴有多高兴,下午的干劲儿就更足了……

但那天下午收工后,伙伴们却看到了极其不和谐的一幕:我放在自家窗台上那两支十二节车链子的车闸管儿枪竟然不翼而飞了!那么扎眼的两支大枪同时都不见了,这在当时无疑于一件惊天大案!

全力破案!毕胜利施展才能的机会来了。毕胜利边说“谁也不好使!我就不信邪”边招呼大家:“马上给我全体集合!”

毕胜利指挥大家掘地三尺地找枪……孩子们无望地把整个院子又翻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个累得汗流满面,筋疲力竭,也没见到那两把大枪。

无果之后,毕胜利就怀疑是不是丢在了运土的路上,就又带着所有的人去后岗子的路上撒大网式地反复寻找……仍然无果。

傍晚时分,在确信两支大枪绝对不是意外遗失之后,毕胜利开始训话了:“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下,司令的车闸管儿枪都能丢!如果这种事都能发生,那么平安县还有什么事不能发生呢?你们可以无视国法,甚至你们也可以无视司令,但你们绝对不可以无视我毕胜利这个副司令!我就不信我揪不出你这个内鬼来!谁也不好使!我就不信邪!”

毕胜利都要气疯了。虽然他一直在说着全世界最狠的“狠话”,可是司令的枪却一直没有任何线索,也一直没有任何能找到的迹象……

“国不可一日无君,司令不可一日无枪。司令怎么能没有枪呢?”在毕胜利的倡议下,七节车链子以上的每个孩子捐出一节车链子。很快,我就又重新拥有了一支十节车链子的车闸管儿枪。

虽然我手上重新有了枪,但我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枪。我的枪似乎永远是那两支又长又大的十二节车链子的车闸管儿枪。

最后,毕胜利不得不用上了排除法。一个一个过筛子……很快确定了最可疑的三个人。分别是二宝子、李大平和胡小波。

在给“司令”重新置办枪的过程中,毕胜利又解除了对以前的重点怀疑对象——胡小波的怀疑。

连我这司令也看不出谁更像一个小偷。我一会儿看谁都像,一会儿又看谁都不像。二宝子一直不太好管理,还经常和毕胜利顶嘴。毕胜利对二宝子印象一直不太好,是因此被列为一号怀疑对象的吗?

我对找枪这件事越来越不抱希望了。我只是时常怀念起我那两支十二节车链子的车闸管儿枪,尤其是枪头上那闪闪发光的车闸管儿,那是两支多么威力十足的大枪啊……

5

没如想象中那样迅速地找到司令的枪,毕胜利一度非常郁闷。入冬以后,北风吹起,别人在屋里都冻得直哆嗦,毕胜利却成天长在大街上放“八挂”。(平安县的人都管放风筝叫放“八挂”。)

那些年,平安县还盛行各种学习材料。毕胜利则以放“八挂”的形式把他爸拿回来的那些学习材料挂到电线杆子和路边杨树上去。就在这个初冬季节,毕胜利放“八挂”几乎成了平安县更加忙碌的一大景观。

毕胜利是个十分敬业的人,不仅演啥像啥,做起游戏来也从不含糊。经常能看见毕胜利一边叨咕着“谁也不好使!我就不信邪”,一边从自家的仓房盖儿上扯着“八挂”跑过,他完全顾及不上自己的安危,只要“八挂”能飞起来比什么都重要。他经常以各种姿势从房盖儿上滚落到地上,有时磕撞得鼻青脸肿,他也全然不顾。

毕胜利跑在平安县随便哪条街巷上,对过往车辆行人从来都是忽略不计。他一直保持着向前的姿势,但向前跑的时候多数是回着头的,他只关心身后的“八挂”是否已经呼呼啦啦地飘起来了,就算幸好飘起来了,半空中的“八挂”还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难以控制。“八挂”总是不够稳定,是头重脚轻呢?还是脚重头轻呢?这也是毕胜利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是和司令的枪一样让他头疼的大问题。

那时平安县汽车还很罕见,自行车也不多,结实的毕胜利有理由横冲直撞。他常常弄出人仰马翻的热闹场面,甚至他自己也常常跌进路边的水沟里或磕到台阶上,毕胜利从来没因为这些而中止放他的“八挂”,他不知道旁边发生了什么,包括自己的脸上什么时候又添了新的伤口,手指为什么肿了,牙花子为什么出血了……

只有我无意中观察到了,那些日子里,表面看上去活蹦乱跳的毕胜利实际上是忧心忡忡的。

6

直到第二年春天,毕胜利最后终于把偷枪嫌疑人锁定在了李大平身上,并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向我做了一次非常详细的汇报。

一见面我就问毕胜利:“李大平一向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还是班级上的学习委员,你凭什么认定这件事就是李大平干的呢?”

毕胜利警惕性十足地向雨中的街口望了望,神秘地说:“一开始,我的重点怀疑对象其实是二宝子。老大,不瞒你说,我也希望那个人是二宝子。原因也不怕你笑话了,是他一直不太听我的话,我确实有点儿烦他。但后来我不得不改变我的判断,因为有更多的证据让我认定这事就是李大平干的。虽然李大平平时给我的印象还不错,但咱不能感情用事,是不是老大?”

“说说看,有啥证据?”我有些期盼地说。

毕胜利接着胸有成竹地说:“原因有三:首先,老大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上三年级那年夏天,有一次你带领大家偷着去后岗子洗野澡,还都说李大平最老实呢,没想到最后就是李大平供出了全体成员。你的少先队员还因此被学校取消了,还被老爸打了一记大耳光子。你没忘吧老大?李大平表面看着老实,其实他一点儿也不老实。”

“这个能说明啥呢?”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你听我说呀?还有其次呢。”毕胜利不紧不慢地擤了一把鼻涕。

“那你就接着往下说。”我多少有点儿失望。

“老大,我倡议给你捐车链子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常言道:关键时刻、利益面前才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在这件事上,我又一次发现了蛛丝马迹,抓到了难得的佐证。一向视车链子如命根儿的李大平这次捐得非常痛快,而他自己手上的枪车链子数却没有任何减少。老大,这难道不可疑吗?”毕胜利学着他爸的警察神态。

“这倒是个有价值的线索,但还是有点儿牵强,还是不够充分。”我觉得毕胜利说得有些道理,但还不足以给李大平下定论。

“老大,还有第三呢,这也是最重要的依据。李大平在家里偷着玩枪时让我发现了!”毕胜利异常激动的样子。

“啥?”我认真起来。

“有一天,我正好从他家门口路过,竟然连续传出了两声枪响……两声枪响啊!老大,两声枪响说明什么?说明至少得有两只枪吧?他李大平什么时候有过两只以上的枪呢?我说老大呀,这回该明确了吧?不是他还能是谁呀?”毕胜利有些得意地盯住我的眼睛,像生怕我回避似的。

“这是真的?”我对李大平的印象也一直不错,可听了毕胜利的陈述,尤其是第三点陈述,我也越来越认同了毕胜利的判断。“是啊,从这些事情的细节上看,你的判断非常有道理。”

“老大,当时还不是我一个人听到的呢,这件事二宝子还可以作证。”毕胜利又信誓旦旦地补充说道。

我越发认定李大平偷枪这件事的确切性了。“这小子伪装得挺深啊,太可恨了!不过,我们还是要慎重,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轻易冤枉一个好人。最好还是让李大平亲自承认错误为好。”我还建议毕胜利,“必要时,你可以吓唬吓唬他,那小子胆小,肯定会招供的。”

“老大,这事你就放心地交给我来办吧,我毕胜利还是有两下子的,这回保证给你结案。”

第二天晚上,毕胜利就把李大平叫到了后岗子进行审讯。我和几个伙伴就躲在旁边的杨树林子里偷听着,孩子们的很多大事都是在这里解决的。

让毕胜利始料不及的是,无论毕胜利怎么高声恫吓,李大平就是一口咬定司令的枪与他无关。接下来,毕胜利不得不边叨咕“谁也不好使!我就不信邪”边动用了他爸对付罪犯的手段。毕胜利把李大平的手拧到了不能再拧的程度,竟对李大平进行了印象中的“严刑拷打”。毕胜利心目中的“王连举”变成了“刘胡兰”,没想到过去那个软柿子今天变成了眼前的硬石头。李大平一直“视死如归”,坚决不承认。

最后,毕胜利手中用来吓唬李大平的手术刀子竟然成了真正的刑讯工具。毕胜利边喊“信不信?我可真割了”边挥舞着手术刀子,直到毕胜利已经割破了李大平的后背,李大平还是喊:“没拿,没拿,我就是没拿!”李大平始终没承认自己拿了司令的枪……

弄不好要出人命了,我不得不和伙伴们出来解围:“算了算了,咋还动上手了呢?”

“我找你家去,你等着……”李大平边哭边跑了。

毕胜利则气得直喘粗气。“熊样吧,有能耐你现在就找去!”

“人家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毕胜利除了冷笑还是冷笑。他决定不再找枪了,并向众位弟兄们宣布:司令丢枪案已经告破。毕胜利只是在宣布中流露出了一点儿遗憾,就是最终没能拿到李大平的口供。

李大平虽然死不承认,但我和毕胜利及孩子们还是认定枪就是李大平偷的。

从那以后,李大平就有了另一个响亮的名字——李小偷。李大平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来爱说爱笑的李大平变得少言少语了,原本公开清澈的目光也变得隐瞒混浊了,眼神飘忽不定,总是躲躲闪闪的样子,原来挺胸昂首的他常常低着头走路,竟越来越像人们印象中的小偷了。李大平也由原来学习好的学生,逐渐变成了学习一般的学生……

两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报告司令!又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厕所里出现反标:某某是小孩头头儿!”毕胜利还是经常能发现问题。

解决问题时,毕胜利没再拖泥带水。这次,毕胜利第一时间就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断定:“李大平干的。”

“肯定是他,不会再有别人了。”二宝子、三尿子等跟着起哄。

我觉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没再去深究。

但在所有孩子的心目中,李大平就更不是人了。

“他不仅偷了司令的枪,还暗地里对司令进行着人身攻击,真不是个物儿啊!”孩子们议论纷纷……

由于孩子们都越来越排斥李大平,独来独往的他小学刚毕业就早早回家找零活儿干去了,据说到他爸所在的建筑工程队当上了临时搬运工。

7

上初中以后,孩子们就有些分散了,就很少有人叫我“司令”了。尤其是上高中以后,孩子们都长大了,我这“司令”也就彻底当到头了。后来,我阴错阳差地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就更加彻底地告别了儿时的伙伴们。

儿时那些小伙伴们高中毕业后几乎都没能考上大学,就先后找到了各自的岗位。毕胜利是通过他爸的关系去了县文工团,当上了一名很出色的演员;胡小波因为酷爱美术去了县文化馆,当上了一名美术辅导员;李大平也终于到县建筑工程队接他爸班当上了一名正式建筑工人。其他孩子像二宝子、三尿子等也都找到了相应的工作,但大多都是临时工作。别人不太好说,只是当初学习很好的李大平有点可惜了。如果没有偷枪那件事,李大平也许会一直是个好学生,至少会像他爸所希望的那样读到高中毕业。到那时,他考上一个普通大专院校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

8

二十多年以后,我终于有了个回家乡探亲的机会。就尽可能地把儿时的伙伴们都找到一起。都已经是四十岁左右的成年人了,大家围坐在一张大大的酒桌上快乐地回忆起了当年的大事小情。说来也怪,在当年越是痛苦的记忆就越能成为我们此时的快乐谈资……

又有人提起了我小学三年级时偷着领大家去洗野澡那件糗事,我也陷入到深深的回忆之中:对呀,那可是事先发过毒誓不许往出说的,可当年班主任老师只是指桑骂槐地一吓唬,李大平就全都招了。可见,李大平的胆子也太小了。而后来,在毕胜利锋利的刀刃下,同样是李大平,竟然能视死如归地咬定自己与司令丢枪的事无关。从这个角度上看,司令的枪好像真不应该是李大平偷的呀,这也不太符合人物性格了呀……

多大个事儿,问问李大平不就知晓一切了吗?借着酒劲儿,我真想问问李大平儿时那枪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当我望着已是一脸络腮胡子、憨厚而沧桑的建筑工人李大平时,我几次话到嘴边,几次又怯生生地把那话茬咽了回去……

后来,我好像真的喝多了,就扯着身旁毕胜利的耳朵问:“胜利,我问你,你当年是根据啥认定我那枪就一定是大平拿走的呢?”

毕胜利鬼诡地一笑:“我说老大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么大点儿个小事儿你还没忘呢?我早都记不起来了。哈哈哈……怪不得老大你能考上大学呢,你的记忆力可真好啊!”

“我……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仍抓着毕胜利的耳朵不放手。

见我认真,同样喝多了酒的毕胜利才又边笑边说:“那都是小孩子的事儿了,想想那时可真能闹哇,整天都是在混淘、扯淡啊!对了,那时我可是副司令啊,必须得破案哪,要不我可就没有威信啦。”

又喝了一会儿酒,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毕胜利终于很认真地和我说出了实情:“当年李大平他妈长得确实是挺好看的,我爸多严肃啊,但他有一次跟李大平她妈微笑,我妈发现了就特烦李大平他妈。我不过是想借机给我妈报报仇……老大,我当时哪敢跟你说实话呀,你可是司令啊,你不得骂我公报私仇才怪呢!再说了,也是实在没招了,我就拉着二宝子编了那个故事,二宝子当然愿意了……老大,来来来,咱还是喝酒吧!别的都是瞎扯!”

“那我再问你,厕所里的反标又是咋回事呢?”我更加认真。

“那个就更简单了,是我自己写上去的,哈哈哈……”毕胜利不以为然地又大笑起来。

“那你咋还贼喊捉贼呢?”我松开毕胜利的耳朵,大声追问。

“唉呀,我说老大,你可真较真儿啊!我今天就都给你招了得了:这一呢,是为了转移视线,前段案子破得不太理想,捎带着也给自己树立树立威信;这二呢,咋说呢?唉,也是为了没事整点儿事儿,没准儿还能借机再收拾收拾李大平呢……”毕胜利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是不是呀大平?你小子快过来,这都是缘分哪,咱哥俩真得再给老大好好敬上一杯酒!”

可我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这时,李大平循声笑呵呵地走过来敬酒,我们三个人就相互搂着肩膀又干了满满的一大杯白酒,我感到李大平那双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很有力量。

那天,我把自己彻底给喝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坐上了返程的火车。一路上,车窗外不断远去的树木似乎还想将我拉回家乡,我仿佛又看到了家乡后岗子那片神秘的杨树林子……

司令的枪到底哪里去了呢?也许是前一天酒喝得过多的缘故,我的思考头一次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生了折转——愈发清晰呈现在我眼前的是父亲那天的笑容,是一向严厉的父亲那天过分慈祥的笑容……

选自《作家》2016年第4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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