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竹马旧
2016-05-14巫宁
巫宁
仲夏七月最寻常的一个炎热沉闷的午后,知了鸣唱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就停止了聒噪。我坐在门槛上发呆,丑丑也不想动弹,吃饱喝足后就耷拉着耳朵在我脚边瘫直了身体,唯有上下起伏的肚子还显示着它的生命迹象。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奶白色T恤的小男孩走进了我家的院子,我和他的故事由此开始。
“嘿,你的狗不会咬人吧。”他远远望见我和脚边的狗,停住了脚步向我打招呼。
丑丑听见了他的外地腔慵懒地睁开了狗眼瞥了一眼,可能觉得一个小男孩没什么威胁性又闭上了眼睛装死,没有搭理他。
我一边在心底怪这丑狗见了生人也不叫两声儿一边回答他:“它在睡觉,你把他吵醒了它一定会咬你。”
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向我走过来,我眯着眼睛打量着从烈日下走过来的陌生男孩,丝毫不似大山里的男孩子那样黝黑健壮,他有着黄黄细细的头发和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是那么的干净文弱,那时没学过什么“粉雕玉琢”“温润如玉”,我搜寻我小脑瓜中所有可以形容他的词,也只能找出“好看”二字。
他走近我身旁,仍是笑着,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并说明来意,我盯着他白白的糯米牙费力地理解了半天他的外地口音才得出结论:他是邻居大姑的侄子,暑假来这里玩,忘了带语文书没法写作业,于是他的姨妈让他来借我的书。
听明白他的话后我起身去里屋帮他找书,他跟在我后面,丑丑也挣扎着爬起来防备地跟在他身后。
“你爸爸妈妈不在家吗?”他问道。
“我没有爸妈,我跟着舅舅舅妈和外婆一起住,他们说我爸妈不要我啦。”我翻箱倒柜地试图找到放假后就失踪的语文书,丑丑则在他身边嗅个不停。
“哦,这样啊……你的狗叫什么名字呀?”他伸出手摸了摸丑丑圆滚滚的脑袋。
“我叫它丑丑,外婆他们叫它才才。”
“还是丑丑比较贴切,哈哈,真的挺丑的。”
“不准你说它丑,信不信我让它咬你!”对于我的护狗行为他也无奈,只是尴尬地笑笑。终于,在布满灰尘的电视机顶上找到了我那可怜的跟咸菜一样的语文书,我用手擦了擦面上的灰后递给他,“找到啦。”
可他的书和我的书版本不一样,他只能作罢,对我说了“再见”后摸了摸我的狗,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后又回头问我:“我们做朋友好吗?”他的眼睛亮亮的似乎有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魔力,我的嘴巴不自觉地就冒出了一句:“好呀。”
我的假期从来都无聊又孤独。因为不会跳绳,不会丢手绢,捉迷藏时找不到人还会哭,哭起来又震耳欲聋,村里的小孩都不喜欢和我玩,而且我的舅妈和他们的父母大多都吵过架,这种“仇恨”又延续到了他们身上,所以更加疏远我了。
如今来了个漂亮的外地小孩愿意和我玩,我心里满是欣喜,隐隐约约地预见了一个不一样的美好暑假。
他说他是从成都来的,爸妈没空带他,于是便把他送到了姨妈家,暑假完了就要回去的。还说了好多我这个宜宾偏僻山村里的女孩儿从没有听过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事情。
我想他把他的世界里的东西都讲给我听了,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应该和他分享我的世界作为回报。
于是我带他去看屋后的慈竹林里我家的鸡悄悄下的一窝蛋,那只母鸡白天都会来这里抱窝,我说这是一个我外婆都不知道的秘密,要他不要说出去,等孵出了小鸡我就会分他一半。他眨巴着眼睛头点得活像只小鸡,可是我们不知道只在白天孵蛋是孵不出来小鸡的,而且没过多久我的舅妈发现了这个秘密,骂了那只可怜的母鸡一上午并且没收了它的蛋,我们的小鸡梦就这么破灭了。
我带他去小沟里捉螃蟹,他很聪明学得很快。我们把捉来的螃蟹去壳洗干净用芋叶包着埋进灶灰里烤着吃,他说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终于,在那段小沟里再难捉到螃蟹的时候他已经不爱吃螃蟹了,我又带他去找有苹果香味的树叶。从别人的菜地里经过时我踩坏了不少的葱,他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你糟蹋庄稼,不是好孩子。”跟在他后面的丑丑也附和似的叫了两声。
当我们找到那棵树的时候他抬头看着欣喜地说:“上面有果子呢!”于是我们又找了竹竿敲了几个下来,我咬了一小口尝了尝,涩涩的,就扔了,他却用石头将果子敲裂,用手剥开,原来里面还有核,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地大叫:“是核桃!”我也恍然大悟,“原来核桃长这样啊。”
可是没成熟的核桃并不好吃,我们就摘了几片苹果味儿的核桃叶回家了,他手心里黄黄绿绿的核桃浆水好几天都没能洗干净。
下过雨的清晨,我带他去看枯死的汽柑树上新长出来的木耳,路上他掉了一颗牙齿,我告诉他说:“上牙掉了应该扔进阴沟,下牙掉了就应该扔上房顶,我外婆说的。”
“我觉得应该把它埋起来。”他想了好半天说,缺牙的他说话有点儿漏风。
但我并没有嘲笑他,因为我牙也还没长起来。而且我很赞同他的想法,就帮他在那棵枯木下挖坑种起牙齿来。
我带他去地里摘黄瓜,走过玉米地时,玉米叶子不停打在他细嫩的脸上,他皱着眉让我等等他。
我回过头想叫他走快点,却瞥见一只毛毛虫趴在我的肩上,顿时田野里响彻我杀猪似的尖叫,他也被我鬼哭狼嚎的阵势吓坏了,赶紧跑过来,顾不上叶子会划伤他的脸和手臂,却在看见了我肩上得意的毛毛虫后笑得直不起腰。
他笑够了后才折了一片玉米叶拂去那只毛毛虫,我气他幸灾乐祸,嚷嚷着让他不要再跟着我了,然后哭着跑回了家,他果然没有跟来,我更加生气了,于是决定以后都不再理他。
可是那天下午,那张人畜无害的可爱面孔又笑呵呵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吃着我外婆给他的桂花糕、绿豆糕,逗着我的丑丑玩得不亦乐乎。
我唤过丑丑教育它以后都不可以和他玩儿了,丑丑听不懂我的话只舔了舔我指着它的手指头,又起身去那个男孩身边摇着尾巴欢喜地朝他叫唤。
他嘻嘻笑,用食指刮着脸说:“小气鬼,羞羞羞。”虽然一个月没到,他的省城话已经被宜宾话取代了。
“呸,这还是我教你的哩。”
“反正你是小气鬼。”他朝我做了个鬼脸。
我嘟起了嘴巴,不理他。
“你昨天说要教我爬树呢。”他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我竟不忍拒绝,可又想起他今天上午的恶劣行径,“不去了,我不要和你玩了。”
他的眼睛瞬间暗淡了下去,有些失望地说:“我妈说过几天就来接我回去了,我就不能和你玩啦。”
看他失望的样子我也有几分不忍,又想着既然他要走了,就应该和他好好相处才是。于是哼哼唧唧装作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他。
我带他爬到了石梁上,他累得气喘吁吁,我指着最东边的一个石块告诉他:“爬到那块石头上,就能够着它旁边的那棵树啦。”
这时我听见舅妈唤我回家,便对他说:“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要乱走,你要是摔伤了的话舅妈会打我,我挨打的话就不和你玩了。”
他点了点头,“那你快点回来哦。”
我飞奔回家,舅妈提着我的耳朵让我必须写完多少页作业。我不敢违抗却如坐针毡,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还在石梁上等着我的少年。
天近黄昏时舅妈检查了作业又让我去洗了澡。出来时外婆还没把晚饭做好。我赶紧溜出门去。
跑到石林,那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我心里刚松了口气,余光却瞥见那棵树上隐约有个鹅黄色的人影!
我心虚地走了过去,他坐在树杈上,小腿垂下来晃啊晃,眼神幽幽,安静又孤独。这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我纳闷他怎么能没等我教他就已经上了树呢?可我没敢问他,只是叫了他的名字,他不答应我。
我想他一定是生气了,一阵歉疚浮上心头,“对不起啦,今天早上我生你气,现在你生我的气,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他依旧不说话。
我爬上石块,两手握住头上的枝丫,双脚一荡,便钩住了另外一根树枝,一跃便站在了他旁边的树杈上。
他看得目瞪口呆,我在他身旁坐下,得意地问他:“看我是不是很厉害呀?”
“你……你穿着裙子呀!”
“穿裙子也可以爬树的。”对于他不夸赞我的上树技艺我很失望。
“我等了你一下午。”他委屈地说。
总之这件事情错在我,我不知该说什么,愧疚地垂下头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的,其实……我也该向你道歉。”他顿了顿,“我说我妈妈过几天要来接我是骗你的。”
天已经黑了,月亮撒了一地银白,星星一颗接一颗闪现,夜晚的凉风拂过竹林和田里的稻子发出沙沙的声响。青蛙和蛐蛐也开始合奏,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歌谣。
我听了他的坦白后并不生气反而很高兴,因为我可以多和他在一起一个月了。“嗯,我原谅你啦。”
“我好想我妈妈。”他垂下睫毛,就像云朵遮住皎洁的明月。
然后他猝不及防地跳下树,虽然安稳着陆,却吓了我一大跳,我也跟着他跳下来。
他指着天上的一颗星星说:“那是北极星。”又指着另外一颗,“那是天狼星。我妈妈教的。”
我顺着他的手望去,却不知道他指的究竟是哪颗星,“我也想我妈妈了,虽然她没有教过我认星星,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妈妈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星星,地上有人出生,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那颗星星就是他的。”
“那要是人死了他的星星还会在吗?”我问他。
他垂下头,沉默不语,他背对着我,我没能看到他的神情,没有看到那干净如水的眼睛里的丝丝落寞。
我突然意识到再不回家吃饭就要挨打了,于是拉过他的手往回走。
那个夏天,我和他形影不离,分享彼此的世界。晴天我们带着丑丑一起去冬暖夏凉的山洞探险寻找玻璃鱼,雨天就在家里看《奥特曼》和《猫和老鼠》,阴天就去捉了蜗牛来赛跑……
一天下午,他在算着我最讨厌的数学题,我一边用他的彩笔涂着指甲一边和他说话,提到有一座山顶上有个一吹就会发出牛叫声的小洞。
“那你带我去看看。”他始终相信眼见为实。
“可是要走很久很久的路,我以前在那条路上还碰到过蛇呢。”我并没有骗他,不久前我和舅舅一起去吃酒席,回来的路上天快下雨了,一条翠绿的蛇从我脚边爬过,吓得我魂飞魄散眼泪哭了好几缸,还是舅舅把我背回了家。
“根本没有那个洞,你故意说蛇来吓我,好让我不敢去。”他一副拆穿我诡计的样子。
我被他的怀疑激怒了,为了证明我的话是真的,我决定带他上山。
下午的阳光依旧灼人,走了不一会儿他就累得走不动了。汗流进了眼睛里,他拉了衣角就去擦,露出白白鼓鼓的肚腩,我用手捂了眼睛,嘴里说着“羞羞羞”。
山路蜿蜒曲折,偶尔平坦偶尔陡峭,山上竹叶青翠,鸟儿和蝉藏在里面歌唱,道旁野花繁密,偶有蜜蜂飞来又飞去。我采了花让他帮我拿着,又去捉了蚱蜢打算用狗尾巴草串了玩,他说我残害小动物是坏人,为了不当坏人我就放了它。我趴在石板上用嘴去汲清凉的溪水,他也学着我喝水却把衣服弄得湿透……
终于在夕阳西下时我们爬到了山顶,站在一块大方石头上俯瞰着斜阳余晖下的村庄,他指着一个指甲大小的被农田包围的红砖瓦房,“那是你家耶!”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我们村每户人家给他介绍了个遍。
他没有忘记我们上山的目的,提醒我道:“那个洞呢?”
我跳下石头去找那块岩壁,捡了根长树枝伸拨开上面的藤蔓,现出了石壁上“牛角岩”三个大字和字下面的一个小洞。“看,我没有骗你吧。”
我身旁的男孩眼睛发光,踮起脚就往那个洞里吹气儿,可是小洞并没有像意料中传出牛叫,只是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他不甘心地试了好几次还是只有呜呜的风鸣。
我也试着去吹,吹得面红耳赤也没有牛叫。
“为什么它不响?”他很疑惑地睁大了明亮的眼睛。
“嗯……可能只有大人才能吹响吧,我表哥就能吹响呢。”
他似乎很相信这个理由,有点失望地垂下睫毛,“那就等我们长大了再来吧。”
我说好,然后领着他去摘桑葚,又进了附近的土地庙,拉着他跪拜了土地公还许了愿,颇是虔诚……
就在天空渐褪成了深灰色,月亮缓缓升起,即将成为天空的主宰时,我和我那王子般的伙伴才意识到应该回家了,可是我们不会轻功,怎么可能立马从那么高的山顶一下飞回山脚呢。
我们慌慌张张地就往山下走,可昏暗的山林中看不清楚脚下的路,小小的人只能在崎岖坎坷的山道上艰难挪动。
不一会儿,繁星和明月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空,繁密的竹叶将明亮的月光挡得严实,仅吝啬地允许几束光亮从叶子的缝隙中投下。幽冷的深林中偶尔传来鸟翅的扑棱声和乌鸦寂寞的哀啼,我不禁想起了山里的孤坟和曾在这条路上遇到过的翠蛇,脊背渗出冷汗,小手也变得冰凉,脚不听使唤地发抖,“哇”一声就哭了出来了。
哭声响彻无人居住的山林,惊起了附近的几只夜鸟。镇定的他停住了脚步,抬起手为我擦去眼泪,“你别哭呀。”
我不领情地打开他的手,“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我都说了不来了你非要来!”我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对不起嘛。”他拉过我沾满眼泪的手,“你不要害怕,你看我都不怕。”
我哭得更大声了,“我就是害怕,呜……”
“你不要哭啦,土地公公不喜欢胆小的孩子,他听到你在哭就不会帮你实现愿望啦。”
他说得很是认真,我向来相信他的话,立马收住了哭声,泪水却还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见我没有哭嚎了,拉过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们勇敢地走回家好不好?”
我吸了吸鼻涕,抽抽噎噎地说好,由他拉着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慢慢前行。
“我给你唱歌好了,听到歌声你就不会害怕啦。”他唱歌并不好听,还老是跑调,可是却有种让人走出恐惧和阴霾的神奇魔力。
“我从没见你哭,你哭过吗?”我握紧了他温暖的手,脚小心地点在他踩过的地方。
“我妈妈不喜欢爱哭的小孩,所以我才不会哭呢。”
“啊,还好我不是你妈妈的孩子。”我这么爱哭,他妈妈一定会很讨厌我的,“你妈妈长什么样子啊?”
他似乎在回忆妈妈的长相,不小心踢到了脚下的石块,一下便跌坐在了地上,我用力拽住了他没有让他往下滑。
他迅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灰,安慰吓了一大跳的我:“没事的,不疼。”
有了摔跤的经历,我们走得更加谨慎小心了,斜着身子像螃蟹一样一小步一小步往下挪。
“我忘了我妈妈长什么样了。”他的声音很小,几乎被风吹竹林的沙沙声淹没,“但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我并没有追问他为什么不记得他妈妈的模样,只是在想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应该有多好看。
夜风忘了吹,虫声也消隐,世界突然安静得只有我们彼此的说话声。
“要是有一天你妈妈来接你,你会和她走吗?”他开口问道,
“嗯……不走,我舍不得我外婆,舍不得舅舅舅妈,也不舍得丑丑。还有,我怕你放假来找不到我……”虽然我很希望我也有妈妈,但要让我和她走我就要慎重考虑啦。
“……”
我们不知在那山林中走了多久,终于听到了哗哗流水声。我很兴奋:“我们快走到喝水的那条小溪啦,就快要到家啦。”
“看,萤火虫!”他指着溪畔藤丛中忽明忽暗时隐时现的点点亮光,我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和他一样欢喜地加快了脚步。
走出了竹林,脚下的路变得明亮,天空繁星点点,路边溪水潺潺,溪畔流萤飞舞,不远的农田里虫鸣蛙唱。月光温柔地洒在他瘦小的肩上,我握紧了他的手,跳过一阶又一阶熟悉的石板。
在越过平时捉螃蟹的小沟时,迎上了前来寻我们的舅妈。
我们不知道此时有多晚,也不知道两家人有多焦急地找我们。我被舅妈拎回家一顿好打,他也被他的姨妈姨父领了回去。
几天后他偷偷来找我,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笑话我说:“你那天晚上哭得真大声,我睡觉都被你吵醒啦。”
“呸,你骗人,你那会儿不也正在挨打吗?瞧你腿肚子上还有竹枝的印儿哩。”
他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儿,耳朵也红红的很是可爱,赌气好一会儿没有和我说话……
暑假快要结束时,他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黝黑得不像话,奶白色的T恤也被洗成灰黄色。我最害怕面对的一天到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背着他的书包,牵着他的手,要带他回家。
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好久,哭得稀里哗啦。
他们走到了马路上,等着来载他们的摩托车。
我蹲在马路下面的小路上,抹着眼泪远远望着他。
他看见了我,松开他母亲的手朝我跑过来,“爱哭鬼,你不要难过,我寒假还会来找你的。”他替我擦去脸颊上的眼泪,可是泪止不住,怎么也擦不完。
“我……我舍不得……你!”我抽噎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也舍不得你。”他的脸上也满是伤感,“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就不要哭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其实,我妈妈不在啦,她生病去世了。”他说得风轻云淡。
我惊诧得忘了哭泣,愣了好一会儿才指着马路上那个给他背书包的年轻女人,“她不是你妈妈吗?”
“是,也不是。她是我阿姨,就是后妈。”
这时他们的车来了,他对我说:“爱哭鬼,我们寒假再见啦。”便起身往回走,其间不停回过头向我招手。
我目送他上了车,摩托车很快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他走后,我每一天都在算着还有多久他会来。我走过小溪,小溪告诉我它很想他;我路过野花,野花问我他何时归来。我的丑丑也很想他,经常跑去他姨家找他,可是每次都垂着脑袋回家。我告诉它们我也很想他。
可是那个寒假,我没有等来他。
后来,我的爸爸刑满释放,和妈妈一起来接我回了德阳——我真正的家。我开始说和他相似的外地口音,一件又一件经历着他给我讲过的他在他的世界里经历过的事,我成为了和他一样的城里孩子。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满天繁星,再也没见过萤火虫,再也没见过他。
后来,我忘了他的名字。青山青山,竹马竹马,那个童年最美好的暑假,似乎被记忆封存,那时的蓝天和白云,我早已记不清是什么模样。
只是,偶尔抬起头,看见天上仅有的几颗深邃的星,还是会想起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还有那个夜里,他温暖的未染世俗的手,牵着我一步一步迈出恐惧和黑暗。
想着想着,便温暖了心窝,流出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