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回不去的梦
2016-05-14曲吟秋
曲吟秋
我对“西塘”这个美丽地名的最初遐想,是一幅画:碧波荡漾,月满西楼,西子般的美人倚楼凝眸,水中一叶小舟安然横卧。
可真的见到了,却大失所望。
出了汽车站,一阵风过,尘土飞扬。路边,修摩托车的手艺人躬身忙活,黝黑的双手黝黑的脸;一群孩子追着脏兮兮的小狗在小街上来往穿梭。鹤发鸡皮的老人坐在街角,神情木然地晒着八月早晨迷蒙的砂粒状的阳光。没有水,没有塘,没有黑瓦白墙,这里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裹挟着世间最平凡的风尘。
幸好有善解人意的旅店女老板在巷口接我们,带着我们一行人在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里游走。脚底下踩着泥色的石板,身子两旁是贴着残破小广告的青砖,头顶上不时还悬挂着晾有衣物的红红绿绿的塑料绳,洗衣粉味的水珠吧嗒滴下来,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汇聚成一个个硬币大小的水洼。七转八转,晕头转向之际,眼前忽然一亮。
就如武陵人忽而寻着了千年的桃花源。“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深深浅浅的数条小巷在此交汇,形成一小片开阔的领域。朱红色的木坊端立中央,朱漆斑驳,岁月久长。坊下人来人往,却不是千年前轻裘缓带的桃源子民,而是成群结队的现代游客,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那种微露古意的西塘式的微笑。
春秋的水,唐宋的镇,明清的建筑,现代的人。八镇分立,九水交缠,孕育出这么一个如梦的西塘。
西塘的街窄,窄得让人生怨,却有艺高人胆大的三轮车夫,在两人并行的窄巷里蹬着车鱼一样游来游去,过往的行人不免要让着些。向后退两步,后背就挤着了卖芡实糕、粉蒸肉的铺子。看着那通体洁白如琼如玉的糕点,荷叶包裹糯香四溢的熟食,忍不住怦然心动。索性就溜进铺子,挑挑选选抱了一堆出来,一看,嗬,这临水的两条廊街上全是一间一间的商铺,再看怀里的一堆宝贝,简直觉得它们成了累赘。
沿着那波平无船的河,逛那条似乎没有尽头的长街。街上铺子一家挨着一家,有的铺子毫无特色,只是装修精美,高价卖着中国各地都有的小工艺品;有的铺子装修简陋,卖着炸土豆片和水晶饺子,店主操一口秀软的西塘口音,倒也有趣;有的铺子人声喧哗人头攒动;有的铺子人烟稀少门可罗雀;还有一些特别随意的,干脆就不开门,譬如那一家我眼巴巴想进去的书店,实行严格的“朝十晚四”,绝不早到,绝不迟退,别有一番风骨。
在这繁华里行走久了,听着的看着的都是热闹,心里却渐渐有些寂寥了。西塘西塘,终究还是逃不过旅游景点的宿命,浮华充斥,落入俗套。那些臆想中的森然古意,寒塘冷月,也只能是美人如花隔云端,镜花水月罢了。
心里叹惋着,脚却奔向下一家商铺了。刚踏进门,就见了底壁,转身一看,才发现这家店实在是太小了。
太小了,除去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老人,这间店铺就只剩下两人并站的空间。街道上起伏喧哗的人声毫无遮拦地闯进来,却随着桌上一个小小香炉里飘出的烟气缓缓上升,最后散进虚无。那老人坐在桌前一手持刻刀,一手握一块拇指大小的石料,精雕细琢,丝毫未注意店里忽然多出来的我。的确,一步之外的喧嚣红尘对他而言也不过是随烟散尽的虚浮。我这个匆匆的过客,又何以乱得他古井无波的双目?
铺子里的时间似乎与外界断流,老人的双目注视着刻刀。虽说是注视,但眼神仍是淡泊的。他右手边的墙壁上钉着钉子,用线悬着一块块形态各异的石材。有的只纽扣大小,有的却一节荷藕那么粗;有的色泽纯净质感细腻,有的颜色交错石粒粗糙。这些原本深埋于土的大地筋骨,坦然地排列在这样一间小小的篆刻店的灰墙上,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切割磨琢。老人手法缓慢却娴熟,在手里那块正在历劫的石头上慢慢刻画着。偷眼看去,石上字迹非隶非楷,而是一行灵动如水的行书。他慢慢地用刀刃在凹陷处刮磨着,稀薄的石粉飘然而落。最后他眯了眯眼,对着光检查了半天,才庄重地蘸上胭脂色的印泥,轻轻地在工作台上试印一次。红色的印迹,像陈年的朱漆,落在泛黄的台面上。阴刻的字迹勾连灵动,犹如溪流。
我从不礼佛,也无心问道,但就在那一瞬,在这个手持刻刀的老人身上,忽地悟出一丝禅机。
大地为骨,水流如书,这不正是九水纵横的西塘吗?胭脂红泥,就如这纷繁红尘,只是这西塘之上虚覆的一层。越不过,便只能看到红尘如泥;越过了,便可见静默流水,仁厚大地。
老人放下那块完工的印章,又从墙上取下一块石料,刀声沙沙,他在这个鲜有人问津的冷清小店里,坚守着自己的如梦西塘。
我终是无言而退,退回一步之外人声鼎沸的街道,退回那个属于世俗的西塘。
西塘不夜,即使月上柳梢,也依旧有红男绿女不知疲倦地喧闹。
我终是没能见到一个月下寂静的古典西塘。然而我知道,那样的西塘是真正地存在过的。在一个无月的白日,在一条喧腾的人流边,在一间两人并立的篆刻铺子里,刀声沙沙,落屑如雪,除此之外,天地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