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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块大洋

2016-05-14邓宏顺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包谷棚子老三

这显然是一个好看的故事。一段不为人知的大湘西剿匪轶事,充满了悬念和机巧。一对情同手足的兄弟,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土匪,一个是宅心仁厚的良民,他们在命运的两难选择上,是大义灭亲,还是狼狈为奸,从而将兄弟生死情演绎到令人扼腕和动容?

有些人是天生的作家,天生就掌握写作的各种本领,他们不仅有写作天赋,而且似乎生来就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一动笔就有说不完的故事,下笔千言,毫无阻碍。但这样的作家大多数都称不上是一流的作家。有一种说法,在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小说。一部好的作品,不能只限于有一个好看的故事外壳,悬念和机巧,通过智商和技术都可以解决,但小说的内核和外延,才是一部作品的高卓之处。好比画马,有人能画出它的形状和态势,有人却能画出它的灵魂。小说也是这样,不但要讲故事,还要让这个故事能呼吸,能生长,能够与我们的命运息息相关。就像鲁迅先生提问的:“娜拉走后怎样?”小说就该续写娜拉走后的故事。

在这个小说里,邓宏顺除了将故事写得好看,还通过“一百块大洋”这样一件小事,将湘西汉子明发一生的命运串联起来,直到他临终之时,一种双重的自我救赎与忏悔,在唇齿开启和双眼将瞑之际,让他刹那间凤凰涅槃。与此同时,在读者的心目中,一个鲜活、独特的文学形象也顿时跃然纸上。

从深夜至清晨,排长带人一直埋伏在村子东边的山垴上。山垴上是茂密的竹林、杂树和荆棘。于是,排长他们没有现身之前,村里人起床打哈欠、搬柴、担水、烧早火,谁也没有发现,那些黄狗、黑狗和花狗对着竹林里狂叫的时候,村里人还骂它们见鬼了,对着天天看见的老地方叫什么?排长他们直到看着炊烟像秤钩和链条一样在屋顶瓦背上袅袅升腾的时候,才带着一身蛛网和叶片从竹林和杂树丛里跳下坎来。在村口的大路上排成整齐的队伍进村的时候,村里人才发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不同寻常的枪兵。

村里改朝换代就从这个早晨开始,一点儿也不轰轰烈烈,甚至是悄悄地开始。

排长和他的人要接过水桶给老乡们挑水,要接过斧头给老乡们劈柴,要接过竹扫把给老乡们扫地,老乡们看见枪就不敢接近他们,不说话就把东西都交给他们;不是亲热,像是缴械投降一般。他们已经被枪吓了多少年!

排长他们在村里忙了好一阵子才跟乡亲们说,他们是来剿匪的解放军,能不能给他们找一个地方住下来。乡亲们谁也不敢接受这些背枪的人住进自己家, 不仅是因为他们背着枪,更因为村里有个麻老三!这几天麻老三一直躲进大山里不敢出来,但他不时派人来村里暗探,放话说,有人要来追剿他们,要村里人有什么消息就尽早地通报他们;如果有人出卖他麻老三,那就提着人头见!如果麻老三知道谁家住了这些人,那不就成了死对头?那不就要丢人头?

排长见老乡们一脸难色不敢答应,就笑笑说,老乡们,那就不为难你们了,我们自己找个地方吧。

排长带人在村里转了一圈,就在空置着的一栋大窨子屋门前停下来。窨子屋此前非常热闹,院子里住着不少的大爷、二爷、三爷、太太和夫人,天天喝酒猜拳,赌博打牌,男女戏闹,响枪舞刀,哭哭泣泣。现在他们都不知逃到哪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老房屋和放肆出没的大老鼠。

排长问过路的乡亲,这房子是不是麻老三的?乡亲们不敢跟排长说真话,装着没听见,耳朵一聋,脸一斜就走了过去。

明发朝窨子屋走去是要看看排长带人在麻老三家门口干什么,因为麻老三逃走时暗地交代过明发,要他帮忙照看一下房屋。明发和麻老三不仅同村,还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明发走到麻老三的大门口,排长问他,老乡,我们在这房屋里住下来如何?

明发没有直接回答,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是意思复杂地笑了一下。

排长见他笑得不对劲,就说,老乡你怎么这样笑?

明发简直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你们住吧!就怕你们不敢!

排长说,为什么不敢?

明发说,这房屋里有鬼,有冤鬼!

排长早就派人侦察过,知道这是麻老三的老巢,就说,噢,有鬼?有冤鬼?我们正要看看这鬼是什么样子,我们就是捉鬼来的!

排长轻轻地将大门全部推开,门的枢纽肯定被特别处理过,一点儿响声都没有。明发就感到一阵阴森从老远处的神龛那边扑面而来。排长一闪身子就带人机警地走了进去。

明发本想好好地给麻老三守房子,麻老三刚逃走那几天,他就住在这三进三院的宽大窨子屋里。但是,每天一到深夜就有一个怪物咚咚咚地响着脚步从板梯上下楼来,那声音响得不急不慢,能穿透厚厚的黑夜,在看不见的空间里放大和辐射,最后响到窗子边又无人出现。他不得不喊话,但无人答应,却有慌乱的脚步从楼梯上响起。明发的全身肉皮一下绷紧,实在有些害怕,就开始通夜点着桐油灯入睡。那怪物在他要睡非睡时又从板梯上响着脚步下到窗子边,他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长长的毛嘴巴趴在窗户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吹气,那气像云丝一样被吹到桐油灯光附近,桐油灯光先是发绿,然后长长的绿光成舌状摆动着慢慢地熄灭。明发看清这些之后就联想起麻老三在这房屋整死过的那些人,他在村里到处说,这屋子里有冤鬼吹灯,就再也不敢在这屋子里过夜。现在排长带人要在这房子里住下,他就要看看他们剿匪的人怕不怕,他相信他们住不了几天。

那个夜里明发几乎没有睡过,一直等待着排长他们被夜鬼吓出点什么。让明发没有想到的是,直到半夜,排长他们那里都还平安无事。

但是,刚过半夜,响了一枪,是排长那儿传来的。开始明发还以为是麻老三他们溜回来和排长他们接上火打了起来。但仅仅响过一枪就寂静下来,整个村里一丝响动都没有,像是被放进了深深的陶罐封了起来。明发就猜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亮的时候,乡亲们都起来问昨夜里为什么有枪声,排长也正带人在村子里跟乡亲们说,是我们打了一只大老鼠!它深夜里能像人一样下楼梯,还能做鬼吹灯,大家都可以去看看那只大老鼠。

明发第一个赶到窨子屋门口,那只大得像猪仔一样的大老鼠倒吊在一棵桂花树枝上,胡须又多又粗又长,有的还弯成了秤钩草刀;尾巴上凝结着一个鸡蛋大的黑垢球。明发用一根木棍子将大老鼠扒弄一下,又敲它几下,有很多话想说,但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排长跟明发说,你深夜里听到有人下楼梯的声音就是这只大老鼠尾巴上凝结的这个大垢球发出的。明发拍了拍胸脯,给自己唤魂,然后提着那只大老鼠从楼梯上拖下来。果然那个大垢球在木板上敲出了明发很耳熟的咚咚的脚步声。明发和村里围着看热闹的人,全都松开了绷紧的神经。

排长带人进山剿匪之后,明发又到麻老三的窨子屋里住了几夜,果然太平无事,天天夜里一点响动都没有。从此,明发开始相信排长和他带的人真的不怕鬼,有关鬼的故事恐怕都是人没有弄清楚的事情。明发也就想象着那只大老鼠一定是和往日一样,趴在窗户上做鬼吹灯时被排长一枪打死的。排长的枪法真是了不得!就只响过一枪啊!排长有这么好的枪法,明发也就担心麻老三和排长他们相遇;如果麻老三一现身,排长那长眼睛的枪子儿肯定就会穿过麻老三的大脑袋!于是,明发想悄悄告诉麻老三,排长有手动人头落的枪法,他万万不能遇上,只能躲着不现身。

趁夜深,明发和麻老三在大山上的包谷地里见过几次面,该跟麻老三说的话,他都说过了,现在就看麻老三自己的警惕,就看他能否想尽一切办法逃过这一劫。

明发再次听到枪声的时候,枪声突然在天空中扩散,很快就从树叶里落下来,熟透的板栗相继从炸开的刺壳里跟着枪声抖落下来弹到他身边。这时他在铜盆界山顶上收包谷,拗满一担包谷担到山腰坐在那棵大板栗树根上歇气,正当他享受着山风的清凉时,那一串不太均匀的枪声和跟着枪声落下的板栗就让他惊慌。那年他刚二十出头。他伸手从叶丛里拾到一颗板栗,想塞进嘴里吃掉它,又突然吐出来捏在手里。那颗捏在手里的油亮板栗已经不是板栗,而是麻老三,他时时刻刻为麻老三担心。麻老三这些日子一直在大山里逃生,每一次枪声都让明发提心吊胆。麻老三现在躲在哪里呢?这枪声是否与麻老三有关?

这些日子山里的枪声不断,时常从深山老林的上空闷闷地传来,或者从高高的石崖绝壁上飞下来,但不管枪声从什么地方发出,只要有枪响,明发就要担心麻老三是不是倒在了解放军的枪声里。

解放军一个排在这里搜山剿匪已有多天,要消灭的就是麻老三这股藏进大山的残匪。这股顽匪的人数已经不多,被打得只剩下十几人,但正因为人少,他们日藏夜行、神出鬼没极为难追。明发也不知道麻老三平时到底藏在哪方天地。刚才这一串枪声如果与麻老三有关,那么,麻老三就还离这儿不远。

麻老三其实一直就藏在这蜂巢一样密挤的大山里和解放军周旋,所以,解放军刚开进雪峰山区的那些日子,麻老三有好几次还深夜来到这大山上和明发一起过夜。

自从包谷开始壮籽黑须,明发就一直在这大山上狩野猪。狩野猪其实就是守包谷。每年包谷一黑须,贪口味的野猪趁天黑就成群地来地里偷吃甜甜的嫩包谷。它们自己不种包谷,不知道种包谷人的辛苦,吃起来就很奢侈,用毛嘴巴把包谷树压倒,然后将包谷穗一阵乱吃,所有的包谷穗儿都不会被它们吃干净,有的包谷穗只被吃掉一少半,但是竿一倒,包谷就废了;有的包谷穗还被它们的涎水养出一种绿霉,收成自然就受损!山里野猪很狡猾,打不尽也赶不绝,防止野猪吃包谷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包谷地里搭一个鱼脊茅棚,一到夜里,人就在棚子里每隔一段时间敲响竹节梆,把野猪吓跑。这种活儿让人很辛苦,睡不成个安稳觉,而且凡要狩野猪的大山上都离村子很远,也有其他的野兽出没,比如老虎和豹子就会威胁人的生命安全,所以,自卫的火铳就放在床头。过夜的棚子里是没人敢来登门的,但村里风声最紧的时候,一直在大山上逃生的麻老三赶到明发的那个棚子里过了几个夜晚。麻老三比明发大十岁,小时候,他们在山里捉岩蛙时,明发摔伤了,是麻老三背他回家。后来麻老三为了给父亲报仇,拖枪当了土匪,明发家的牛被外地土匪牵走时,是麻老三带着人追回的;麻老三还把抢来的一个女人送给明发,只是明发不肯接受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子……

风声的确是越来越紧,那个头戴红五星的排长已经开过了几次村民动员会,要大家特别警惕麻老三的行踪,一旦发现踪迹,必须马上向他们报告,立了功会有奖励。但麻老三在明发狩野猪的棚子里睡过了几个夜晚,明发没有报告。没有报告不是他不想报告,他心里也很矛盾:如向解放军报告了,他就成了出卖兄弟的不义之人,就觉得自己丢失了信誉和情义,而且麻老三的人也不会放过他。因此,他死死地瞒着,谁问他他都说没有发现麻老三任何踪迹。

他也感到解放军排长已经把他当做重要发动对象了,原因当然是别人告诉排长,他和麻老三是义兄义弟。但是,解放军没有任何对他怀疑的言行,他说没有见过麻老三,解放军排长就点头说,相信你一定是没有发现。

刚才的一串枪声与往常的确有些不同,非常急骤,非常密集,那么,是不是解放军在这大山里搜到了麻老三?是不是麻老三已经倒在了解放军枪下?或者麻老三又已经从解放军的枪口下逃生出去?或者遇上了别的土匪……没有任何地方能问到这方面的消息,也没有任何人来为他提供这方面的证据,要知道这方面的消息,只有回到村里去打听。他镇静了一下心绪,担着那一担包谷朝山下的村子走去。

他刚把包谷倒在仓屋的晒楼上,坐在屋东头石墙上歇脚,解放军排长就带人进村说,他们在大山里遇上了那小股顽匪,开枪后,顽匪们逃走了,他们追了很久没有追上,不过,匪首麻老三已经死了。

死了?麻老三死了?明发心里一紧,脸却对着排长他们生硬地笑了一下。他真的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死的?……他默默地听着想着,心里挂着一连串疑问,但不敢开口询问,样子装得很平静。他知道,这些都不能问,一问就会问出麻烦来。

可是解放军排长说,麻老三死了,真的死了,不过不是我们打死的,而是他自己在树上吊死的,应该是他自己感到末日已经到了吧。

麻老三怎么会在树上吊死呢?他这种人也有想不通的事?他想绝路了?他害怕了……麻老三可不是一个想不开事情的人,不是一个害怕出事的人啊……那天夜里,在明发那里过夜的时候,麻老三也没有任何悲观的迹象,他口口声声都是说的如何对付解放军搜山,如何逃过解放军的枪眼。于是,明发很想去看看,弄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麻老三真的死了,他还得把尸骨收回来安葬。

果然,解放军排长就请村民派人去验证。排长首先让村民自动报名,但村里没人敢主动报名,而是想赶快离开。排长说,大家不要怕,只要我们解放军来到了咱们这雪峰山区,就一定要彻底消灭土匪,给你们一个太平幸福的生活!

排长虽然说得很坚决,但村民仍然不敢去验证,嘴上不说,暗里非常害怕麻老三。麻老三在自己村里其实是不抢不杀的,但他曾经表演过的害人场面,那实在是让村民不寒而栗!麻老三的父亲也是土匪头儿,那一年,他父亲带人和另一股土匪争地盘打仗,打败被杀。十五年后,麻老三长大成人,他带人去把他父亲的仇人抓来,绑在一棵老松树上,脚下用火烧,身上用刀割,还强迫村民去看热闹助兴。村民害怕得不敢睁眼。这虽然是祸及别人,但村民想,如果自己得罪了麻老三还不就是这下场?因此村民谁都不敢得罪麻老三,只要是有关麻老三的事,宁愿躲得远远的。现在排长叫村民去验证,就没有哪位村民愿意去;尽管排长三番五次地动员,村民还是一个一个地往后退。排长像是非常理解大家的心情,他在村中间那块长满红辣蓼的小坪里踱着步,头上的红星在日光里以不同角度不停地闪亮,他踱了好些来回之后,就站住了跟村民说,我知道大家是害怕麻老三,一个人是不敢去看麻老三的。这样吧,你们派一个村民小组,五个人一起去怎么样?

这个提议马上让村民壮了胆子。这事儿能不落到某一个人头上,村民又胆大起来,又朝排长围了拢来。

你们谁愿意去?排长说。

还是没有人敢第一个报名。排长看了看大家,笑笑说,你们还怕那个麻老三吗?他已经死了!死了的人难道还能复活吗!

明发的腿开始有点儿颤抖,他不是害怕排长点到他的名字,而是担心排长没有点到他的名字。在这些村民中,恐怕只有他一人非常想去看看吊死在树上的麻老三已经成了什么样子,要不要他去背尸回来。他犹豫再三,终于从村民里站出来说,排长,我愿意去。

好啊!排长立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家看看,明发老乡就很勇敢嘛!你们应当好好向他学习!还有谁愿意去?

虽然有了明发报名,村民感到轻松了许多,但也还是没人敢继续报名前去验证吊死在树上的麻老三。有人就在排长耳边悄悄地说,那个麻老三和明发是亲如兄弟的关系。

排长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他不管这些。他看了看明发说,明发老乡,要不,你自己点名邀四个人去如何?

明发说好,就点了四个同辈人的名字。

五个年轻人跟着排长出村,过了溪就上山,翻过好几座高山,他们来到穿岩山上的原始森林里。树叶密得让日光筛不下来,幽深的树下光线暗得让人眼睛几乎失去辨物能力,高高的松树上却有成团的乌鸦在飞旋,在鸣叫,在向这个世界报告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明发最早看到了在树下那一排闪亮的红星。那是几位解放军站在那里。他果然看到了吊死在树上的麻老三。明发站住了,他让视力使足劲穿过厚厚的深绿色空间落在麻老三的衣裤上。那是麻老三吗?他从帽子看到衣服,从衣服看到裤子,从裤子看到鞋袜,麻老三那天到他茅棚子过夜时穿的的确是这套衣服,这套衣服他也经常穿,那是麻老三!

村民不敢再近了。排长说,再走近一点看看,要看清楚,一定要看清楚,放过一个土匪头子,就会让很多老乡遭殃,就是对不起老乡!

村民站住说,我们看清了,那是麻老三。

排长说,真是麻老三吗?

村民说,是的,他就是麻老三。

排长说,我们再走近一些,把这个人从树上放下来,你们近距离辨认辨认,包括他身体上有什么特征,你们也要解开衣裤看清。

村民说,不用了。我们看得清。

明发一直在认真地看着,他没有发言。排长看出他的心思了,说,明发老乡,你在看什么呢?怎么没有发言?

明发说,我在看他的脸。

排长说,隔这么远,你能看清他的脸?

明发说,看不清。

排长笑了一下说,明发老乡,你不仅大胆细心,你还是个老实人,说的是老实话。

村民说,他们是亲如兄弟的关系。

排长像是没有听见,跟明发说,我们走近去把他放下来,你认真看看。

明发说,行。

排长和明发走近去,把树上吊着的麻老三放下来,在厚厚的腐叶上躺直,明发看了,大吃一惊,半天无言。

排长看着明发的反应,说,他不是麻老三吗?

明发满脑子思绪旋转起来,飞飘起来,翻滚起来,突然中断,又突然延续……这个吊死在树上的人,远看的确就是麻老三,但近看又的确不是。从穿着、高度、甚至他后颈窝的那颗黑痣来看,他就是麻老三;只有在明发搂开死者的肚皮时才发现那不是麻老三,而是另外一个和麻老三相貌特别相近的陌生人,麻老三的肚脐边上有三颗黑痣围成一个三角形,而现在这个从树上放下来的人没有那三颗黑痣。麻老三不可能在两三天内挖掉那三颗黑痣,而且挖得连痕迹都没有。那么,麻老三是何时在哪儿抓来这么一个和他外表特别相似的人来为他替死呢?

现在明发该怎样回答解放军排长的问话呢?他应当说,这个人不是麻老三!但如果他这样说真话,解放军就会继续追击麻老三,他对不起自己的兄弟;那么,他应该说这是麻老三吗?如果这样说,解放军会不再追击麻老三,麻老三会有生存下去的可能,但这能隐瞒多久呢?如果真相暴露,他又怎样面对进山剿匪的解放军?怎样面对新政府?再说将来肯定会追究责任。

排长再次问道,明发老乡,这是麻老三吗?

明发不好再拖延下去,他心一硬说,是,这就是麻老三。

排长说,那行,把他弄下山去。

于是,明发把麻老三安葬了。

明发想到过这句假话会造成后果,但他根本没有想到即将发生在他面前的事态会有那么严重!

解放军以为麻老三真的死了,于是,他们在村中间的土坪里开了小结会,但不是庆功会;在会上,排长说,麻老三虽然死了,但那一小股顽匪还没有消灭,我们要继续在大山里寻找,直到他们被全部击毙,或者他们投降被彻底瓦解,我们才算取得最后的胜利。

会后,排长又带着队伍进入大山里清剿。

明发继续在他的包谷地里收包谷。那一天,枪声突然响到他身边,他下意识地卧倒在地上,就看见一串从枪口吐出的火焰从头上热烫烫地飞过去,子弹飞过包谷林打碎的黄叶像纸片一样慌乱地飞落。正打得激烈时,排长一眼看见了包谷地里的明发,他立刻示意不准自己的人放枪,轻声命令说,不要误伤明发老乡!

解放军的枪声突然停了下来,但麻老三这边反而以明发为屏障,枪声越来越猛烈。解放军这边马上将人员进行了撤退和分散,但就在解放军后撤的一刻,土匪抓住有利时机猛扑过来,解放军被包围在土匪中间;也就是这时候明发看见了活着的麻老三。麻老三已经换了装,他一声不出地只用手势告诉他的人怎样利用明发的存在来占领有利地形。也就在麻老三的人朝解放军猛扑过去的那一刻,明发往后退到了双方的火力之外。明发知道,这是解放军有意把麻老三的人引开。

战斗在深深的包谷林里激烈地进行。当明发脱离危险之后,解放军才组织反击,但已经处于不利的地形,而麻老三的人已经占据三面高地,完全处于夹击的地位。冲在最前面一位解放军很快连中了麻老三的枪子,从一处石崖上滚落下来,帽子被荆棘挂掉了,那颗闪闪的红星在石崖上不停地晃闪。

为了占领另一边高地,又一位解放军冲上去,然而,又连中了麻老三的枪子,也像前一位解放军那样,从石崖上滚落下来,背在身上的水壶发出一串哐当哐当的响声……

第三位冲上去的解放军似乎更年轻一些,他连中麻老三的枪子从石崖上滚落下来时,伸着白嫩的手还叫了一声妈妈……

明发看不下去了,悄悄地爬到了麻老三身边用一句谎话吓唬他说,老兄,你快撤!解放军有更多的人包围了你们!

麻老三说,今日我手气好,要多多搞掉他几个!

明发说,他们来了一个营的人正在包围你们!他们的枪子都长眼睛,深更半夜,做鬼吹灯的老鼠他都只有一枪就收拾!你们再不撤就迟了!就会全被他们消灭!

在这些日子的较量中,麻老三已经领教过了解放军长眼的枪子。既然是明发这样拼命叫他撤,麻老三不能不撤。麻老三一声响彻云霄的口哨,他的人停止了放枪,跟着他屁股后头撤走。麻老三在撤走时轻轻地跟明发说,谢谢老弟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不然,我今天哪能打掉他三颗红星?

明发心里一紧,深深的愧疚袭来。幸好,幸好解放军在远处没有听见。

麻老三撤走后,明发来到解放军这边。斜阳从远处的山梁上横横地射过空谷,把包谷地照得异常地黄亮,天空、地上、包谷竿和一张张解放军的脸孔都是那样悲壮!从石崖上滚下的三位解放军已被搬移到一层包谷竿上躺着,他们的鲜血已经把包谷地染红了一片,红红的光辉沿着太阳的光轴反射到天空,寂静的包谷地里笼罩了由风和鸟鸣虫唧所奏成的最悲壮的哀乐……排长和他的战士就坐在死者的身边开会,像是那三位小战士还在听会。排长说,都怪我轻敌,都怪我以为麻老三死了,是我的轻敌和疏忽才导致了这样的牺牲……

明发走到牺牲的解放军身边跪了下去,将他们的衣裤整理平顺,他看到了三张和自己一样年轻的脸孔,他捏了捏他们那热热的但已经失去力气的手掌,他想起最年轻的牺牲者叫过的那一声妈妈……明发的热泪禁不住涌出了眼眶,但知道自己是男子汉,不让自己哭!他突然在排长面前磕着头说,排长,不是你轻敌,你们是为了我的安全才牺牲这三位战士。如果你们当时不考虑我的安全,不停止放枪,不后撤,他们就不会赢得时机,就不会占据有利地形,那也就不会让你们吃麻老三的亏!我对不起你们……

排长扶着明发起来,明发没有起来。

大家都不再说话,整个天空和地面全都静穆下来!

好一会儿,明发才看着解放军用他们随身携带的钢铲挖了土坑,就地安葬好了三位年轻的军人。排长就近砍了一截杉树,劈掉两边留下中间,然后,用钢笔在板子的平面上写下了他们的姓名、籍贯、年龄、军衔和牺牲的日期。排长含着泪水边写边念着:某某某,辽宁人,二十岁;某某某,吉林人,十九岁;某某某,朝鲜人,十八岁。

明发问,排长,这是写的什么?

墓碑!排长说。

明发说,这过不了几年。

排长说,以后会有人来为他们修墓立碑,现在只能这样,我们还要去剿匪。

排长扶着明发站起来,明发说,他们是为我牺牲的,我要多跪一会儿。

排长说,我们是为老乡们能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才来剿匪的。我们牺牲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你不用难过。你快起来,我要问你一件事情。

明发这才站起来,等候排长跟他说事情。

排长说,我刚才好像又看见了麻老三。那个穿着麻黄衣服的人是不是麻老三?

明发说,是的!他是麻老三!此刻,明发没有犹豫,他知道说这样的真话麻烦会很多,但他这样说了,他不顾一切地这样说了!

排长说,你真的看清了吗?

明发说,我真的看清了。我还跟他说过话。

排长说,你刚才跟他说过话?

明发说,说过话。

排长说,你们说些什么了?

明发说,我告诉他快跑,解放军有一个营的人,快要包围他们。

排长说,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明发说,我只想把他们早一点吓跑。

排长说,为什么?

明发说,他们不撤,你们还会死更多的人。

排长说,难道他麻老三有起死回生的本领?

明发说,他没有,那个吊死在树上的人本就不是麻老三,麻老三是用替身欺骗你们。

排长说,我们当时请你去验证了,你当时没有看出来?

明发想说,当时没有看出来,但他说出来的话是:我当时看出来了。

排长说,那么,是你当时没说实话?

明发说,是的,我当时没有说实话。麻老三是我兄弟,你们追剿他的时候,他还在我狩野猪的棚子里躲过几夜。我有罪!排长,把你的枪给我,我自己解决我自己!明发就去排长手里拿枪。

排长挡住明发的手说,明发老乡,我们原谅你!麻老三既然不死,那肯定让人害怕,何况你和他还是关系密切的兄弟。我们可以理解你。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你这样后悔,而是要面对现实解决你的思想问题。明发老乡,你告诉我,你现在对麻老三是个什么看法?

明发说,麻老三不死,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死!

排长说,你说得很对!你已经认识了问题的根本!你能有这样的认识已经非常可贵,现在我们来商量一下,如何彻底解决麻老三的问题。

明发不再出声,他等着排长跟他说方案。

排长说,麻老三在这大山里有什么出入规律?

明发说,没有规律就是他的规律。

排长想了想,明发老乡说得很对,正因为这样,麻老三股匪才如此难剿。

排长说,麻老三有没有来去的安全路线?

明发说,没有规定的安全路线,才是他最安全的路线。

排长想了想,觉得明发老乡也说得很对。

排长说,我们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剿灭他?

明发想了想说,有,当然有。

排长说,请您告诉我们行吗?

明发说,行,只要你们配合我。

排长本应笑笑的,但他反而皱了眉头说,怎么配合?

明发说,麻老三还会来我的茅棚里过夜。

排长两眼一亮,那么,你已有了一个具体方案?

明发说,看着他一个一个地打死了这三个年轻人,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具体方案。

排长说,你能不能说说。

明发说,不能!

排长说,那我们怎么配合?

明发说,从今夜起,你们就埋伏在我这个狩野猪的茅棚附近。天黑后才能来,天亮前一定要离开,要连续这样做多天,直到把麻老三拿到手。吃这种苦你们能行吗?

排长说,只要能剿灭麻老三,吃什么苦都行。

明发说,那行,不论哪一天,无论什么时刻,你们都要特别注意我在茅棚里敲响那只吓野猪的竹梆,如果麻老三进了棚子,我就敲响竹梆,听到竹梆声,你们就马上来到棚子门前,然后……明发就说得更轻了。

排长说,这个暗号不好分辨,你平时夜里不也敲响竹梆吗?我们怎么知道你哪天的竹梆是暗号?

明发说,我自有办法!麻老三进了我的棚子,我就每敲三下为一段,平时我敲响的竹梆是不分段的。这很好辨别。

这的确很好分辨,那就一言为定。排长喜上眉梢地说,只要你能协助我们剿灭麻老三,我们要重重地赏你。

明发朝排长摆了摆手说,我不为任何奖赏,又捶了捶胸膛说,我只求这里安稳,我不忍再看见那种残忍场面!走,你们都跟我走。

明发带着排长和他的队伍来到棚子周围察看地形,选择位置。明发告诉他们藏在一块大石头背后,这样,麻老三不会发现他们,而到时候,只要棚内发出信号,他们又能很快地赶到棚内行动。

包谷地那一仗之后,排长的人不再追剿麻老三。排长按照明发的安排,天天夜里守候在棚子附近,等待麻老三出现。

月牙儿圆了之后又变成亮亮一片柳叶。很多个夜晚没有出现麻老三,这种守株待兔的战法,让排长越来越不踏实,感到着急;但在追剿的这些日子里,他又感到这个麻老三的确不好对付,已经牺牲了好几位战士,他心痛!在雪峰山这样莽莽的群山里,只要去追剿,他的队伍始终都难免在麻老三的眼皮下,而麻老三却不在他们队伍的眼皮下;或者换句话说,麻老三的队伍在暗处瞄准,而他的队伍在明处当靶子;麻老三打他们很容易,而他们要打麻老三却难!他跟明发商量说,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明发告诉他,只有这样,这才是保存自己消灭麻老三最好的办法。

又坚持好几个晚上之后,新情况终于出现了。那天,明发从家里赶到那一大片挂在穿岩山山腰上的深深的包谷林时,天还没有全黑,来到棚子门口,发现一个人躺在他的被子里蒙头睡着。明发初以为是麻老三来了,心里又惊又喜,站住仔细一看才明白不是,那是一个小孩的身材。他揭开被子一看,果然是麻老三的小儿子麻一雄。明发感到不解,一雄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他摇了摇一雄,一雄睡得很死。

明发只得悄悄地坐在棚子门口守候着。

麻老三自从和排长他们打过那一仗之后,这么些日子没有在这附近出现过。一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是一个人跑来的?或者是别人送来的?或者是麻老三送来的?如果是他自己跑来的,那么,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是谁叫他跑到这里来?如果是别人送来的,那么会是谁送来的?他最希望是麻老三送来的。如果是麻老三送来的,那说明麻老三还在这附近。要弄清这些问题一点也不复杂,明发也不着急,只要等到一雄醒过来,问问他就会弄明白,而一雄虽然睡得很死,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天色像一块大黑幕慢慢地罩了下来,群山的轮廓在归巢的鸟鸣中由青绿而黛黑,很快又变得漆黑。那些包谷树在黑影里变得高大了许多,渐渐地,黑影连成了一片,最后,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昨天烧在棚子门口那一堆大火的柴灰里却越来越明显地显出一点暗火的光亮。明发往暗火上加了些柴块和树枝,几阵烟雾飘过,明火就燃烧起来。火光把棚内照成黄亮的颜色,棚子很小,靠里边是一小块平地,只够铺一个人的床;说是床,其实就是在地上铺上树块,树块上铺一些稻草,被子放在稻草上就算是床了。床头当然还有一根火铳和一个敲起来很响亮的竹节梆。棚子没有门,两扇檐面夹成的空间俨然一个A字。

睡在被子里的一雄终于伸了一下身子,明发不敢叫他,怕惊吓了他。明发等着一雄自己起来。

一雄终于坐了起来,他睁开眼看见是明发就笑了。他的第一句话是,叔叔,我饿!

明发这才慢慢转过脸去说,好久没有吃东西了?

一雄说,我一天没有吃过饭了。

明发说,噢——为什么不吃饭呢?

一雄说,跟着爹在这大山里跑,不敢进村要饭吃。爹说解放军要打死我们。

明发说,你是自己找来的?

一雄说,是我爹送来的。

明发心里亮了一下,说,你爹没有说什么?

一雄说,爹怕我跑不快,连累他们,就叫我躲到你这里。

明发说,你爹放心?

一雄说,我爹说你和他是兄弟,你也就等于是我爹。

明发的手颤动了一下说,是的,我也等于是你爹。

一雄说,我爹说,你为了保他的命,还在解放军面前给他打掩护。

明发心里一痛说,是的,你爹没有死,我在解放军面前说你爹死了。

一雄站起来趴到明发背上说,我肚子饿痛了!

明发说,我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只有这一地的包谷。

一雄说,我要吃包谷!

明发说,那好,你睡着,我去拗几个来,烧熟了我喊你起来吃。

一雄说,好,那我睡了。

明发拗来长长的三条包谷,放在火上烤熟了。香味飘到了一雄的鼻子里,一雄屁股一挪就把包谷拿走,嘻嘻呼呼地也不怕包谷烫嘴,就满口满口地嚼起来。

明发说,你是真饿了!

一雄说,好香!

一雄吃完三个包谷之后才真正精神起来,他搂开肚皮敲着跟明发说,叔叔你看看,我肚子鼓起来了!

明发一笑说,胀成牛皮鼓了!

一雄果然就用两个指头弹了几下肚皮,真就咚咚地响了起来。

明发笑着说,你爹把你送到这里躲着,他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接你?

一雄说,他没有说。

明发的心里又暗了一下,说,你爹是准备不要你了?

一雄说,我爹他不会。他说让我在这里好好躲几天。

明发心里又一亮说,你爹到底说让你在这里躲几天?

一雄说,他没有说到底躲几天。

这一年一雄是四岁多一点,不算完全懂事,但也不是完全不懂事。明发还想问问,但也不好问得太多太细。明发相信,过几天麻老三一定会来接他的儿子。明发跟一雄说,你吃饱了好好睡吧。

一雄说,嗯,好!这几天,刚睡一会儿,我爹又把我叫醒起来换地方,没睡过好觉了。

明发摸摸一雄的头说,你爹他怕解放军追上,解放军的枪子儿有眼睛!

这些天,排长带领的队伍像是在大山里消失了,既不进村开会发动群众,也不在山里生火煮饭,山里没有一丝炊烟升起,更不见来追剿麻老三他们,这让麻老三感到有点奇怪。

麻老三迫不及待地派人下山进村打听消息时,看见村口贴着一张解放军的手写告示,说他们暂时撤走了,过些日子还会再来,乡亲们不要害怕土匪。土匪终归有一天要被彻底消灭!

麻老三得到这个消息后松了一口气,说解放军终于疲惫不堪了!终于撤退了!因此,麻老三首先想到的还是把他的儿子接走。

进入深夜之后,棚子外踩断木棍的声音像是把深深的黑夜划了道长长的口子。明发怕惊醒了一雄,他轻轻地坐起来,挪着屁股到棚子外面轻声说,是老兄来了吗?

黑黑的夜空里没有回应,只有一些秋虫在鸣唱。

明发又说,你放心,一雄睡得好好的。他这几天饿坏了,我天天给他烤包谷吃。他吃饱了就睡,现在睡得很死。

夜空里仍没有回应,但在更近的地方又有了踩断木棍的声音。

明发知道是麻老三来了,不过他还不敢很快靠近棚子。

明发又轻声慢气地说,老兄啊,你不用害怕,这里只有我和一雄!

可明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人从后面锁了喉,身后的人说,不许说话!

明发完全听出来了,就是麻老三!他点了点头。

麻老三一直封着明发的嘴说,我们进棚子去。

明发被摁着进了棚子。这时他看到麻老三的双眼在夜里竟能发出亮亮的绿光,这让他感到很奇怪,难道这些天的野外生活让露水和星月把麻老三的眼睛变成狼眼了?

麻老三已经看清楚一雄很安详地躺在棚子里,但他还是不放开明发的嘴。他跟明发说,老弟,实在对不起,我还要过会儿才能放开你!

明发因为不能说话,又只得点点头。明发知道,此刻不能反抗,他只能冷静地忍耐;如果麻老三反心要置他于死地,他也只好认死。这么想着,他反而非常冷静。 黑夜从眼前走过好长一段,棚子外面的确是没有任何异常,麻老三终于放开了明发说,老弟,实在委屈你了。

明发沉默了好一会儿,麻老三感到愧疚了,说,原谅我吧,我的好老弟,我要是没有这种警惕,我早已被人剁脚砍头了!

明发说,我们一起过夜的被子都还没有冷,你就这样对我不放心?

麻老三说,弟兄啊,要知道,我现在是提着脑袋做人,想搞死我的人时时处处都有,我不这样不行,我是不愿人负我,只愿我负人!

明发说,你既然对我怀疑,那你趁早带上你的儿子走人。

麻老三说,不!今夜必须在你这里过了!

明发说,你不放心我,你就不要在这里过夜。

麻老三说,兄弟,这些日子,我被解放军追得几乎没有了藏身之处,所以才把一雄送到你这里。今夜,我要在你这里好好睡一觉。

明发像是不看不理麻老三,回他说,爱睡不爱睡,不关我的事。我可告诉你,解放军要是追到这里来,你可别怪我,别害我。

麻老三说,我派人到村里打探了,解放军在村里贴了告示说,他们暂时撤离这里,过些日子才会再来。他们如果不是耍计谋让我们放松警惕,那肯定也是让我们弄得没法了才暂时撤离。我得抓紧休养,等到解放军再来的时候,我又得再同他们玩猫鼠游戏。

明发长长地呻吟着说,老兄啊,太阳出来了,黑影还能有多久?解放军在村里宣传说,只要投诚,就能宽大处理。你不为别的,也为孩子想想,你主动去找解放军投诚不好吗?

麻老三说,谁不知道寻条生路?如果我是一般土匪,我早就投诚了!问题是,我是个土匪头儿,一身杀人罪,杀过当地人不说,还打死过那么多解放军,他们绝对不会宽恕我;即使是解放军能宽恕我,日后这附近的人也会找我算账。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明发明白麻老三是铁着心要在他那条路上走下去,不到最后一天,他不会罢休。他又回想起被麻老三打死的年轻解放军带着鲜血从那石崖上叫着妈妈滚落下来……明发还是劝他说,老兄,你这样下去,何时是止日?

麻老三说,我只求能多活一天算一天,不计止日!

明发不再劝说,但告诉他说,我这里也顾不得你睡觉,我还要到棚子外面去敲竹梆吓野猪。

麻老三说,你一定要照样敲,这里的一切响动,你都要弄得和平常一样才对,你若唯独今夜里不敲响竹梆,必引起别人怀疑。

明发开始顺着他说,这倒也是。那我照常敲梆了。

麻老三说,你门口的火也要照常烧着。

明发说,是的,这火也还要烧着。我表妹后天要出嫁,姑父要我帮她烤两把“发轿”的松明。

麻老三说,你要像棚子里什么人都没有一样,照你平时的夜里一样,该起来屙尿你就屙尿,该起来敲梆你就敲梆。

明发说,那好,你睡吧。

麻老三要从儿子这头躺下去,明发说,你睡这头吧,不要弄醒一雄。

麻老三说,我抱着儿子睡吧,那一头留给你。

明发说,你儿子很可怜,这些日子吃不饱,睡不好,今夜你应当让他好好睡觉。明发怕他们父子俩睡一起妨碍解放军行动,因为弄不好就会伤害了一雄。

麻老三说,你说的也是。不过,我要是把另一头睡了,你睡哪儿呢?

明发说,我就在这儿坐着给你站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麻老三说,那怎么行呢?我不能这样连累你。

明发说,和你们相比,这算什么?我累一个夜晚,你累了多少个夜晚?客气话说多了就是啰嗦,你睡,我给你放哨。

麻老三说,要老弟跟着我受这份苦,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明发说,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你们父子在我这里,我就得照顾好你们。我像上次说假话欺骗解放军一样保证你的安全。我在外面守着,万一有个什么动静,我也好趁早喊醒你们。

麻老三说,难为兄弟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我今夜已经要我的弟兄们在对面山上弄出些炊烟和响动,就是解放军要追也肯定是先朝对面山上追去。

明发看到对面山上果然有了闪烁的火光,就夸奖麻老三说,老兄真是个细心人。

麻老三说,兔子还知道做三个窝呢,不弄个假目标把解放军引开,我老感到不安全,这些日子我才明白,解放军真难对付!

明发说,虽然对面的火光会迷惑解放军,但我们这里有个人醒着总比没有人醒着要好,我醒着,一有情况也好想办法让你逃走。

麻老三说,难为兄弟这么为我操心,那我睡下了。

明发说,你放心睡吧,睡足了才有精力逃生。

麻老三睡下了,但他还是和平时一样,点燃了一截去了芯子的艾香放在手心。这是计时的艾香,一个小时它就会因为烧完而灼痛肉皮。麻老三就靠这种办法,每睡一个小时就换一个地方,让解放军怎么也追不上。

明发看到了麻老三放在手心里燃着的艾香,他既不劝阻也不主张,当着没有那回事。他心里想着,这个时候,他还不能有任何过急的举动,但他得把这个情况告诉给埋伏在石崖那边的解放军。

明发照常到包谷地里去敲梆,每敲三下就停一下。石崖那边的解放军明白,麻老三终于来到了茅棚里过夜。明发走到了解放军身边,捂在排长的耳根上说,他和他儿子睡在一起,你们不能用枪,只能用梭镖,行吗?

排长说,我们准备好了。队伍里有几个从七八岁就当儿童团员练梭镖,用梭镖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明发敲着梆又走回到棚子门口。

明发准备好的松明柴就放在手边,它几乎还是脚腿粗的一截脱皮的松树,外层的腐皮已经被他刮得干干净净,要是白天就还能看清油红的木质。现在明发摸到这一截松柴,将它先劈成两半,然后劈成四份,然后劈成八份,然后劈成若干份,直到劈成香棍一般的细丝条,然后斜靠在火边慢慢地炽烤,烤出一层烫手的油来。明发很满意自己精心制作的这些松稿,他相信,需要点燃时,这些松明一定会遂他的心愿。

燃过第一根艾香时,麻老三醒来了,他听了听,看看周围真的没有任何事,他又睡下去,但还是点燃了第二根艾香。

直到燃过三根艾香,醒来还平安无事时,麻老三终于跟明发说,兄弟啊,我现在不点艾香了,要放心睡觉。

明发说,这由你。

麻老三真的放心睡下了,不再在手心里点艾香。

过了一个时辰,明发想试试麻老三是否真的睡着了,他摸到床头的竹梆说,老兄,又到时辰了,我又要敲响竹梆吓野猪,野猪最爱这时候进地吃包谷。

麻老三没有反应。

但是,明发怕他假装,他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在静静等待的时间里,他再次检查了他在下一个举动中所必需的东西——很好的松明。

明发加大一点声音重复了一句,老兄,我要敲响竹梆吓野猪了。

麻老三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明发拿起竹梆来敲了一阵。他本想按照和解放军约好的暗号,敲三下停一会儿再敲三下,但怕麻老三发现,他还是照平时一样随意敲了一阵。

竹梆还没敲完,麻老三果然坐了起来。明发庆幸自己没有操之过急。麻老三的第一反应是,刚才的竹梆是怎么敲的。他问明发,竹梆和平日敲得一样吗?

明发说,你不是听着吗?竹梆还能敲出个什么样花来?

麻老三说,我来帮你敲一阵吧。麻老三说着,就拿了竹梆敲起来。明发真是拧了一把汗,如果他敲三下一停,那就要出大麻烦了。幸好,麻老三敲得没有规律。

麻老三敲了一阵把竹梆放下,又静心地听了一会儿棚子外面有没响动。

你怎么不敲了?明发故意说。

我过会儿再敲,麻老三说。

你不睡了?明发说。

这些日子都是这样,我一次只能睡这么一会儿,绝不能贪睡,贪睡就得丢命!麻老三说。

明发说,那你就坐着吧。

麻老三说,我特别想睡。

明发说,那你就睡吧。

麻老三想了想说,只怕睡下去醒不来。

明发说,我坐着,有事一定叫醒你。

麻老三说,那好,我再躺一会儿。

麻老三重又躺了下去。

明发想按预定的暗号敲出三下一段的竹梆声,但他还有些不敢。他悄悄地朝麻老三那边看了看,就看见麻老三好像睁着眼。也可能是明发多疑了,但他必须非常非常的警惕!如稍有不慎,他一个人死在麻老三手里事小,埋伏在这里的解放军一暴露,那后果不堪设想。明发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但今天他不能任性!他照样坐在火边烤他那两把松明,只是身上直冒冷汗。松明被烤出一些油烟来了,在静静的夜里能听到一种咝咝的喷油声,闻到一种松油浓浓的香味。

老弟,今夜只怕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心里老是不安。麻老三大约只睡半个小时又突然坐起来说。

明发心里一紧,这个麻老三啊!难怪解放军拿他无可奈何。但明发反而提醒他说,你是真的看到解放军撤离的布告了吗?

麻老三说,那绝对是真的。

明发说,那你就不用多心。

麻老三,就怕这是虚晃一招,故意让我麻痹大意。

明发感到自己拿松稿的手明显抖了起来,幸好是黑夜,麻老三在他背后看不见,不然,麻老三肯定会发现什么。明发又怀疑麻老三这是在考验他,他强自镇静下来说,那你赶快离开这里吧。

麻老三说,今夜你这里应该安全,就是解放军连夜来追剿,他也会先到对面山上去找我设下的那个明显的目标。谁也不会知道我今夜在你这棚子里过夜,我自己队伍里的人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从这些话里,明发揣摩出麻老三的内心是真要在这棚子里过夜。明发说,你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如果真是这样,你就放心睡觉;如果你还有怀疑,你就趁早动身离开。你这么一会睡下去,一会儿坐起来,让我感到非常害怕,要不,你们父子躺在这里,我回家去!

麻老三双手马上扼压在明发的肩上说,那绝对不行。

明发也知道麻老三是绝对不会让他回家去的,麻老三现在决不可能让明发离开。

明发说,你是怕我进村去给解放军报信吧?

麻老三说,老弟啊,日子过到今天这样,我是除了自己谁都不相信?你要这么想,我也认。

明发说,那我就在这棚子门口守着你。

麻老三说,从现在起,有你老弟在这里守着,我就放心睡觉了。

明发说,那你睡吧。

麻老三说,那我就睡了。

麻老三睡下去,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明发心里一笑,知道他这是在做样子麻痹人。他睡觉从来没有鼾声,前几夜在这里过夜时也没有鼾声。明发也装着不管这些,又拿竹梆来敲了一阵。

黑夜本是厚实的,但寂静让竹梆的声音穿透黑夜传得很远。

麻老三果然又坐起来说,麻老三,今夜只怕有事。

明发说,你要么现在走人,要么好好睡觉。你要如此疑心多端,动作不断,那就最容易被人发现。

明发这句话终于让麻老三高兴地笑了。他三番五次地醒来,就是要考考明发的内心,现在他才开始相信今夜在明发这儿是安全的。他说,好,现在我真的放心睡觉了。

明发说,你早该放心睡觉了。

麻老三这回睡下去没有鼾声,连眼睛都没有完全闭上。但是,明发知道他是真的睡深了。明发拿起竹梆来敲了一阵,看看麻老三没有反应,又突然轻叫一声说,不好了——有动静!

明发看看麻老三,他还是没有反应。明发开始发出暗号,先是敲了三下竹梆。

麻老三仍是没有反应,明发又敲了三下。

麻老三还是没有反应,明发又敲了三下。

明发就听到棚子附近有包谷叶摩擦的声音。明发的心跳加剧起来,他把烤得发烫的松明轻轻地拿在手里,松明已经烤出火焰,只要一着火,顿时就会像火药一样发出冲天的火光……

他在等待着解放军身影的出现,只要他们一到,明发就会点燃松明。

两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棚子的两侧,他们换上了便装,赤着脚,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压低着身子进了棚子。他们不能说话,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明发默默地将他们两人手中的梭镖对准麻老三胸膛,然后,明发一下点燃了松明,火光立刻把棚内照得通亮。就在火光亮起的刹那,明发看清了两把梭镖对得极准地刺了下去。麻老三的上半身弹了起来,但两把梭镖已经深深地进入了他的胸膛。麻老三双手一把抓住了梭镖,他差点儿把解放军顶出了门外。

明发真吓得满头大汗,他站在旁边喊了一声,老兄,你好好躺下,不要再醒!

麻老三清醒过来说,老弟啊,告诉我,他俩是谁?

明发说,老兄,你是聪明人,这还要问吗?剿匪的解放军!

麻老三说,今夜是谁设的圈套?

明发说,老兄,你聪明过人,这还要问吗?我不参与,他们能进得来?

麻老三说,告诉我,你这是为财还是为官?让我死个明白。

明发说,一不为财,二不为官,只为这世上少死人!

麻老三说,我听不懂。

明发说,那我告诉你:你不死就还有更多的人要死!你转世再到别的地方去当英雄吧,下辈子你千万别认我这个兄弟,我也不愿见到你,我害怕你杀人,所以我让他们杀了你!

麻老三说,死在别人手里我无悔,死在你手里,我想不到,你一直对我亲如兄弟!

明发说,但我今天对不起你!

麻老三说,我想不到今天是我的归期!

明发说,老兄,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麻老三说,不要伤害我儿子。

明发说,这你放心,保证不会伤害一雄!我会把他当着自己的儿子养大成人。

麻老三说,那我感谢你!

明发说,你还有什么要求?

麻老三说,给我留个全尸。

明发说,我保证你全尸入土!

麻老三说,那好,我就放心走了!

麻老三往后一翻,躺在地上再不动弹,就像睡着了一般。死得这么安详,让排长他们都感到惊奇。

直到麻老三被排长他们用被子包裹着抬走,一雄都还没有惊醒。因为孩子就在身边,大家连说话使的都是暗劲,连一声呼唤也没有。排长表扬明发说,明发老乡,你立了大功,这是给你的奖励。

明发蹲在棚子门口,一个沉沉的布袋哐当一声落在明发的胯裆里。

排长说,一百块大洋,这是我们打土豪缴来的。我们也拿不出别的好东西奖给你!

明发把布袋丢在地上用脚扒了扒说,我不要!

排长说,你立了大功!

明发说,我不为这个!我只为世上少死人!

排长说,这是我们给你的奖励,不是你自己要的。

排长他们抬着麻老三越走越远。明发只得把那个沉沉的布袋藏在身上,轻轻地将一雄抱到一棵松树下睡着,然后,他把茅棚点燃,他不能让一雄醒来看见那一滩鲜血!

做好一切准备后,他等着一雄醒过来。一雄醒过来之后,一定会问他很多话,他得一一回答。他得告诉一雄,他爹来了又走了,是永远地走了。他将永远没爹了。

在明发的记忆里,自从包谷黑须,他来到这里守包谷以来的这些日子,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晴朗天气。一望无际的雪峰山群峰像起伏的海浪,汹涌澎湃,无尽无止。峰与峰之间的谷底是奔腾远去的溆水河,从河上升腾起来雾团在天脚下不断地融入白云,白云下山峰与天际的切线处,是清晨的丹霞,太阳也似乎比平时露脸得早了许多,天还没全亮,它就在远远的天边透出一线红亮,然后挤出半张红脸,然后把弥望的山巅与天空都照得流金一样。虽然这都是熟悉的山水,但明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丽的景象。

一雄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显然是因为睡得非常好而精神饱满。

明发看见一雄醒过来了,要起床。自他吃饱了包谷睡下去之后,已经整整一个晚上没有醒来。明发急于想看看一雄睡饱之后是什么样子,但他不敢,他怕稳不住自己的情绪,昨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大了。

一雄说,叔叔,我怎么睡在棚子外面来了?

明发也没有转过脸去,只是说,棚子没有了。

一雄说,棚子怎么就没有了?

明发说,你自己去看看。

一雄已经完全消除了疲倦,他跑去一看,棚子已经是一大摊白灰。一雄问,这是为什么?

明发说,棚子烧掉了。

一雄问,为什么要烧掉棚子?

明发想了说,棚子失火了,连你爹也烧死在棚子里。

一雄说,我爹烧死在棚子里?

明发点了点头。

一雄就在那堆热灰里扒来扒去地找他爹。他终于扒出了他爹平时里系在腰上那块雕着老虎图形的白玉牌,他把玉牌藏在了自己的衣袋里。他抹掉表层的那一层黑灰哭着喊着,我要我爹!我要我爹!

明发不说一句阻止的话,让一雄哭喊够了,才把一雄拉到自己怀里,抚摸着他的头说,一雄,我要问你一句话:你愿意你一个人没有爹,还是愿意很多人失去儿子失去爹?

一雄想了很久没有想明白,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明发说,你可以不回答,你还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只要你想了这个问题就行了,走,我们回家去。

一雄听说可以回家了,好像有爹没爹都一样,就又高兴起来说,我可以回家了?

明发说,可以回家了。以前是你爹不让你回家,现在你爹不在了,你可以自由回家了。

明发提着那个沉沉的布袋,领着一雄下山回村。

一雄说,以后我们还来守包谷吗?

明发说,不来了,让野猪们吃吧,我以后永远不到这方山上来!

一雄走前,明发走后,那个沉布袋一晃一晃,有时还碰在路边的树干上,撞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磕碰声,这让一雄感到很新奇。

一雄问,这袋里是什么?

明发说,不是什么!

一雄说,我想摸摸。

明发把袋子递给一雄说,你摸吧。

一雄说,是一袋钱?

明发说,是,是一袋钱。

明发和一雄回到村里时,排长已在村里开过了群众大会,麻老三也已经安葬过了。

排长带领的解放军走了,只有村口贴着一张手写告示,意思是说,明发配合解放军剿匪有功,决定给予重奖。但到底有多大的功,奖过些什么,布告上没有写。

过几天,那张告示也没有了。

雪峰山区从此再也没有土匪,后来村村寨寨有了队长、营长、大队长和书记。人们开始忙着分田分地,过着一边唱歌一边干农活的日子。

但一雄越来越长大,也越来越感到孤独,他开始想念父亲。

明发非常理解一雄,在一雄的情感里没有母亲,只有父亲。他母亲是他父亲从别人娶亲的花轿上抢来的,生下一雄后,另一伙土匪打败了一雄的父亲,她又被另一伙土匪抢走。在一雄父亲东山再起,复又和那一伙土匪开战时,他母亲就死在那些乱枪里。一雄是跟父亲长大的,现在,他没有了父亲,明发非常理解他的孤独,因此,明发做什么事都带着一雄。春天,他去犁田插秧,就带上一雄让他在田塍上摘花挑胡葱;夏天,他耨田管水,就带上一雄让他在小溪里洗澡捉鱼;秋天,他打禾种油菜,就带上一雄让他在水渠里翻泥鳅;冬天,明发在家打草鞋,就要一雄坐在身边学这门手艺……

明发真的把一雄当自己的儿子,但一雄一直叫明发叔叔,直到他十二岁时,有一次夜里他突然搂住明发的颈项说,叔叔,我要叫你爹。明发说,你自己有爹。

一雄说,你比爹对我还好。

明发说,你爹死和我有约,你爹要我把你当儿子,他没有说让你叫我爹。

一雄长到二十多岁时,村里有个女人很喜欢明发,想跟明发过日子,明发也很喜欢那女人,但明发拒绝那女人说,他要先给一雄娶亲。那女人赌气远嫁了,明发也知道他伤了那女人的心,后来明发一辈子不娶。

明发给一雄娶的是民兵营长的女儿,这姑娘中学毕业,后来还当妇女队长。这在当时的确属于高攀,明发第一次请媒人去求亲时,民兵营长的回答非常坚决,说一雄是土匪头儿的后代,不干!明发急了,找到女方门上说,他怎么就是土匪头儿的后代,他是我明发的儿子!我是当年打土匪的功臣!

明发这一说,让民兵营长想起那张解放军手写的布告,明发还因为配合剿匪有功得过重奖。民兵营长的老婆见一雄长得高高大大,头脑也灵活,是个不错的青年,就跟营长说,一雄既然是明发的儿子,我们就同意这门婚事吧。民兵营长说,那就要一雄叫明发做爹。

此后,明发才让一雄叫他爹。

明发让一雄热热闹闹结了婚,还给他们建了新房,让他们到一边去过上幸福日子之后,他才算是赎了罪,感到有了安慰。

一雄家一连添了两个儿子,明发又把一雄的两个儿子带大。他们一家三代人的关系好得成了全村的典范。

等到一雄的两个儿子高中毕业,农村人可以到城里打工了。那时候,明发老了,民兵营长也老了。老了的民兵营长天天守在家里看电视,就见电视上那些把钱挂在嘴上的专家说有人高价收购老钱。老营长就跟女婿一雄说,你现在两个儿子要在城里买房结婚,房子那么贵,你哪来那么多钱?你问问你爹是不是还收藏得有老钱?如今老钱很值钱。

一雄说,爹哪有老钱?

老营长说,你问问,说不定他会有。

一雄说,我突然去问这个,我癫了?

老营长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于是,老营长进屋去,从一个熏得黑如铁壳的小木箱里取出当年解放军手写的那张老布告递给一雄看。

老营长说,当年解放军来我们这里剿匪,明发帮助解放军剿灭了你爹,他得过重奖。但解放军奖给他什么,一直没有人知道,布告上也没有说。后来村里有人说,他曾经提着一袋老钱从穿岩山上回到蒲安冲村里来。

一雄看了半天老布告,他开始拨动记忆深处的事情。他记起了当年他和明发一起下山时,明发手里晃着一个沉沉的布袋,布袋碰着路边的树干时还发出清脆的金属哐当声,他还摸过那布袋,他还问过明发,那的确是一袋钱。一雄完全把这个布告上的话记在了心里。又想起爹那么一个有本事的人,怎么就会烧死在一个小小的茅棚里?他沉默了,好几天都不说话。

这之后的一天,他起来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像是和明发隔着一个世界。

明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一天深夜,他把一雄叫到自己床前,问一雄遇到过什么事,要一雄说出来。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哪怕再大,他一定能够帮助他克服。

一雄说,他也正好有句话要问个明白。

明发说,你问吧。

一雄说,当年,包谷地里棚子被烧掉那天,你得过重赏吗?

明发说,得过。

一雄说,是什么重赏?

明发说,一百块大洋。

一雄说,你数过?

明发说,没有,一直没有。

在雄说,那你怎么知道是一百块大洋?

明发说,解放军告诉我的,我相信那不会有假。

一雄说,你当时没有告诉我。

明发说,是的,当时没有告诉你,你当时才四岁多,我不能告诉你。就是现在,你不问,我也不会告诉你。

一雄说,我都知道了,但我不想知道!真的不想知道!我要精神分裂了!一雄想出的结论是:当年明发帮解放军剿灭他爹,图的是那一百块大洋!如果明发不承认这个事实,一雄可能会把老营长给他的那张老布告拿出来作证,既然明发承认了,那就不再需要。

一雄知道他老岳父藏着那张布告,是惦记着明发得到的奖赏。但一雄没有按照老岳父的安排去问明发要那些老钱,他觉得那不是他一雄要做的事情!一雄要做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和明发在一个村里,更不能在一个家庭!因为自从他看到那张发黄的老布告,认定明发是为那一百块大洋而剿灭他爹之后,一遇到明发,他就要想起烧掉棚子的那一堆柴灰和柴灰里扒出的那块玉牌以及明发手里提着的那个发出金属声的钱袋……他想自己无论如何要离开这个让他感情上无法接受的明发和村子,他不愿看到这里的一切,也不愿意听到这一切。

那天,明发起来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转过一路之后就蹲在家门口的石墙上流泪。一雄连他的堂客和儿子都在村里消失了。他想喊一句天,但终于又没有喊出来,他抬着头透过泪水久久地看着天边那个蛾眉月,剩下的一瓣月亮很冷很冷。

一连串日子下来,老营长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告诉一雄一个发财的线索,一雄反而一家人都消失了!

明发更加伤心,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当明发找到老营长那里,老营长跟他说起那张老布告的事情时,明发突然清醒过来。明发跟老营长说,一雄一定认为我是为那一百块大洋而杀了他父亲。老营长开始后悔,说自己只是一片好心,提醒一雄问问当年解放军奖你的是不是老钱,如果是老钱现在就可以换成更多的现钱。他一点儿没有料到一雄会想到这些。

明发跟老营长说,你别说了,等哪天一雄回来了,我一定跟他说明!

老营长说,好,等到那一天,我也要跟他说,我只是要他问问那些老钱,并无别的意思。

明发这一等就是好多年。

六十岁之前,明发还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行,老到七十岁时,他开始觉得有些事得抓紧办,怕自己哪天说不定不行了,把该办的事没有办完。

最让他想办完的事还是要当面跟一雄说明那一百块大洋的事。他绝不是为了那一百块大洋而除掉麻老三!他完全是为了这个世上少死人才下了那个狠心!那一百块大洋他决不动用一分,他要办一件大事;那年被麻老三打死的那三位剿匪解放军从石崖上滚下来之后还掩埋在包谷地里,当时排长写了块木板墓碑,说是以后会有人来给他们建墓立碑,可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排长他们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来给这三位年轻的解放军建墓立碑。明发打听到了,他们是47军的人,他们为雪峰山区的老百姓来剿匪,连生养他们的父母都不知道他们长眠在这里……排长他们后来在别的地方剿匪全部牺牲了?或者是开到抗美援朝后牺牲在朝鲜战场上,这里的事已经没有人知道了。他成了当时在场唯一的知情人和见证人……可是,一雄自从离村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没有机会跟一雄说清楚这些。一雄如果翻脸无情,不再认他为父亲,那明发也就不用再跟一雄说明,问题是,一雄人不回来,每月汇给明发的养老钱却比别人单位发工资还准时,而且随着物价的上涨,一年比一年增多,只是没有汇款的详细地址。

明发七十九岁那年,他还下决心要去大城市找一雄,哪怕坐火车坐飞机,他也要去;但一想到坐火车,坐飞机,他又担心自己不识字,不知坐到哪里去,心里很畏惧,终于没有成行。过了八十岁,一双脚腿枯得很快,春秋时节,他常常一个人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石墙上晒太阳,把脚腿搂出来,自言自语地问,当年这脚腿上的那些硬如石头的肌肉现在都到哪儿去了?肌肉一走,力气也就跟着走了?

一雄一直没回来,明发老人一直没机会跟一雄说明白他藏在心里的事情。

明发老到八十五岁的时候,他只得花钱托村里人打听一雄的下落。在他宣布谁能打听到一雄的下落就给两千元奖金之后,村里人不仅为他打听到了一雄和他儿子们都在宁夏城里打工,还给他抄下了一雄的电话。明发老人就托人买来手机,天天躲在房里按一雄的手机号,但就是接不通。后来人们告诉他,村里还没有转播塔,没有信号,无法打通,要到城里去才能和一雄接上话。明发已经没有力气进城,就把手机藏在床头,天天充电,等待村里有信号那天的到来。

不过几年,村里的后山上果真有了转播塔,明发照着一雄的手机号拨过去,果然就有人接了话。明发问,是不是一雄?那边回话说,我是一雄。

明发说,我是你爹哪!明发就哭着说,一雄,我终于找到你了……

但一雄那边却迟迟没有说话。

明发就说,一雄你回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明。

一雄终于说话了,他说,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你不用说,让这些事情都过去吧!

明发说,不,我老得不行了!你一定要回来一趟,我有话要跟你说明。

一雄说,我很明白,你不用重提那些事情。我想忘记那些事!

明发说,你不回来听我把事情说明白,我死都不会瞑目!

一雄终于答应说,那好,哪天能回来我就回来。

明发老人就一直等着。

这一等又是几年。明发老人八十八岁了。惊蛰节晚上一阵春雷之后,第二天早晨明发老人起来就在雾蒙蒙的眼神里看见门前的春树上有了嫩嫩的红芽,世上万木又要回春了。但明发老人没有往年那种欣喜,他很可能要在这个春天里告别这一切,他有这种预感。

其实明发老人没有感到有哪儿生痛,全身都没有痛处,只是觉得非常没有力气,躺在床上连呼吸都非常困难,就像油尽了灯要灭掉一般。他当然不愿意,但又感到很自然。

来看他的村里人开始悄悄商量起他的后事,都说得马上想办法把一雄叫回来。他不回来,这后事不好办。

明发听到了大家的议论,他断断续续地说,电话,给一雄打电话……

站在床前的人将他手机拿来拨通了一雄的电话递给他。他使尽最后那点儿力气,把手机捂在嘴上让嘶哑声音钻进手机里:你——快——回——来……

站在床前看着他的人都听得出,他的声音框架很大,但已经完全是一种空壳,没有血肉和生命。

一雄终于答应他说,好。

手机是从明发手里滑下去的,他已经没有力气抓住手机。

空壳一样的声音,从方格窗户断断续续地爬出去,躺在窗户下的大黄狗听到像是什么东西打碎了。它在窗户下蜷成一个大问号,担心常常和它一起晒太阳的明发老人是不是要大去了?

明发闭着眼养了一会神又睁开眼问,一雄还……没有回来?

别人回答他说,还早着哪,你一定要坚持住!

明发知道自己要坚持,他一定要把一百块大洋的事跟一雄说明白。于是,他问床前的人,宁夏有多远。床前的人告诉他,如果坐飞机再转车,可能一两天就能到家;如果坐火车再转汽车,可能要三天才能回来。明发老人摆了摆头,表示他可能等不到那个时候。他说,他要见老营长。

有人把老营长叫来了。

老营长来到床前,明发想说很多话,但他的力气已不允许。一雄一定是怪罪他图财杀父,但明发老人可以掏出心来说话,他绝不是那样!他一辈子为那件事情难过,高兴不像高兴,忏悔不像忏悔!自从在棚子里剿灭麻老三之后,几十年来他在内心深处都没有轻松过!当然,如果真是做了件大错事,他也许不会有这么长的时间难过,他至今都没有承认自己做的这件大事是错事;而始终认定自己做的这件事是非常正确、非常应该的;如果不是他这样果断,那将不知还有多少人丧命!大是大非问题,他是做到了,但私情上他背负了重债。这么几十年来,他对一雄胜过亲生儿子,就是要偿还这笔情感的重债。但是,现在看来一雄并不真正理解他,并不真正原谅他,世界上有些事恐怕是无法让别人理解的!此时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也用不着跟别人说,他只须当着一雄的面把当时的事情说清楚,也只有当着一雄的面才能说得清楚。

他斜躺在床上仿佛进入弥留之际,时不时像是情不自禁地喊一句:“一雄……还……没有回来?”

守在他床前的晚辈们告诉他,电话已经打过几遍了,都是一雄亲自接的,说是在路途上了,马上就回来,你耐心再等一等。

明发老人闭上眼,脸色很安详,但用一只手在身下不停地摸索。有人问他,你是感到哪儿不舒适吗?

明发老人摆摆头。

守在他床前的人有些不理解。

明发老人像是就要大去了,但呼吸又一直没有停止。他不晓人事地过了两天之后,突然又睁开眼睛,奇迹般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还想记住他最后离开人世的日子。

守在床前的人告诉他,今天是二月初八。

春分之后,这两天天气很好,门口的桂花树已经冒出淡红的芽儿,老叶开始飘落。这是生命交替的日子,人也一样。

有人轻轻说,他这是真正的回光返照了。

果然,明发老人又要坐起来。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是一盏灯,头上能发出的光亮已经越来越弱微,很快就会熄灭。他的一只手又在身下摸索。有人又问他,你是感到哪儿不舒服吗?

明发老人还是摆头。

明发老人总是重复这个动作。这让守在他床前的人感到意外,大家开始猜测: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身下难道有什么秘密?不然,他不会这么反反复复地摸索。于是问,你身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需要取出来?

明发老人果然点了点头。

但是,别人伸手到他身下时,他又用枯藤一样的手掌挡住不让。这就更让大家感到神秘,他到底会是什么意思呢?

明发老人朝老营长看了看,老营长走近去,伸手到他身下,明发老人果然没有阻拦。

老营长翻开他身下的棉被,发现有一个老得黄黄的布袋。他把老布袋提出来,感到很沉,老营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老营长说,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可以吗?

明发老人点点头。

老营长蹲在床前,将老布袋的锁口绳子解开,里面是满满一袋大洋。老营长把大洋咣啷啷地倒在地板上,地板上立刻一片耀眼的银亮。床前所有的人都惊呆了,都说他哪里来这么些银元?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他拿出来给人看过,也从来没听他说过。

但老营长心里明白,他不急不慌地跟大家说,你们年轻人都不知道当年解放军贴在村口那张手写的布告了。这应该就是解放军给他的奖赏!

老营长问明发老人,我说的是不是?

明发老人点了点头。

老营长说,一共是多少?

明发伸出一个指头说,一百。我——没数过。声音嘶哑得让人听不清。

老营长说,那是解放军说的一百块?

明发点点头。

老营长说,你也真是的,这你都不数一数。

明发摆摆头,意思好像是他不想数清楚。

老营长帮他说,你这是要表示当年你不是为这个钱吧?

明发不仅点头,热泪也出来了。老营长的话说到明发老人的心里了。这个时刻,老营长能够说这种理解他内心的话,他很感激!

老营长说,那我现在帮你数一数好吗?

明发点点头。

太阳从窗格里射进来,正好照在大洋上,老营长的两眼一下子被那些大洋映亮起来。他把地上的大洋一块一块地捡进手心里拈一拈,然后放进原来的布袋。每放进一块就当啷响起一声,那声音像锋利的尖器在屋子里四处找出口,也往床前的人耳里钻进去。

整整响过一百下。老营长站起来贴近明发的耳朵说,是一百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

明发点点头。

老营长说,你把这些大洋取出来,是要交给一雄吗?

明发点点头。

老营长的脸上掠过一阵兴奋又说,你是要让他儿子在城里买房结婚吗?

明发不再点头了,而是摆了摆头。这让老营长一时不知所措。大家也猜想起来:明发要老营长把他身下的这一袋大洋取出来给一雄做什么?

老营长又问,是要一雄用这个钱给你办后事?

明发还是摆了摆头。

一个上午,包括老营长在内,守在床前的人几乎都问过明发,没有人能猜透明发老人的内心。

正在大家不知如何处理这些大洋时,一雄赶回来了。

一雄走到床前,明发就拉住他的手不放,热泪停在干枯的眼眶里。从四岁多开始,他把一雄养大,给他娶亲成家……可是这么些年,一雄离开他就一直没有见面。今天,他终于回来了。可是,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跟一雄说明当年的事情……

老营长捧着那袋大洋跟明发说,你看着啊,我把这袋大洋交给一雄啊!

明发点点头。

一雄说,这是什么东西。

老营长说,一百块大洋哪!老营长又指着明发说,从他身下的棉絮里取出来的。他要交给你。

一雄想起当年和明发一起从包谷地走回家时,明发手里晃动的那个布袋子,想起他离家出走之前在明发床前问过的那些话。这些年,他也想过,解放军重赏的一百块大洋,明发到底用到哪里去了?一雄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百块大洋现在还这么全数存在这儿,他一个都没有花出去。一雄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说,我不能接受这一百块大洋!

明发抓紧一雄的手,示意他身下还有什么东西要取。

一雄翻开棉被,棉被下有一块粗糙的杉木板,他抽出来一看,是手写的已经模糊难辨的墨迹:某某某,辽宁人,二十岁;某某某,吉林人,十九岁;某某某,朝鲜人,十八岁。

一雄突然明白过来,说,爹,你是要用这一百块大洋,在你当年种包谷的穿岩山上为那几位剿匪烈士修一座墓园,立一块石碑吗?

明发老人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力气回话,他闭上了双眼,一雄再也唤不回他……

责任编辑:易清华

实习编辑:柳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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