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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疮百孔(散文)

2016-05-14刘小男

滇池 2016年8期

刘小男

他什么时候摔倒的,我不知道,等我匆匆赶到的时候,他躺在 120急救车上,一身酒气,是包谷酒的味道!嘴巴肿胀、乌黑,嘴角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我用医生给的纱布为他擦去了,左脸眼角下方一大块擦破皮的地方粘着黑灰掩盖了受伤的程度,额头上擦破两块拇指大的皮,整张脸布满了血迹,右手指头骨节破了的地方已经凝血变成黑色的两大块,外裤的双膝也破了,触目惊心的一个人。

早上遇到他,他在他们家开的小卖部那里骂人,非要缠着我,喊我评理,他和嫂子吵架了。我在已经听了他无数次这样那样的陈词后又一次恶狠狠的说他太烦了。他说,好吧,那他走了,我扔下一句话,那就走远点。他一听,反而厚着脸皮说,我这么对他,他偏不走了。我就去隔壁茶庄喝茶。老板娘说,你哥经常夸你呢,说你很了不起的,是高工,还会写文章呢……我听着,摇摇头,这个哥啊!就会这些没用的往自己脸上贴金。几分钟后他进茶室来了,依然喋喋不休,我发火走了。

到家一会儿,嫂子打电话给我说,你哥不行了,摔了一跤,一句话也不会说了,我拿着电话,像被人当头一大棒。我从家里飞奔着朝他摔跤的地方跑,恐惧笼罩着我的全身,我没意识到我那么害怕失去这个整天都会来烦我的人。

远远的,我看见有人抬担架,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走进时,那人已被抬上了急救车。我穿过人群外围径直朝车门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忘记了掩饰自己的身份。要知道我是一个多爱面子的人,在单位有好多人都认识我,这还在我家小区门口啊,我有好多熟人都可能看见。在这个小小的地方我还是个小小的作家,我多么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人是我哥啊。我在嫂子之前跳上急救车,医生说,病人得赶紧送医院检查,嫂子随后也上了车。我之前那么烦他,嫌他话多,这下他真的不说话了。他的表情那么不甘,依然带着早上我见到他时的愤恨,可是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他躺着,一动不动。我难受的说不出什么话来。我伸出一只手,轻轻扶着他的头部,怕车颠簸得厉害伤到他,我不能看他的脸,我害怕,害怕的不是那张可怕的脸,而是他到底受了多少伤呢,竟摔成这个样子。我抬起头看车外,少说有七八十号人,他们在我们都已经上车走了的时候还没有散去,他们在议论着,在猜测着,他们像目送他们的亲人那样一直目不转睛,那样依依不舍看着车子慢慢的前行,这景象甚至有点壮观,好像剧情中的一种仪式。

进了医院,医生和护士按照抢救该类失去知觉病人的程序,插上呼吸管后接着量血压、测心跳、抽血等一样不落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根本不是我想象的抢救场面,至少要慌乱、紧张一下啊,来了这么一个意识不清、失去知觉的人。然而没有,他们有条不紊、慢条斯理背后的漠然,太让人心寒了。我在旁边目睹着每一个环节,我要从中发现点什么,我顾不上流眼泪,我根本腾不出心思来流泪。嫂子也没有流泪。也许是在之前多少次这样送我哥进医院的路上,泪已经流完了。可她和我不同啊,这是她的男人,躺在抢救床上,她应该流泪,我因她没有流泪多了一份对她的嫌弃。我关注着医生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我哥的反应。医生怎么弄,他都没有反应,医生说他眼睛的瞳孔太小了,考虑是颅内出血。颅内出血,这四个字,她说得那么轻飘飘,好像说患者只是得了感冒病一样!接着,她喊我们快去缴费,这几个字就比较有分量,还特别温馨提示我们要去哪里缴费。我想,颅内出血的后果她肯定是知道的,长期的工作阅历,让一个本来应该有极度同情心的医护人员变得那么冷淡,视病人的生死与是否缴费有关。她又说,在做检查前不确定,但有可能,现在需要先打点针水。我不知道打的什么针水,有什么用。等他们完成了所有能进行的抢救措施后,再一次催促我们去缴费,以便尽快让病人照了 CT后观察颅内情况。就这样,是的,就是这样,所有抢救程序完了,医生和护士都走了。剩下我们这些家属。我们集体沉默着。

嫂子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厌恶十足的样子,告状似的说,你哥昨晚一直骂人,都不知他在骂谁,从凌晨三点多骂到他摔倒之前。我不想告诉嫂子,我哥在骂谁,我知道。我以同样厌恶的口气,喊她去缴费,送我哥去做 CT检查。

CT室里,医生要我们把他抱上检查床,哥比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高、都胖,加上他没有了知觉,完全不能配合我们,挪一挪屁股都不行。我们几个人使劲全身力气把他勉强搬上检查的平台,医生说可以了,留一个人在检查室,其余全部出去。我们几个瞬间达成了默契全部闪出,留着我嫂子在里面,大家都觉得哥最亲的人,应该是她。尽管她不承认,她觉得我哥最亲的人是我妈,因为我妈如此那般的溺爱我哥啊。出来门口等待的时间里,我嫂的兄弟喘着粗气说我哥,太沉了,沉死了,咋这么沉啊?我听着这词,一股阴气飕飕地袭上心头,我感到一种苍凉。我是敏感多疑的,我对说这话的人产生了反感。“沉死了”难道不是“死——沉了”?为什么不说太重呢?他比我先感受到了一种离去,这是我不能忍受的。虽然我哥喝了酒总是骂人,带上所有脏字、所有人体性器官的乱骂,经常骂得天昏地暗,唾沫横飞。虽然他从不骂我,但我为此常做噩梦。以我嫂为首的那派,她的朋友,家人,他们天天在心里恶狠狠的诅咒我哥早点去死,这,我是知道的,但是我不允许他们这样当着我的面做出这些表情和动作,一点也不行。他们都在等待四十一岁的哥哥在检查中出点什么意外,但又好像不是,我经常拿捏不准人性。检查室外面极其安静,我们几个人在等着。这样的等待,就是一种煎熬,我们等待着检查结果,是看我哥到底是死?还是活?或者可以活多久。

我仔细回想过去多少次,我哥因为喝酒摔跤,我和我嫂一次次送他进医院的经历。我很困惑,也很阴暗,我怀疑我哥是不是得了神经病,这么说自己的哥,真是迫不得已。我仔细回忆着,他一喝酒说话就完全没谱,还因为他的后脑勺受过伤。但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是因为我不允许有人嘲笑我哥,就算他真的是神经病,我也不允许。但是我曾悄悄的联系了一家神经专科医院的医生,我把我哥的症状比较详尽的描述了一番,医生听后排除了神经病的可能,万幸之余我仍然困惑和焦灼,医生说这应该是震颤谵妄症。从医学的角度解释就是慢性酒精中毒者突然停饮后出现的急性精神障碍,患者经常意识模糊,兴奋,惊恐与幻视,伴有发热,多汗,血压升高,心动过速,舌唇和四肢粗大震颤及瞳孔散大,严重时可有抽搐发作,实验室检查可见白细胞增高,血沉增快及肝功能损害,发作一般持续 3~ 4天,症状于夜间加剧,以熟睡告终,醒后可完全恢复,谵妄经过不能回忆,严重谵妄病人可用氯丙嗪肌注或静脉滴注,少数病人可死于心力衰竭,或转为 Korsakov综合征。而 Korsakov综合征又称为慢性酒精中毒者的后遗症,临床特征为近记忆和定向障碍,错构和虚构,判断障碍和情绪欣快,酒精中毒所致的本综合征,被认为是营养不足和硫胺缺乏所致,但经 B族维生素治疗,很少能完全恢复。从这一堆医学判断中,我可以找到我哥符合其中的几项。但这不是重要的,我在想如何让他断了想喝酒这事。

“哐当”一声,门打开了。我还没有把我要想的问题想透,我哥检查完了。我们几个又进去把我哥搬到抢救床上。他的衣服被拉扯得乱七八糟,要是醒着的时候,他那么骄傲的人,一定容忍不了任何人把他这样翻来倒去的,我也受不了。在这个过程中,他竟不耐烦的动了几下,然后又昏过去。我预感到他肯定会醒过来。走在从检查室到抢救室的过道里,有很多人偷眼过来看这病床上的人,我听见有人说,太吓人了,是死人吗?然后摇着头赶紧走开。我还遇到了一个熟人,我们对视了一眼,没有打招呼。我抬着头,事到如今,我只能抬着头,我得看着推车的方向,不能为了低头把车推到墙上去。这就是我亲哥,那么丑陋,那么狂躁的一个人,就算我低头,也不能掩盖他是我哥的事实。快了,还好这段路只有五分钟。

回到抢救室里,医生看了片子说,颅内没什么异样,等他打完针上楼去口腔科缝针去。我们松了口气,但没有人聊天,也没人追问他为什么摔跤的问题。时间一点点过去,“嗯嗯,哼哼”,有这样的声音发出,是床上发出来的,我抬头,分明看见哥把卡在喉咙那里的口痰咳出来了,又咽了下去,他还活动了下手,看着自己的躯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干嘛,干嘛,我怎么在这里,打什么针,拿开,拿开,烦死人了…….一个钟头的时间,他醒过来了。还是像早上那样大吼大叫的。我高兴了,毕竟他“活”过来了。他骂人,就让他骂吧,我这样自私的想着。我嫂,嫂子的母亲、兄弟和媳妇,他们都沉

默着不说话,围着他,静静地看着他。我告诉他,他摔跤了,刚刚做了各种需要的检查,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身体上外伤太多,需要打针消炎和镇痛。他发着火说,痛什么,他一点都不痛。

这些年他无数次喝醉了酒,摔了数不清的次数,满脸都是疤,往往是上一次的伤疤还没有完全愈合,又有新伤,他习惯了,他经常说,“呵呵,这才是他”。他就是这样让我们一次又一次难受。他认为自己是金刚之躯,怎么可能会摔倒,又凭什么要打针。我告诉他,他伤的很严重,要是不相信的话,我拿镜子给他,他说不照。我又说,那么我用手机照给他看,他说,照相啊,可以,可以。他侧躺着,脸上的血渍还没有擦干净,摔跤时咬破的嘴唇凝着厚厚的一层黑血还没有来得及清洗,他对着我微笑,还用右手快乐的比划着 OK和剪刀叉的动作,像个孩子那样开心的笑着,扭动着身体,那一脸的疤痕,头顶昨晚受伤的伤口已经结出了新鲜的疤痕,我的眼眶和鼻子酸到极致,我咬着牙,不哭,这是我的亲哥哥。我照完相给他,他吓了一跳,说,呀!这个“鬼”是谁,是他吗?我说是啊!他连忙说太丑了、太丑了,必须立即删掉,不准乱发啊。我答应着。然后,他不理我了,任性又自大的发着脾气,说,你们这窝白痴在开国际玩笑,就这点伤疤算得了什么?根本不用打针。我说一定要打,他说就是不打,嫂子站在我身后,喃喃的说着,钱都交了的啊。他听见嫂子的声音,火气更重了,大喊着,你给老子死到一边去!你不是人!我喊他住嘴,他不听我的。他说,嫂子在家煮饭,烧坏了多少口不锈钢的锅,那锅虽然是单位发的,也发不起几口啊。我们几个都听着想笑,也没笑,我把眼光投向我嫂,问她,家里烧坏了几口锅啊?嫂子一脸无辜,说就几口啊,也没说是几口。我一直不知道,以我哥去赌钱,一堵输掉几千块的为人,会在昏迷之后醒过来说出的话是,责怪家里的汤锅被嫂子烧坏了几口。我的脑子里飞速闪过几个词:酒精中毒、臆想、抑郁、神经、亢奋、狂躁,所有与他有关的病症。他继续骂着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他一把扯掉了挂在架子上的针水瓶和输液管,把针头从左手的静脉管上拔出来,扯掉堵针眼的纱布,一起扔到了抢救室门口的地上。突然,

他竟坐了起来,他说要走,我们不同意,我们执拗不过他。他在床上摸索着,右手比了个抽烟的姿势,竟要抽烟了。我像哄孩子那样轻声细语的跟他讲,他的嘴唇摔破了要缝针不能抽烟,再说这是医院也不能抽烟。他说:“破了吗?嘿嘿,我告诉你,没破。我现在就走出去,在医院门口总可以抽了嘛,谁也阻止不了我!谁也不可以。”他急着要下床,那床是抢救用的专用床,四周都是围栏框着,他一下子还没有恢复过来,双脚跨不过那个围栏,他就用手使劲摇,护士冲过来轻声说,轻点,帮他打开了围栏,哥双脚落地,我把他的拖鞋挪到脚边,他早上就是穿着那双拖鞋出去,然后摔跤的。他踉跄着走出抢救室,他不要任何人搀扶。

他蹲在门口,找路人要了一支烟,我完全没有能力阻止,其他人也没有。我陪他蹲在那里,他骂骂咧咧,他声音洪亮,很有气势,那里进进出出许多的人,每个人都看着我们。我任风吹过我的脸庞,头发乱糟糟的飘在脸庞,我那么爱面子,我只能让我的脸隐藏在这凌乱的发丝中。我压低声音跟他说,老哥啊,咱老刘家只有我们两兄妹了,又没有任何表兄妹,我们俩是最亲的,你要听我的啊!你嘴巴破的口子太大了,一定要去缝针,不然喝不了水,也喝不了你喜欢的酒了。他干笑着哼了一声,他是在嘲笑他眼里这么无知的一个我,他淡淡的吐出一口烟子,有力的、斩钉截铁的说出了两个字,不去。转而他又微笑着说,现在他就可以喝给我看,问我,信吗?我静静的看着他,我心痛。

那天是谷雨前一天,四月下旬,天气变了。我觉得冷。每次一到节气就会变天,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反正上天总要给点什么明示,而我哥,每次完全没有预兆的就要发生点什么。

我拉不动我哥去缝针。他突然站起身来,从侧门跑到医院正门那里蹲着,我嫂在那边结算检查的费用,他竟然知道,他要去那里等她出来吵架。我嫂的兄弟陪着他,那是个话不多的哈尼小男人,多少年了,他就只会默默的听着我哥骂他姐。有时我真希望那个小男人狠狠的捶我哥一顿,让他害怕,让他乖一点 ,让他对我嫂子好点,让这个家安静一点。

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就要下了,但是一直没有下下来,风不停的刮着,我太冷了,我想走过马路到街对面,那里尚有太阳照着。下班的高峰期,车来车往,挡住了我前行的脚步,我的目光只能看到对面有光照的一排商铺。那里有 10元起价的淘宝店,有 60元洗 5次车的车场,有 7元一碗的兰州拉面馆,还有好几家 24小时营业的花圈寿衣店,名字取得还怪好听的,娟子花圈店,帅毛花圈店,天堂花圈店……多好的名啊,可那是卖花圈的啊!“花圈”,就两个字就足以让我打冷颤,一股冷气包裹了我的全身,里里外外,脸上还起了鸡皮疙瘩。我想,我们这个方圆不过十里的小地方,需要这么多花圈寿衣店?他们开着到底是为了送走谁啊!每天要送多少人才够支撑他的铺面租金呢?死人越多,生意越好,他们还在店里放了财神。啊,他们就是希望生意好。这烦躁虚无,这卑鄙的世界,那么多人的生活破败不堪,还有人在不停的扎着花圈,他们在等着卖花圈呢!这穿在夜店女人大腿上的网袜,破了一个又一个的洞。

车来车往,车仍然很多,我走不过去。

医院大门走出来一个人,很眼熟。是我们单位的一个女工,我赶紧拿出我的笑急忙挂在脸上,我多么不愿意让她看见我沮丧和不堪一击的另一面,我装出在单位那一面温顺和客气的样子。我们笑意盈盈,彼此寒暄着家长里短。她大概四十多了吧,胖嘟嘟的,一身的肉。我说等人呢,我不敢说陪我哥来看病,我时刻顾忌着自己那一文不值的颜面。她说她那个死男人又发病了过来陪陪他,这会要回去煮饭了。我笑笑,要她多保重,工作也蛮辛苦的。她说她退养了,闲着没事倒也无所谓了,等老公稍好点就出去找事做,两个娃娃,一个高中,一个初中,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单位效益又不好,这次硬性规定退养了。我按不住跑到嘴边的话,在我印象中,他老公早就病退在家了,按这次公司的政策,夫妻双方一方退养的,另一方可以不用退养的。她说是啊,我因此打抱不平的问,她干嘛不去公司里说这个事情,就不用退了嘛,在单位好歹收入稳定点,都是干自己熟悉的工作,这个岁数出去找事做不容易有合心合意的。她苦笑着答复我,这些他们都知道,去了,公司喊带着结婚证、户口册等去登记,但她们一直就没办结婚证。我答不上话了。这个女工我是早就认识的了,和现在的老公也是居住在一起不下十年了。单位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组合家庭,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想当然的认为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一家人。结果这次因为退养的事情,才知道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竟然没有办结婚证。我说不出其他更好的话安慰和开导她。我们离得很近,我看得见她脸上很重的色斑,但是她又是一个很爱美的女人,擦着厚厚的、劣质的粉底,因为粉底的质地太差看得出颗粒太粗了,在脸上甚至都没有被摸均匀就干了以后掉进了她一条一条的皱纹里,有些毛孔粗大的部位吸收又太快,露出了皮肤原本的黑红色,整块脸看起来各种花色自成一片,还有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片,她才 45岁,才比我大 5岁,我偶尔看见自己的头顶上有一根白发就对家人和朋友们叫嚣着和感叹着自己老了、丑了、活不下去了。这和我拥有着共同工厂命运的女工,在近距离凝视她的瞬间,她是我的一面镜子,她照见我的曾经,我那曾经可能的命运,在那个男性化、充满坚硬感和铁腥味极重的工厂,大部分女工都要在生产一线经常熬夜,被高温烘烤着,被无数的监控电脑和电器柜的电磁波辐射着,被无孔不入的灰尘和噪音侵染着,今天我也本应是拥有半头白发被生活和工作折磨得目光呆滞,应该丢掉理想和追求的中年妇女,谈什么文学,谈什么喝茶、看书这些物质无忧后的生活,我这么游离地想着。我忍不住说,可以就这个事情就去把结婚证办了啊。她淡淡的苦笑,她说我不清楚她家的有些事情,她欲言又止,她只是说,这么些年都过了,无所谓了,两人走到哪天还说不清楚,人也老了,办不办都无所谓了,过到哪天算哪天,工厂的工作她也干怕了,每次上完两个夜班回去,还要买菜煮饭管着一家老小吃喝,那个死男人,生病这么多年又不死,死了还好点,病退的收入又低,他老妈八十多了还跟她们住在一起,一样都干不了,唉,她太难过了。我不敢接话,也不敢问她,她男人到底是什么病?我瞬间在脑海里闪过,既然没有结婚证可以一走了之的念头,但是这个想法未免使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看起来太凉薄了,而人与人之间终究又不能是这么凉薄啊,我说不出这种话,况且她又

不是没想过,但她咒骂只是咒骂,终究没有走,她还有能力用自己那单薄又无依无靠的灵魂去温暖着那个病痛中的男人。我习惯性的说出安慰的话,会好的,一切会好的,每次我除了能说出这些毫无用处的话,我真的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和语句来表达我内心的痛楚和同情,无论对亲人、朋友,还是邻里同事,我真的都希望他们过得好,但是生活就是这样那样的不如意,翻看我自己的内心也差不多是要穿孔崩溃了,她又何尝不是呢。我的心也时常酸楚,为了这样那样的不如意,和我有关无关的那些人们的生活,想流出,又不能流出来的憋着。我心里知道,至少她目前和未来很多年都不会好。她那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们的未来又将走向何方,这样几近破败的家庭,到处都是要用钱的口子,到处都是生活的脓包,到处都是疮和孔,而她却要把那个男人每个月的病退工资花在医院后再赚一份家庭的其他开支。不会好的,这是事实。她右手撸了撸被四月的冷风吹到眼前的刘海对我说:“晓兰,还是你好啊,看看你都快四十了还没有白头发。”我违心的做出一副苦相,告诉她,有的,有的,我每天见到都拔掉了。为了安慰她,为了跟她站在一条线上,我告诉她,明年也许连我们都得退养走人呢,还不是一样要去找工作。她说:“你有文化,会‘写字(厂里把会写文章的人叫做会写字),肯定找得到工作的,不像我,本来就是连书都没有读几天就从农村进厂抵班的,除了会干工厂里面的活计,什么也不会。”沉默。极短的瞬间。她自嘲的说等那个死男人的病好点就去找工作,在我们这个钢铁厂的哪个地方都行,不能离家太远,还要照顾家。我笑笑,她笑笑,我分不出我们彼此是什么样的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应该满头白发,一脸沧桑,和她一样,我们彼此间或者会生出更多的温暖,或者我才能真的心安理得。我们彼此祝福着,笑的都很勉强,但毕竟那一笑,也许还是对生活没有完全绝望吧。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远了,又远了,以后都难以得见了,这工厂我曾经的熟识的女工,我对这疲惫、这无可奈何、这急需用钱和有一份稳定收入有不错的背影,我知道,有多么的无力就有多么的怜惜,一直是。

转身,我看见对面来了一群又一群职业学校的学生。就在这个医院的旁边是一个大专院校的宿舍区,那么嚣张,听说在校学生要有一万人了。学校不停地扩展校区,从各个专州县区招来了许多十七八岁的小孩子,这条路上,这下午放学的时候,可以看见他们正一群群的从校区走回宿舍。我感到压抑和难受,我无力抬起手去挽救哪一个。那些孩子们只是暂时在这里得以寄居,这个老国有企业已经不行了,根本接纳不了他们,不可能给他们工作,不能给他们饭碗,不能给他们饭吃。他们的青春和父母含辛茹苦的钱都丢在了这里,他们的人生将从这里开始生出第一个疮,他们父母的生活也要跟着生疮,以后的生活就是一个疮接着一个孔。看啊,我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中间还有一对又一对的小恋人,那些小女生无论胖的还是瘦的,美的还是丑的,都统一的爱穿把腿部和臀部包得曲线毕露的铅笔裤,牛仔蓝的或是纯黑色的。我摇头,叹气,我不明白她们穿成这样要给谁看,但是他们就是要故意穿成那个样子,就是为了给人看她们的身材,给男人看,吸引男人,吸引了干什么?谈一场恋爱或是做点别的?她们的胸部都还没有完全发育完,平平的,穿着低胸吊带,那么想露,却又露不出什么。就是刚才从我面前走过的那个,那个黑黑的男生,身体僵直,搂着那个女孩的样子多么滑稽,就像个木偶,我想他本该在篮球上挥洒汗水,本该在灯下苦读的,却搂着一个这么不够漂亮的女孩,好了,他们不懂,他们的生活从此拉开了千疮百孔的序幕,这戏就要唱下去。唱到有人献花圈,有人为他们哭一场。我不同,我不要那些,我可以掐掉与这个世界联系的那根线,我可以自己关掉世界的声音和图像,我就站在这里,我就是我的花园,我就是我墓地,那一瞬间。远远地,我听见了我嫂大吼大叫的抱怨声,你看你,随便检查下就是一千多块,你活着干嘛,你活得起吗?我知道她在骂我哥。

声音远了,我急匆匆地走到了路的对面。我哥、我嫂,他们一如既往的、不管不顾的放肆的在路边争吵、谩骂。是啊,活得起吗?我又活得起吗?不只是我,大多数人活得起吗?

我在路这边等,在路这边思想。我循着我哥的大半生看回去,他的狂妄和自大,还有隐藏在内心自以为是、其实又不怎么样的骄傲。他那么丰富,却又浅薄,像一个敞开的不收费的公园,有着各种各样寻常的风景,始终不能够打动人心。我努力回忆和查找我和我哥身上的相似处。因为我们有相同的基因组合肥,在一个家庭长大,所以我们两个又都有着对事情处理方式中歇斯底里的一面,也有极其脆弱不堪一击的另一面。他一米七四的身高,四十一岁了,没有油肚的身材多么健康迷人。眼睛不大不小,眉毛浓密有形,多么好看。他不说话的时候,像小猫在烤火,静悄悄的,嘴巴都不张开一下,他好像是故意封锁着内心的闸门,里面藏着一个又一个的伤。

我从我哥那里读懂了关于男人的前半生,那些忧伤和不得志的部分。一个男人的性格,在他的童年已经形成。我们家在农村时,我的尿片和衣物落到地上,邻居看见捡起来,被他看见了,他就是不高兴,非吵着让邻居重放到地上去,自己去拣。还有,奶奶帮他洗好脸,他非要跑到地上用灰把脸擦黑,他总是要自己动手。这样固执的命运,他注定已经无从逃离。他习惯了自己动手,习惯了他说了算。我不同,我会我的吃的、玩的给我哥,我哥总是笑嘻嘻的拿着。奶奶总是说我傻(ha四川方言)得很,她从来不偏袒我哥,这个老刘家唯一的孙子。我从小和哥哥一起在高山田野里长大,他从来不说他会保护我,甚至他还捉弄我,他会把死了的水蛇挂到我脖子上看我吓得嚎啕大哭后他在一旁开怀大笑,他会帮我爬上一棵高高的大山就跳到树下,看我一个人坐在大树杈上鬼哭狼嚎,他偷偷跑开到我哭够了才回来。但是他无论去哪里总是带着我,我也一定要去。我从来也没有在他的带领下受过伤,每次都是吃得饱饱的,玩得高高兴兴的回家后被父母一起暴打一顿。

还有一次下着雨,他带我去偷香饼瓜,卖了五角钱,他分钱给我,还买糖给我吃,在他不喝酒意识还清醒的时候我说过很多次,他说不记得了。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完全不能自控时,他说,他记得我把他的一本中草药彩绘图书撕烂了,我也记得这事。那次我们为什么吵架,我不记得了,他发火,但是没有动手打我,他重重的摔门,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自己小屋里,弹奏着那忧伤的吉他,他自此好久好久不和我说话。我那时得意洋洋的在我的房间里唱着歌、拍着双手欢呼着自己的胜利,为了使哥哥伤心不已而欢呼着。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那本书,但我后来知道,我把他的理想撕毁了。我长大后,我一直想买一本那样的书给他,但是世界上不可能找到一模一样的书了。我也懂得了,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怀着一份歉意,在那些有雨的日子里,我长久的站在五楼的阳台,看着我哥家,因为他们家离我很近,几百米的距离。我期待着回到那个下雨天,我只是和他吵架,我真的不想把那本书撕掉的。然而,这于我,于我哥都已经是破败的生活和理想,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那些雨天,依然是雨,风吹过,呼呼,雨滴也知道疼痛,它仿佛懂得我的一切,很多年了。

事实上,没有什么能够庇护我哥,他是一个易碎的玻璃瓶,他过去的隐忍可以容纳太多的痛苦和不公,但是他会碎成一地。我和他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右手手腕都断过。说明我们的骨头都太缺钙,徒有一身血性,骨头却容易折断,这是天生的。他到现在唯一不乱骂的人就是我,老母亲他也不放过。我和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他说他最了解我,他说他知道我的理想有多么远大,他说我很了不起的,这样的话听来,我哥是对自己充满了自信的,他当然认为没有人能够逃得过他的法眼。但他看错了我,我和他一样都是被这个钢铁厂淘汰出局的人。

我并不是一个幸运的人,1997年参加工作在一个钢铁厂,工作环境恶劣,工种也不好,还干过捡垃圾的活,我后来拼命读书、考证,有了一个管理岗位,但是又被打压、被排挤,我几乎是体无完肤的退出了这个局面。每每掏出这些装在心里的东西,我都会有点痛,但我肯定不会神经错乱。有时我也想妄想、轻狂、放纵,但是理智经常告诉我,不能。那些无辜的机器拼命的开足马力运转着,多像一个个黑色的工人师傅没日没夜地穿梭在生产线上,后来,他们因为企业经营困难,被清退回家了,拿着极低的生活费。我那傻哥哥,问过我,妹啊,那些“45,55”的女人和男人真要回家了?我说是啊!他说,那么残忍啊?

太残忍了吧,我们是国有企业啊!他们回家,家里那一堆老老小小咋办啊?我烦躁地回答他,谁管你咋办。他半癫半醒用手在鼻子面前左右来回的扇着,像闻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一般,嘴里不停地弄出“呸、呸、呸”的声音,然后笑起来说:“真呢啊?你可不要来吓人啊,我还在做梦呢,不要把我叫醒。”他不懂,那个时代已经终结了。他还在那里搬个小板凳坐着看人家台上的人表演,我从出局那天就走了,我走出去就再也不会回去。

这么多年我哥一直说,我要是个男的,一定比他强,我什么都比他好。他经常跟人炫耀的说起,他妹是高工,还会写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可是我听着真难为情,我这些能给他带来什么实惠吗?什么也不能,我在外人面前尤其羞于提这些没用的东西。一个高工算得了什么,单位不需要就是草纸一张。他每次听到这里都要使劲推推他的高度近视眼镜,反复问我:“怎么会这样?不会吧!”他就只活在他的世界,我进不去。还有,会写文章又算什么?它天生孤独,要谁来喝彩呢?不,不,不,这些都不需要人来提醒和赞赏。再回首,我被朋友出卖和诽谤过,被同事污蔑过,被领导打压过,连我十三岁的儿子也经常威胁我,他的青春期到了,让我对他态度好点,客气点,不然他逆反了,他有时大声大气的和我吵嚷着,想想这些,我的生活又有哪一块是清净之地呢?一塌糊涂,千疮百孔。

就是那么突然,我对“千疮百孔”这个词语那么来劲了。我仔细地考究着这个词。“千疮百孔”一词出自唐·韩愈《与孟尚书书》:“汉室以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形容漏洞、弊病很多,或破坏的程度严重。我回看我的家族,我的哥哥对应着我父亲,父亲对应爷爷,可是,我在他身上找不到先祖的原型。到爷爷这代我们家还是地主,我老祖收养了八岁的奶奶给爷爷做童养媳。地主家庭就算没有多富裕,但一定是勤劳和节俭,懂得操持生活的人家。新时代,我们家的男人本应是以我哥为代表的男人,他读过书,他比我爷爷、我父亲都要幸运。可惜,他们都一样,曾经都想活得多么伟大,然而他们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张破渔网似的生活和身体。我跟他们一样,庸碌、无为,也骄傲也无视不如自己的众生。

我梳理自己近三十九年走过的光阴发现,我很好的继承了我们这个家族基因中应该被淘汰的部分,父亲的吃苦耐劳,母亲的勤劳智慧,到我这里,几乎全都被埋没了。我在这个单位多年,虽然也曾经有过理想和激情,但最后落得一身慵懒,好逸恶劳,安于现状,尤其这些年被折腾得没有了向前的勇气,价值观念和精神信仰常常受到骚扰,摇摆不定。现在,我只能说,除了我的姓氏表明我是这个家族中的人员,我没有哪一样能够展示家族前辈的优秀,我前所未有破败的生活着。多么破败的后人啊,我每天过着几乎一样的日子,每周也差不多,我不止一次的在心里,也不止一次对家人说过,我烦了,我烦透这样的生活了,他们告诉我,他们比我更烦。相比我哥,我比他活得又安逸和柔和得多。他是男人,他敢于用污秽的语言蔑视世界和他所厌恶之人。他在疯狂中还有理想,还有善良,他说他知道我对他好,有朝一日他发达了一定不会忘记我。有一天,他还悄悄的问过我,喜欢宝马车吗?我已经被他无数次这样的许诺麻木了,他不管不顾我的感觉,接着说,他要送我一辆宝马,请我一定要收下,不能不要啊。还有一天清晨,才六点半他就焦急地打电话给我,问我怎么还不去上班,我说时间还早啊,他说早吗?不早了啊,快点,他在小商店那里等我,有礼物送我。我说不用,让他留着,他说不许不要,一定要要的,我是他最亲亲的妹,那东西只有我才配,其他人一个都不配的。我答应着尽快去找他。等我匆匆赶到,他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头不梳脸不洗裤脚一只高一只低穿着那双破拖鞋,怀里抱着一个红色袋子站在他家小商店门口一直东张西望看我是否到来的样子,我感到闷。他鬼鬼祟祟,走路左摇右摆地来到我车旁边,双手一直护着那个红石袋子像是抱着多贵重的宝贝。他把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我车的副驾上,叮嘱我开慢点,还一本正经的对我说,这个东西很好的,但是不要问他从哪里来的,只属于我,我只管用就行。我收下了,是几瓶红酒,到单位打开一看,有五瓶已经过期很长时间。多么执拗,多么可爱的哥哥啊。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经常没完没了的打电话给我,不分时间,不分地点,不分场

合,他想起我的时候就要打给我,一直打到我接为止,他那么孤独,那么怕孤独,他说他想说话的时候只找得到我,那天,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他喝了点红葡萄酒,他露骨的表现着他在人世间的孤独,用手机拽着我,不能松手。

那一夜,我整夜未眠,临天亮五点半时,我在恍惚中看见了送葬的队伍还有高高的山岗,啊,是祖母和奶奶埋葬的地方,正前方一片开阔,她们说过,要我们老刘家的人走出去,走出那个小山村,村里好多人来送我们,我看着她们,一种难以言表的家族意念和荣誉感流遍全身。我的身,我的心,我在这世间飘荡,已经有九百九十九个疮,还有九十九个孔,我的生活还没有走到千疮百孔的地步,我还没有倒下。我要把我哥的那张网补起来。我一会又变成了暗夜的精灵,在黑夜中飞舞,在树林里穿梭,我在寻找食物,我放在一棵树上,那树是我和哥哥小时候爬过的树,他看了一眼,吃了一口,我哭着请求他吃完再走,他就是不吃,他突然不在了。我还在飞舞。

第二天,我开车去上班的路上一直打着哈欠,一夜的梦预支了我的精力。我看见一路上有很多开车的人不守规矩,乱开乱停,有好几次我就要撞上了,真的,我已经在心里想好了,撞,就撞一次吧!我甚至还想好了只要不伤到我的眼睛,不伤到我的脸,什么姿势都可以。我需要昏迷,活着短暂的昏迷,不是死亡的长久昏迷。我需要像我哥那样,我要他也在我身上看见他的样子。我需要被照顾,我需要借此来转移他的视线,走出他那个无所事事又狂躁不安的世界。然而,我的本能让我又一次次有意识的避让开所有来往的车辆,我开的慢,我不超车,我告诉自己,我得安全地到达单位,我要好好活着,我随时准备接听我哥的电话,我要在他任何需要我的时候找得到我,是的,一定要是这样的。我得让他的狂躁与不安有一个安息之地,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结果是我安全的到了单位,我看见单位安全科的小刘,我绽开了笑脸跟他问好,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忍不住流下眼泪。

责任编辑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