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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隐的神灵(散文)

2016-05-14王爱

滇池 2016年8期
关键词:神灵桂花树群山

王爱

寨子周围的山上,曾经住着各种神灵。

洞山有野猪精。麻溪有牯牛精。马鹿塘有黄鼠精。月亮堡有兔子精,总是悄悄从月光里跳出来,勾引路人。上脚湾和下脚湾,被鬼魂占据,因为这里埋葬了太多亡人。山角岩上则住着蟒蛇精,关于他的传说最多。这是一种类似于龙的神物,能随意变身,可大可小。桂花树女孩失踪以后,蟒公子渐渐消隐,最后湮灭无闻。

三角岩近在眼前,却遥不可及。作为小溪沟人,每年都要去古道溪走访亲戚好几次。翻过老神坳,抬头看见三角岩。三座山峰依次排开,斜望着路人,清绝孤秀、神情倨傲。为了跟群山划清界限,它越长越高,耸立在山堆中,挺拔险峻、遗世独立,周围没有高过它的东西。人从下面看,脖子后仰,眼皮上撑。墨绿色的残笔,将它往云端里绘涂,精致成角。峰顶几乎瘦成了一根线条,我猜想三角岩由此得名,虽然也有人叫它三斤岩、三尖岩、三梯岩。这根线条除了云朵常常停留歇息,鹰鸟偶尔利爪勾勒外,凡人无法攀爬。我们生活在它周围,却很少有人知晓它的真实面貌。

三角岩下小寨子,十来户人家。有老者长寿,银发长须,面庞红润,活了一百多岁。老人坚称自己年轻时见过蟒蛇精,公子模样,眉目俊朗。彼时,在山凹的涧水中洗澡,白雾缭绕,清越有声。山民认为老人身上沾有仙气,这是他长寿的秘诀,他说的话无人置疑。三角岩顶有大蟒的说法流传已久,对它的想象和畏惧禁锢了人的脚步。

每年五月初五端午节,风引雷动,大雨倾盆,山寨都要涨水。自古传说,这是蟒蛇所为。在这天,小孩会受到严厉警告,泥水中艰难爬行的蚯蚓,绝对不能踩踏伤害。人们坚信触怒了蟒蛇精,必有灾难降临。蟒公子堕成凡胎,在人间走访,每家屋前的泥水潭中都有他的神迹。儿童时,我常背着寨中老人,在泥水旁跪趴几个小时,带着好奇和恐惧的心理,观看那些污水潭中的生物。它们样子丑陋,细小软弱,在地上慢慢翻滚。蠕动的节奏中,蕴含着神性,卑贱的东西,往往有凛然不可冒犯的力量。

我爬过周围无数小山坡,总是寻不出机会去三角岩。我曾在不同时间,站在不同位置,反复看过它,想过它,总是遭到堂兄们的嘲笑和恐吓。他们说山顶上住的那位蟒公子偷学了狐狸精的媚术,喜欢引诱人类,尤其是我这样有好奇心的小女孩。但三角岩越显得高不可攀,就越是神秘,也就越让人遐想。久而久之,我对三角岩到了迷恋的地步。顺着小溪沟往上回溯,就到了苗子住的地方。苗子是土家人对苗族人的惯称。那地方有一棵古老的桂花树。倚着桂花树,人的目光直线挑出去,是很有可能越过无数障碍,看到三角岩那三个峰顶。白崖石闪烁着圣洁的光芒,向人间昭示着神迹,人们有时觉得它很近,有时觉得它很远。我猜想,多年前,桂花树下的那个小女孩也是如此。日复一日,忍受着好奇心的折磨。她偷窥、打量和猜测。无边岁月里,早已惊扰了蟒公子。

桂花树下有一大户人家,户主丑老汉,因辈分在符姓人中最大,被人唤作丑太太。苗人的习俗,祖父再往上的辈分一律呼为“太太”。丑太太过了六十岁后,每年都会斟寿酒、办宴席。他有好几个儿子,每家轮流操办。在那天,乡邻和族人带上米酒和面条,都去给他拜寿。我们一桌桌聚在桂花树下,吃肉喝酒,持续整整一天。等太阳落下去后,月亮就亮起来了,人们撤掉酒席,在莹白的坪坝里烧起青橄树、揪把虎。围着火堆坐下,脚边放着大酒碗,在柴火散发的木质香气中,开始轮流唱山歌。山歌传唱到当门接不下去的人,就自觉罚酒,须把一大碗白亮亮的米酒一口喝干。

那时候,我最喜欢赖在父亲膝头,泡在酒味中听他们唱歌,当那种香气像起早的白雾一样无声弥漫时,整个寨子都醉意朦朦,歌声飘飘浮浮,开始变得不真实起来。白色的月亮搅拌着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三角岩隐在桂花树的东南方向,夜幕里,像一团巨大混沌的暗影,人们再难看清那白色石头雕刻的漂亮弧线。桂花树显得格外寂静、凄凉。歌声敲打树叶,噼啪有声,带来炙热、疼痛,清晰可辨。我看见丑太太端坐在人群中,不唱歌不喝酒,目光偶尔滑向远处,就像一个虚幻的神仙,我觉得他孤独极了,比月亮堡的兔子还要孤独。

大家都认为丑太太好福气,衣食无忧,儿孙满堂,地位尊贵。在我眼里,却总觉的他只是一个伤心的老汉。我常常见到他,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天晴出太阳,他独自一人在路上走着,好像除了行走他再没别的乐趣,也没别的事可干。去山上挖兰花时看见他,摘菌子也看见他;去河里洗澡时看见他,捞鱼虾时也看见他。看见也只是看见,偶尔有人问候,他多半简短回应一声,神情寡淡,面目萧瑟。

如果我把听来的故事倒回去,那就是五十多年前。她是丑太太家一堆儿子中唯一的女儿,她得到了过分的呵护和宠爱,她的哥哥们简直对她百依百顺。小女孩出生在桂花树下,天上的星子和月光、云朵和烟岚,林子里的晓风和雨水、神仙和妖怪,这些神奇的力量让她变得清透、坚韧,一颗心可以包容天地。同时也让她变得十分敏感、忧伤,常常觉得孤独。三角岩就在不远处,女孩的心里落下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已在空气中慢慢腾飞,腋下那双无形的翅膀将她的肋骨撑得隐隐作痛。

端午刚过,一个下雨后的早晨,天地洁净美丽。鸭乐乐花开得十分漂亮,留在枝头的笑成了傻姑娘,掉落水中的变成一只只蓝色的小伞船。在泥水中随着风打着转儿,渐渐遮盖消除了蚯蚓爬行的路线。桂树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莹润,风一拨动琴弦,水珠在枝叶间蹦跳、滚落,音乐在耳边奏响。这些都是小女孩平时玩倦了的游戏,她扒开泥水中的花瓣儿,跪趴下来,盯着那些蟒公子留下的神迹,渐渐入了迷。

哥哥们决定不吃早饭就去找山货,他们带了干粮和灌山泉水的竹筒,打算从屋后进山,一直走到小溪沟源头麻溪,再由麻溪翻越古道溪的源头洞山。这是一次艰难险峻的跋涉,哥哥们信心十足,做了充分的准备。小女孩这天早上变得十分古怪,她站在桂花树下,穿着绿颜色的小鞋子,小背篓里装着一柄亮闪闪的弯刀。她嘴唇紧抿,目光热切,态度坚决,非要跟哥哥们一同入山。哥哥们轮番许诺恳求,哄骗诱惑,可小女孩铁了心。对峙到最后,大哥失了耐心,动手打了她一耳光。就像用力拍在熟透的山果上,小女孩水灵灵的脸胀得通红,泪水从光洁的表面一颗颗滴落泥水中,溅在蚯蚓的脊背上。

哥哥们转过桂花树,很快就隐进屋后的山林。小女孩手里握着一根油绿的黄瓜,也轻轻转过桂花树,跟了上去。路边犁田的人,山脚下采桑的人,对门公家湾砍枞树的人,都看见了兄妹间小小的纠纷和争执,依旧专心自己的劳作,这种事太寻常了,只值得他们随意笑笑。这个早晨跟小溪沟无数个早晨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等到傍晚时分,太阳从月亮堡山上脱落,哥哥们的屁股上并没有捎带着妹妹的影子。他们完全不知道,早上妹妹跟在身后出了门。

小女孩就这样从一个幽静、封闭的世界里丢了,人们无法想象仅凭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何能在山里走远走失。要知道,人与群山长期共处,垂蒙着山神的祝福和庇佑,多少年来相安无事。群山怎会无端藏匿一个孩子呢。丑太太和他悲伤的妻子打开了自家的大粮仓,宰杀了栏里的大肥猪。几个寨子的男女老少自发出动,天天夜夜出门寻人,在周围的群山里奔走呼喊,查探寻找,反反复复。公家湾、老屋场、老山沟、麻溪、洞山,甚至洞山后面的大宗山,哥哥们行走的路线,小女孩跟随可能迷路的地方。连续一个月时间,寻找的人走遍了每一寸土地,甚至连每一条石缝,每一处洞穴都翻检了无数次。丑太太粮仓里的谷子和宰杀的肥猪都吃完了,悲剧压垮了丑太太和他的妻子。但世界如常,祥和安宁,依旧探寻不到任何小女孩的气息。像终日不惜鼓荡的风,疲累后退隐山林,人们把寻找的触角缩回了胸腔,继续下山过日子。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丑太太的妻子并未死心,她始终不相信唯一的女儿会被群山吞噬掉,她也许正躲在哪座山里跟家里人斗着气。丑太太的妻子从此无心农作,她每天都进山,今天打牛草,明天打猪草,后天砍柴,好像山里有无穷无尽的乐趣,需要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填充进去。她脸色憔悴,神情恍惚,但是眼睛出奇地亮。她在每座山里穿梭、往返,偶尔大声呼喊,就像在寻找传说中的宝藏。像她女儿一样,她的生命开始跟群山日益贴近,附作一体。

半年时间过去,三角岩下终日放牛的汉子,因为那头总是顽劣、桀骜的大水牛,而发了大脾气。他下了决心,追赶它,但牛也下了决心,不让他抓捕到自己。不知不觉间,一人一牛爬上了三角岩。在一处石崖缝隙中,那双绿颜色的胶鞋子规规矩矩地摆放着,黄颜色的小背篓里装着一柄小弯刀,就挂在旁边一棵高高的野梨树上。得讯赶来的人们证实了这些东西属于小女孩。他们接着在缝隙更深处发现了她的衣服,叠放整齐,颜色如故。

在这半年多时间里,三角岩一直是清白无辜的存在,没有任何人想过用怀疑的目光沾污它。谁会想到小女孩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一个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小女孩若是因为赌气,或是走迷了路,也只能在附近的山体里打转,最多顺着洞山翻越到大宗坡去,不可能到达三角岩。顺着山道,就是一个吃饱喝足、准备充分的成年汉子也不可能一天走到三角岩。若是不顺山路,小女孩就得穿过桂花树对面的田野和小溪,翻过对面的老屋场山,进入古道溪,再从三角岩下的小寨子进山。她没有理由走这条路,穿行寨子时也不可能没人看见她。犁田、采桑、砍柴的人分明见她进了屋后山林。

今日回过头去看,我们无法还原真相。没吃早饭的小女孩,究竟如何饥渴、疲乏。起先还能看到哥哥们的身影,为了怕他们发现,她特意放慢了脚步。很快她就惊恐发现,哥哥们早已在前面消失不见了。她慌神,开始到处寻找,越跑越远,逐渐偏离了原有的轨道。她在山里面哭喊、挣扎,密密的山林子吞咽了她的声音和影子。她的努力无法让她突围,就像遭到了山神最恶毒的诅咒。黄昏到了,四周逐渐暗下来,一些夜行动物逃脱睡眠,开始活动。山里面传来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她精疲力竭,嗓音嘶哑,再也发不出声来。小女孩终于绝望,她并不知道最后她置身于三角岩上,那个从小被神秘的传说包围的山峰,她常常仰望幻想的地方。她浑身酸痛,到处是跌伤、划伤,脚底下满是水泡。她终于支撑不住,接着瘫倒在一个石缝间。她很爱惜她的小靴子,她艰难地将它们从脚上剥离下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旁。然后她开始发高烧、说胡话,饥饿让她的眼前出现了幻景。

我费了这么多笔墨,想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能顺着故事的脉络,找出小女孩被一座山吞噬的真相,我认为我上面的推测还算合理。但是亲历并讲述这个故事的人说,这种推测荒谬可笑。有那么多现场细节无法解释:小女孩个子不高,怎么可能把背篓挂在悬崖上那么高的树上呢。她的衣服和雨靴整整齐齐,可她整个人却如空气中蒸发了一样,地上连模糊的残骸都没寻见。先不说她是如何到达三角岩,就凭这样一个孩子是怎么爬上峰顶的。连成年人都寻不出路来攀爬的三角岩,有绝对的理由阻止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双脚。就算她爬上了三角岩,她又如何能够安全接近这个险峻异常的石缝。太多谜题,让人困惑不解。这一出悲剧,天性乐观善良的山民无法就此消解。大家心底都明白,小女孩一定被野兽完整吞入腹腔了。丑太太的妻子无法相信也承受不住结果,她心中郁结,状若疯狂,日日痛哭之下终被心病拖累,没几年人就殁了。

山民同样需要一个答案,来看待小女孩的失踪。日子没有忍耐多久,关于三角岩的风言风语汹涌而至。小女孩为什么会去三角岩,终于有好奇心旺盛的人开始分析起来。有冒失鬼说,小女孩可能被蟒公子勾引了。山神蟒公子独居山中,漫长岁月枯寂无聊,他一定化了山中最美丽的男子,还使用妖术变出了一条平坦的大路,用最甜美的语言蛊惑了小女孩的心智。小女孩忘记饥渴疲累,忘记忧伤恐惧,踏着荆棘、穿枝拂叶,一路跟随他,爬上了三角岩。人们的想象力是可怕的,言语伏在唇齿间,故事埋在胸腹里,一遍遍酝酿发酵,一旦有人牵头提起了蟒公子,那大家还顾忌什么呢。传说神灵就生活在人群之间,世代以来,我们共享朝露夕颜、日月星辰。他们最喜欢扮着人相,长着精致面孔。有时是美貌女子,有时是英俊后生。个个脾气古怪,化作不同形体混迹于尘烟中,从不显露真身。因此,祖先告诫下来,寨子里若是出现陌生人,须要尊崇相待。凡人卑微,千万不能亵渎神灵,否则会招致厄运。

大家猜测,小女孩无意中窥探了天机,冒犯了神的尊严。端午节那天,蟒公子化身蚯蚓,路过桂花树时,小女孩真不该透过鸭乐乐花那蓝色羽瓣来偷看泥水中艰难爬行的他。神迹是决不能随意窥探的,因为人无法承受那种随意降临的灾难。

我宁愿相信小女孩不是被神灵引诱,而是为神灵献祭。她是自愿的,她也是有预谋的。在桂花树下,她一定千百次想象过奔向群山的场景。其实,周围的群山上,究竟有没有神灵,活着的人并不敢肯定。这种猜测,如今看来,当然荒谬可笑。然而,千百年来,山民活在未知的恐惧中。我们宁愿相信,祖先从不会犯错误,我们的山上,一定住着各种人类以外的群体。他们依附我们而存在,如同繁衍一般,代代传承、生生不息。一个神灵故事传说到老,衰退消亡后,就会紧接着产生另一个神灵故事。古老的言说总是源源不绝,多少时代过去,山寨就在各种神灵故事的浸润中,氤氲生长,永世长存。

同小女孩一起,蟒公子也就此失踪了。一座丢失了性命的山足够引起人的畏惧之情,三角岩成了禁忌之所。这让人们悚然惊怖,开始忌讳向下一代讲述蟒公子的传说。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对自己的孩子严厉警告,他们使用黑暗和邪恶的言语,把三角岩狠狠地隔绝在孩子的生活之外。人心的力量是可怕的,山民一旦集体沉默,蟒公子的存在就失去了足够丰饶的土层,他伤害凡人,失去了人世的信任,便不再是受人关注的神。蟒公子的事迹,被群山埋葬在过去,风将它荡得干干净净。没有传说包浆,群山仍如隔世般孤独、荒芜。群山上不再有神灵,我们报复了他们,也就失去了他们。

每次回家,遥望三角岩,就觉得它越发瘦削,也许它无法长胖,也许它时时疼痛,因为它的身上寄存了一个女孩的魂魄。我能看见那个佯装失踪的女孩,却总是看不见自己。想爬到山顶去的心思,如同从前的传说,已逐渐消退。那些爬过山的人,如今都长眠在异乡。我们热衷于拔足前奔,而懒于讲述过往。出于各种原因,尤其迷恋外面的世界,如同抛弃祖先的遗训,我们开始抛弃山里的神仙。像小溪沟断流一样,传说自此出现了永恒的空白,神灵就此消失在现代。没有人管三角岩的传说,再没有小孩听过它的传说。我们已失去敬畏之心,可以肆无忌惮地刺探泥水中的隐私,嘲笑那些蠕动而蠢笨的细小生物,而不必抱着惶恐和罪孽的心情,等待命运之中迟早降临的灾难。三角岩显得那么平凡和普通,没有任何神性彰显。

丑老汉已逝去多年,想起他的孤独,我也孤独极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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