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一头纸驴回过去(散文)
2016-05-14内陆飞鱼
内陆飞鱼
祈一场雨洗澡
有人说,山民一生只洗两次澡,一次是出生,一次是入棺。这种说法可能言过其实,一潭水就是全村的澡堂,春干夏热全民赤条条地“扑通扑通”下饺子,冲得太猛内裤掉了,出来就是一丝不挂的“肉人”。鸡鸭鹅、牛羊狗只要不怕水都在里面钻。上半身才冒出花苞形状的女孩儿,热了,也不怕羞,穿着背心往下冲。
一生只洗两次澡,想到这句话的人,在世时要么这潭水没有诞生。或者,他正在祈雨队伍里回忆儿时的情形,仰头望天借着雨水来洗澡,也是洗。
天干,地裂。要祈雨,向天祈雨。
坝下稻田里的青蛙、蛤蟆哭着喊着热死了,一潭水放到底,也救不了多少急,潭底下只剩腥潮黑泥浆,大水牛去里面翻抄、打滚找凉气消暑,黑乌乌一身泥浆,出来又找不着脏水洗净身。
快两月不见星雨,地面禾草干枯可燃,地里庄稼叶片灰白,白天低头扭脖成昏死状,晨昏清凉,借着露水回复一下原形,正午见着毒日又颓靡。
一天接一天响晴无云,赤地蒸腾,门前树下抽闷烟的老汉,往鞋帮子上敲着烟斗说,此地龙王可能不开心了,须能请人做法事,村长点头同意。要祈雨了!
祈雨需要灵媒,需要做法事。做法事的人,能请亡魂,能召幽灵,扶乩占卜送傩不在话下,但是需要号召全民捐资邀请。树荫下咂完一斗烟的老汉德高望重,他说,老天不赏脸,也只能这样了。
祈雨的吉日是翻老黄历本掐指算来的。日子定好,一拨人去每家每户凑份子钱,凑的钱够请法师,够买一头猪、一头牛、一只羊祭天为止;另一拨人在出山泉的水源地起工挖灶,拌沙灰、
抬石头砌起了高高的法坛。
水源地,存有一片密不透风的老林子,几棵楼房高的百年大树在背阴处绿得活泼。树下,男女老少们搞好了所有筹备工作,蹲着,站着,甩扑克,全等着领事的发话。
吉日。买好的牲畜用草绳牵到法坛前,系在一根崭新的白木桩上。主事法师拖着残腿姗姗来迟,不穿道袍,不穿黑衣,不挥舞桃木剑,也不需要拂尘,还是往日的样子,只是发白的军绿色解放鞋换成黑绒的土布鞋。
法师走上法坛,大家围拢过去,他抬起右臂摆了一个手势,四周肃静,除了树叶沙沙声,鸦雀无声。枯细的大手持着厚实墨绿的土碗,仰脖,闭眼,猛咕几口包谷酒,喉咙嘟哝嘴里念念有词,念词是什么下面的人无法听清,周围人憋着气不敢出声。
十分钟左右,他又一个漂亮的手势,给了木桩旁边的青壮年们一个眼神,壮丁们就顺手给拴着的大牲畜致命一刀,红血旺喷涌,用装了清水与盐巴的大铜盆接住。畜生几声嘶吼,毛发悚动,四脚失灵垂死挣扎,不久就僵硬。
法坛上方有一棵苍天大树,被指定为山神树。法师默诵完,烧了香水、黄表纸祭拜,壮年们又扛了现宰的牲畜过去敬献。又一个指令发出,每户人家排好队,逐一过去树下叩拜谢礼。
老天收到祷告要灵验了?好像一眨眼功夫,晴朗天空不知从哪儿漂来了几片薄云,悬浮在水源地上空一动不动。热,还是热,偶有凉风穿过林子,拍打着树叶哗哗响,凉意迎面袭来。
大家围着法坛四周生火、起灶,切祈雨祭祀牲畜的鲜肉,现炒现吃,现场报销了一部分,在场每个人都有份,小孩子抹着油嘴围着火堆唱跳。主事法师吃得最少,喝酒却最痛快,有人举碗敬过去,就仰脖倒下去,一碗接一碗。
剩余祭祀用鲜肉,按人头每家每户分发,出远门的、生病卧床的,人人有份,老弱病残皆不能错过。
近晚时分,日头昏黄柔和,火烧云像棉花糖一样堆积不散。一股腥湿的水汽窜到鼻根前,站在高处汗衫凉飕飕的,山的那一边似乎堆着无数海浪。隐隐觉得,一场大雨要来了。
闷久了,热昏了,好不容易等来一次天然洗澡水,光着身子的男人抱着光着身子的孩子,冲到雨雾里面朝苍天洗头、洗脸,哇哇哇地喊叫,蹦蹦跳跳,惬意极了。
女人们拿了锅碗瓢盆各种器皿在院落里接水,赶紧缩回门窗后面观望,听见外面叮当叮当雨滴溅起来的交响曲,心想这场雨要是能灌满塘子,填满了稻田,秋天庄稼不至于欠收。
大雨连着下了两三天,地面都泥泞和水坑。天一放晴,女子们觉得自己没在雨中洗澡,亏了,胆子大的姐妹们相约了跳进塘子里冲凉,清一清三四个月来堆积一身油烟和尘埃。
祭祀结束后的第一场雨,来无影去无踪,只有在雨里洗澡的人们才记得了。
门前种花,门里春风
从头一年十一月到第二年开春是旱季,天天见晴,无雨。泉水叮咚藏在深山老林,蛇一样冬眠。针叶林和阴坡潮湿处的杜鹃丛,水库边菜地还是绿的,其他地方一律枯黄萧瑟,秸秆和稻草堆像馒头一样起伏在荒野,远远看去和地平线、天空连在一起,一根火柴就可以制造一场炽热的灾难。
这个时节家中院落才是绿洲,每户小孩都爱栽种红花绿草,墙头上、门口、柱子上一盆接一盆的植物,挂着的、摆着的还吐着细芽嫩叶,阳光下闪烁着红红蓝蓝的花朵。
花草多半栽在花盆里,花盆是用废旧铁皮桶、脸盆、口缸大小不一的器皿改造而成。小的栽爬藤类植物,挂在柱子上细溜溜的青藤就往屋檐上游龙走蛇。大的栽兰花、天竺葵、太阳花、“厚脸皮”。这些花很好伺候,只要有适当的水分,偶尔松松土透透气,雨季施点肥就活得很开朗。
冬天最冷的时段,地上起白霜,爬藤类熬不到来年,纷纷歪斜在柱子上,叶片曲卷奄奄一息。只有大花盆还郁郁葱葱,最醒目是天竺葵,根深叶茂与世无争的逍遥样子。兰花也还好,比韭菜叶鲜绿的叶子,像爪子一样从盆中心辐射四方,其间竖起一个茎杆,在酝酿明年的花朵。
最耐旱叫“厚脸皮”,也叫“打不死”,叶片肥肥厚厚的,掐指甲盖一样大小的一截枝干插进泥土就能活,耐寒,即便一个冬天不浇水,除了有些灰扑扑的生气萎顿样子,也不死去,一见水,没几天就绿得活灵活现。
昙花和“厚脸皮”种属相近,花盆里几个月不见水,宽厚的叶片已经萎蔫,根须还顽强有力,给点水就绿油惹眼。昙花洁白灿烂,在盛夏夜悄悄露面,映月辉泛着剔透之美,第二天起来人还没见到太阳,它就在暑气里闭合了花朵。
种过一种叫甜叶菊的花草,摘一片叶子含在嘴里甜凉爽口,全村一家独有,老老少少的村民络绎不绝跑来参观。那时不知叫什么名称,就取名叫“糖花”。一小株甜叶菊没几片叶子,只给他们看,不让触碰,偶尔有老人光临,才摘一片让他尝尝。这棵“糖花”怎么死的没印象了,只记得叶子含在嘴里的味道了。
还种过一种花,从邻村人家偷偷采来,种下去就活了,紫色叶片像竹叶,比竹叶肥厚,紫色茎杆比天竺葵鲜嫩,一节节的,叶子和叶子之间就是茎杆的衔接处,花是细碎的星星点灯的粉白,如果有人来讨,也是摘一枝茎杆,来人回去随便插进土里就活了,种在花篮里一副娇生惯养的样子,很好看,听人说叫紫竹梅。
墙头披洒下来的花带是太阳花,叶子像松针一样纤细的花卉,细嫩的茎匍匐地面生长,小花朵有些像非洲菊,雨季来的时候,也是随手埋入泥土就活了。
秋天来临,它们在墙上瑟缩成一团,慢慢枯萎,须茎凋零,看着像完全消失了。来年雨水一到,土壤浸透湿气,它又不急不躁地爬起来,原来根系一直未曾死去。
下午三四点,放学时刻,骄阳似火,人人有事儿做,主要有三件大事,喂牛羊,烧晚饭,最后一件大事是挑水浇花。活水来自泉眼和水库,近在村边,一群还没扁担高的孩子,只能拎着小桶去提溜,或抱着瓶子、罐子大大小小的容器,撒着欢往水源地往返,来回十余趟,才能浇透一屋子的坛坛罐罐。
第二天一早太阳当空照,花儿对人笑,绿叶上还汪着水珠,心情特别好。
村庄离城远,鲜有外人光临,大家还是爱美,孩子们衣着破旧,都被母亲们浆洗得干干净净,他们是另一种花朵。孩子们闲来就蹲在花盆边,早晨看一看,傍晚看一看,有月亮的晚上,看花苞怎么在露水里打开。
密密匝匝的大盆小盆里所植的花草是怎么传到了村庄,没有人能仔细说清,也没具体的线路图,都是外出走亲戚、办事的人看见了好花,就要回了种子、茎杆儿、块茎,小心翼翼种植,活过来,开花结子,就分给大家,不久就传遍全村了。
妹妹种花,轻柔小心,各种花色、品种都想尝试,有机会看到不一样的花,就跟人讨要,种进花盆看结果。学堂里正在教读自然课本,讲到植物标本,她就把修剪下来的叶子、花朵,压成进新华字典里,等到直挺挺的阴干,就抽出来装进塑料袋做成干花包,或贴在笔记本上,写上花名和制作的年月日。
每家都养有耕牛、马匹、骡子,鸡、鸭、鹅,必须把花盆摆在这些家禽家畜够不到的地方。不然大牲口饥渴时,抬头一看,长舌一卷,一盆花连根带叶就全部吞进它的嘴里,还会连带着把花盆拖倒摔碎。鸡鸭鹅翅膀一扑腾,窜到花盆上面,乱啄一气,一会儿就满地碎花碎叶,让人伤心不已。
有一种花叶和茎都有浓烈气味,大牲口和家禽都不喜欢,花盆挂在墙上、柱子上,比较安全。这种花,以前大家叫“四季花”,意为四季常青,四季常开的花卉。每家都有几盆,村小学、村公所的简易花台里都是这种花卉。翻书本知道学名叫天竺葵,联想起历史上的楼兰姑娘和天竺国的浩瀚沙漠,赏花浇花就一下子有了大漠边关的异域色彩。
家在村口大道上人来人往,门槛两边土台上种了茂密天竺葵,早出晚归都有粉粉红红的花花朵朵,弥散着一股喜人之气,路过之人都会忍不住侧目探究。父母说了,花丛太深,估计会招蛇来躲藏,不安全,就割掉了。
爱种花的村民扛着锄头、吆着牛羊、背着箩筐出工干活,经过这一道门,还忍不住打量,看看白地上有没有长出新的天竺葵。
谷场露天电影
星清月朗,云絮如歌曲里的白莲花一样舒展。半个月亮躲到果林背后的山里,绿色的汽油小型发电机,突突地在操场边的大桉树下飞旋。白布大银幕上,白衬衫和花裙子的纯真男女,走过长长的阶梯,亭台轩榭荷叶亭亭,在临湖的阴凉回廊深情凝望,在花园的蔷薇丛里追逐,像鸟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讨论人生与理想。
八十年代的国产电影氤氲着一种失真的恍惚美,十六毫米的胶片磨损后投射出的风景,像宝丽来相机的画质,成像朴素,有下雨一样的一道道细细的划痕和雀斑一样的斑点,不甚清晰却绮丽迷人,像刚刚出土的藻井、泛白的壮锦,能唤醒非常清晰的记忆力,油画一样美丽清冷。多年后恹恹欲睡的凌晨打开影碟机,会想起那年的夜间露天电影,村前的夜风黑幽幽地穿过耳边。
乡村小学巴掌大的泥巴操场,平时有漏气的皮球,灰扑扑的书包,惹眼的纸飞机上青天,呜呜哇哇的欢呼和厮打声,通常不会间断。更多时候,这里是村民的打谷场,三四月间响晴天,摊开晾晒的小麦、菜籽、黄豆,黄灿灿,乌压压地摊开了一地,大人们抡圆胳膊劳动,孩子们在秸秆、麦麸之间穿行打游击,头上沾满雪一样的碎末。只要电影放映队一来,马上收拾打扫得一片空旷。
小型发电机点亮白炽灯和斑斓银幕的夜晚,就像年夜饭一样奢侈,所以每一顿都记得。电影放映队鱼贯进入黄昏的村庄,放牧的,耕地的,伐木的,都提前回家吃饭,烧水洗脚换衣,夜幕降临之前拎着条凳、竹椅、甚至半截原木奔赴操场抢占有利位置,期待在即将降临的爱情的声音、枪炮的声音、武打的声音、革命的声音里想象辽远的山外世界。
无论寒暑露天电影的夜晚常有凉风杀过天空,绷在篮球架上的四方形大银幕被扯成多边形,鼓荡荡的像波浪一样起伏,上面的人们就扭曲成细长细长的模样,拿大刀的虬髯公的嘴贴到摇扇小白脸的额头,绵绵青山浸到黄水里;循着风过的路径,喇叭里声波的传播路线也迷幻起来,一会儿话音发虚,一会儿音乐震耳,忽远忽近,单声道变成了立体声,飘渺得虚脱,下面观众笑得前仰后合。
风再大,穿插迂回在人们脚下,头顶,也还是穿不过密集的人墙,父亲们抱着一个个小萝卜头,时不时烧一支纸烟,母亲们不停往嘴巴里填瓜子、炒豆。眼睛死死盯着银幕的小萝卜头们有的提前睡去,口水流出嘴巴,有的叽叽喳喳地问大人们,银幕上打打杀杀的红男绿女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记忆不会骗人只会美化或淡化彼时的激动和失落。李秀明在《星光灿烂的夜晚》里纯净的大眼睛,穿过北方阴湿的雾气出现在战场,田野背景俄罗斯油画一样沉静;《风尘吕四娘》挥着拂尘任性鞭打,白衣女侠在庙宇房檐之间飞远飞去;《巴山夜雨》的客船穿过苍郁的山峡,有人在山间岸上挥手。
露天电影多为免费放映,乡里组织文化活动,有关部门请人来宣讲文件都是放映由头。村委会卖掉一棵枯死的老树,收到一些上级的小奖励,村干部就把钱拿出来请放映队。父亲曾经是文书,蓝色封皮的手工装订的账本上一笔一笔地记着请电影放映队的付款收支情况,并注明了放映片目。武打片、战斗片高一些,三十元一场,生活片、译制片低一些,二十到二十五元一场。
另一种免费放映来自于个人庆祝,某户家境殷实的成年男子讨媳妇,户主就请放映队来助兴添彩,有些是亲朋出钱帮着请来的,以后他们家有喜事,主家再回请。婚礼来宾加上全村老少,观影人数往往超出小操场能容纳的限度,有些人就站在银幕背后去看。曾在趁着去撒尿的空隙,多次好奇地站到银幕背后查看究竟,除了画面左右对调,放内容都一样,跟照镜子一样。
放映过后的翌日清晨,操场铺满瓜子壳、糖纸、烟头,踩上去沙沙有声。上课之前大家忙着打扫卫生,同时跑到场子中央安放放映机的位置,找寻一截截被丢弃的胶片,然后,拿起来对着天空仔细端详,挥着拂尘的吕四娘,一派正义凛然,金镖黄天霸就要背叛同门了,明姑娘还坐在江边的长椅上,片山刑警拿着晾衣架当武器打击歹徒。
这些在“长江”放映机上烧掉的胶片,被放映员剪掉了一截重新用透明胶带接起来,多余部分就成垃圾顺手丢下。孩子们抢着捡起来积攒在文具盒里,胶片像是奇幻的塑料片,有山有水有好人坏人,有动作,在阳光下看了又看,小孩们在课堂上激动得无法安静下来。
胶片遮在眼前好比戴了一副绿色墨镜,透过去,外面风景逐一过滤,开阔的操场松软成面包一样的形状,上面堆满金色的麦穗、玉米棒,黄黄绿绿却毫不刺眼。心里却猜不准下一场电影何时来临。
大树保姆
一个村庄就是一片幽谧的神祗,一棵大树就是一个村庄的平安守护神。此地最老的大树站立在东边田野一隅的低矮山丘上,大树脚下绕着几块田地,山丘形成了一个半岛地形。秋收之后,庄稼被收割田野裸露,草木衰败。这棵大树显得更加苍劲挺拔,叶子拍打着叶子,鸟儿呼唤着鸟儿。
这是一棵树龄在两百年左右的古树,几代人都说不清具体年龄,只记得懂事起就这个模样。平易近人的大树,一把遮阴的巨伞,一个天然的宫殿,孩子们的保姆。小孩子见到树就想爬,站在树梢的最高处,想象飞鸟的形状,挥着胳膊兴奋地不想下来。
野地里放牧,累了,二三伙伴一起乘凉解闷,脱掉布鞋,卷起袖子,往上爬,骑在树杈上,掏出扑克牌,噼噼啪啪甩上一下午,都不过瘾。躺在宽厚平坦的手掌形的主杆上,迷迷糊糊入梦,时间消失不见了,大脑里醒着的精灵在和树叶上沙沙的风声说话。
大人下田插秧、打谷,没时间带孩子,解开身上的背带,把孩子卸在树底下,等于把孩子交给了保姆。才会爬的开裆裤婴孩,爬来爬去跑不出树根与树荫的范围。也有久病不愈的老者,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树下烧香祈祷,祈祷完毕,背靠大树坐下,一个下午的自言自语只说给大树听。
这大树,眼看很多光屁股的放牛小孩,一天天长高,从只有稻穗高,再到锄把那么高,最后到黄牛那么高,然后和一起长大的女孩有说有笑,日子过得箩是箩,筐是筐,吹吹打打结婚生子,又生下一个光屁股小孩,继续来大树脚下放牧,在树身上猴子一样荡来荡去。
长辈讲过的关于大树的所有故事里,有一则充满了空寂悲戚的美:一对夫妻膝下孩子太多,连年欠收,粮食不够无法抚养,借着进山伐木的机会准备丢掉最顽劣的那个小男孩。走到阴森的林地,父亲告诉孩子说,我和你妈要去干活了,你在大树下自己玩着,只要一直听到斧子砍树的声音我们都在,别害怕,劳动结束就来接你回家。说完丢下一羊皮袋饮水,一点红苕干粮,走了。
可怜的孩子蹲在树下数蚂蚁,躺在地上仰头数上方的树叶,眼看天要黑了,父母还没来接他,心里慌张得紧,可是听到不远处咚咚咚斧子撞击树木的声音,以为他们还在劳动,就继续在树下苦守。太阳下山,浑身又冷又饿,忍不住循声跑过去,才发现原来斧子挂在树上,风一吹就撞向大树咚咚地响。
转眼,两三年过去了,夫妻俩开荒垦地,包谷、高粱、水稻、红苕见缝插针,有空地的地方就种上各种庄稼,加上勤俭节约,缝缝补补,日子渐渐有了起色,茅屋换瓦屋,一堆儿女也不再忍饥受冻。夜里两人被凉风惊醒,有时想起狠心丢下的那个小孩,总觉得对不起他。
一日,夫妻俩再度进山赶路,在路边大树下歇脚乘凉,树冠上一群猴子扯着藤条飞来飞去,其中一个半人半猴的毛头怪物直愣愣的看着他们。女人眼尖,看出是自己丢下的孩子,泪水涟涟,拉着男人,对着怪物招手,说孩子快跟我们回去吧,现在家里不愁吃穿,不会再饿肚子了。
眼前的怪物也落泪了。一边擦泪,一边给夫妻俩人作揖,卷着大舌头含混不清地吐出几句话“大家缘分已尽,从此天涯海角不再相识,养育之恩来世再报。”旋即一声唿哨,猴子军团纷纷降落,列队给两人鞠躬,再一声唿哨,倏一下子泼猴们纷纷窜进森林,消失在绵密的原始森林。
这是奶奶少女时代就听来的故事,怎么听,都不像信口杜撰。伤感和惊恐,一半为吓唬那些顽劣的孩子,一半为父母们的自私行为开脱。听她讲述这些真真假假的事情,只记得那棵大树和树下孤独的孩子,被谎言伤害却没有成为一个复仇的猛兽,而在风餐露宿和野兽搏斗的日子,孩子一定把大树当成了保姆,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把树荫下的领地当成家园。
村庄的大树还充当着“山神树”的角色,清明祭祖,也要祭山神树。游子外出打工,学子出山求学,都要去焚香叩首,求平安。求前程。夏天,雷雨天气,风大雨急,很多人抄近道跑到大树下避雨,他们说神树有灵,保护善良人,雷神不会乱劈。也奇怪,村中没发生过雷击事件。也许在大树眼中,膝下所有子民都是小孩,都要它一辈子保护到老。
树上的孩子
离家的孩子是在树上被人发现的,像一只考拉一样蜷着睡熟了,双手紧抱粗壮的树干。孩子和父母吵架之后,怄气不吃饭,抹着眼泪出去了。家人以为小孩子生气三分钟,一会儿就忘干净了,肚子饿了自然回家,就没去搭理,各自端着饭碗吃得香,还不忘给孩子留了一份饭菜。
家家户户的窗口传来吃饭、洗碗、刷筷子、倒水的喧腾,搁在木桌上的饭菜快凉了,孩子还没回来。村庄上空的袅娜炊烟已被晚风吹散,檐下的家燕也归巢了,嫩黄小嘴儿家伙叽叽喳喳向父母要食物。父亲急了,叫上孩子奶奶,孩子妹妹出去找寻,孩子妈妈系着围裙在洗碗,暂时腾不出时间。
一家人四处分散,搜寻了孩子经常玩耍的水库、竹林,村小的泥巴操场,没有一辆车子经过的盘山公路,还不见踪迹,悻悻然回来了,忙不得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衣衫,父亲有些恼,吸烟的姿势很鲁莽。从灶台下来的母亲有些焦躁,一家一家地去问孩子最亲的伙伴,也没消息。
妹妹最懂哥哥的心思,自己出门再去找熟路,在屋后长满喇叭花,通往茅厕的路边柏树上发现了睡熟的哥哥。柏树从躯干上去两、三米就有侧枝分支岔出来,弯曲成了一个摇篮状,孩子就兜在摇篮底部,斜仰侧卧都不会掉下来。
树冠上密密匝匝的碎叶围拢成了一团浓云,成为孩子隐身的保护色,从远处看过来不能窥探到毫厘动静。柏树近旁互生了一些桃树、梨树,孩子啃了一些半熟不熟的毛桃,耷拉在柏树上熬过饥饿的黄昏,适当填饱肚子,昏昏然睡欲来袭。
一开始,隐约听见家人在不远处呼唤自己的名字,心里竟生起一丝恶作剧似的快意,勉强撑开眼睛,透过树叶能看到村道上吭哧吭哧踢踏起一片尘雾的父亲正焦急地六神无主。心底报复式的得意更欢愉。精神一放松,睡意又来了,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抱着树干二度熟睡。
妹妹扬着头在树下轻轻地唤哥哥,还不愿意下来。望下去,她苹果一样的小脸庞,小辫子上黏穿过树林时沾染的蛛网,眉眼之间泛着发现新大陆的惊喜。这是男孩的秘密基地,每次猴子般上树都是挑选无人经过的僻静时段。
这些无人时刻,孩子抖着腿,在上面抽着从父亲口袋里摸来的香烟,翻小人书,撕了彩色的美术课本折纸飞机。他是树上的国王,喃喃自语,摇头晃脑,如果有人在不远处偷窥,一定会发现一团团白烟从树冠上冒起来,一丝丝碎纸会从树上像花瓣一样飘落。
没人看见孤独,没人关注春风,孩子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不需要任何玩伴陪伴。
妹妹回家喊了爸爸,孩子还是被劝下来了。父亲像施展魔法一样,只说了一句“今晚邻村放露天电影,片子好像是《大刀王五》,吃了饭我要跟你舅舅一起出去看。”只此一句,孩子像听到号令一般,伸腿从树下跳下来比松鼠还轻快,脸上天气已多云转晴。
每个孩子都曾滞留在村边的大树上,青枝绿叶是他们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每一棵大树都是孩子们划定好公共或私人空间,当他们离开地表站在坚实的树干上唱歌、跳舞、昏睡,他们就是小天使。像鸟一样在树上筑巢,运送玩具和零食,在每一片叶子后面窃窃私语。
孩子们在地面上弹弹珠、拍纸牌、舞刀弄枪,厌倦了游戏,抬头看见蓝天下的一团苍绿,就循着树干爬上去看究竟,呼啦啦的凉风吹着头发、脚底,浑身一阵沁凉,找到各自的领地他们就会变成安静的猴子。
不会爬树的男孩子在村庄没有地位,出门会被人疏远,当成女孩看待。麻栗树、松树、锥栗树、桉树、柏树,看到合适的大树,就掏出小刀在身躯上划下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记号,试着爬上去。
梨树、石榴树、桃树、李子树、柿子树这些果树最适宜隐藏,亮闪闪果实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掳下来塞嘴里,当一顿饱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站起身来,脑袋探出树梢查看村庄的动静。
没有猴子的山中,一群群黄毛孩子就是猴群,叽叽喳喳地划分领地,谈判,结盟,破裂,干仗,重归于好,不日又开战,发展到最后大树就军营,发动战事的指挥所,游击队员的据点。大人们一年四季忙于下地耕种、采收,对孩子们这些事情浑然不觉。实际上,在大人们的孩童时代也玩过这样的把戏,但是青春期一过,生活压力扛在肩上,就很快忘记这些好玩的事情了。
又一次离家,孩子在梨树上睡迷糊了,一翻身,轻飘飘地掉下来,树下长满蓬松的艾蒿,混杂着柔嫩的狗尾巴草、车前草,这些植被某种意义上已经串联成了毯子的厚度。孩子的肉身砸落在地也毫发无损。
而且就在孩子跌落到地上之前,出于本能,他顺势伸手抓了一下缀满果实的枝桠。在他落地的那一瞬间,五六只红的黄的以及红黄相间的火把梨同时落地,全砸在他身上,额头砸了一块青斑也不觉得疼。他爬起来,抓起一只梨啃一嘴,抬头望一望枝头,又想爬上去了。
吐火的马戏团
一身短打腰系红布的劲装男子,赤裸上身,迈着虎步,扬着头,脸上扑了白粉,目光如电地巡视一番四围的人群,然后大方地把脖颈挡在刑具上,脸色凝重髭须坚硬,似乎赴死的壮士。
旁边一人,手里挥舞菜刀,唱戏一般吱吱呀呀地叫嚷,大肆宣称他们的神药传自远古,能救死扶伤,能从鬼门关把人小命抢回来。
人沸树静,场子上面巨伞一样的大桉树叶在哗啦啦地被风扯动着冬日的寒意。紧张的人群亦步亦趋围向院场中央,睁大眼眶,伸长脖子,潮水一般朝前涌。
持刀人面露不易察觉的喜色,一手叉腰,一手挥刀,踢踏着黑色布鞋,嗓门更加尖啸。巡场一圈掂量着黑沉的菜刀给周围的人群校验,看过的人都啄米鸡般点头,向旁边的人说是真刀,真刀呢。
几乎所有人都来不及眨眼,举手之间,生铁铸的菜刀,就已经砍下去,深深陷在了伏在刑具上的那个人的后脑勺下方。持刀者手臂青筋暴起,猪肝脸色,狰狞如钟馗,蹙紧蚕眉,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什么口诀,摇头晃脑,两边耳垂跟着摇晃。
刀下之人鲜红如番茄汁的液体从脖梗淌下来,一股红水下去,地上泥灰渐渐呈现出饱和的颜色,他扭曲的表情渐趋麻木,眼神茫然,凝固成深黑的空洞,看不出丝毫的痛苦。
在人们同情与恐怖的惊叫声中,他抬起垂死挣扎的脑袋,露出一个苦瓜脸,向在朝大家求救,无人响应。接着,他诡异地一笑,一蓬乱发覆盖的大脑袋又软瘫下去。
孩子吓得赶紧抱着成年人们的大腿,躲到身后,只敢从两腿之间的缝隙怯怯偷看。被夹在人与人森林里,快成一片扁平的物体,混杂臭屁、烟味、脚臭味,呼吸短促,嘴唇冰凉,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场中央的半张脸。
其时,只见菜刀落下去,人群随之一阵惊讶的骚动,只见一颗后脑勺插着菜刀的人头站起来,踉踉跄跄地绕着场子走。红色液体滴滴答答从切口处下坠,显然刀锋已经深嵌皮肉骨头。
受伤者面色苍白,即将晕倒,持刀者一把扶住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大葫芦,猛吸一口,“哗”地喷在创口处,又从兜里抓出一些白色粉末,敷在冒着红色液体的地方。液体渐渐止住。
又是迅雷不及掩耳,菜刀被他伸手拔出来了。伤者龇着牙,打了一个颤,右手捂住后脑勺,缩回沿墙根一带,那一块破布围成的后台。
场地空出了几分钟的光景,有人没耐心等待了。一声铓锣敲响,人们恢复平静,收拢了手中正往嘴里丢的瓜子、豌豆、蚕豆、花生,敲锣人插科打诨地介绍着他们走江湖所经过的各省市地区,说愿意买刀伤药的乡亲,现在就掏钱出来抓药,顺势用脚扫了一些泥土盖住表演第一个节目时留下的疑似血迹。
有几个粗手大脚,平时热衷于自创医学技术、发明打人拳法,练一些扑打踢腾的二愣子,喜滋滋地上前去买药,其他人面无表情,眨巴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第二个节目开始,从幕布后走出来的刀伤者,脖子上围了一条红布遮住伤口,挪腾着身姿活灵活现地嬉笑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喂猪的糟糠,一把把往嘴里塞,到一定量,刚才的持刀者对着他的嘴巴点火,口中就喷火了,青烟冉冉,火星闪闪,傍晚的天幕下冷光四窜。
火灭,他五指并拢夸张地掏喉咙,抽出一溜的纸带,越掏越得劲,纸带越掏越多,越长,红色,黄色、绿色,宛如彩带。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孩子们感觉快晕倒了,胸腔似一面夹墙,促狭,紧缩,闷堵,眼前一阵发黑,舌根有一股劲在拉扯,耳道里嗡嗡的万只蜜蜂交响,手心不停地冒虚汗。
趁着还有一些清醒,使出吃奶的力气扒开一条条大腿形成的森林,不要命地往外冲。轰的一下,挤出了人群,整个人摔倒在了场子外空旷的外围,没人有兴趣转过头来看看趴在地上的孩子,灰头土脸一副贼相。
大口吸着冷空气,眼前的事物又渐次明艳起来。拖着虚脱的身子站起来,听到身后一阵“哇”的惊叫,只见一只干瘪的小猴射过人们头顶,连窜带爬地坐在了木制的场子边上简易的篮球架上,一会儿挠腮,一会儿跷二郎腿,小眼睛贼精精地四下打量。主人飞过去一顶破草帽,它潇洒地抓住,倒扣在头上,摇着头,嘲笑这些小儿科的把戏。
天说黑就黑,坐在全村制高点上的小猴,应该是最后一个看见当天夕阳落下去的家伙。
人潮散去,村长带着马戏班子的老大,扛着一只麻袋,挨家挨户地收玉米,算是看戏的门票费。久旱逢甘霖一样熬了多年才看到一场马戏表演,大家倒也响应买票的呼吁。小猴子坐在班子的大木箱上,拨弄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脏皮球,同时向施舍者打躬作揖。
表演结束,孩子往家赶,走过村庄隘口处孤独的大树下,那个脖子上曾经插过菜刀的人,正对着东边一匹乌青的清冷山脉吸烟。隔着峡谷,山其实很远,夜色袭来,除了起伏的棱线,乌青的颜色,山那一边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握着烟,间或叹着气。
蹑手蹑脚地从男人身后绕过去,怕他回过头,露出骇人的眼神,因此错过了看一看他卸妆之后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小跑回家,风一路追着扑过来,一阵接一阵的呛鼻烟味在孩子身后驱之不散。
身上留着一道闪电
疤痕是时间留在身体上的一道闪电,早已没有灼热与痛感,只留下火焰曾经过的路线,随肉身颠簸流离从山野带到都市,从野地跑进高屋大宇,它在时时提醒你作为一个人的原产地。
身上大大小小七八处疤痕,其中以双脚膝盖、右手肘子为最为明显。不算光洁亦不算白皙的皮肤,因为疤痕的存在具备了一种可以回溯的历史感。它们都光明正大地形成于七八岁的年龄段,掀开疤痕就能想起当日的时间、地点、人物、天气。
每一道疤痕后面的事件,像结绳记事一样标明着“我”这件物体的来源。沐浴或者更衣,在每一次的莲蓬喷头下、在穿衣镜前面,脱掉裹住身体的织物,对镜自视,它们就自然地呈现出来,好像对你说,嗨,哥们,趁现在风和日丽我们来谈一谈过去的事情,免得大家互相遗忘。
右脚膝盖上的这位,以条状或叫线条状覆盖在皮肤上,是拜一个大六、七岁的小霸王所赐。那一天,正值村庄准备放干水库的储水,让男女老少自由捕捞里面生活了几年的草鱼、鲤鱼、白鳞鱼、大虾、贝壳、水蟑螂。一团碧绿水草恋恋不舍地在还算清澈的水里挡住孩子们的步伐。
用棍子不停搅动身边水域,长辈说,鱼被搅晕了,水一浑,感觉缺氧就会往水皮面上冒出来。果然,像句号一样大大小小的鱼嘴出现你周遭,你抓到了一条短尾巴的小鬼。就在你伸长了胳臂,想朝着深水处撺掇时,身后一个黑影一把将你推倒,抢走了你即将到手的猎物。
跪倒水中的那一瞬间,来不及憋屈、郁闷、愤怒,“哇”地哭了出来,嘴里灌了一口泥水。哀嚎的一个更大理由是你的膝盖撞到了水底死去螺蛳的空壳上,一种被切开的疼痛扩散开来,颤巍着站起来,血液洇红了身下一片水。
小霸王吓坏了,赶紧掏出自己鱼篓里最大一只,哄你别哭。兴奋抑制了疼,你居然不哭了,又被水里一个个不断往上浮起来的句号吸引。
踉跄着爬到岸上阳光还猛烈,看清膝盖浮肿成一个小山丘,伤口已不流血,被水浸泡成了白色的坏肉。根据大人们的以往教导,你随手在路边采了一些艾蒿叶子,吐一些口水在其间摊在手掌中,双手合拢搓捏,将它们揉烂敷在伤口上,艾蒿的绿色汁液杀进创口的一阵鲜辣刺痛之后,慢慢不疼了。半年之后,一道触目的伤疤明朗朗地形成了。
左脚膝盖的这位,来自一次得意忘形的早晨。家中重新翻建厨房,和妹妹,妹妹的一个女伴,背着竹篮一起去山上捡拾干柴给母亲煮饭待客。山路上尽是粗辣的砂石,你吹着口哨,告诉大家说,今天家里煮了好肉、好菜招待前来帮忙的乡亲。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村里今晚要放露天电影,电影队昨天就到村了。
只顾说话不看路,一个趔趄,你一下子张着大嘴要咬向东边红色太阳的样子,然后往前扑倒摔在路中央。最先着地的左脚,用膝盖抵住了继续往前滑的趋势。裤子几乎磨穿,疼痛撕心裂肺。咬着牙掀起裤子看究竟,膝盖上一个圆形的伤口,已经是一片模糊的浓血。这天晚上,面对露天大银幕上的红男绿女,你追我逐的打斗,你还是忘记了疼这回事。
右手食指根部斜线一样的疤痕,来自于匕首的剁砍。夏末下午,桃子成熟在村庄周围的山岭,你和经常保护和指挥你们的小老大一起混迹,在别人家屋后偷窥对面山头偷桃子的人,他们大声朝你们呼喊,叫你们过去,你们也大声应答。
你的手放在伸出外墙的一截木桩上。小老大手中生锈的匕首,在圆木的另一头咚咚剁着玩,光顾和对面的人大声喊话,手中的动作还在进行,眼睛却没盯牢,下刀的位置不知不觉挪移了,剁在你的食指下面。
呲呼,皮肤被切开,血没立即冒出来,能看见白色肉筋,你大叫一声差点晕过去,小老大急了,赶紧掏出纸,又连忙摘艾蒿叶给你包扎止血。
为了不让你在家人面前告状,说他的坏话,逼着父母前往他们家理论,他把生锈的匕首送给你,并很有仪式感地说一堆激情浩荡的好话,大意是,你是他最好的小弟,以后所有好处皆可分享,所有危险他来挡,打打杀杀事情可以不要带头冲锋。
带着伤,冒着浓稠的秋雨,踏着一路泥泞跟随奶奶去外村亲戚家“送竹米”,看见红糖水加荷包蛋下的面条,红糖花生馅的包子,都不敢吃,只能眼瞅着咽口水。据说伤口痊愈其间,不能吃面条、包子、馒头等面食,不然筋络会结成疙瘩鼓起来。
左胸虚线一样的疤痕,有着一次惊险的历程。作为跟屁虫,你和最小的、最疼你的姑姑一起上山放牧,来到一棵死了半边的松树脚下,松树垂下来的弯曲枝干是你们打秋千、转摩天轮的天然所在。坐上去,小姑姑以及她的女伴们嘻哈哈地为你摇摆枝干,让你飞得更快、更高。
咔嚓一记断裂的脆响,手中抓着的干枝折了,接着“日乌”一声,耳边擦着风声,像沙包一样飞出去,落在了三四米开外的地上。周围的人被吓蒙了。
心口一阵疼,解开扣子一看,胸口一道细细的伤口,正在渗着血珠子。原来是飞出来的时候,被树枝划伤了。你捡了石子站起来,满世界追打那位推你推得最用力的姐姐,被小姑姑使劲拉住。
奶奶曾经告诉说,煮饭时,一旦灶膛里有那些半干的柴火燃烧,柴火露出炉膛那一截,芯子部分会冒出热腾腾的水汽,把它接下来,趁热涂抹在患处,疤痕就会悄悄愈合消失。
你如得良方,每天煮饭时候,都要盯着那些冒水汽的柴屁股,然后用手掌接下水滴,用另一只手去涂抹疤痕,虔诚如此,反复了几年,丝毫未见效用。时间愈过去,疤痕越发坚强。
曾经傻乎乎地以为,随着年龄的增加,疤痕会自动消失,可是越长大疤痕越明显,原来它们和皮肉一起生长,坦然地面对着你无数次的低头俯瞰,显示出一种直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也顽固地跟随着你的决心。这种如影随形是所有亲人、爱人、朋友都做不到的事情。
疤痕与刺青,一个是无意形成的伤痛记号,是节外生枝的意外,一个是刻意制造的流行标志,主动求来的。不同于刺青的目的性太强而丧失了目的,疤痕一经形成后,在无数岁月里平凡缄默,只在你袒露肉身时一再提醒从前所经过的生命履历,所有一切不可造假和不会泯灭。
远方来的江湖
江湖之说不老,还没读书识字就认识了个大概,锸血为盟,宝藏图,武林秘籍,书生侠女,古道客栈,残阳如血,这些情景都在人们的口头里嚼来嚼去、露天电影场演来演去。江湖这个生动的运动项目,像一锅沸水一样搅动着年轻人的滚烫向往,有它作为远景,未来才充满传奇。
对小孩来说,削一把竹刀木剑佩在身,屋顶上蹿下跳,东南西北翩翩训练,走下楼对路边巷口伙伴互相穿插对攻,花了脸蛋,割破了皮肤也不哭不叫,撕一条白布条绑头上继续战斗,就是江湖。
没有电的黑夜,竹片削的刀握在手上,举手抬脚比划比划,几个月才有一场的露天电影里演的大刀王五、风尘吕四娘、马素珍复仇记都是师傅,翌日醒来先温习的不是剧情,而是每个师傅的招式、口诀。这些都是想象中的武侠。
身边的江湖印象来自于偶尔窜到村庄的那些贩夫走卒、游方郎中、追情浪子,城里来的陌生人,这些人衣袖里似乎藏着风,口舌上带着秘密,像候鸟一样行踪不定,说来就来,挥一挥手就不见了。
卖虎骨酒的人仙风道骨,髭须飘飘,麻利往地上摊开一张帆布,虎牙、虎骨、象牙、熊胆,以及渣渣草草的中药,就像变戏法一样整齐码好了。他头上戴着牛仔帽,腰里别着藏刀,口音古怪,像汉人伪装的少数民族。
他说神药神不神呐,乡亲们耳听为虚,眼见为证啊!他叫了一个手上有淤青、腰椎疼难忍的老人或者小孩站出来,对着皮肤筋骨搓捏一番,
含了一口药酒,火辣辣的药酒,喷在患处,一会儿大家就说好了,不疼了。
县花灯团下乡的大巴车傍晚到达的村庄,下来一群花花绿绿的青年,细腿喇叭裤、爆炸式波浪头,一些人戴着耳机,摇头晃脑,一些人拎着双卡收录机,放着节奏跳跃的迪斯科。他们要来演计划生育宣教样板戏,教育群众少生优生。
晚间天黑,打起白花花的汽灯,撑开白花花的幕布,时髦青年躲在黑暗的村小教室里化妆更衣,进去时流里流气的时尚青年,一转眼出来就是宽袍大袖的秀才、公主,你侬我侬,老态龙钟的老头老太,掉了牙齿一嘴黑窟窿,一张嘴唱曲儿,就是古腔古调。
唱什么不重要,你们只关心他们吃饭时的兰花指,说话时的时髦声调,嘴里吐出的过滤嘴烟头,黏黏糊糊的泡泡糖,小孩子看呆了,都觉得神气。
他们走后几天,操场边大桉树下还留着脉络清晰的皮鞋、运动鞋的印子,打扫卫生的伙伴,都舍不得挥着扫帚抹去,等到被一场大雨毁坏,被一群抢花争草的路过羊群踏平,才恋恋不舍地消失。
补锅和卖锅的人几乎同时出现,都是面相黑沉,衣角粘泥,鞋帮开裂,就像卖鞋子的人和补鞋的人就是一拨人,互通款曲,补锅和卖锅的人也擅长双簧。背上的器物是自己铸造的黑铁锅、铝锅,敞口宽厚,沉得惊人,可以用钱买,用粮食交换。
他们是天生的演员,为了表演铁锅快热、好用的效果,他们烧上一堆火,削萝卜土豆,现煮东西现烧水,四周悄无响应,就掀起锅来当锣敲,一边喊叫,一边推销。
卖毛毯大衣的人,在冬天最阴冷的天气神一般降临,自称来自苦寒之地,身上自己披着几件大衣,几块毛毯,花花绿绿的一层裹一层,像是童话里的人物。找一块开阔地搭了木架子,挂了各种款式、面料的毛毯大衣,喊着随你摸呀,随你揉。
如果村民不信他身上的衣裳是真毛真皮,他们就掐下一溜绒毛,用火机呲呲地点燃,给你闻,给你嗅,说你看看啊,这味道,这灰烬颜色,是货真价实的真皮,真毛。
让全村男女老少奔走相告、彻夜难眠的是算命先生到来那一天,天气晴好,大家心情爽朗。算命先生天残半目,身骨嶙峋,腿脚蹒跚,手里提溜着一个覆盖着黑幔的鸟笼,在一个热心村民家中暂住,设场落座就要为所有心事重重想娶妻、生子、治病、求财的人进行推演。
没有人不关心自己的未来,也没有人不爱算命先生,里三层外三层把他紧紧围住,半截高的孩子夹在大人们的大腿与大腿之间。算一次命的费用,几块钱到几毛钱不等,也可以粮食折算。
算命方式简单,先报上生辰八字,天干地支五行,看看掌纹,摸摸骨节,先生掐指随便算算,然后打开笼子,命令金黄色小鸟儿去啄盒子里一排整齐堆码的纸牌。小鸟儿踮着脚尖,在方寸之间蹦来蹦去,不忙着去选择人类的未来密码,而像在八音盒上表演一段即兴芭蕾。跳累了,黑亮纤细的喙子扎下去就挑起一张牌,上面是稀奇古怪的画面和文字。
先生搓着胡须,眯着一只黑白眼,摇头晃脑地解释鸟儿挑选的牌面寓意,语气神色肃穆,情绪欲扬先抑,三灾八难失财孽障一二三四五,头头是道,被算者胆战心惊,脸色紧张,一点点手心捏汗。半晌,他才会说老来得福,妻贤子孝,地生黄金,金玉满门之类好话。旁边的人才慢慢露出笑容。
山山岭岭的人几乎都被这个天残老先生算过一道前程命运,婚姻八字,这只金黄小鸟儿挑选的未来,几人灵验,几人无效,大家忘了,不再去追溯。只有母亲们,现在还记得自己被算出的远大前程,无边幸福,每每围坐一起说起来,就一脸的沉迷与陶醉。
母亲们身上的这些预言兑现起来不容易,但是为了表示算命先生的灵验,孝子们必须兢兢业业地活着,身如蝼蚁还做鸿鹄之梦,难说哪天奇迹出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让她们神仙般地大笑,逢人就去说当年一碗米的代价换来了算命先生金口玉言,如今终于一一灵验了啊。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