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短篇小说)
2016-05-14黄朴
黄朴
1
烂柿子般的太阳血红红地悬挂到楼顶,一直沉默的大铁门,到了下午,突然哑巴一样地张开嘴,吐出一团黄褐色,但见那一疙瘩的黄扑闪着,树叶一样飘到了他的身边,那一头黄如枯草的毛发热烈地挤进他的眼里,他惊慌地叫道刚子,刚子。那长发覆盖下的眼睛突然闪亮了,冷冷地看他,看了一会,又树叶样不由自主地被热浪席卷着,在阳光里往前飘。
刚子。他喊叫着,身子扑腾着,往前追赶。
你咋来了?
走过了满载着人和车辆的街道,走过了一栋栋望不到顶的高楼,一个偏僻的街巷,垃圾桶排列着整齐的队伍,流浪狗瞪着饥饿的眼睛,苍蝇以集团的舞蹈表达着热烈的抗议,他突然电线杆一样在垃圾桶边站住了身子。谁叫你来的?流浪狗受了鼓舞,张着嘴朝他呐喊,谁叫你来的?人声纠缠着狗吠,缭绕着扑进他的耳里。
谁叫我来的?
我接到警察从深圳打到柳庄的电话啦。我瞒着柳庄的人,瞒着柳庄的狗,瞒着柳庄爱发布消息的麻雀和乌鸦,在火车上站了一天一夜,我一出火车站就找你,你这个地方比老鼠洞还难找,余下看守所,你呆的这个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吗?好人谁进看守所啊?
杨大才勇敢地看着盘踞在刚子头上黄得跟粪便一样的头发,看着躲在头发里的耳朵上悬挂着牛龙头一样的耳环,胳膊上缠着一条蛇,胸部一只张开翅的恶鹰。杨大才用力地眨着眼,他听见自己的眼睛眨巴着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他看到那蛇是青色的,蛇在刚子满是刀疤的后背上吐着信子。杨大才的目光便寻觅垃圾桶里的树枝,他想用树枝赶走刚子背上的蛇。蛇冲杨大才张着嘴。杨大才使劲地咬着牙,咬得牙齿吱吱叫,才勉强把一肚子不听话的语言关闭在嘴巴里。他用了很大的气力才生产出一些笑。他看到笑容趴在杨大才的脸上像一滩屎,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爸想你了。杨大才说。
他看到从杨大才嘴里急匆匆走出的话语像电视相亲节目上的那些女孩,有些矫情,有些不真实。
他递给他一支烟。他犹豫着,把烟接了,夹在手指上。
他嘴巴朝天空喷出一口烟雾,风不怀好意地把烟打到他的脸上。他的眼里钻进了烟,烟直往眼里钻,他揉着眼睛,听见刚子说,这么远来干啥啊,把钱打卡上行了。
他用力揉着眼,把眼睛揉得湿汪汪地嘎嘣嘎嘣响,他听见杨大才用讨好的声调对刚子说,钱我给你带来了。
刚子没有说话,身子朝前走。
他赶紧跟着,刚子嘴里流出的烟被风不停地刮到脸上,他揉着眼,看着刚子身上那条奔腾的蛇那只凶恶的鹰。
一群车辆挡住了路。他举头看那一堆玻璃垒起来的楼,玻璃上闪烁着无数个炸裂的太阳,他用手遮住光,禁不住数了起来,一、二、三,他快数到五十了,白光一闪,数不清了,他又从底层的购物中心数,红灯睁开眼,他数到了 99,车子都趴下了,白桦林一样的腿,一个接一个地走上斑马线,他的腿跟随着这一大群腿,他仍倔強地扭着头,他数到 102了,红灯突然绿了,轰地一声,车辆喷着粗气向他碾来,他数到了108。
刚子站在路灯下,犹如站在河的对岸,他只看到草一样的黄亮亮的头发,阳光再强一点点,那黄色的草就会“嘭”地烧起来。
110。
他终于数清了。110层,真他妈高啊。他陷在车流里,一辆辆车围剿他的身子,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他如堕落到了柳庄的水库,无数的怪物吞噬他的身子,他摇摆着手臂,大叫,刚子,刚子。对岸的刚子抽着烟,好闻的烟雾飘过来,他摇摆的手如同树枝上悬挂的垃圾袋,一点也不好看。刚子扔了烟头,在红灯的注视下,迎着一辆辆车朝他走来。刚子抓住他的手,蛇一样在车流里游着。那些铁壳子鸣着喇叭放着臭屁。刚子说,有本事碾死我呀。车辆喘着粗气停下来,刚子牵着他的手,骄傲地游上了岸。
2
谁让你来的?刚子裸着上身坐在床上。你五年都没有回老家了,我就想来看看你。杨
大才在屋里站着身子。内裤啤酒瓶烟头方便面簇拥在他的周围。这是杂货店还是垃圾场啊。鞋底被粘住了,他拔出脚,坐在吱吱响的椅子上,鞋底粘着一个透明的袋子,袋子里荡漾着一股可疑的液体,一些来历不明的气味冲击着他迟钝的嗅觉。
这是啥?那个盛着液体的袋子在杨大才手里
摇头晃脑。雨衣。刚子说。谁穿这小的雨衣?杨大才说。真会装啊。刚子抢过雨衣,扔到了窗外的阳台
上。一只猫惊奇地叫了一声,叼着雨衣爬上了屋顶。窗外的电锯声知了一样疯狂地叫着。他说,刚子,你在这里都做了些啥?上班,刚子说。指头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划
动着。像一只麻雀在电线杆上蹦蹦跳跳。上啥班?杨大才问。给人送送货,看看场子,啥来钱干啥。刚子
的头扎进手机里,像是失足落进了柳庄的水库。你准备啥时候走?刚子躺在凉席上,像打翻
的青蛙,肚皮朝着屋顶,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杨大才收拾着满房子的垃圾,他没有想到刚子会催着他回柳庄,我才来呢,事情还没搞清,我能不清不白地回去吗,我回去给你爷咋交代呢?你爷说要是他的儿子,他都打断了你的狗腿了,还能叫你满世界疯跑,你爷可是能说出就能做出的,我屁股上那个月亮一样的疤就是他镰刀砍的,我拿了同学的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那个钢笔那个笔记本实在太好了,我都念想了几年了,六年级的时候我终于把亲爱的它们珍藏到了我的书包里,你说,那是偷吗,爱学习能叫偷吗?长得特务一样的张老师,板着脸到地里告诉了你爷,你爷那个时候气愤得像一只狗啊,他正在割草呢,张老师还没说完,他就拿着镰刀,来割我的屁股。他把我的屁股当成了荒草了。把本子和笔还给了同学,他还带着我上门给人家检讨呢。你晓得么?杨大才絮絮叨叨着,很快就收拾好了刚子的房间。
你到底啥时候回去?刚子接了一个电话,脸上堆满了不安,他眼睛瞪得像柳庄的恶狗。他这回通话时间很长,手机一直在耳朵上捂着,嘴里嗯嗯地应着,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床,走到窗子边,瞭望屋外高楼上的脚手架,一些光线油漆一样泼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就变成了闪烁的广告牌,他嘴里应着,说好好,可以可以,马上马上。他把手机咚地一声扔在床上,问杨大才,你到底啥时间回去啊?杨大才看着刚子两只脚在床沿上荡来荡去的,那脚趾甲染得血红红的,他便很认真地对刚子说,不急,家里也没啥活了,我想玩几天。
刚子剜了他一眼,说,有啥好玩的。我明天就要上班,没时间陪你。
你忙你的,我就呆在房里,给你做饭,洗衣服。杨大才有些讨好地说。
操。刚子吐掉了嘴里的烟头。冒着青烟的烟头携着火星滚到了杨大才的脚边,杨大才跳着躲开了,“操”啥啊,他听见刚子张嘴就带着一个操字,不操似乎不时髦,他问,操是啥啊?刚子又点了一根烟,从鼻孔里喷出来的烟雾,窈窕地爬上了他金黄的头发,他说,操,你饿吗?
杨大才还真有些饿,火车上的饭太贵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他在火车上只吃了你爷爷煮的五个鸡蛋。你想吃啥,我来做。杨大才说。杨大才想起了他的蛇皮袋子。这个袋子跟着他从柳庄旅行到了深圳,考察了大半个中国,大得可以装一个人。他从袋子里掏出煮鸡蛋、柿饼、石子馍、核桃。我承包了龙背山林场,去年收了一千多斤核桃。林场里有果子狸野鸡野猪,现在山上正热闹呢。柿饼是你爷专门给你留的,说你五年都没回老家了。杨大才把几双鞋垫放在桌子上说,你二婶做的,你看鞋垫绣的多好。刚子看见一只鞋垫上绣着“鹏程万里”,另一只鞋垫上绣着“志向高远”。鞋垫上的针脚密密麻麻地。刚子说,我二婶不是不会写字么?你二婶不会写字,你二爸会写。你二爸写好字,你二婶把字样子剪下来,粘在鞋垫上,一针一针地描。杨大才对刚子说。杨大才不知道,刚子去年就学会了绣鞋垫,那次他被关了半年,所有关押的人都会学了做鞋垫,刚子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他会绣鸳鸯戏水,会绣雄鹰展翅,更会绣一条鱼在水里游泳,绣得跟真的一样。那拨人里,刚子的手最巧了,他在鞋垫上绣的花样最多了。他出来时,带了一大包鞋垫,原想着带回柳庄呢,爷,奶,二婶,二爸,一人好几双,但是日理万机的,被工作缠住了,脱不开身。刚子抚摸着鞋垫上红艳艳的花朵,想起了那些被锁在抽屉里的鞋垫。
杨大才解开裤子,从内裤上缝的袋子里掏出一个纸包,从纸包里掏出几张红灿灿的钱,说,这是你爷给你的,你爷念叨你几年都没回去了,不知道你到底咋样了。
刚子接过钱,闻到一股蓬勃的尿骚味。他把钱塞进大裤衩里,说,我今年过年就回家。
小心丢了。杨大才看着刚子的大裤衩说,你想吃啥,我给你做。
刚子望着从蛇皮袋里逃出来的东东西西,似乎柳庄不小心跑到了自己的房子,他对杨大才说,不做了,我们出去吃。
出去吃费钱吧。杨大才心里想着,嘴上却没有说,他对刚子说,你想吃啥,我有钱。
你带了多少钱?刚子在楼下的黑暗处问。
一千五。杨大才被自己携带的巨款所感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黑夜里很灿烂地亮了一下。奇怪的是,刚子并没有被这个貌似巨大的数字所惊到,只说了一声,操,就把烟叼上了嘴,一个闪亮的火光,杨大才注意到刚子的头一半是黄色的一半是黑色的。
两人走到了路边的馄饨摊前。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身旁一个女孩在摇曳的灯光里看书。见有顾客,女孩合上书,站起了身子。刚子的目光盯着女孩放在马扎上的书。
吃完了馄饨,刚子还在不停地发着信息。快吃吧。杨大才说,好吃,香的很。那你把这碗吃了。刚子把自己的那碗挪到杨大才面前。你不吃?杨大才问。叫你吃你就吃,啰嗦啥,刚子说,操。卖烤肉的脸上堆着笑,将几十串烤肉放在他们面前说,杨哥,这是鲜嫩羊羔肉,你尝尝,有一阵儿没见你了。刚子没有给这个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回应笑,拿牙咬着竹签上的肉说,来两瓶啤酒。好咧。杨哥,给你烤几串羊腰,补补肾。烤肉的给刚子杯子里倒满啤酒,又往桌上放了一盒烟。杨大才看那是一盒大中华。刚子的嘴上泛着啤酒的泡沫,刚子说,你忙去吧。烤肉诺诺着。忽而,街头刮起一阵强劲的音乐,随音乐卷来了五个骑摩托的,他们光着上身,围坐在刚子身边。杨大才见这群人的胳膊上背上胸上都和刚子样纹着鹰啊虎啊狼啊或是一些字。几个人坐在馄饨摊前,像是一群兽。
馄饨大嫂给每个人端上馄饨。说,老板,你们尽管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的声音像是一枚枝头颤抖的树叶。杨大才被人挤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他借着惨淡的光线,看见这些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泡着洗碗的姑娘。
烤肉啤酒香烟都被摆到了桌上。叫卖煮花生的鸡爪子的毛豆的,也都把自己的放在了桌上。
那一伙人围着刚子吃喝。
杨大才看见那是自己从柳庄带来的钞票,是杨大才的爸爸带给杨大才儿子的钞票。
“不是。不是。一共十五碗。一共七十五。”馄饨的身影在路灯下抖抖索索,她很不情愿地接过钱,似乎钱和她有仇。
杨大才看到烤肉也表现出了坚决要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视金钱如臭狗屎,在刚子的顽强进攻下,最后才勉勉强强地把钱收了,千恩万谢地谢了。杨大才觉得刚子还是刚子,还是几年前柳庄那个憨憨的傻傻的一脚踢不出一个响屁的刚子。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小区门口,刚子对杨大才说,你先上楼,我在外面还有些事。杨大才看着刚子被酒精烧得红布一样的脸,说,不要再耍了,回房睡觉吧。都十二点了。在柳庄,我都睡几觉了。这又不是柳庄,刚子说,在城市十二点夜生活才开始呢。杨大才看着刚子的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地,他很认真地对刚子说,回房子睡觉吧,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讲呢。明天讲,你先回房子睡觉。刚子把钥匙抛给杨大才,那金黄色的头发飞奔着就不见了。
钥匙躺在杨大才的手心,呈现着乱七八糟的图案。
他要去干啥呢?
杨大才远远地跟着刚子,形迹如他豢养在柳庄的老狗。
刚子一边走一边抽烟。
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
一边打电话一边回头看。
刚子在路灯下撒尿。
刚子拿尿在地上写字。他写了很多字。
杨大才站在远处,看不到刚子写在地上的字。
远远地看到了夜市的喧嚣。刚子的头发被风卷起,狂奔如一头从柳庄山林里出逃的野猪。他嘴里发出尖亮的呼哨,那呼哨声如若狂躁的石头,纷纷砸在夜市的上空。人们惊惶地抬起头,发现刚子站在复杂的灯光里,嘴上的烟头如汩汩的火,一闪一闪地,那一头黄色的头发被风卷起,呼啦啦地响如一面旗帜。
依稀看见刚子的手伸展在污浊的空气里,那些摊贩不用开会不用号召争先恐后地把钱投在刚子的手上。那胳膊真长啊那张开的手掌像是一个辽阔的晒麦场。真的很空旷很辽阔啊。五毛,一块,五十,一百,许多许多的钱走进去,最后都被那手掌吃了,没了尸骨。
刚子手上又出现了一瓶啤酒几串烤肉,他咬一口竹签,就把瓶嘴对着自己的嘴,杨大才发现刚子吃肉的神态和在柳庄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像是一头发了狂的野猪。他右眼闭着,右手的食指不由地勾了勾,那是他在林场看见野猪常有的动作,野猪糟蹋林木的时候,他会愤怒地扣动土枪的扳机。
3
刚子狗一样吐着舌头进了屋。
他听到了杨大才肆无忌惮的鼾声。这鼾声伴随着狗的狂吠在柳庄的长夜曾是那么地熟悉而亲切。那声响在父亲的胸腔里奔突,在鼻子或嘴巴的缝隙寻找出口,忽地一股气体喷出,像夏天的闪电击打人脸,一个镰刀般扭曲的光影。父亲的鼾声若有若无,有时候竟会突然失踪,如一条离水的鱼。他担心父亲的呼吸会突然死掉,真的如了一条蛇,盘踞在堂屋里不吃不喝。手放在父亲的鼻孔处,一股气息痒痒地涌动。他就会很安然,枕着父亲的鼾声,他会无端地痴想一个女人。想一个女人丰满雪白的大乳。想那个女人爱抚的手。想那个女人赤裸的怀抱。那个女人消失在他五岁时的一次长哭。那天,她给他穿上了新衣裳,一整天把他抱在怀里。她不停地让他吃奶。他笑的声音里都带着奶水的滋味。天未黑,女人就如鸟声一样消失了。他觉得她是进了城,她常常进城,三五天才回家。但这次,他等着等着,在门口的水井边等着,在茂盛的玉米地里等着,在哭哭啼啼的河水边等着,在柳庄门前的公路边等着,一辆一辆的车停下来,一个一个的女人走出来,但是车里永远没有走出他日思夜想的女人。
他坐在课堂上等着,看那个女老师的胸部,女老师走到了他的跟前。他的鼻涕拖到了嘴角。女老师拿课本敲着他的头说杨小刚你想啥呢?杨小刚站起来说,我想吃奶。教室里如同春节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笑声。
杨小刚要吃女老师奶的绯闻风一样就吹遍了柳庄。柳庄的妇女或是少女,见了杨小刚,都显得很恐惧,夸张地捂着胸,似乎这个小流氓随时会恶狗一样扑上来。杨小刚在柳庄小学每年都考最后一名,这个骄傲的记录在他 15岁弃五年级而去的时候,还荣幸地无人可以超越。五年级,也就是几年前的春节,深圳归来的杨小龙背着一蛇皮袋廉价的衣物,看见了冰封的河面坐于石头上的杨小刚。你等我吗?杨小龙感动地问。杨小刚瞥了一眼趴在杨小龙背上的蛇皮袋子说,我等我妈。你妈早跟人结婚了,都给你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了。已耳闻刚子吃奶传奇的杨小龙,送给刚子一个卡通玩偶说,这个给你吧。刚子抱着卡通玩偶深情地说这个娃娃像我妈。刚子狗一样跟着杨小龙,深圳的传奇就种子一样在他的心里长成了茂盛的大树。春节过后,刚子不愿去上学了,杨大才看着他手上的农药瓶子,迫不得已地耷拉下自己尊贵的脑袋,刚子快活地叫着,跟着杨小龙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车。
深圳的故事从哪里开始呢?
刚子猎犬一样站在杨大才的身边。他猫一样盯着凉席上那张被光线切割得半明半暗的脸。两只蚊子趴在那个硕大的鼻子上。他们身子叠在一起哼哼唧唧似乎受活的不得了。他们在这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调情交媾,然后生儿育女,然后妻离子散,然后浑浑噩噩。杨大才制造的鼾声满屋子缭绕。如柳庄的老牛,叫得有气无力的。如杨树上的知了,在阳光的暴晒里身嘶力竭。
难听死了。丑陋死了。刚子对着床上的人用柳庄的腔调说,大——。刚子的深圳普通话里夹着柳庄的余音,爸。刚子用英语叫道,待敌——。床上那个被称作爸、大或者待敌的人死了,蚊子霸占了他的脸,蚊子在他的脸上射精交媾繁衍生息,脸面成了蚊子的家园。刚子在暗淡的光影中冷笑着,手机又狂躁地叫他。
窗外的天空泛着斑斓的光泽。刚子的目光漂浮在辽阔的天宇,因为污染,因为雾霾,因为很多无法述说的原因,刚子的目光没有找到碧蓝的夜空和碧蓝天空上妈妈眼睛一样闪烁的星星。课本上说天空的星星像妈妈的眼睛,闪呀闪的。他常爬上屋前的柿子树上看星星。柿子树很高,这样就离妈妈的眼睛很近。有时候他就在树上睡着了,在妈妈眼睛的注视下睡着了。他梦见妈妈的时候,果子狸正高兴地在他的头顶吃柿子。吃了一个又一个。吃饱了的果子狸枕着长长的尾巴在树顶睡觉。果子狸会梦到妈妈么,刚子不知道。他的目光在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找到眼睛一眨一眨的星星。每做大事前,刚子习惯像一个伟大的人一样,站在窗前,巡视浩瀚的天宇。他觉得这个习惯很好。有些伟大的意思。
他对着手机说,时间确定吗?那个女孩几点放学?住在哪个小区?狼狗怕啥?到药店买一包药,夹在肉夹馍里给狗吃。明天中午十二点,白马批发市场集合。
手机那端的人不知道说了啥话,就听见刚子极为严厉地说,操,把工具准备好,那家伙的钱多得数不清。到手了,老大不会亏待我们的。
刚子安排完了任务,就爬上床,他听见杨大才的鼾声像河里的青蛙,不知廉耻地鸣唱着。刚子说,操,这哪是睡觉啊,这是打仗嘛。鼾声像电锯像蛙鸣像汽笛像警报像刀子,一波波地割着刚子的耳朵。布置任务的时候,刚子希望杨大才的鼾声越响越好,任务安排完毕,他才觉得杨大才的鼾声撕裂得他根本无法入眠。不睡哪来的精神,明天还有大买卖呢?刚子故意放了一个响屁,刚子故意长久地咳了一声,刚子故意叽里咕噜说了一串梦话。那鼾声果然被屁压制住了,没了声息。刚子的双腿架在杨大才的身上,一只脚伸到了杨大才的嘴边,软绵绵的,像躺在女人的胸上,刚子慢慢就入睡了,睡的很香。
杨大才如刚子所愿,停止了自己青蛙知了乌鸦般讨厌的鼾声,从刚子进屋,他就竖着耳朵,刚子的话全听到了他心里。
这个杂种,他到底在做啥啊?这哪里是我的种。第一年过年还给家里寄了二百块钱,给他爷爷寄了两条香烟。第二年他在一个公司当保安,说是过年忙,不回家了,给他寄回了一张照片。刚子穿着一身烟灰色的保安制服,站在深圳的高楼下,那样子威武得像天安门升国旗的解放军。第三年他给刚子寄了五百块钱。刚子说他谈了一个湖北的姑娘,姑娘二十岁,比他大五岁。两个人好上了,都怀上娃娃了。刚子给他寄来了姑娘的照片。姑娘根本不象二十岁。肚子山包一样耸着,里面长着刚子下的种。十五岁的刚子也要当爹了,杨大才无法言说自己奇怪的感觉。刚子妈跟着一个男人跑了,跑了十年了。有人说在西安见她了,路边摆了一个凉皮摊,卖凉皮呢。有人说她嫁给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头,老头很有钱。有人说她在发廊里做小姐,搞一次五十块。每每听到这些传闻,杨大才的眼睛就水水地。他看着照片声音哽咽地说,爱琴,你不想跟我过也行,但不能做鸡啊,不能这样糟践自己啊。你好歹回来把离婚手续办了,这样子拖着算啥啊。接到警察从深圳打来的电话,杨大才也刚刚接到爱琴的电话。爱琴说她要回柳庄办离婚手续。要回柳庄看她的儿子刚子。刚子该上初中了吧?我要把刚子带到西安上学,西安的教育质量高。在柳庄那些老师能教啥啊?都是初中没毕业的娃当代交老师,是害娃呢。你不同意,你带刚子能带出啥出息啊?让他跟你在龙背山看野猪跟野猪搞,搞出一窝子小野猪啊?我必须要带走刚子。爱琴最后说。不带走不行吗?杨大才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电话里几乎是乞求地哭了。你能给刚子啥?让他跟你一样当一辈子野猪吗?爱琴的一连串的反问让杨大才回答不上来。爱琴说,你再找女人给你生一个,我这一辈子已经不能再生了。杨大才硬着声说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找女人了。爱琴的声音柔软了许多,她问,为啥呢,都快十年了,你还没有找女人么,柳庄那么多闲置的女人,他们的老公都外出打工去了,你还不愁没有女人么?杨大才抓着话筒,似乎抓着爱琴的手,他说,我是那样随便的人么,我要是那样,不是跟猪牛羊没啥两样了么?杨大才说我们毕竟还没有离婚。法律上我们还是夫妻。爱琴的哭声就从电话那端溪水一样蔓延过来,后来她的哭声越来越响,电话都快被炸了。爱琴说,我月底就回来了。那天杨大才做了一个让人害羞的梦,那个梦他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做过,现在爱琴的一个电话又把他点燃了,他做了一个好梦,他和爱琴在梦里都疯了,疯得跟山上的野猪一样。后来杨大才咂摸着梦中的情景,他想着想着就笑了,爱琴,我等你,都等了十年零三个月了。我一定要把刚子带回柳庄,让爱琴你看看,也让刚子看看,刚子五岁就没有了妈啊,见了喂奶的妇女就想吃奶,就嚷着叫着要妈啊。更何况,刚子的归来,意味着我大才新生活的重新开始。杨大才眯着眼,还想重续与爱琴的那个春梦。电话却不识时务地冲他叫了起来。
你娃狠着呢。警察在电话里说,一刀就砍断一个人的手指头。后来,他被警察的电话叫到了一个叫做深圳的地方。
你娃都是二进宫了。警察说,骑着摩托抢人,一天抢了十条金项链。
你娃才十五岁,警察说,带回老家好好管教,不然,将来会惹出大乱子的。警察将杨大才好一番训斥,杨大才低着头,嘴里诺诺地应着。杨大才抱着刚子的脚,心像是被野猪的嘴犁过了,乱糟糟地。
4
杨大才的肚子疼,天翻地覆地。
起初是虫鸣般地呻吟,渐渐他的叫声就在房子里夸张地四处逃窜。杨大才孩子一样叫着,他一边叫,一边暗地里观察着刚子。
昨天晚上还不是好好的吗?刚子疑惑地说,怎么早上就成了这个样子。杨大才的脸上滚着大颗大颗的汗珠,他含混不清地说,可能昨天晚上的夜市太脏了,肚子吃坏了。我咋没事呢。刚子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你上
厕所拉一泡屎,说不定拉一泡屎就好了。我不想拉。肚子里没有东西。那你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疼的睡不着。操。刚子骂了一句。手机响了。刚子说,大
哥,我爸病了,缓几天行不行。杨大才听见手机里的人说,操,你爸病了是理由啊,都安排好了,能变吗?刚子走到了窗前,杨大才听不见了。
刚子凶恶地把烟叼上嘴,火红的烟头在嘴上扑闪扑闪地,他在房间走来走去地,他对着窗外说,你好好睡觉,我晚上就回来了。
我疼的要死。杨大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弱。
死不了。那么容易就死了。我一次肚子疼,在床上疼了三天,还不是好了吗?刚子对床上缩成一团的杨大才说,叫你回去你不回去,看你咋办啊。我还要上班呢。
再疼我就疼死了。我死了不要紧,没有人给你爷养老送终了。你爷的棺材还没做。你爷就我一个儿子。杨大才在床上弓着身子,头几乎钻到了裤裆。
刚子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着。他说,死不了。我在街头睡了四天四夜,不吃不喝,身上还流着血,都没有死,你肚子疼,就能疼死啊。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你赶快送我回柳庄。我不想死在深圳。我不想被火化了。杨大才哼哼唧唧地说。死不了。死了我送你去火葬场。刚子对在床
上滚来滚去的杨大才说。杨大才突然不滚了。手机不停地叫着。刚子接了,对着手机说,
催命啊,老子知道了,再催小心老子废了你。手机哑巴了。刚子走到门口,对着床说,多喝些水,睡一觉就好了。
杨大才走到窗前,看到刚子骑着摩托,黄黄的头发飘起来,摩托轰鸣着,刚子的黄头发慢慢就看不见了。
泪水爬上了脸。杨大才出门拦了一辆出租车。白马市场那才叫大啊,比柳庄大好几倍呢。
刚子在哪里接头呢,那个女孩是谁,他们想做什么?警察说,你娃小小年纪,一刀就剁了一个成年人手指头。杨大才打了一寒战。人像蚂蚁一样熙熙攘攘地,到哪里去找刚子?
他突然想到了在老家看到的一个电视新闻。
他找到了公用电话亭,打了报警电话,说,白马市场有人放了炸弹,定时炸弹,五点钟就要爆炸了。
他走到了白马市场的东门,就听到警报声大作,警灯闪电一样,一辆辆警车高度敬业地开始作业,警犬极其负责地冲进了市场。人们如若被惊扰的蜂群,在市场外嗡嗡嗡地。
杨大才感到了害怕。他上了一辆出租车,老鼠一样潜回了刚子的房屋。
5
杨大才躺在床上,身子树叶一样抖着。他不停地喝水。刚子很快回了家,他端起桌上的杯子,头扎
进水里,咕咚咕咚地喝着。下班了吗?杨大才问。他妈的谁在白马市场放了一个炸弹。刚子
说,够警察忙活的。那些笨蛋,能找到炸弹吗?那你不上班了?杨大才兴奋地问。不上了。刚子看着杨大才说,我怎么觉得你
很高兴。你肚子不疼了吗?不很疼了,你一回来,我就不疼了。杨大才
听到自己的语气有些矫情。
刚子瞪了他一眼,说,你啥时候回柳庄,我早点给你买车票。你在这里我连班都上不成了?
杨大才脸上堆着笑说,我想再玩几天呢,我想在那个一百多层的楼下照个相,回去让柳庄的人看呢。我想你和我一起回家。我承包的龙背山林场里有野猪果子狸野鸡,有兔子黄羊獐子,好玩得很。你回去我就把林场场长的位置让给你,好歹也是个官呢。
刚子说,我死也不回去。那个地方我恨透了。
杨大才说,你爷爷都八十了,就你一个孙子,他最想你了,他这个月二十号过生日,你回去看看他。
不回去。刚子说,等我混出了名堂再回去,混不出名堂,我死都不回去。
杨大才突然坐起来说,你妈就要回来了,她专门回柳庄看你呢。
我还有妈啊。我妈早死了。我就是一个杂种。刚子看着窗外昏蒙蒙的天空,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寒。
杨大才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他质问道,杨小刚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深圳做啥工作?你进了几次看守所了,你在哪里做保安?
杨小刚轻蔑地说,你还有资格管我么?你除过会打我,还会干什么?
杨小刚对着身子发抖的杨大才说,我说我是公司白领我说我是公司老板我说我是亿万富翁我说我是大学教授,你相信吗?
杨小刚盯着杨大才湿润的眼睛说,我是流氓我是社会渣滓我是坏蛋我是有人生没人养的杂种我是十恶不赦的腐败分子我是地沟油我是雾霾我是交通事故我是杂种。你高兴了吧。
杨大才的泪水又不知羞耻地流了出来。他对自己的脸很生气,他扬起了粗糙的手掌,打了左脸打右脸,打了右脸又打左脸,响亮的耳光里,刚子抽着烟,看着杨大才疯狂地抽打自己贫瘠的脸。
杨大才的脸很快地肥胖了。
而刚子的脸上却写满了轻蔑。
手机又凶神恶煞地喊叫起来,刚子对着手机恶狠狠地说,明天。
6
杨大才给刚子买了丰盛的早点。塑料袋提着,豆浆、油条、茶鸡蛋、油饼、油糕。刚子早已醒来,眼闭着,他嗅着了豆浆的香气。杨大才说,刚子,起床了,吃了早点,就去火车站给我买票,我要回柳庄啊。刚子闭着眼,睡得和死了一样。杨大才叫道,刚子刚子。刚子闭着眼,睡得和死了一样。刚子看见杨大才往豆浆里撒了一包白色的粉末。他拿筷子搅了搅,说,刚子,快起来吃。你不是最爱喝豆浆吗?刚子坐起来,抓了一根油条塞进嘴里。刚子说,爸。这是刚子第一次给杨大才叫爸。刚子说,爸,你也不用着急回去,我带你在深圳逛逛,看看中国最高的楼房,看看亚洲最大的公园,看看邓小平画圈的地方,看看欢乐谷里的老虎狮子火鸡羚羊,比你那个林场里的野猪有意思多了。
嗳。杨大才轻轻地应了一声,说,你爷又病了,我得赶紧回去。我不能再影响你工作了,等你干的好了,我再来,我再来的时候,就要坐飞机啊。我还没有坐过飞机呢。
刚子的嘴上糊满了油,他嚼着油条说,爸,你玩几天嘛,我给你照几张相,回去让我爷爷看看,让柳庄的人看看。
杨大才说,刚子,我不玩了,我要回去,你妈月底就要回来了,我们十几年都没有见面了。我要回去给你爷说你混得很好,我要给柳庄的人说,我家刚子在深圳一座一百多层的大楼上做保安呢。
两个人一时间都很亲昵。刚子撒娇地说,爸,我想吃肯德基,楼下就有,你去给我买肯德基全家福。行。杨大才走到门口叮嘱说,刚啊,豆浆你抓紧喝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刚子下了床,伸着舌头舔了舔豆浆,一股无法确定的暧昧的味道。他找到杨大才藏在床底下的尼龙袋子,从尼龙袋里找到一个过时的公文包,在公文包了找到了两千块钱。他发现了一卷蛇一样盘旋着的绳子。
窗外的流浪猫喵喵地叫着,刚子把豆浆端给了猫,说,喝,你喝。猫看了看刚子红红的眼睛,有些水样的东西窝在眼里,猫喵了一声,说,谢谢,我喝了。猫的舌头在白色的豆浆上舔着,噼啪噼啪的,像是肉体撞击肉体的声响,猫舔着舔着,就倒在碗边不动了。
刚子说杨大才你好狠啊。他把昏睡的猫抛向了高空,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灿烂的惊叫。他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掏出匕首,在手臂上纹着蛇头的地方刻了一下,一股血闪电样爬上胳膊。他听到了楼道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像是青蛙的歌唱。他像猫一样伸出舌头,舔净手臂上蓬勃的血。他把匕首压在枕头下,他要睡去了。
他听到枕头下的匕首不安分地弹跳着。
把肯德基全家福放在桌上,杨大才看了看空空的豆浆碗,叫道,刚子,刚子,肯德基来了。
刚子没有应声,死了一般的沉寂。
杨大才说,刚子。
刚子闭着眼,听不到一丝的呼吸。
手机又焦灼地叫了起来。杨大才看是老鹰的来电,就把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脚就踏了上去。手机的质量太好了。他的脚都踩疼了。他拿起墙角的砖头,一下一下地砸着手机。末了,他还不放心,怕手机复活,就把一把碎片,抛向了高空。
杨大才摸着刚子的脸说,儿子,我带你回老家吧,深圳不是你呆的地方。都是城市害的。龙背山的林场里有果子狸野猪野鸡獐子,有核桃树苹果树枣树,你回去了,我就不当场长了,你当。你会比爸有出息。
刚子没有应声,睡得像一头幸福的小猪。
杨大才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打在刚子的脸上。他拿绳子缠住了刚子的双腿。他把缠绕得像粽子一样的刚子装进了尼龙袋。他说,儿子,我带着你回老家。等你醒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了老家了。
杨大才将装在袋子里的刚子扛上背,他恍惚觉得自己是背着儿子去村口迎接爱琴,爱琴啊,他热切地喊着,他几乎等不及了,他往楼下飞奔着,背上的骚动已无法惊扰他了,直到一股冰凉刺进了后背,他的身子才倒了下去,在从楼梯往下翻滚的时候,他隐约听见爱琴的呐喊,他就把刚子紧紧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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