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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棋摊(短篇小说)

2016-05-14木祥

滇池 2016年8期
关键词:张老汉寡妇老伴

张老汉的学名叫张国贤。小镇上知道他学名的不多,只知道他的绰号叫“缺耙齿”或“钉耙”。张老汉的学名,只有三寡妇和“六指”记得比较清楚。

“六指”比较爱搬弄是非。下午或黄昏时分,电影院门口聚了许多闲散人吹牛。小镇的电象棋摊影院,房子是老旧的,电影院门口,还有些垃圾,连几棵绿化树都脏兮兮的。但人们不怕脏,

短篇小说 木祥依然站在台阶下或坐在水泥墩上南“杠”天神北“杠”土地。看到人多,“六指”便成了人来疯,还不断地挥着他的手掌。人们都朝他的手掌看。大拇指上还生着一个小指头,挥动起来十分滑稽。“六指”才不顾忌自己多生了个指头呢,还有意识地向空中挥一挥,故意惹人发笑。挥着“六指”,他大声说:本来,张国贤与三寡妇是很好的一对。

坐在水泥墩上的姜国有挪了挪头上的棉帽说:是啊,一个死了老婆,一个死了老倌。

呵咂咂,站在台阶上的胡占军忙不迭地感叹

了一下,又忙用右手指按住鼻子,吹了一下鼻涕

才补充说,三寡妇当年可是很风骚的哦!

“六指”听得有些不耐烦了,表现得很有见地的样子,又挥了挥长着六指的手掌说:为什么?你们不知道那张老汉还嫌弃三寡妇作风有问题呢!

“六指”的话音刚落,一伙人都感叹起来:是啊,三寡妇那些年可是有些姿色哦……

现在,张老汉 60出头,门牙都掉了三颗。这三颗门牙掉得比较怪,不是挨着一起掉,而是隔一颗掉一颗。小镇上的人取外号挺形象的,张老汉张开嘴,牙齿缺一颗好一颗,像是村子里人挖粪的钉耙。“缺耙齿”或“钉耙”这个绰号也就叫开了。

绰号取得形象,但张老汉脾气怪,小镇上的人不敢当面叫他“缺耙齿”或“钉耙”,而是叫他张师傅。张老汉听了,嘴上“哼哼”应付着,心里却骂道:当面张师傅,背地里“缺耙齿”或“钉耙”!他妈的都不是好人!

每天,蹬着三轮车去象棋摊,张老汉要经过三寡妇的香火店。三寡妇 50刚出头,丈夫死得早,思想比较悲观,神色淡淡的。三寡妇开始还是很乐观的个人,后来感觉百事不顺,便有些信佛,专卖香火,寿衣,阴币。坐在香火店里,远远见张老汉路过,便打招呼道:张国贤,这么早啊。

张老汉瘪瘪嘴,边蹬三轮车边说:要吃饭撒 ——三寡妇就不好再说话了。感觉张老汉也是心情不太好。

街上就感到冷清起来。张老汉的三轮车也缓了下来,转念又说:也不早啰,太阳都竹竿高了 ……

其实,小镇上的人叫张国贤张师傅还是有原因的,摆象棋摊以前,他在镇五金厂打过铁,后来会阉鸡和配狗,还干过炸爆米花的营生,是小镇上的手艺人,叫他张师傅恰如其分。只不过,现在张老汉老了,其他手艺都不是强项了,主要是以摆象棋摊为主要营生了。

这天,张老汉去摆象棋摊快到中午了,小镇低矮的房子和潮湿的街道都照到了太阳。蹬着三轮车,感到身上暖和了,张老汉心情渐渐爽朗起来。

转眼又到了三寡妇的香火店。香火店的门却关着。张老汉突然感到有些不适应,每天都有人叫张国贤,今天没人叫,意外地感到失落。

但只能往前走。突然就有想唱歌的感觉。有了这种感觉,心里就骂自己:日你妈,唱个啥?像“六指”那样从五金厂退休你就唱,摆个象棋摊唱个球!这样骂着自己,张老汉心情又好了,好像挨骂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于是情不自禁地瘪着老嘴,开始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张老汉的嘴皮比较薄,嘴皮薄了,就容易起皱,这一唱,那嘴便像是个皱大枣。

“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边唱边蹬三轮车,兴致蛮高的样子。张老汉个子不高,左脚使劲,身子就往左晃,右脚使劲,身子就往右摇。左右摇晃着,张老汉随着蹬车的节奏反反复复地唱着,就只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象棋,摆象棋的小方桌,顾客坐的小凳子以及那台老式的米花机都放在三轮车上,“稀里哗啦”跟着响。脚不停地蹬,链条“咯咯吱吱”地响,车上的东西也“咣当”响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也断断续续地唱着 ......

张老汉的门牙不齐,“缺耙齿”嘛,说话唱歌都不关风了,唱歌的时候,唱词咬不明,不注意就流出口水来。他一吸气就把流出的口水又吸进去了,吸进去以后又唱。又从头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他唱的歌词咬不清楚,但人们可以从他哼的曲调里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意思,都往他那边看看。

人们看到他的三轮车上还挂着一块纤维板,纤维板上还用红油漆写着一段广告词呢:本人兼营:爆米花,阉鸡,配狗(正宗国产哈巴狗种)。有人说哈巴狗是国外的种,张老汉偏不信那个邪,说自己的哈巴狗是国产货。管他是国产货还是外国的种,小镇人家的小母狗发情了,就主动的拉着到张老汉家去配种。他们都不愿意让自己家的小母狗在街道上自由交配,一是好像让那些流浪狗占了便宜,二是怕自己家的狗后代不纯,品种不好。狗瘦还羞主子呢,何况是品种不纯,更会让主人难堪。于是都说,张老汉的哈巴狗真的是国产货呢。到处都在抵制日货,怕外面的流浪狗是日本进来的,那不成了卖国贼了!小镇上的人都有朴素的爱国主义精神呢。

张老汉阉鸡、配狗是要收钱的。不收钱不行啊,要生活嘛。张老汉老了,如果不是年轻气盛从五金厂退职出来,现在也像“六指”那样拿着社保工资享清福了。拿不到社保工资,也靠不住儿女抚养,也不喜欢向政府伸手。张老汉说,我自力更生,扎根农村干革命。张老汉说话看似文不对题,小镇上的人却是一听就明白了,知道他说的是“文革”时的特殊术语。由于这个情况,除了摆象棋摊,张老汉还阉鸡配狗和炸爆米花。

张老汉做其他营生倒还顺当,就有一次,他为配狗的事和大儿子张大宝干了一架。张大宝说得也好像在理,狗瘦都羞主子呢,你在家里配狗,让我们儿女如何做人。我大小也是个老板!

儿子张大宝是个包工头,做建筑,带着农民工修房子筑公路,每天开着车到处跑,不是招投标找工程就是监工,下车时手提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头发梳得油亮油亮的。依镇上人的说法,苍蝇落在他头上都要拄拐棍呢。

那天,张大宝提着公文包进了家门,左手夹着公文包,右手还习惯地捋一捋光亮整齐的头发。捋着头发进了门,张大宝看到那条哈巴狗正爬在一条母狗背上做那营生,旁边还有几个人也在看。张大宝看到张老汉还用木棍在哈巴狗背上打了几下呢。来配狗的人说:不要打不要打!

张老汉说,我只是轻轻打吓唬一下它,打它才会使劲呢。

张老汉这一打,那狗真的越发卖力。配狗的主人就高兴了,看那使劲样,何愁小狗不怀孕呢。张老汉从配狗的主人的表情,看得出人家喜欢呢。于是就自负,他觉得,没有社保,依靠自己奋斗,要做一番事业,也能在小镇上有点名气。他想,360行,行行出状元。于是瘪了一下嘴唇,吸溜了一下口水,又想唱“妹妹大胆地往前走”。

张大宝见状却是真生气了,二话不说用脚一蹬想把交配的小狗蹬开。可怎么也蹬不开了,公狗一跑把母狗也拽着跑,或者说根本拽不动。张老汉看到儿子的举动真生气了,骂道:狗 X一把锁!你管得宽了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张大宝眼睛都气绿了,头发也不捋了,把门甩上走了。真的也就不管张老汉了。

走就走吧,张老汉不信邪,他要“自力更生,扎根农村干革命”。“自力更生,扎根农村干革命”是张老汉当年常常看到的标语,写在墙上,挂在嘴上呢。有了这个座右铭,张老汉这辈子始终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从五金厂离职出来,拿不到社保金,他谁也不怨,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担。今天,他的精神状态依然很好,人们又看到他瘪了一下嘴,吸溜了一下口水,吸溜了一下还皱了一下鼻子。

张老汉双手扶着三轮车手柄,腾不出手来揩鼻涕。鼻涕口水都得往里吸,吸了又开始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他脚下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噼噼啪啪”地响着,响着响着就到小镇的电影院门口了。“吱溜”一声刹车响,屁股一歪,脚一翘就下车了。电影院前有个小广场,这时,已经有一些卖瓜子卖水果以及卖烧烤的把摊摆好了,摊点上面搭了彩条布的棚子。

张老汉往那些摊点张望了一会,把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取了下来,放在了电影院前的一棵老柳树下。放下东西,抬头望了望。天蓝得很呢,像块深蓝色的缎子,阳光耀眼,刺得张老汉“扑哧”打了个大喷嚏。他赶紧双手握住嘴唇,鼻涕口水还是出来了。牙齿不要也打出来了吧!张老汉暗自担心,嘴里那几颗牙齿还有用的呢,人活着就要吃饭啊。人要是不吃饭就好了,不吃饭就不用苦了,不用阉鸡配狗摆象棋摊了。这样想着,张老汉都为自己的天真笑了。笑笑又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像身边这棵老柳树了。张老汉每天都在这棵老柳树下摆摊,觉得自己也像这树,枝条一点也不茂盛了,顶着几片黄色的叶子,光秃秃的。张老汉这时才发现老柳树上歪歪斜斜的钉着两块牌子,上面写着两行红颜色的文字,但字迹有点模糊不清了。仔细看,一块上写的是“此地不准摆摊设点”,一块上写的是“严禁在此倒垃圾”。张老汉朝地上吐了一滩口水,用右手的两个指头压住鼻孔,吹了一下鼻涕,又在树上的“严禁在此倒垃圾”那块牌子上揩了一下手,顺手摸了一下下巴。这时,风却是来了。

一阵风吹来,张老汉头脑清醒了一些,他觉得自己今天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不但唱歌,还东默西想的,这些都不能当饭吃啊。于是就忙着摆象棋摊。象棋摊就是两张小方桌子,样子有点像农家吃饭用的小餐桌。两张小餐桌都是枣红的颜色,显得古朴、稳沉、经久耐用。桌面上用红油漆画着很规矩的楚河汉界,杂乱地摆了些硬木雕成的象棋子粒。棋子儿颜色斑驳,有点不卫生,什么手都摸,小孩的口水,老人的鼻涕,反正什么东西都可能沾上过,又被无数双手无数次抚摸,抹去了不干净的东西,子粒也就越来越光滑了。张老汉从布口袋里倒出象棋子的时候,看到一颗子儿被摔成了两瓣。张老汉生气地想,都怪那个“六指”,一只手上长了六个指头,棋艺臭得很,下棋却是爱摔子儿,要不是上好的子粒,早就被他摔破了。没有办法,叹了口气,从衣袋里拿出一卷黑色的电胶布。“嘶”地一声响,撕下一条黑色的胶布,再把摔坏了的子粒合了起来,用胶布粘上。粘好了,张老汉觉得包扎起来的象棋子粒像个伤兵,既痛苦,又无可奈何,呆立在棋子堆里面……

唉,到时候换一副新的。这样想着,心情就好了一些,张老汉抬起了头。一抬头,心里又是一阵冰凉。他看到小儿子二狗已经坐在了不远处的服装店门口。服装店离象棋摊不远,是三寡妇的二姑娘英子开的。服装店门口有一个模特,女模特长发飘飘,高耸着乳房。英子正往模特的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围巾是枣红的,虽然是化纤合成的,但质地很好,柔软而飘逸。围好围巾,英子便见到张老汉了。顺口喊了一声“张伯”,于是就转身了。英子的服装店与张老汉比邻,但关系冷淡。都因为是张老汉与母亲三寡妇的原因。

英子记得,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主动追求张老汉。小镇上,孤男寡女不多。张老汉的老伴去世时才 40多岁。英子的父亲去世时,母亲 40都还不到。镇上许多人都主动做媒。三寡妇也主动出击。

做媒的对张老汉说:你与三寡妇,真是绝配!

那时候,张老汉的牙还没掉呢,他抬起了头,眼睛望着没有边缘的远方,思量半晌,说道:绝配就是不能配!

做媒的有些惊讶:什么?三寡妇一表人才,

还配不过你!

张老汉淡淡地说道:我们两个是绝配。你们没有看到我们两个都带着个拖兜?

人们这才想起来,三寡妇带着女儿英子,张老汉带着个没成人的二狗……

模特脖子上的围巾随风轻轻飘荡着,飘拂在小儿子二狗的头上……

张老汉看到呆呆地坐在英子的服装店前的二狗,隐隐地觉得自己对不起服装店前的那两个人。

二狗不到没有钱的时候不会来,张老汉知道,二狗是毒瘾发了。二狗什么时候吸上毒的,张老汉实在是记不清了。大概是初中的时候吧,那时候,张老汉把二狗送到寄宿制中学里读书,自己忙着摆象棋摊,忙着帮人阉鸡配狗,忙着爆米花,就把二狗给放松了。然而,二狗却是吸上毒品了。不知不觉中,二狗一天天瘦下去,老师和公安局的找到家里来了,张老汉才觉得有些对不起老伴。二狗是老伴最心疼的儿子。

张老汉想,老伴你死了倒是清静了。十多年前,老伴死于喉癌。张老汉与妻子是患难夫妻,经历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和三年困难时期。在艰难的日子里,老伴和他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吃了上顿没下顿,更没有吃过好的,多数时候是食不果腹。然而,改革开放了,生活条件好了一些,老伴却得了喉癌,什么也吃不下去了。上天真是做得太绝。老伴死的时候,不要说是吃东西,话都不能说了,呼吸都感到困难了。什么也吃不下,却死不掉。乡亲们看着她活着太可怜了,便对张老汉说:张师傅,你问一下,她可有什么放心不下,死不瞑目呢。

张老汉爬在老伴的床前问道:二狗家妈,你想吃点什么?我研磨来喂你。

老伴眼噙着泪水,抖抖索索伸出手来,用大拇指与二拇指比划了一下。

张老汉便对人说:她想吃人参。

乡亲们说:赶快去买人参!

张老汉爬起来,跑到了医药店里买了一节人参,用碗研磨成水,用汤匙慢慢喂了进去。

人参喂进去了,但老伴还是不闭眼睛。

乡亲们说:张师傅你再问她一下,不闭眼睛,可能她还有什么牵挂的。

于是,张老汉又爬到老伴床前,低声问道:二狗家妈,你放心走吧!

老伴仍然不闭眼睛,眼里噙着泪水。

乡亲们又催促张老汉,看来她真还有牵挂,还要问。

张老汉怕是自己牙齿掉了说话不关风,老伴听不清自己说什么,便瘪了一下嘴,吸了一下口水,一字一顿地说道:二狗家妈二狗家妈,你还有什么牵挂的?告诉我!

老伴点了点头,又从被子里拿出手来,把手在床边比划了两下。

张老汉说道:我明白了,你是挂着小儿子呢。

老伴点了点头,又比划了一下。张老汉转过头来,含着泪花对乡亲们说:她是让我一定要把小儿子抚养成人,为他娶一个媳妇呢……

二狗媳妇没有娶上,却是吸上毒了。张老汉表面上趾高气昂,内心却非常的悲观。

张老汉何尝不想给二狗娶媳妇。本来,他想先给儿子找个媳妇结婚,到时候有媳妇管,自己也就了了一件心事。然而,二狗对姑娘不感兴趣。张老汉给二狗说了好多次王家的姑娘刘家的孙女,二狗都只是笑笑,不表态。张老汉觉得奇怪,自己到二狗这个年龄,对姑娘家喜欢得很呢,什么毒品都没有姑娘好。然而,二狗却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就是吸毒。一个晚上,张老汉把二狗喊到自己的房间,和自己一起睡在床上。晚上,夜深了,张老汉用脚指勾了勾二狗的小鸡鸡,一勾,他的心都凉了一大节。二狗那东西,软绵绵的。一次,张老汉喝了点酒,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家二狗可能没有后了。

一起喝酒的问道:何以见得。

张老汉说:晚上,那么温暖的被子,小鸡鸡都硬不起来么……

想到这些,张老汉心里从来没有过的悲凉。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老伴的,就是这件事 ……

张老汉神色暗淡地掉过了头。他不想再看二狗了。他只想快点迎来顾客,挣点钱把二狗打发走了。吸毒就吸毒吧,吸了这么多年,戒了几次都没有戒掉。姑娘不爱,老婆不娶,就只吸毒,没有毒品就要自杀就要上吊,或者去偷人家的东西。张老汉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在小镇上做害群之马,他宁愿先挣钱让儿子吸毒,然后再想其他办法。这样想着,张老汉喝了口茶水。从前,张老汉喝茶水用的是一个搪瓷缸子,后来又改用玻璃罐头瓶,现在用的是钢化杯。他的钢化杯里常有半瓶茶叶,茶水全是浓浓的像中草药熬成的药汁,一般人见了都有点畏惧又有点羡慕……喝着茶水,张老汉心里骂着,日他妈,怎么一个下棋的人也没有。从心里这样骂着,还没骂结束呢,就看到第一个顾客来了。然而,看到这个顾客,张老汉就有些气馁了。

原来是“六指”来了。

“六指”名叫刘华章,是象棋摊的常客。张老汉看到“六指”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双手焐在袖子里,走一步耸一下肩,像是要把那件劳保衣服往上抬一抬。张老汉没有理“六指”,在心里骂了一声:狗日的“六指”。

张老汉只在心里骂,“六指”当然不知道,似笑非笑地喊了声:张……师。

张老汉以为“六指”要问他饭吃了没有,想回答他说:我吃不吃饭有你卵相干!可是,“六指”没有问他吃了没有,而是说道:

来一盘!

说完又耸了一下肩,抬了一下身上的劳保服,“嘻嘻”笑了一下。

看那样子,看了精神状态,“六指”明显比张老汉有着优越感。“六指”不能没有优越感,他与张老汉从前都是小镇上五金厂的工人,一起打过铁,打铁的时候,时不时就要来一盘棋。可惜“六指”比张老汉福气好。张老汉脾气怪,嫌弃在五金厂打铁没出息,还受厂长的气,约“六指”退职出来自己干。“六指”胆小,说再苦再受气也是沾点“公”的保险。于是,张老汉独自一人出来闯荡了。结果呢,张老汉阉鸡配狗炸爆米花什么都干过,最后什么也没有混出来。“六指”到好,刚进 60就拿着社保,不管儿女儿女也不管他,是小镇上的自由“游民”。

拿到社保工资,“六指”喜欢穿五金厂发的劳动布做的劳保服和戴鸭舌工人帽。劳保服的上衣口袋上,还有 006三个红色的阿拉伯数字呢,那是当年五金厂给“六指”的编号。

哈哈!退休干部!

“六指”本来是退休工人,他偏说自己是退休干部。闲来无事,“六指”没有其他爱好,就喜欢来一盘象棋。“六指”下象棋最喜欢来张老汉的象棋摊,穿着劳保服和戴鸭舌工人帽,时不时还用六指弹一下 006几个阿拉伯字。

张老汉觉得“六指”是故意与他作对。所以,“六指”来了,张老汉继续摆弄着自己的象棋摊,不理。他把象棋子反复拨弄着。

“六指”加大声说:来一盘!张老汉说:怎么来?“六指”伸出了一个巴掌。张老汉说:五块还是六块。一个巴掌,常人应该是五块。在张老汉的象棋摊,下赢一盘棋要付五元钱。但“六指”的一个巴掌是六个指头,算五还是算六?张老汉怕“六指”到时候又赖账。

就为一巴掌是五还是六,张老汉曾和“六指”打过架。那一次,“六指”也是伸出了一个巴掌。结果“六指”输。“六指”便付给张老汉五元钱。张老汉吸了一下鼻子,瘪着嘴说:再拿一元。“六指”耸了耸肩,嘻嘻一笑说:想钱想疯

了吧!张老汉说:先是怎么说的?!“六指”说:一巴掌啊!张老汉说:伸出你的小手手。

“六指”把手伸出来。手伸出来就缩不回去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六个指头。旁边看棋的人都哄笑起来。“六指”觉得自己是“退休干部”,输了棋,还要遭到张老汉这种自由职业者奚落,心里不高兴。抬头看,张老汉瘪着嘴,一脸耻笑,于是,一气之下捞起了桌子旁的小板凳。张老汉不信邪,冷笑着说:有本事打下来。

“六指”本来只想吓唬一下张老汉,没想到张老汉逼着自己打下来。“六指”脾气倔强,一气之下就打了下去。

张老汉慌忙用手挡住,那小板凳打在了手上,手上血流不止。

张老汉看到手上的血,马上捞起一条长板凳,猛朝“六指”打下去。“六指”急忙避让,长板凳还是打在了肩膀上,这肩膀,到现在还抬不起来……

“六指”想起了那件事,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膀,“嘻嘻”一笑,五块搞定!说完打了一个响指。

于是就坐下了。

抖了抖劳保服,“六指”想先走。张老汉说:讲规矩,红先黑后。是的,红先黑后。是旁边人在说话了。象棋摊旁边不知不觉中已经站了好些观棋的人了。张老汉抬头一看,沈培华,冷时超,李文明,郭建光几个老棋友都来了。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看棋人,都想看“西洋镜”呢。

张老汉说:观棋不言!张老汉下棋,不准任何人说话。旁边的人就不作声了。有的人悄悄地笑着。笑什么笑!张老汉抬头呵责起笑的人说。张老汉下棋,也不准人笑。旁边的人又赶快收住了笑,专心看棋了。张老汉这才走棋。看棋的人太多,与“六指”的这盘棋,张老汉想稳重一点,把“象”拿在手里,在空中绕了一圈,挥手“拍”一声响,先飞了象。

“六指”嘻嘻笑了一下,耸了耸肩膀,来了个先发制人,支了当头炮,再想跳屏风马,想来“夹马当头”,让张老汉措手不及。

看棋盘上的阵势,“六指”明显占上风。旁边看棋的,都不敢作声,象棋摊静悄悄的,气势显得紧张。张老汉一看势头不对,吸了吸鼻子,用手掌揩了一下老瘪嘴,放慢了下棋的速度。张老汉马上想到改变进攻方式。他想硬拼。在象棋摊上,张老汉是老江湖,看势头不对就兑子。赢钱是目的,赢不到钱最好是不出钱。所以,兑子是张老汉的绝招。

张老汉抬手用炮打了“六指”的马。“六指”用车吃了张老汉的炮。张老汉便出车与“六指”兑。“六指”嘻嘻一笑,只好兑。张老汉回马,“六指”的车也不在了。

三下两下,车马炮都兑完了。只剩下卒子和士象了,看你狗日的怎么赢!张老汉笑了起来,一笑,嘴里真像个“钉耙”。旁边的人看到张老汉嘴里的“缺耙齿”,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次,张老汉没有呵责旁边人笑,他以为人们是笑自己兑子的高招。张老汉实指望“六指”就此打住,靠一边去,谁也赢不了,和局。

抬起钢化杯,喝茶,准备换人。然而,“六指”不走。

“六指”说:走!

“六指”分明是要与张老汉过不去。

张老汉本来不想下,但不下就得付钱,只能继续。

“六指”心里有气。来象棋摊前,原本准备了两招怪棋,没想到被张老汉靠兑子把阵脚打乱了。昨天晚上,“六指”看了一晚上的棋书,他本想是来一局“夹马当头”“侧面虎”,没想到才开局就被张老汉把两匹马给用炮打掉了。眼看没希望了,“六指”想磨张老汉的时间和意志,靠张老汉的急性子,或许能取胜。不能赢,也出一下张老汉的洋相。

把“战略方针”想好了,“六指”就把士象支起来。

张老汉却放缓了棋步。他又用钢化杯喝茶了。看似漫不经心地喝茶,眼睛却留意着二狗。二狗还坐在英子的服装店门口。张老汉看到英子走出来,把模特的围巾捋了捋,然后对二狗说:你抽支烟吧。

二狗就真地点了支香烟。烟雾在服装店门口缭绕。

张老汉的眼睛也模糊起来。

然而,棋却不能不走。张老汉就卒子先过河。张老汉向前推着卒子,他这次不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了,而是用小镇方言夹着普通话念叨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每念叨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就把卒子往前推一步。张老汉的卒子,就是那个刚才被摔成两瓣的子粒。张老汉握着自己用电胶布粘起来的卒子,手心有些发烫,想到自己就是颗卒子,受伤的卒子,心情沮丧到极点。但张老汉马上镇定了情绪。他想起了《红高粱》的主题歌,“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张老汉觉得自己只能往前走,不能输。然而,张老汉的动作却是明显地变形了,内心的激动,表现在了行动上。手有些微微地颤抖。

张老汉抬起钢化杯来,喝一口苦茶,想掩盖自己的伤感。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六指”磨时间。推着那颗带伤的卒子往前走,他瘪着嘴,阴阳怪气地念叨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一边把卒子往河对岸送。

同时,他不相信“六指”的两个卒子能赢,磨就磨吧。张老汉想,自己也有两个卒子呢。但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卒子,有一个是“伤兵”。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也就在张老汉的这个带伤的卒子过河的一刹那,局势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当张老汉吆喝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假装很有气势地把那颗带伤的卒子推过河的时候,“啪”地一声响,那卒子刚过河就被六指的一个“歪象”给飞了。张老汉只顾掩盖悲伤,只顾假装高兴,只顾“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没有看到六指趁机飞了一个歪象。

张老汉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说不定“六指”能赢。

张老汉说:算和棋吧。

“六指”说:怎么能说和,还没完呢?

张老汉说:你能赢?!

“六指”说:不能赢?我赢了你能翻番?

说完,“六指”把手掌在空中翻了两翻。

看到“六指”的手掌,六个指头十分显眼滑稽,象棋摊旁的人都哄笑起来。

张老汉瘪着嘴。明明知道可能会输,但张老汉不服输。他揩了一下鼻子和嘴巴,瘪着嘴说:翻番就翻番!

“六指”还有两个卒子,一步步推进。张老汉稳住情绪,他要用自己的一个士,果断地破掉一个卒子。没想到“六指”利用老王控制,不让张老汉撑士,“六指”的卒子终于进心了。

典型的卒子定心!“六指”说着,得意忘形地笑。

“嘻嘻”“哈哈”“嗬嗬”。

象棋摊边,看棋的人越来越多,也跟着哄笑起来。

张老汉一脸的尴尬与无奈,心里有气,发不出来,心里的火,燃起来又被浇灭。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然而,张老汉始终是张老汉,他马上稳定了情绪,他要想办法把这输掉的五元钱赖掉!他不能让“六指”轻松拿到自己的五元钱!

“嘻嘻”“哈哈”“嗬嗬”。

哄笑的人越来越多,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张老汉突然站起身来,他想把怒火移到看棋人的身上。看棋的人一看形势不对,哄笑声戛然而止。象棋摊悄然无声。

张老汉却高声骂道:笑!笑你妈!

骂完,张老汉推翻了象棋桌子。象棋子撒了一地。

谁都不作声,任张老汉骂人,任他推桌子。没有人理他,张老汉真正感到了孤独与无奈,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张老汉瘪着嘴说:不下了,算你赢。

“六指”耸了耸肩膀,劳保服一抬一抬的,又用六指扶了扶鸭舌帽,说:付钱。

张老汉说:钱?火钳!

张老汉不想付钱。自己的象棋呢,陪你下就不错了,付钱!

“六指”这才明白了张老汉的真实用意,“六指”也不是省油的灯,抓住张老汉:付钱,翻番!

张老汉被抓住了领子,一气之下抄起了凳子。他想一板凳打下去,打死个狗日的“六指”。张老汉想,打死狗日的“六指”,让人民政府枪毙自己。张老汉想,打死“六指”,自己罪有应得。

张老汉抄起凳子,正想往“六指”头上砸的时候,他看到了二狗。

二狗依然坐在英子的服装店门口,那个女模特脖子上的围巾,轻轻地飘拂在他的头上,脸上,额头上。他好像是在想入非非,对于象棋摊边发生的事,他视若罔闻。张老汉看到英子给二狗拿了一支烟,用火机打燃,给他点上了。二狗吐了一口烟雾,身子也东倒西歪,摇摇摆摆好像是坐在了摇篮里……

张老汉的手好像突然卡住了,手里的凳子慢慢放下来。张老汉突然想到自己不能死,他一定要挣钱,让二狗犯瘾的时候不受罪。打死了“六指”,自己解脱了,可能对“六指”也是一种解脱。然而,二狗却不能解脱。二狗没有钱买毒品,二狗毒瘾来时那难过的样子,张老汉死了也不会闭眼睛……

板凳慢慢掉到了地上。

张老汉的变化,象棋摊边的人都感到吃惊,都往服装店门口看去。“六指”掉头一看,他看到英子走出了服装店,把摇摇晃晃的二狗扶了起来……

“六指”慢慢地松开了手。

象棋摊边的老柳树,叶片沙沙掉下来,掉到了张老汉的头上,也掉到了象棋摊边人们的头上。象棋摊边,一片沉默,沉默的人们,慢慢地散了,他们缓缓地走向巷子深处。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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