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马站的姑娘
2016-05-14赵富
赵富
我认识马花姑娘,是30多年前的事。屯里的姑娘出嫁早,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最少也抱上两三个娃了,可唯她还一个人独居着,况且又整天与儿马(种马)、骒马(母马)们打交道,乡亲们背地里也难免说咸道淡的,都叫她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大队配马站院里的木桩架儿,乡亲们叫它配马桩。马花姑娘在这个院子里,围着木桩架儿转悠足足有七八个年头了。
那会儿,我中学毕业回乡务农,因有时打头的(领工员)分我去苗围育苗,歇气时偶尔来过几趟配种站。马花姐姐比我大一轮(12岁),相差整整一个年龄段,是“文革”前的中专生,双城农校毕业,兽医专业的。那时的中专生,比现在的研究生都少。毕业分配到街里(县城)畜牧局,让许多同学都羡慕得眼红。当时,单位有一个小伙追她,但她很不喜欢他,便友好地拒绝了他。“文革”来了,当时追她的那个小伙当上造反派“头儿”,私仇公报,愣是编造个理由,说是支援乡村建设,把马花下放到很偏远的一个乡镇兽医站去当兽医。
马花姐姐的零碎信息,铸就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接剌伤了我的痛处。当时,我从心里往外为马花姑娘抱不平,真想去街里把那个还在掌权的“小人”狠狠揍一顿。一次歇气闲聊,我把我的想法倒了出来,可马花姐姐却乐了,嘱咐我千万别干粗鲁的傻事儿,凡事不能冲动,要多加思量。记得那次,她接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好一会。后来我想,她当时一定想得很多、很远,只不过我人小思想单纯,不能理解马花姐姐的苦衷罢了。
在公社兽医站的日子,对马花姑娘而言是场煎熬。那阵儿家乡农村还很落后,各方面条件与城里没有可比性。这一年上边号召大牲畜改良品种,由县里统一从内蒙古草原选回优良马种分到各公社兽医站。当时我们公社分到一匹高大威武的“鞑子”马种,人们称它“男一号”,技术员理所当然地就是马花姑娘。除此之外,她还负责各生产队的家禽防疫工作,其工作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也许或多或少地能冲淡些自己情感上的愁云吧。
在了解了马花姐姐身世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心里就是别不过劲来,总是纳闷着:马花姐姐从县里下放到公社本就很不顺了,那为什么又从公社撸到大队了呢?一次偶然的机会,马花姐把心底很不愿说出的痛苦跟我倾诉了,说后看得出她的痛苦心情一时半会儿都不能缓过来。
当年,从县局机关到公社兽医站,马花姐姐正是风华正茂的妙龄,原本她是不情愿来乡下当兽医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会儿,县里那个造反派“头儿”当上局长,他表面表扬马花破除陈腐观念,可马花心里却明明白白,那小子纯是暗里整她,报复当年她的“不嫁”之仇。
时间长了,马花姑娘的心情也就自然顺过来多了,慢慢地还真对配马站这一行有了感情。但其中她不是没想过个人的事,也不是没有城里的白马王子闯入过她的心扉,可却都是处一段时间便吹了,原因是她工作在乡下配马站。一次,她跟我说:“我就这个命啦!没找到好老公,却撞到一个好职业。”说这话时,或多或少夹杂着一些无奈。
公社配马站,设在兽医站院内。配马站的业务,是兽医站一个分支。每年春天,正是母马发情的旺期。全公社发情的母马,都牵到配马站交配。屯里人没见过啥世面,每到这个季节,附近的很多人抽空就来这里看热闹。一是看公马母马交配时的刺激,二是看兽医姑娘配马时的表情。马花姐姐是在城里长大的女孩,并不在乎世俗偏见,有谁看或没谁看还是照常工作。当种马爬到母马身上引精时,她手握引精瓶把公马阴茎引到保温瓶弹里,待公马射精后再把精子拿到试验室化验,在显微镜下观察精子的活动情况,然后取生命力强盛的一些精子保存,择时间又用输卵管输到母马卵巢里。马花姐姐这一系列流程动作,只在几分钟内就完成了。让有些看热闹的小伙子瞅呆了,待缓过神来时,人家早已经收拾完毕了。
马花姐姐的配马技术很叫响,母马的保胎率高,生产的小马驹漂亮。不到两年工夫,各队的小马驹便上套了,一水水的很是精神。邻近公社的生产队都愿来找她,是相中种马优良还是相中马花姑娘?两者兼而有之吧。一时间里,家乡配马站马花姑娘的大名,真是隔着窗户纸吹喇叭——名声在外。
一次引精时的意外事故,让马花姑娘声誉一落千丈。
当时,由于种马烈性,前蹄亮起,落时不巧砸到架子立柱上。种马体重大,惯力大,母马在配马桩架内强烈反抗。突然,只听“咔嚓”一声,立杆撞断了,上端的尖茬正好不偏不倚地扎入种马肚子里。顿时,鲜血哗哗流淌满地,配马桩架儿的杆染红了,当院子的土地染红了。只见种马“吭哧”几声,便轰然栽倒在血泊之中。
母马也受到前所没有的惊吓,老实了,不闹了,吻着地上躺着的“男一号”;马花姑娘手中的温瓶弹掉到地上,摔碎了,白白的精液与黑红的鲜血融合在一起,孕育着一场天大的恐怖;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一个个也都傻眼了……
种马“男一号”被扎死,是一件轰动全县的大事件。好在不是马花姑娘的直接责任,但她还是难逃处分,事后被关进反醒室,一连反醒好几天,最后被下放到村里配马站,也就是我家所住的生产队,并且还受到畜牧局的全县通报批评。
马花姑娘在生产队,一待就是很多年。日常除了配马站的业务外,还负责全队的家禽防疫、劁猪骟马等。队上的牲口和各户的家禽有个大病小灾,队长和乡亲们都愿意找她。犹其骟马,她采用“呱哒板夹丸法”,一个保一个,不带得“骟后风”的;劁猪,她采用“竹片代刀法”,不用线缝一抿就成,不带劁后有炎症的。记得那会儿,附近的十里八屯,都称马花姑娘是“兽医女神”。
自从认识马花姑娘后,也不知是咋的了,我的心逐渐地像长草了似的,虽然没有什么“非非”的想法,但有事没事总想到她那去坐一会,没话找话唠上几句,有时瞅她一眼脸就红一会,心里还咚咚地猛跳个不停。每次马花姐姐召唤我小弟时,我心里都偷偷地留下暖暖的甜甜的感觉。后来走上工作岗位后,看了一本有关“青春期”的书,这才知道那些可笑的心态是一种“青春期的某种萌动”。
谁都清楚,在北大荒的农村屯子,一个外地的单身女孩,又是三十好几的老姑娘,独身一人住在配马站,是有很多难言之苦的。大队老支书倒是想得周到,重新换上防盗门,把苗圃几个瞅着活动目标不放的小伙们,调回生产队干活去守着自个的婆娘,省得心里生出几分撩人的痒感;又在房后挖个沉井,在配马站后屋建个卫生间,晚上解手也不用出屋了。
后来,由于配马站的活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新安排来一个姓牛的小伙子,听说是大队长的亲属,从外地调过来的,年龄比马花姐姐小两三岁,我叫他牛哥。马姐和牛哥,两个人的工作配合很协调。牛哥是离婚的,有个小男孩,女方领养着。人倒机灵,工作也踏实。不过,不知咋的,我心里总是有点担心,怕牛哥对马姐有“那么着”的动作,让马姐受到委屈什么的。
有一次,马花姐姐让我说说牛哥人品咋样,我心里虽然隐约地不得劲儿,但嘴里当然还是说好,虽是违心的,可也是实情的,本来从牛哥身上也挑不出啥毛病来。记得当时,马花姐姐一眼就瞅出我心里的“小九九”,还拍了一下我的头,并笑着批评我:不诚实。不过,我心里还是祝贺他们,祝福他们早点走到一块。
配马站的种马,需要补充营养,有计划地吃胡萝卜。队上帮助在屋里挖个很大的地窖,冬天储藏很多胡萝卜,新鲜不丢养分。种马吃后,除补充其他营养外,更重要的还是养精蓄锐。这是后来牛哥背后与我说的。
有一次,牛哥下窖取胡萝卜,马姐也跟下去帮装袋子。窖很黑,点着蜡烛,火苗跳跃着,两个人的心也剧烈跳动着。男的是“过来的人”,想要做那种事更迫切,而女的又是“老姑娘”,欲望值也不比男的要求低。于是,干柴碰到烈火,两个人在窖里停下手中装胡萝卜的活计,摸摸索索地宽衣行将办起那件最甜又最苦的美事儿。
这时,院里来个车老板儿,名叫愣头青。他牵着两匹骒马,是队上让来找马姐、牛哥配马的。他满屋子找人,没有找到主人的影子,一看胡萝卜窖门开着,听到里传出微弱的动静,还映出微弱的光亮,眼睛瞅也没瞅,心里想也没想,便冲窖门突然“嚎唠”一嗓子:“马花,你们在窖里鼓啾啥呢!”
哪里曾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个人正欲一番云雨之时,听到窖门口传来这铜锣般的吼声,牛哥身体惊得一哆嗦,冷汗便从毛孔挤了出来……
果真,不几天工夫,屯里便风言风语传开了,说马花姑娘作风不正派,在胡萝卜窖里搞“破鞋”。可又没多少天,正在屯里人“咬舌根子”中,两个人迅速办证结婚了。结婚那天,马花姑娘约我,我当然必须过去祝贺。不过,我心里还是很不得劲,暗地里想:一定是那次在胡萝卜窖里,牛哥把马花姐祸害了,否则不会这么快结婚的!
马花结婚那天,是过完八月节后的一个星期天。秋天到了,村头老榆树的叶子黄了,被秋风一吹,纷纷落到道两旁的水沟里。
不久,上边落实政策,马花姑娘调回公社兽医站。但她婚后却始终没有小孩,人们背地里说笑话他,说牛哥那玩意不好使了,让马花姑娘给“骟”了。在她调回公社不两年,我又听说马花姐姐与牛哥离婚了。这个信息是真的。
转眼就到了1978年春天,我回家乡去看望父母亲,顺便又去看望一趟马花姐姐。其实,我早在生产队解体的前几年,便离开了家乡进了城市。那会儿,马花姐姐已是四十好几的女人了。我见到她时,她己落实政策又从公社调到街里。人生多难,几度坎坷。她从毕业分配到局里、到公社、到大队,再从大队回公社、回街里,十几年的光阴才艰辛地完成一个圆。我很想向马花姐姐问问当年那个造反派“头儿”的下落,但没有启齿,深怕伤着马花姐姐的心;我还很想打听打听牛哥的情况,但想了想,又咽回肚子里,也是担心触碰马花姐姐原就没有愈合的伤口。
不过,我还是能看得出来,马花姐姐相当乐观,心态调整非常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她领我到“街北松树林公园”逛逛,又招待我找街里最好的饭店撮一顿。临走时,她又送我一本发黄的黑白照片的影集,其中有几张是我和她当年在家乡生产队配马站时的留影。
她说:“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是在农村配马站度过的。可在最困难时,我又得到最真心的帮助。你忘了,那天过五月节,你家大娘包饺子,让你送来热乎乎一大碗,温暖着我快要凉透的心呀。”
一个出生在城里女孩,一个人在农村生活又是多么艰难呀,连睡觉都睡不踏实。可想而知,马花姐姐背地流淌的泪水,有多少都是偷偷地咽到肚子里的。
立时,我的泪水模糊了视线:置身于春暖花开的季节,原配马桩架儿徐徐生出一朵美丽的鲜花,花儿一会在春风中的盛开,一会又在秋风中的凋零,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苦香……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