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白雪流成河
2016-05-14麦垛
麦垛
今年的冬天显得很干燥,眼看就进入十二月份,一直没有下雪。气压低的日子里,烟尘和雾霾让人难以喘息,晚上尤甚,根本就不想出门。
早晨的天气预报说近三天有大到暴雪,不觉心神一振,赶紧收拾好行囊,却把上班的事抛在了脑后。
天空灰蒙蒙的,下楼启动汽车时,已经零星飘起了雪花。到煤窑岭时已经快天黑,雪下得更大了。在村口,我遇见了刚从山上下来的胡大爷。胡大爷叫胡宝山,今年已经七十五岁,牙快掉没了,门牙只剩下一颗半,但是他坚持不镶牙,他说他不喜欢那个味道。他原是佳木斯农机厂退休干部,退下来后就搬到了这里。从前在市里时,因工作关系,曾和他有过一面之交,虽不算太熟,但置身于这深山老林里,应该是他乡遇故知了。胡大爷和我一样,不喜欢城市的生活。
“知道你快来了,俺都在山上看了一天的雪了,这场雪可是不小。”胡大爷抖抖身上的雪花说。他浓重的山东口音,说话时牙齿有些漏风,让人感觉有些滑稽,更多了一份亲切。
“我就是奔这场雪来的。这一带山区雪景很好啊。”我像一个专业摄影家一般推了推身上的摄影包。
不时有身边路过的人热情地上前和胡大爷打招呼。胡大爷一一回应,然后再回转头看着我说:“这场雪可是盼了多会(很久)了,俺就是喜欢这里的雪才搬回来住的,没了雪,还有舍(啥)意思。天晚了,你大老远来了,还没吃饭吧。赶紧家去,你婶子肯定做好饭了。”胡大爷说着挨着我的一只胳膊在我背后轻轻推了我一把,那热乎劲儿,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那晚在胡大爷家喝了点儿热酒,暖乎乎的火炕,睡得那叫一个香甜。
第二天吃罢早饭,胡大爷早早就装束完毕,带我一起上山。
“俺昨晚看了挂历,今门儿(今天)不是礼拜天啊,咋没上班?”
“近来就是觉得做啥都没意思,请假了。”我回答。其实我连假也没请。
我说完这话,胡大爷沉默了。我俩冒着雪奋力往山上走,林区气温要比市里低五六度,鼻孔里呼出白花花的哈气,我嘴边的围脖儿已经挂了一层霜。一直走到南面的山顶,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我和胡大爷在山顶的一根歪倒的树干上坐下来,看着雪花无声飘落,四周一片宁谧。胡大爷抬眼望着山下的村落,良久,开口说:“不是俺说话不中听,你还年轻,还得好好干。现今的世道好喽哇,想想俺小那时候,遭的那份罪,就别提了……”
“您那时候赶上战乱,哪能和现在比。”
“不能这么说啊,尽管小时候遭了罪,等到俺当了兵一直转业到了农机厂,俺还是没干够啊,有事儿做就是幸福。你们确实是赶上了好时候。俺小那时候,唉,别提了。”
胡大爷说完,又是一阵沉默。我和他一齐抬头仰望天上飘落的大片雪花。
过了很久,胡大爷也没有征询我,像是自言自语,讲述起了他的童年。
一 胡大爷打开回忆的闸门
六岁以前的记忆,总是一片模糊。
俺只记得老家那个庄四周都是大山,出了家门,走不了多远就进了山里。在庄子南边,是一带沟川,沟川一直往西面延伸,那里有一片平原。在庄子南面的山根下,有一条小河。每到雨季来临,河水暴涨,变得宽宽的,像一条大河的样子了。娘总是不叫俺下河里凫水(游泳)。俺听话,就不下到河里,坐在河沿边的石头上,满心羡慕地看着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在河里凫水。俺大爷家的六姐石榴凫水最好看,边凫水边冲着俺摆手,笑着喊着:
小三宝儿,小三宝儿,
裤裆里藏着个小核桃。
指头一弹就没了,
吓得三宝到处跑。
一么哭,一么笑,
腚里夹着棉花套。
一么走,一么掉,
咕噔咕噔放大炮。
水里面的人就都冲俺笑。俺六姐最能编排故事逗俺玩了。俺站起来,看看屁股后面什么也没有,那些人就笑得更厉害了。
俺知道六姐夜来(昨天)还被强行按住裹脚(缠足),哭成了个泪人儿。俺大娘比俺大爷开明,见仙女般的六姐那副伤痛欲绝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裹脚遭的那份不是人遭的罪,咬咬牙,说:“不裹了,大不了豁出去俺石榴这辈子不嫁人。”大爷瞪眼说:“胡说,妮儿七八岁了还不裹脚,成啥样子啦。”从来不大声说话的大娘急了,也瞪眼说:“俺不听你的,民国早就不兴裹脚。要裹也行,先把俺的这双碎脚剁了去吧。”大娘说得上心,两只眼睛像是冒出了火苗子。俺大爷就软下来。他也心疼石榴,叹息一声,就此作罢。俺大爷家六个姐姐,只石榴姐没有裹脚。
俺依旧站在河岸看着石榴姐在水里上下翻飞的囫囵脚丫,想着她夜来(昨天)还哭哭啼啼呢,现在倒嘲笑起俺来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平。河里的人边凫水边笑个不停,俺看他们也看累了,羞羞地坐下来,尴尬地往北张望着俺的村庄,然后再环顾庄子四周连绵不断的大山。那些山啊,笼罩在淡蓝色还有些灰白色的天空下面,庄子氤氲在雾气沼沼的一片薄雾里。空气里的热浪一阵紧似一阵,俺的头上身上就沁出了一层细汗。俺站起来,开始脱衣裳,想下到水里面去。石榴姐就在水里喊:“二婶子,三宝儿要下水啦。”这时候,娘就不知在哪里冒了出来,嗔着脸。俺娘嗔怒的时候样子怪好看呢。可自打俺爹带着大宝二宝从这片大山里走出去闯了关东,俺娘的脸上就总是汪上了一片愁苦,这让娘年轻好看的脸看上去比以往老了许多。
俺六岁的记忆,就像老家的天空和群山上面的雾气一样,朦朦胧胧,跟没揭开盖子的笼屉差不多,周遭一团水汽。六岁的孩子心里总有数不清的好奇和快乐,不知道啥叫忧愁,也不知俺娘为啥一天到晚总是不停地叹息。娘叹息的时候,也没能阻挡住俺的顽皮和不安分,俺的眼睛手脚都没闲着,掀开老木床上挂了补丁的蚊帐,没啥好玩的,就钻到床底下,掏出那些俺爹和俺大哥二哥的破旧鞋袜摞起来一堆,再推倒。床底下那些早就补得不成形的鞋袜,散发着难闻的味道,这并没影响俺的兴趣。
那一年,阴历刚交七月份,好多人家就开始张罗播种冬小麦。已经有几年没人家种麦子了。俺娘也没日没夜地忙着。早晨俺还躺在被窝里,就听见“噼里啪啦”的炮仗响成一片。俺赶紧穿上衣裳,弯腰提溜上鞋,飞快地跑了出去。俺看见庄子中心那个大碾盘周遭聚了好些人,不少人家都拿来炮仗挂在碾盘旁边几根石桩子上好像是比赛着燃放。大人们都在欢呼,都在大笑。
俺大爷也在人群里,大爷家的六个闺女也都在人群里,她们都穿了新衣裳。人群里的大闺女小媳妇几乎都穿了新衣裳。六姐石榴的衣裳最花哨,也最扎眼。以往在俺的印象里,从没见过她们穿新鲜衣裳,就连过年她们都是破衣烂衫。俺还模模糊糊记得,南山里面枪炮声响起来的时候,俺娘就背着俺,和那些闺女媳妇没命地往北山里头跑,跑得跟头把式的,躲进深山里。俺爷爷奶奶去西头区上找俺三叔,三叔在区上给八路军干事。三叔带着爷爷奶奶回家的途中,叫一队扛着膏药旗的日本兵,还有几个穿着黑制服的二鬼子(俺们那里都这么叫他们)给堵住了。爷爷奶奶并排被打爆了脑袋,三叔被子弹打在了肚子上,汪了一裤子血。三叔叫骂着,一个黑制服过去补了一枪,旁边的鬼子看热闹一样发出狰狞的笑声。这是俺大爷回来时学给俺娘的。他是去迎他们。他藏在了溪水旁边一堆茂密的臭柳棵子里,才躲过了这一劫。他在那堆柳树棵子里大气不敢出,脑袋上的汗和着眼泪浸得胸膛上水汪汪一片。
“去关东找找那爷儿三个吧,一晃四五年了。”大爷说。
“可不是,大宝都十五六了吧,长全身量,该是个壮劳力了。”大娘跟着说。大娘的脸上褶子多得数不过来。
“去哪找啊,好几年也没个音信。”娘说着,叹了口气。
“还得到驼腰子那一带去找,那是条金沟,二弟就是去了那里,投奔了扈三儿。扈三儿打小没了爹娘,也是个苦孩子,出去了多年了,听说扈三儿在那里怪打幺(混得挺好的意思)。都是本家弟兄,按说二弟和大宝二宝应该不会有啥事。”大爷说。
“俺爹和俺大哥二哥去东北干啥。”俺在大爷的胳膊圈里,摆弄着大爷环拢在一起的两只大手问。
“你爹觉得日子苦得熬不住,就去合江的驼腰子找扈三儿。你爹说,那片金沟里到处都能找到金子,兴许现在挖了不少了,就等着你娘去了。”大爷说着,看了看俺娘。
俺娘答应了。等大爷大娘叫俺留在家里时,俺娘就哭成了泪人。俺娘知道,他们没有儿子,早就打谱把俺过继给他们了。俺娘哭的时候一点声息也没有,叫人看了揪心。最后大爷大娘实在拗不过,叹息一声,随了俺娘的心思。
还没走出庄子那片大山,就把俺累得缠在了娘的身上。俺娘是小脚,苦了俺那亲娘啊,苦死了。
进了城里,俺看见了喘着粗气冒着浓浓黑烟拉着汽笛的大家伙。那家伙“哞”一声,把俺吓了一跳,站在跟前直勾勾看着它,看着它后面长长的尾巴里面进进出出的人。可是俺娘没有带俺上去,娘说那里面装着不老少日本人,他们上人家门里来祸害人,还要用火车送他们,看了叫人生气。俺知道了,那个吐着黑烟的大家伙叫火车。俺娘带着俺上了一条大海船,刚走出没多远,俺娘就吐得喘不上气来了。到了第三天晚上,俺娘瞪着发着绿光的眼睛,幽幽地跟俺说:“三宝,娘抱着你,咱娘儿俩一起打这船上跳下去吧,到大海里就啥愁事都没了。”娘说着就硬挺着瘦弱的身子过来抱俺,俺就哭了。娘搂着俺,就又开始“呕呕”的,她吐不出来东西了。大娘帮着俺娘摊的一摞子苞米地瓜两合面的煎饼,只有俺能吃,娘一口也吃不下。
下了船,俺和娘费了不知多少天的功夫,在一个下着大雪的日子里,俺们到了煤窑岭这里。俺就叫那大片的雪花给迷住了,在关里,俺从没见过那么大的雪。再就是那个刺骨的冷啊,手脚冻得钻心地疼。一户乡亲留俺们住下了,第二天,四周的山林变成了一色的白。那场雪下得真大呀,那个天真蓝呀。日头照着厚厚的白雪,刺得俺睁不开眼睛。俺见这里的山和老家庄子四周的山差不多,不一样的就是这里的山四周那个亮堂,老家的山总是雾气沼沼的。
六岁那年,煤窑岭上那一片白茫茫的厚雪,土马架子烟囱冒出白白的烟气,房门打开时裹出的一团团白气,都叫俺觉得新鲜。老家的山岭上从来都没有那么白过。对老家的记忆,叫白花花的大雪这么一捂一盖,就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胡大爷说得不紧不慢,有的时候还要沉思一阵子。开始,我没有在意,老人嘛,总是喜欢回忆,絮絮叨叨。但听着听着,我就被他的讲述给吸引住了,慢慢地进入了老人的语境。
趁胡大爷低头回忆的空当,我问他:“去现在的桦南县驼腰子应该走佳木斯,你们走的路线好像不对。”老人说:“孤儿寡母的,哪里知道路啊。俺娘硬是不坐火车,娘说,那里头没准有日本鬼子,他们不是好东西。在大连下了海船,煎饼就剩不多少了,俺和娘一路要着饭往北赶。路上受的那些苦啊,就别提了。快要到牡丹江地界时,俺们碰上了东北民主联军的一支剿匪小分队,搭上了他们的马车,打穆棱走密山就奔了宝清,从宝清折回来往西,在一个叫岚峰的地方,又搭上采伐木材的马爬犁才到了煤窑岭。部队上那个姓姜的连长真和善,说话也是俺沂蒙山区那个地方的口音,给俺娘俩吃的哈(喝)的,还告诉俺,他们是东北民主联军,共产党的部队,和老百姓是一家人,这里胡子(土匪)到处都是,你们孤儿寡母的安全也是部队的责任。在岚峰临分手的时候,姜连长还特意嘱咐伐木队的人要照顾好俺们娘儿俩。在煤窑岭留俺们住下的乡亲就是姜连长的老乡,姜连长还给了俺们路上吃的干粮。后来俺在驼腰子的时候,还找到过他。再后来,俺听说他在土龙山剿灭谢文东李华堂残部的时候牺牲了,他的尸骨就埋在佳木斯西郊烈士陵园里。每年清明节,俺都带着全家先去给他扫墓,再去给俺爹娘上坟。”
“一个好人啊。”老人说到这里,又沉默了好半天,两行浑浊的泪水还有亮晶晶的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胡大爷一直坐在那根木头上没动。这时候我却有点吃不住劲了,早就站起来,不停地跺脚,摘了手套,将两手放在嘴边哈着,一团团热气从指缝里向外扩散。
“呦嗬,你看看,俺老糊涂了,这荒山野岭的,光听俺磨叨了,冻坏了吧,赶紧家去,吃了晌饭,咱再出来溜达。”
吃罢午饭,胡大爷还要带我出去转转。我一直沉浸在他的回忆里,就央求他继续讲他的往事。那天下午,我俩都没有进山。
二 扈三说的话俺一句没听懂
俺叫那些白雪给迷住了,经常站在当院子里出神地看着连绵的雪山。俺一直在研究那些雪花,连俺娘喊俺吃饭都听不见。非得俺娘拽着俺进屋,才恋恋不舍地跟娘进屋,冻得小手通红通红的。回到屋里急忙吃饱了肚子,俺就又出门去看那些白雪。邻家比俺大一点的孩子说:“小孩儿上不了山,雪深的地方能淹没过脑袋,掉里面就出不来了。”这时候俺娘就来到院子,后面还跟着几个婶子大娘,都是山东老家的乡亲。俺娘拉着俺的手往外挣,她们就往里拉,相持不下。李禄喜大爷就走进院子:“他婶子,大雪封山了,到驼腰子还有百十里路哩,到处都是胡子,等春暖花开再去不迟。”李大爷戴着个大狗皮帽子,一脸络腮胡须,上身一件肥大的老羊皮袄,没有挂面子的那种,下半身依旧是老家的缅裆老棉裤,腿上膝盖以下打着高高的绑腿,脚上一双胖墩墩的毛毡靰鞡。李大爷说话一点笑模样也没有,口气虽柔和像是商量,其实透着威严,不容分辩。那些婶子大娘七嘴八舌再一劝,俺娘就不再挣了。
起初俺虽然也想俺爹和俺大哥二哥,可是一见那茫茫无际的白雪,俺就不怎么想他们了。俺娘和俺暂时住在李大爷家房后面他们起先住的马架子里,都是老乡,李大娘和俺娘在老家还是一个庄上的。
等近处山上的雪叫伐木队的车马还有上山弄柴禾的住户踩出了路,李家彩莲大姐和铃铛哥就偷偷带着俺去屯子边的山上玩,回来时免不了被李大爷骂上一顿。李大爷叫胡子给吓怕了,他自己说曾经被绑了一次,差点叫胡子给撕了票。俺偷偷问铃铛哥:“伐木队咋敢上山。”他说:“他们也是队伍上的人,有枪。”
那一夜,吃罢晚上饭,李大娘过来和俺娘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拉呱(说话),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早上醒来,娘不在屋。俺来到前屋,灶间里水汽腾腾的几乎看不见东西。里屋一屋子人,俺娘也在,坐在炕沿边上一个角落里,听他们拉呱(交谈)。屋里的人把李大爷和一个俺不相识的人围坐在中间,他们有说有笑,说起家乡的零散往事,说眼下的时局。李大爷身边那个生人白净面皮,是个笑面,身上的衣裳干净素气,和屋里的其他男人不大一样,说话细声慢语地显得文静柔和,看上去怪近便人(可亲)。晌午,李大爷还杀了两只鸡,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那些人哈(喝)酒的时候,俺听他们管那个陌生人叫扈三哥,想必就是老家里俺大爷说的那个扈三儿了。他们吃肉哈(喝)酒,扈三儿经常冲俺招手,俺就过去。他把一筷子鸡肉叨给俺,还摸摸俺的脑袋,笑呵呵地说:“这孩子怪招人稀罕。”俺就美滋滋嚼着那味道鲜美的鸡肉,亮晶晶的油顺着俺的嘴角流下来。俺娘就嗔怪俺:“小孩子家,不尊矩(不懂规矩)。”李大爷露出少有的笑说:“吃吧,一个孩子。”扈三儿就摸摸俺的脸蛋儿说:“吃饱了不害饥,朝东走,肚子朝西。”屋子里的人都笑了。按照俺老家的规矩,等他们吃完了,俺娘和李大娘还有孩子们才上桌。俺在吃饭的时候,扈三儿他们坐在屋地木橱边上的板凳子上抽烟哈(喝)水。摆在俺跟前那个大碗里的猪肉炖粉条子,可把俺给香美了。俺看见娘在一旁害羞地使眼睛瞪俺,俺还看见扈三儿总往俺这边看,脸上挂着的笑看上去十分慈祥。
尽管俺娘生气俺不懂规矩,但扈三儿带来了俺爹和俺大哥二哥在驼腰子金沟的平安消息,俺娘脸上的愁容就舒展开了。回到自己的屋里,俺娘脸上就现出了很少有过的笑来。烧炕的时候,俺娘小声哼唱起了家乡的小调。俺也蹲在灶坑跟前,仰头看着娘。娘的脸上叫木头柈子火苗照得通红通红,平日里那些细碎的皱纹一点也看不见了。俺一直仰头看着娘,听着那像仙乐一般的乡音乡曲,俺还是头一回听俺娘唱,真好听啊。
那个春节,俺和娘是在煤窑岭过的。扈三儿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来的,住了一段时日,大约是过了二月二才走的。
那段日子,扈三儿住在屯子最南面山窝子里的老齐头家。老齐头是个鳏夫,扈三儿每次回来都住那里。除了李大爷这里,扈三儿从不去别家走动。俺听大人们说,扈三儿总喜欢一个人独自上山转悠,套野猪狍子兔子逮野鸡他相当拿手。有时候,扈三儿也带俺上山。俺喜欢那些盖着厚厚的大雪的山,喜欢看在雪地里站着的那些高高的树木枝桠。看得出,扈三儿特别地稀罕俺,有时候把俺举过头顶,让俺攀登上一些稍小一点的树枝,再顺着树干往上爬,俺喜欢这个游戏。那时候山里的野兔子多的是啊,隔三差五就有野兔叫扈三儿给套住,俺在李大爷家还有齐爷爷家里都吃过扈三儿套的兔子肉。
那天,俺俩在山上雪地里打滚滚了好久,累了,就都躺在雪堆里看着湛蓝湛蓝的天。俺用手攥着一块雪,不一会儿手就冻木了,雪水顺着手里面流出来。
俺就问:“三大爷,这些雪能长久不化吗?”
扈三儿呼出一口白花花的哈气说:“咦,哪里的话,到了开春就化了。”
俺说:“这老多雪,化了都跑哪里去了。”
扈三儿说:“都流到山下面去了。”
俺还是没明白,就问:“山下面那不都成了白色的了。”
扈三儿笑笑说:“孩子啊,雪化了就变成水了,就像你手里的一样,变成了透明的水。再往后,雪化了多了,就变成了泥水了,污泥浊水,不干净了。”
“那怪可惜了。”俺看着扈三儿,有些惋惜地说。
“孩子,世道哪能都像这白雪那么干净啊,这满眼的白,顶多不过几个月的工夫,接着就化成泥水了。其实,人这一辈子也是这样,起先都怪干净,走着走着就埋汰(肮脏)了。”
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再言语。
此后再上山,俺就总是盯着那些雪看,看它化了没有。那天扈三儿是领着彩莲大姐和铃铛哥还有俺四个人上山的。刚走到一半,俺们看见扈三儿在一棵叫斧子砍掉了几块皮的粗壮椴树上看了一会儿,回头对俺们说:“你姐儿几个先回吧,这几天恐怕不太平,我一个人去半山腰瞅一眼兔子上套了没有就回。”俺不想回去,就央求扈三儿带上俺。俺见扈三儿犹豫了一下,竟默许了,俺就乐得一蹦老高跟上他。彩莲大姐和铃铛哥就不情愿地下山了。
扈三儿并没有带俺去看兔子套,从西山斜插着奔了南山,又绕到东山上。东山的林子更密实,道也不好走,过了年,山上的雪就有些发黏了。那天可把俺累得够呛。走到东山的背阴坡一处山崴子里,俺和扈三儿刚在一棵被砍去了一块树皮的椴树跟前站定,就听见另一棵树上面有拉动枪栓的哗啦声。
“别动,哪个绺子的。”树上的人喊了一句。
俺一个孩子,压根就不知道害怕。枪栓刚一响的工夫,俺见扈三儿的右手揣进了怀里。那个动作像是闪电一般,刷拉一下,只不过扈三儿揣进怀里的手没有拿出来,就文绉绉开口说话了:
“松花江上水清清,本是江里一浮萍。”(暗语)
听了这话,那人从树上一出溜就下来了,嬉皮笑脸地说:“二姐北楼想断了肠,过大年咋还不回家。”(暗语)那人身材矮小,猴瘦猴瘦的,嘴还歪着,歪得挺厉害,差点就歪到耳朵根里去了,面相难看,一笑起来更不像是个好人了。
“插千(土匪侦探)糊口,四海为家。”扈三儿冷着脸说。
“自家兄弟,误会误会。”那人说。
“小崽子(土匪小兵),家里备香案,达摩老祖报平安,滚吧。”(暗语)扈三儿说着就把棉袄脱了,把里面腰里系着的一个小搭子递给了那个家伙。那人头也没回就走了。
扈三儿刚才还冷着脸,回头看看俺,就笑了,笑得怪开心的样子,还问俺:“三宝儿,刚才的话听明白了吗?”俺一脸糊涂仰头望着他说:“俺一句也不懂得。”扈三儿就仰脸大笑,俺从来没看见他那样笑过。正笑着,他再低头瞅俺时,笑脸就像僵住了,脸子刷一下冷下来,说:“往后三大爷会有机会告诉你。”俺还是头一回见过脸面变得那样快的人,仰头痴痴地看着他,但是俺的心里觉得直冒凉风。
“回去别乱说,三大爷还会领你出来套兔子。”扈三儿说着脸上又有了笑意。
“中了。”俺点头答应着。
“臭小子。”扈三儿说。
再绕到西山腰,下套子那里果然有只野兔刚上套,正在挣扎着,嘴里发出可怜的叫声。扈三儿伸手折了根大手指粗细的榛柴,再折一折,大约比包饺子擀面杖长一点,一只手掐着那只兔子的脖子,另只手举起榛柴,照准那只挣扎的兔子脑心,只一下,那只兔子就不再动弹了。掐着兔子的扈三儿脸上透着狰狞,好像似笑非笑。俺心里一哆嗦,说:“怪可怜人。”扈三儿回头瞪了俺一眼。俺打了个激灵,不再出声。
回到老齐头家,吃着香喷喷的兔子肉,俺就把那天的事忘在脑后,也没跟俺娘还有李大爷大娘说起过。不过扈三儿那天的举动还有说的话像是印在了俺的脑子里一样,到如今俺还记得。
过了二月二,扈三儿就要走了。走的时候,俺娘想带着俺跟他一块儿去找俺爹。他说:“你和孩子走路不方便,等春暖花开,俺和德福(俺爹的名字)二哥叫上一挂马车来接你娘儿俩。”俺娘就听了他的,没和他一块儿走。扈三儿临走之前还一直喜欢领着俺,俺看见扈三儿给了齐爷爷一根金条,齐爷爷笑呵呵地收下了。扈三儿给了李大爷两根金条,李大爷推脱了半天,拗不过,收下了。李大爷说:“世道不太平哩,都不易呀,乡里乡亲的,哪能这样。”搓着手,唏嘘了半天……
胡大娘沏好了茶,端给我们,嘴里说着:“快别提那些伤心的事了,哈(喝)水,一会饭就好了。”大娘说话声音柔和,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眉眼细碎的褶皱间仿佛透着佛光一般的和善。我这才发现,胡大爷回忆往事的时候,大娘没有打搅他,一直在灶房里不声不响地忙活着自己的事情。胡大爷端起茶杯喝了几口,两手揉了揉眼睛,咂咂嘴。再张开嘴时,半拉门牙又闪出白色的光来。胡大爷说:“那些年的雪太大了,俺天天上山去,盼着那些雪化开,眼看着到了四月份,那些雪才开始慢慢融化。阳坡山上的雪化了一汪水,顺着山顶往下淌。山坡上有沟川大一些的,那些雪水就都在那里交汇,俺也撵着那些流水往山下走。走到沟川底下,屯子北面的山脚下是一带狭窄沟川,一条大河就横躺在了那儿。俺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只是蹲在河岸边,看着那清晰见底的流水,隐约记起了凫水的石榴姐。从河岸下去,伸手试探一下,初春的河水冰凉刺骨,就赶紧把手缩回来。河岸的山阳坡草棵子里,冰凌花开了,金黄金黄,一丛一丛的。彩莲大姐带着俺,把那些花采回家去。俺娘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爹也不来,你三大爷说他们套马车来接,咋还不见……”
晚饭我和胡大爷都没有喝酒,我们俩住西屋,胡大娘自己一人住东屋。胡大娘把火炕烧得火热,我俩一夜未睡。
三 娘被人打爆了头
那一年,热烘烘的春风在这一带山沟子里刮了老些天。地皮子干了的时候,俺娘就再也呆不下去了。第二天天麻麻亮,李大爷全家一起把俺们送出了屯子。李大娘一再叮嘱注意安全,到了那里,如果暂时找不到二兄弟扈德福和两个侄子,就去找一户姓朱的,户主叫朱全功,是她的表妹夫,都是乡亲,遇事好有个照应。她叫俺们放心,表妹一家都是地道的好人。出了屯子,就见河套边上有条小路,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东走,大约走到三道沟那一带,就见到前些年日本人盗伐木材时修的砂石路了。越往西走,这一带的沟川就越平坦开阔。临出门,李大爷把路线指得一清二楚,一路上还算安全,没遇到啥麻烦事。俺娘虽是小脚,也没见她怠慢,走得比俺快多了。即便是这样,俺们也足足走了一个白天,到驼腰子时,天都大黑了。
到驼腰子边上的时候,俺看见了一条沟塘子里灯火通明,那阵势可比煤窑岭繁华多了。天气早就暖和了,还有不老少人穿着老棉袄棉裤,有些人腋下夹着个木制小簸箕,那是淘金用的,想必那就是先前说的金沟了。俺娘就上去问:“大哥,麻烦打听一下,认识扈德福吗?”那人先是愣了一下,再看看俺娘儿俩,就摇摇头。再问一个,还是一样的反应。俺和娘就有些紧张。到了屯子里,遇见一个年纪不算大的妇女,俺娘上去问:“大妹妹,你知道有一户叫朱全功的人家吗?”那个妇女怪热乎人,说:“噢,知道啊,就在这个坡上,离着俺家里不远。”俺和娘一听,都是家乡里的乡音啊,听着那个近乎。俺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坡上一看,有不少人家。那人和俺娘拉着呱,领着俺们往坡上走。
朱全功一家子对俺们怪热乎,尤其是他的两个儿子,说话都是家乡的口音,一点也没变,剃的头像个茶壶盖,都是老家孩子的发式,和俺的一模一样,俺心里就一点也不觉得生分。大的叫友,二的叫坡,几分钟俺们就熟悉了,蹦蹦跳跳着出去玩。等俺们回屋吃饭的时候,俺看见娘的脸上又挂上了不少愁容。朱全功和他媳妇看俺娘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朱全功劝俺娘说:“二嫂子,先安顿下来,别急,明天咱们一块儿去找找他们爷儿仨儿。”他媳妇也在一旁随声附和。
那一夜,俺和娘就在朱全功家里住下了。他们四口住南炕,俺和娘住北炕。北炕烧得怪热,俺娘轻轻拍着俺。俺知道娘睡不着,想和娘说句话又不敢。早晨醒来,俺看见娘两眼通红,就知道,俺娘准定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早早吃罢早饭,朱全功带着俺娘俩就去了金沟。金沟里到处都是人,俺们见人就打听扈德福,人们不是摇头,就是忙着自己手里的活。一连找了三天,到了第四天头上,朱全功带着俺们到了一条大船边上。那条轰鸣着的船让俺想起了当初俺和娘坐的那条海船。朱全功告诉俺们,那是日本人盗采这里的黄金时留下的,现在就属于官船了,和普普通通按清(散户打井提沙泼溜子采金的称呼)不同,所采的金子都归官有。离着那条船不远处,有个地窨子(地下挖出来住人的房屋),支出来的烟筒上还冒着白烟。朱全功带着俺们走进去,里面挺潮湿,点着马灯。一个穿着破棉袄的老头,鼻孔里的清鼻涕总像是擦不净,老头用手抹了一下鼻子,不大一会又出来了,那一点亮晶晶的鼻涕随着老头的呼吸,一会儿进去,一会儿出来。朱全功管他叫张大叔,还让俺叫他张大爷爷。听俺们说明了情况,张大爷爷低头沉默了半天,抬起头来吸溜一下鼻涕,又用手擤了擤鼻涕,说:“扈德福俺知道,带着两个孩子,起先在这条船上干,都是老乡,还是扈三儿兄弟介绍来的,都是不错的人。爷仨怪能干,德福兄弟脑子活泛,后来就和别人合伙按清,快入冬的时候还来我这里了,说是世道不太平,打算回去了。再后来就没见他,好久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俺娘就再也忍耐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说了句:“老天爷爷,俺可咋活啊。”
朱全功和张大爷爷都劝俺娘,越劝越止不住。俺娘虽然不再大声哭,也哭得叫人看了难受,俺也跟着娘一起哭起来。
“金沟里到处是人,山上的胡子响马隔三差五就来一气,矿上天顶天地死人,多数是被枪打死的,还有少数火拼被刀子捅死的。死人多了,有的甚至连抬都不抬,就地扔到报废的清(采金的小井)里了。”张大爷爷吸溜着鼻涕,像是自言自语。
“啊”地一声,俺娘就晕倒在地上了。朱全功看了张大爷爷一眼,张大爷爷知道说多了话,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待张大爷爷和朱全功把俺娘抬上炕,俺娘也醒了,瞪着通红的两眼看着俺们,一声不吭。
俺一直在哭,朱全功一只大手摸着俺的头,两个大人不住地唉声叹气。这功夫,扈三儿掀开地窨子门,裹着一身热气进来了。俺打了个激灵,叫了声:“三大爷。”接着又哭开了。
扈三儿进门就说他打土龙山那边刚回来,还说他是去找俺爹和俺大哥二哥去的,那爷儿三个背着把头(个人按清的矿主,大多是流氓地痞,也有胡子里面的“粮台”即管粮草的亲信)兴许带着金子跑了出去。俺娘听着就从炕上忽地坐了起来。
扈三儿把俺们领到了上桦屯子边上一户独院,两小间泥草房,里面锅灶还是热乎的,对俺娘说:“弟妹,你娘儿俩先在这里住下,俺再去探探二弟消息。这里粮油都有,地窖里还有不少菜,够你们吃一阵子。”说完从衣袋里掏出不少花花绿绿的票子,各式各样都有,堆起来一沓子。俺娘说:“三哥,俺们怎好给你添麻烦,不行俺就先回去(指回老家)。”扈三儿背着身刚要出门,犹疑了一下,又转回来,说:“先别回了,等找到二弟一起回不迟。你娘们儿千万别走,有消息俺一准回来。”
俺和娘就在那个院子里住下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俺和娘就去帮着朱全功家种地。闲时候,俺就央及娘带俺和友还有坡去看那条大金船。娘去河套里洗衣裳也带着俺们三个。俺指着河水跟友和坡显摆说:“俺石榴姐这时候肯定要下河去凫水了。”俺娘听了,眼泪就流下来了。
这一个多月俺和娘经常去朱全功家田里帮忙,除了和朱全功两口子说话以外,娘的脸总是阴沉着,一天也看不见笑模样。
铲完了二遍地,一直也不见扈三儿的影子。那天在朱全功家里吃完了饭,送俺俩出屋门时,朱全功搓着手迟疑半天才对俺娘说:“二嫂子,其实俺听人家说,二哥和大侄二侄已经没了,只是一直没敢说,怕你们受不了啊。”
俺娘听了,嗷一声就背过气去了。朱全功媳妇流着泪给俺娘掐人中。俺娘醒过来,“哇”地一口,刚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朱全功两口子陪着俺们回到上桦,安慰了半天,俺娘只是一言不发。临要天黑的时候,扈三儿来了。扈三儿进屋就点上油灯,朱全功两口子就告辞了。临走俺见朱全功还想要说什么的样子,这些天他总是这个样子。但是他啥也没说,和媳妇走了。
扈三儿劝了俺娘半天,听上去语气柔和,俺娘还是不出声。扈三儿劝俺娘时,一直是搂着俺。他站起身拍拍俺的头说:“俺走了,事已至此别想太多,活下去把孩子养大才是正路。”
“那爷儿三个是怎么死的。”俺娘问。
“在金沟边上一片树林子里,被胡子使匣子枪打破了脑袋。”扈三儿回答。
“他们老实巴交,咋下手这么狠。”俺娘又问。
“杀人不眨眼的胡子还管那些。”扈三儿回答。
“俺想回去(回老家)。”俺娘说。
“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不能走。”扈三儿说。
“那俺也要回去,死也要死在老家。”俺娘说。
“国军得了天下,”扈三儿说这句话说得挺快,马上又改口说,“等共军赢了,咱们一起回老家。”
“俺一个寡妇家家,不知道那些大事,俺只知道过日子。”俺娘说。
“那就对哩,照顾活人要紧。”扈三儿说。
“三哥,你说得对。”俺娘像是自言自语,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不错,这里的安全你娘俩尽管放心,凭我扈三儿,没人敢来找事。”俺娘没吱声。扈三儿末了说:“俺走了。”
俺娘看着扈三儿离去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半天才从炕上下来,开始烧火做饭。
那一阵子扈三儿是家里的常客,还经常带些酒肉来,吃饱了哈(喝)足了就走。不过吃饭时俺娘从不上桌,只让俺陪着扈三儿,扈三儿也喜欢和俺一起吃。扈三儿哈酒的工夫总找话,俺娘和他说话时低头的时候多,很少抬头。
扈三儿不来的时候,俺娘就把俺送到朱全功家里,叫俺和小友小坡一块玩,然后俺娘就一个人出去了,俺不知道娘去干啥。
那天晚上俺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扈三儿和俺娘的说话声,俺以为做梦,一闭眼睛就又睡了过去。早晨起来,俺见娘脸上从来没有过的红润,脸上也挂着从没有过的笑,俺觉得娘笑得怪怪的。俺娘依旧把俺送去找友和坡玩,她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回来也不和俺说都去干啥。
直到有一天,俺们在朱全功家里吃完了晚上饭,朱全功叫俺们小孩去院子里玩一会。俺在窗户根底下听见朱全功和俺娘说:“你娘儿俩是好人啊,这年月好人不吃香。”朱全功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小声说,“扈三儿别看外表挺文静,恐怕不是善茬子,听不少老乡说他和山外胡子有勾连。这片金沟里不少小把头都是叫人使匣子枪打爆了脑袋死的,估计和胡子有关,也估计和扈三儿有牵连,只是不敢说,胡子个顶个杀人不眨眼,躲都来不及,谁敢惹啊。”
好像是八月十五那天吧,早晨起来扈三儿就出去买了好些酒肉还有月饼。晚上,扈三儿就着一桌子菜,一气哈(喝)到了深夜。俺早就下了桌子,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回去就钻进被窝里睡着了。半夜里,俺被叫声给惊醒了。俺看见扈三儿骑着俺娘,俺娘在底下拿着把刀子,那是把剔亮(明亮)的杀猪刀子。俺不知道娘是打哪里弄来的。俺娘拿着那把刀子刀尖冲上对着扈三儿说:
“你杀了俺男人和孩子。”
“老娘们别瞎扯了。”扈三儿挺直着身子,躲着刀尖,气喘吁吁地说。
“一准是你。俺这阵子没干别的,找了老些乡亲,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畜力(畜生)。”
扈三儿躲过了刀尖,一把按住俺娘的胳膊,夺下了那把刀,另只手打了俺娘一个嘴巴。俺娘的脸被他扇得歪向了一边。俺从炕梢赶紧哭着冲过去,想护着俺娘,被扈三儿回手一巴掌打翻了。
“老娘们儿,想杀了俺,老子打死你。”扈三儿露出了狰狞,俺看见了他和那天打死野兔时一样的表情。扈三儿边说边抽俺娘嘴巴,俺娘的嘴角就流出血来了。
扈三儿收拾了那把刀子,边骂边穿衣裳,回头见俺依偎在娘身边,就指着俺说:“三宝儿,你爹和你哥不是俺杀的,他是金子弄多了,招了胡子惦记。”
“别听他胡说。”俺娘咬着嘴唇说。
“不信俺就把他们抓来给你看。”扈三儿甩下这话就摔门走了。
第二天,俺娘照常把俺送到了朱全功家里。那天俺娘抱着俺半天也不撒手,俺感觉到了娘抱着俺的胳膊在发抖。等俺再见到娘时,就只见了她的尸首。脑袋被人打破了,是匣子枪打的。娘倒在俺住的院子西头小山上的一片树林子里,手里还抓着一块像是从别人身上撕下来的布条。
朱全功还有张大爷爷一些老乡,把俺娘埋了,还有三根有些腐朽的木头,算是俺爹和俺大哥二哥。那天俺哭得喘不上气来了。到了晚上,俺实在是没有泪了,俺咬着牙说:“娘,俺要给你报仇。”朱全功大叔赶紧使手把俺的嘴给捂上了。大叔和婶子一起把俺拽回了他家……
小屋很热,我们俩躺在炕上,都没有盖被子。胡大爷说这些时,数度哽咽,呼吸也急促了起来。有时候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屋子里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人声喘气。胡大爷叹了口气,再呼吸时,喉咙里就有丝丝拉拉咯痰的声音。半夜里,我听见胡大娘起来给我们生火烧水的声音。进我们屋的时候,我开了灯,看见胡大娘已是泪流满面,手里端着茶壶却忘记了倒水。我赶紧接过茶壶,给老人倒水,并小声劝大娘不要伤心。胡大娘抹去泪水,看着胡大爷,那表情上挂满了心疼和怜爱。看得出,她不想让老伴儿太激动。倒完水,胡大娘哽咽着说了句:“过去的事,不说也罢。”胡宝山看了她一眼说:“不,得说,而且还得好好地说。”
四 朱全功随着一声闷响倒下了
俺成了孤儿了。俺娘活着的时候,俺胆子小,还听话,一点事就把俺吓够呛。到了如今这步田地,俺倒啥也不怕了。朱全功大叔还有张大爷爷,都叫俺跟着他们一起吃住,俺没答应,就自己一个人住在那个独院。白天里俺就去找扈三儿,怎么也找不见了,俺一个孩子家家,怎么可能找到他。
有一天,俺去河套边的林子转悠时,朱大叔家里的友和坡哥儿俩找到了俺。小友哥支开弟弟坡,看看四周没人,趴在俺的耳朵边上悄悄说:“那个扈三儿可了不得。他和人哈(喝)着酒,还有说有笑的,见不到啥异样,突然觉得哪个人说话不中听了,他就笑着把人送出老远。勾肩搭背,看上去怪热乎,到了背静地的树林子或者草棵子里,就掏出枪打烂那个人的脑袋,有时候人死了脸上还是笑脸。屯子里都在传说,不老少小孩儿都知道了。那个扈三儿就是这么个阴损的家伙。”
“俺看见他脸上从来都是笑模样,俺娘拿着刀子对着他,他都吓跑了。”俺说。
小友哥用手指堵在俺的嘴上,示意俺小点儿声。
“你那看的都是皮儿上的(表面),俺早就听大人说了,这一带最坏的胡子就属着扈三儿了。”小友说话声音很小。
俺知道友和俺一样,只不过是个孩子,没啥见识,说的话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但是俺亲眼见了扈三儿打俺娘了,这是真的,俺肯定不会忘记,就冲这一点,俺也要给娘报仇。
那阵子一直也不见扈三儿的踪迹。俺也琢磨,扈三儿向来是个笑脸的模样,俺娘没了之前,有一段时间,俺觉得扈三儿脸上好像也没了笑模样,脸子一直冷着。现在,俺越发觉得,俺爹俺娘俺哥的死准定和扈三儿有瓜葛。俺就到处找扈三儿。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俺也不怎么去朱全功大叔家。俺虽然小,也知道世道的艰难,朱大叔家里好几口人等着吃饭,也不易呀。反正俺一个小孩子,走到哪里也不会引起注意。金沟那一带,叫俺找遍了,好多人都知道俺叫三宝儿。有人在溜子(淘金挂草帘子的木架子,往上泼水冲走沙子,沙金就沉在溜子底下)上提着一篮子沙子说:“三宝儿,别可哪(到处)转悠了,给咱当儿子吧。”俺不吱声。旁边的人说:“二憋蛋,你他妈的媳妇还没影呢,就急着要儿子了,自个儿还他妈吃不饱呢,你是那块料吗?”那个叫二憋蛋的就说:“娶媳妇的事,跟咱们不沾边了,直接要个儿子得了,省得绝户。”大伙就笑:“去你的吧,瘪犊子,就凭咱们这号的,还鸡巴想续香火,做梦吧。”
驼腰子那一带的金沟还有那里的山山水水,叫俺给走遍了。俺才七岁,但俺心里已经不清净了,俺心里只有一个念想:俺要为俺娘报仇。
朱全功大叔还有他们家里俺的好兄弟友和坡,只要见了俺就拽着俺去他家。俺去了没几回,每晚上指定回到上桦那个院子里。俺就一个人,一点也不怕。俺一个人烧火,有时候饿极了,随便煮上两个土豆子或者别的吃的。炕上那床破被子,上面还有俺娘的气味,俺只有每天晚上睡在那床被子里才觉得舒坦。俺娘的味道离俺越来越远了,都快要闻不到了。有一天,俺没吃晚上饭,烧了一灶子火,一个人钻进被子,俺突然闻到了娘的气味。俺那个痴迷呀,抱着被子,使劲吸起气来。俺想起来俺娘在那条大海船上抱着俺的样子,俺体会着娘在老家的床上搂着俺睡觉时候的感觉。俺吸着吸着,就呜呜地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睡着了。
半夜里,俺被窗户外面的说话声给弄醒了。爬起来,耳朵贴着窗户纸,俺听见了扈三儿和朱全功大叔在屋门那里说话的声音。俺赶紧悄声穿上衣裳,走到外屋地,使舌头舔开了屋门上的窗户纸,又用手指头捅了个窟窿。他俩就站在屋门外面,俺闻到了他俩身上的酒气。借着月光,俺见扈三儿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低头的时候,两边头发聚拢到了一起,再抬起头,头发就向两边分开了,俺好像是头一回看见他梳着中分头。扈三儿看了朱全功半天,头就低下去了,他看上去有点颓丧。
“你杀了三宝儿他娘?”朱全功问。
“是,俺是杀了她。”扈三儿低头说。
月亮地儿怪亮堂。俺看见扈三儿穿的褂子破碎得不成形了,当胸的大襟被扯下了很大一条子。俺一下子想起来俺娘没的时候,手里攥着的那块布头。
“你杀了人家的男人和孩子,又睡了人家的老婆,为啥还要狠心杀了她。”朱全功问。
“她知道的太多了,连俺和绺子上的联络地场儿(地点)都叫她摸着了。那她就准定活不成了。”扈三儿说。
“你下手也忒毒了,还不如个畜力(畜生)。”说这话时,朱全功咬着牙,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混了绺子,就得守规矩。俺叫那爷儿仨把金子交出来,俺也给了活口,叫他们少留一点。德福是个财迷,一点也不愿意拿出来。”
“那你就杀了他们?都是关里一个庄子里的乡亲。”
“全功弟,”扈三儿笑了笑,“你听说过胡子讲人道了吗?”
“那就一点情分也没有了吗?”
扈三儿又小声笑笑,伸手勾起朱全功大叔的肩膀。朱全功挣了一下,又被扈三儿揽了过来,说:“兄弟啊,咱哥儿俩那是没说的,老一辈少一辈,咱们是啥情分,一辈子过命的交情了。”说着两人就往院子外面走。待他俩往西面走了一段,俺轻手轻脚推开屋门,跟了出去。
他们俩一直往西山那头走,俺在后面跟着。俺还听见朱全功大叔还讲着老家那些往事,扈三儿也应承着,检讨自己做了对不起乡亲的事。朱大叔一直不停地说着,俺就听着一声闷响,朱大叔就倒下了。后来俺知道,那声音是用棉花套子包裹住手枪发射时的声响。
俺蹲在地下,眼泪就淌出来了。扈三儿猛地回转身,朝俺这里快步走过来。
“俺要杀了你。”俺咬着嘴唇说出了这句,就哭出声来了。
俺看见扈三儿一只手又快速地伸进怀里,那个动作和在煤窑岭东山上那会儿一模一样。不过这会儿他掏出了匣子枪,枪身使棉花套子包住了,像个大荷包。那时候俺还不知道它叫驳壳枪。扈三儿就地盘腿坐在了俺的跟前,好像是随意地把枪搁在了盘起来的两腿空隙里。俺站起来去抓拿枪,扈三儿又一把把俺推到了。俺再次站起来,指着扈三儿说:“俺一准要杀了你。”扈三儿拿起了匣子枪,枪口就顶在了俺的脑门儿上。俺听见了他打开了后座上的扳机的动静,俺闭上了眼睛,心想这回死定了,但是俺不怕他,那会儿俺连眼泪也不淌了。停了老半天,俺听见了扳机合上的声音。再睁开眼,扈三儿正看着那把发着青光的匣子枪。
“你小子怪有尿(挺刚强的意思)。”
“你不打死俺,俺就要杀了你。”
俺喊出这句的时候,屯子东头就响起了一片狗叫声。扈三儿麻利地把枪揣进怀里,忽地站起身,好像是屁股底下被啥东西弹起来一样。
“扈三儿,俺要杀了你!”
“三宝儿,干了俺这行,从来就没留过活口。不过你算个例外,俺虽然杀了几个日本人,但还是中国人杀得多,凡是知道俺的事多的人都叫俺给收拾了,阴损事做多了,这辈子准定是死不出好死来了。俺是绝户,但俺今天还是留着你吧,算是给咱老扈家留下个根儿。小子,自打俺见了你,心里就放不下了,俺是真的稀罕(喜欢)你。俺也是起小(从小)没爹没娘的人,知道那个滋味。”扈三儿说着就匆忙朝西山上跑去。俺对着他的背影喊:“俺早晚都要杀了你。”
狗咬得更厉害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狗不叫了,四周一片寂静……
五 雪化开的溪流一直淌到七虎力河
夜更深了,一阵睡意袭来,我一直想打个哈欠,见胡大爷一点困意也没有,就强忍着给憋回去了。我说:“大爷,您困了吧,困了就睡会儿。”胡大爷笑笑说:“不困,这点事算个啥,和过去吃的苦比起来,现在的日子那是没说的。老了,老了,掉到福堆里了。可怜了俺的爹娘还有大哥二哥啊,他们一天好日子也没过过。”老人说到这儿,又伤心得哽咽起来了。我说:“大爷别太难过了,毕竟那都是过去了。”他说:“是啊,这些往事搁在肚子里好多年了,这屯子里和俺差不多的老人都知道,年轻人就不知道了。俺也很少跟别人提起过。你来了,不知道怎么地,俺就是觉得想和你说一说。俺平时可没工夫去想它,想它干啥呢,眼下的事还忙不过来呢。俺虽然老了,但也不想吃闲饭,俺和你大娘还承包了村上两垧(公顷)多地,打了粮食,除了交齐费用,留够俺们老两口吃的,余下的都卖了,把钱给那些五保户还有困难的人家均分了。农村比不了城里都有劳保,有了难处力所能及地帮上一把。”我说:“胡大爷好境界。”他有些害羞般地笑笑说:“也不算啥境界不境界了,国家给俺和你大娘开着工资,够花了。五个儿子都很出息,用不着俺们管,趁现在还能活动。俺总觉得应该为这里的好乡亲做点啥。”
这个晚上,胡大爷显得特别兴奋,刚交流了这几句,就又接着开始了他的讲述。
掩埋朱大叔的时候,朱大婶子哭得死去活来,俺和友和坡跟着一起哭,都哭得鼻涕出来老长。烧过头七的第二天早上,朱大婶子打发友和坡哥儿俩来叫俺,俺跟着他们去了朱家。婶子给俺洗了头,头上的虱子一窝一窝的,使手一扑啦(拍打),虱子就叽里咕噜往下掉。朱大婶子就使剪子,把俺的长头发绞了。洗手的时候,俺的手黢黑,还裂了无数口子,怎么洗好像也洗不干净。婶子洗着洗着就哭了,一么哭自己的男人,一么哭俺和她的两个孩子。“可怜的三宝儿啊,瘦得光剩下两个大眼睛了。”婶子边哭边说,说完了这句,就噎得说不出话来。
早饭上,朱大婶子说,夜来(昨天)军队打这里过,清(金矿)上抓了不老少人,传说都是胡子(土匪),往后可快要太平了。俺说:“俺要去找他们,给俺爹娘报仇。”朱大婶子叹了口气说:“这几日就在这里住下吧,要打仗了,不太平,找部队的事还是叫俺们大人来办吧。”
那二年不光是雪大,天也格外地冷。尽管朱大婶子一直叫俺住她家,还有张大爷爷也常过来叫俺去和他住地窨子,但俺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啊。住上一天,俺就偷偷跑回上桦,俺一直都躲着他们。
那年那个冬天是真冷啊。俺穿着婶子给俺做的棉鞋。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没几天,那双鞋就叫俺给穿破了。棉花直往外掉,都快掉没了,那也挡不住俺到处打听部队的心劲儿。有时候在雪地里实在冻急了,看见牛车过去,牛刚拉的热气腾腾的牛屎,俺就连脚带鞋一起踩进牛屎里。暖和一阵儿,拿出来,鞋就更凉了,脚冻得钻心刺骨地那个疼。
大约是阴历十一二月份里吧,天冷得冻骨头。早晨俺刚想出门,就叫朱大婶子给堵住了。她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倔强啊,赶紧跟俺走。”俺说:“婶子啊,你家里也不容易呀。”俺看见朱大婶子又流泪了,没说话,拉着俺的手就往外走,俺想挣也挣不开。
朱大婶子把俺领到了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拴着好些大马。俺知道那先前曾是个村公所。村公所的屋子老大了,俺一进屋,虽然屋子里有不老少军人进出,俺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中央一张桌子后边的姜连长。朱大婶子赶紧领着俺跑过去,俺俩一齐扑通就在桌子前跪下了。
“姜大叔,俺爹俺娘还有朱大叔都让扈三儿给杀啦。”俺哭着喊出了这句,只觉得天旋地转,就栽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等俺醒过来,俺躺在了热乎乎的火炕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俺看见姜连长笑呵呵坐在俺的身边,还有一个当兵的大哥哥,给俺烧了一碗姜糖水。朱大婶子接过来,用羹匙喂给俺。姜糖水有点辣,还希甜希甜的,俺喝了一口,眼泪又扑簌簌淌出来,滴进了碗里。姜连长一么替俺擦着眼泪,又一么接过婶子的水碗喂了俺几口糖水,就开口说:“你们说的俺早就知道了,放心吧,扈三儿他跑不了。”
枪毙扈三儿那天,去了老些人。朱大婶子把俺和友还有坡都关在家里,他们也没去。俺推说要去茅楼(厕所)拉屎,婶子叫友陪着俺,俺就和小友哥一块跑出来了。俺钻进了人群里,一直挤到了最前面。扈三儿还有三四个人,一块儿被五花大绑着,后面插着白纸黑字的死牌子。在煤窑岭的时候见的那个歪嘴子也在里面。公审的时候,扈三儿看见了俺,眼睛就一直没挪窝,直勾勾地盯着俺看,脸色苍白,没有血色,也没啥表情。他们挨着排背对着人群跪下,马上行刑了,那几个绑着的早都吓尿了裤子,扈三儿却突然回转头,看见了俺,就笑了,笑得脸上红扑扑的。随着几声枪响,他们大都栽向了前边,脑袋拱进了草棵子里。唯有扈三儿,还是回着头,脸上依旧带着笑。俺一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枪响过后,人群里一阵欢呼,还有人家拿出来炮仗就在当地里放了起来。俺没看他们放炮仗,打发走小友哥,直接去了俺娘的坟上。俺在那里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下面的雪都叫俺给跪化了。
姜大叔他们临走之前,还没忘了俺,领着俺到村上,交代给他们照顾好俺。朱大婶子也在,直接说:“不用村上管,去俺家里吧。”俺说:“婶子,俺不打谱(打算)在这里了,俺看见俺娘的坟就难受。”姜连长问俺:“你要去哪里。”俺说:“俺要去煤窑岭,找李大爷和大娘,找彩莲姐和铃铛哥。”姜连长沉吟片刻说:“好吧,正好我们也要赶去那里,不妨带上你,也安全。”
俺坐上了部队的马爬犁,朱大婶子还特意拿了床被子,给俺在爬犁上铺盖。俺走的时候,看见朱大婶子背过身去擦眼泪,张大爷爷亮晶晶的鼻涕出来了老长。
李禄喜大爷已经当了村支书,特意杀了一口猪招待部队的战士。吃饭的时候,李大爷听了俺的事唏嘘不已,他说:“早年间听说过扈三儿曾和胡子有瓜葛,后来听他说从良了,俺也信了他,凭接触还真看不出什么来。”姜连长说:“他不是一般的土匪,比那些看上去无恶不作的家伙更有隐蔽性,就比他们更坏,也更难逮到。”李大爷说:“都是老乡的关系,头些年偶尔还有点来往,俺只知道他在清上怪打幺,以为他按清发了财。他每次来的时候都给俺撂下点金条,早就让俺给了村上充了公了。”
部队大约在煤窑岭一带呆了两天,姜连长接了新任务,开赴土龙山一带去了。临走前特意又把俺给李大爷交代一遍。李大爷拍着胸膛说:“这个不用说,就是俺的儿子一样,千万不用挂记,放心吧。”姜连长把那天吃饭的钱交给李大爷时,李大爷憋得脸通红,说啥也不要。最后姜连长还是把钱留下了。李大爷带着乡亲把部队送出村口,姜连长他们翻身上马,马爬犁上驮着辎重,卷着雪,消失在那一片沟川子里。
李大爷给俺在那个屯子里落了户,入了社。在李大爷家里,俺总算过上了正常的日子。彩莲姐和铃铛哥总领着俺去山上玩。世道太平了,李大爷再也不拦着俺们了,只是反复嘱咐俺们:“别走远了,走麻嗒了(迷路),就不好找了。”别说,有一回彩莲姐铃铛哥还有好几个小伙伴一块真走麻嗒了,李大爷几乎发动了全屯子老爷们儿找,有几个猎户还带上了枪。也得亏了有枪,要不那回俺们碰上虎狼或者黑小子(黑熊),准定把俺们给祸害了。
俺还是喜欢去屯子周边的山上看那些雪。转过年俺就八岁了,该去上学了。俺就总逃课,也就勉强认得几个字,名字写不错罢了。开春的时候,和铃铛哥一起去看那些开化的雪,追着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流,一气跑到北面的大河里。铃铛哥教给俺,俺知道了那条河叫七虎力河。俺就看着那条河发呆,模模糊糊想着家乡那条河的样子。只不过家乡没有这么大的雪,家乡的河里很少有那么多融化的雪水啊。那天彩莲姐手里攥着一把金黄金黄的冰凌花,告诉俺:“顺着河水往西走,一直走,就能走到驼腰子。”
彩莲姐这样说的时候。俺就哭了,俺想娘了……
天已经大亮,外面大雪还在下着,快有一尺厚了。胡大娘早已做好了饭菜。吃饭的时候,胡大爷感叹说:“俺这一辈子是怪惨,爷爷奶奶三叔叫日本鬼子打死了,爹娘还有哥哥叫土匪打死了,俺七八上就没了爹娘。可那个时候虽有坏人,还是好人多啊,只不过叫坏人给弄的,好人不敢说话罢了。但那个时候的人,见了乡亲还有乡邻有了难处,都会帮一把。那个年月的人真有担当啊,老乡投亲奔友,总能找到个落脚地方。现在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连老人倒在地上都不管了。”听了这话,我沉默了,半天没接这个话茬。胡大娘给我和胡大爷盛粥时说:“你爷儿俩一晚上都没睡,吃了饭睡会儿吧。”我说:“没事大娘,我年轻,一会上山看看。大爷岁数大了,您在家睡会吧。”胡大爷赶紧接上说:“咦,叫你说的,我这个岁数禁磕打,呆会儿我跟你一块上山。”
那天胡大爷精神头十足,先是领着我到了屯子北面的河套里看了看,接着我们就穿过屯子上了山,在屯子东南西三面的山上转了足有大半天。在西山上一片坟茔地里,胡大爷指着两座坟说:“这是俺李大爷大娘的坟,旁边的那个是俺爹娘大哥二哥的坟,从驼腰子迁过来的,三四十年了。”我看着被白雪覆盖的坟头,没有说话。胡大爷又说:“这里埋的都是俺最亲最亲的人啊,当初俺发誓一定会来守着他们,这不,俺就回来了。”
我们俩在两座坟头前站了很久。向东北俯瞰,山下的屯子里几百户人家尽收眼底。此时的雪下得小了不少,家家户户已是炊烟缭绕,农家院落氤氲在漫天的雪花里,显得那么寂静悠然。
“每年下雪的时候,俺天天都上山上来。特别是开春的时候,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天天盼着雪化开,跟着那些溪流,一直走到七虎力河边。”我们往山下走的时候,胡大爷把这句话重复了两遍,这是他唯一一次显得絮叨的话,不过我一点儿也没觉得,心里却在过滤着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六 老人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那天傍晚,雪停了。吃饭前,我说:“麻烦二老两天了,得回去了。”胡大爷赶忙摇头,说:“不能回去,这老大雪,咋能开车。老朋友了,家里人一样,别说外话。现在日子好了,啥也不犯愁了,多好。”胡大娘也说:“住两天等道上好走了再走。你来了俺老头子才说了这老些话,要不他有时候一天也和俺说不上两句话。”胡大爷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晚饭挺丰盛,平时很少吃到的野生木耳、蘑菇都有,还有从河里凿冰捞上来的冷水鱼,用油一炸,就香了满屋。饭桌上除了我们三个外,又多了老两口儿。胡大爷指指那个陌生的阿姨说:“你恐怕不知道,她就是俺石榴姐。”我再看那阿姨,圆圆的脸上透着红润,一笑一口整齐的牙齿,一颗没掉,脸上带着福相。尽管头发全白了,依然能够看出老人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我禁不住夸赞起来。老人笑起来有些腼腆,很是好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俺全家六八年投奔三宝儿弟弟来到佳木斯,退了休也跟着他一块儿来了。家里老人早没了,俺的姐姐姐夫也都没了,整个扈家,就剩下俺们姐儿俩了。”她说话的口音和胡宝山一模一样。我说:“大娘您身体真好。”她说:“俺都快奔八十了,到夏天俺还能去松花江里凫水,俺三弟就不行。”胡大爷接上说:“俺一见水就想起俺娘来了。为了俺娘,俺这辈子就不学凫水。”说完这话,桌上又都沉默了。胡大爷见此马上给我介绍:“那一个是俺的姐夫。”挨着石榴阿姨坐的老人冲我一笑,没有说什么,打眼一看就是一个特别老实的人。还是石榴阿姨说了句:“俺老头就是不爱说话,一辈子了就这样。”那老头就更不好意思了。我说:“我也是个旱鸭子,等有机会一定和胡阿姨学学游泳。”她笑着纠正我说:“俺不姓胡,姓扈,水浒传里扈三娘的扈。”桌上四个人被她的认真劲给逗得一齐笑了起来。石榴阿姨接着说:“那些年,俺三兄弟吃了苦了,连个名字都没了。”胡大爷摆摆手说:“无所谓,咱人都是国家的,姓啥还不都一样,只要是中国人,俺没得挑。”
两盅酒下肚,胡大爷脸上泛起红润,开始讲起他参军的轶事。
刚过十岁的时候,俺就要去当兵,岁数不够,俺李大爷也没办法。抗美援朝的时候,可把俺给急了够呛。一直快到五二年根儿里(底),又来招兵,俺下定决心报了名。报名那天,招兵的那个首长问俺:“你多大了。”俺一点也没犹豫说:“十六。”他说:“看着不像啊。”李大爷就给俺圆场说:“孩子小时候挨过饿,不过岁数和身量(身体)都够。”那时候户口就是一张纸,说改就改了,李大爷给俺改了岁数。首长又问:“叫啥名字。”俺说:“俺叫扈三宝儿。”他好像还没大听清。东北人说话好像“山”“三”不分,首长就说:“山宝儿这名字挺旧气,不如就叫宝山吧。”首长说着就在单子上填写了“胡宝山”三个字。俺一心想当兵,哪管那些,只要能当上兵,叫啥都行。就这么,俺的姓和名字都叫那个首长给改了。那一年俺才十四岁,名字再也没改过来。
俺去了朝鲜战场,不过赶上了个尾,也没打什么仗,就又回来了。这是俺这辈子最不称心的一件事。俺一直在部队上干了三十多年,临转业,还把俺给哭了够呛,唉,真是没干够啊。
我这才看清胡宝山的坐姿,上身板直,不夹菜或不端酒杯时,两手自然放在膝上,一副标准的军人坐态。
胡宝山又倒了一盅酒,老伴儿就有些不高兴了。胡宝山指着老伴儿对我们说:“还忘了给你介绍,”他说这话时,他的老伴儿就冲他摆手,胡宝山就笑,接着说:“她姓李,叫李彩莲。”我恍然大悟,忙说:“胡大爷,你老好福气。”李彩莲阿姨脸红到了脖子,说:“老了老了,一点也没有正型了。”扈阿姨笑笑说:“俺三宝兄弟跟着彩莲算是享福了。”我问:“你说的铃铛哥还有友和坡那哥儿俩呢。”胡大娘说:“他们都是和你胡大爷一块儿当的兵,前后差不多时候都转业了,俺哥在哈尔滨,友和坡一个在大连一个在沈阳,他们现在过得都怪好。”我说:“下晌(下午)在西山的时候,你怎么还称呼李大爷、李大娘呢。”胡大爷“嘿嘿”笑着说:“年轻人,俺那是跟你了打埋伏啦。”说完我俩一起开怀大笑,桌上人都跟着笑。
胡宝山一仰脖把那盅酒喝了,说:“地里埋着的都是俺的亲爹亲娘啊。”说罢,撂下酒盅,伸手又要去拿酒瓶子,胡大娘就站起来阻止他,说啥也不让他再喝了。胡宝山咂咂嘴说:“俺这辈子是赶上好时候了,俺老扈家男人就剩下了俺哥儿一个,当年还差一点就让扈三儿给打死了。彩莲跟着我,俺们一辈子熬了五个儿,只这五个儿,没有闺女。俺都叫他们去参军,除了老大在老山前线上受伤复员到了地方以外,下面哥儿四个至今还在部队上。五尺汉子,就得这儿样,把保家卫国当作最值得荣耀的事情,终身报效国家,一辈子都要为国家做事,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那才是最大的出息。”
那晚,胡宝山精神头儿十足,兴致极高,一个劲儿地劝我多吃多喝。我有些醉了,呼噜声很大,把胡大爷给搅得实在睡不下去了,看了我半天,笑着摇摇头,夹着被子去了老伴儿那屋。
补记
从煤窑岭回来后,胡大爷的身世一直在我脑际萦绕。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有必要将它记录下来,便开始动笔,三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基本没离开电脑,我把胡大爷的讲述原汁原味地记录了下来。第四天,稍加修改后,我给胡大爷打电话,把我所写的大致向他叙述了一遍。电话里,胡大爷很高兴,说这些事搁在肚子里多年了,还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记录下来,我帮助他给记下来了,太好了。胡大爷还说了很多表示谢意的话。临了,他还特意跟我说那天他讲那些往事的时候,忘记了说说抓扈三儿的事儿了。
胡大爷告诉我,姜连长到驼腰子那阵儿,扈三儿早就从西山那里下来,穿过七虎力河两边一片草甸子,一气绕到东北面的大山里隐匿了起来。那几天正下着大雪,扈三儿在山上找到了一处黑小子(黑熊)蹲仓(冬眠)的树洞子,先是折了些树枝条,把近二里地的脚印都扫了,不留一点痕迹。他身上好像带着不老少蒙汗药(麻药),不知怎么鼓捣的,把蒙汗药叫黑小子给舔了,他就在树洞子里的黑小子身体上面蹲了一宿。约莫那家伙快苏醒之前,扈三儿摸出身上带着的锋利匕首,卸了黑小子的脑袋,还喝了不少血,也不敢点火,就生吃它的肉,又在树洞子里呆了两天。后来附近有几个人上山,看见了树旁边有一摊血,才在树洞子里找到了那只身首不全的黑小子。看附近的脚印,只有一个人的,他们回来还惊叹,什么人这么厉害,即便是蹲仓的黑小子,也得五七八个人才能制服它。
姜连长找到了不少和扈三儿有联络的人,然后佯装撤出了驼腰子,分别派出了人着便装,在那些人家附近蹲守,好些天都没抓到他。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个叫酒红的年轻女子主动找到了姜连长。那女人小小年纪就已沦落风尘,早先曾在清(金矿)上开过馆子,和日本鬼子土匪都打过交道,后来就在花马沟一带盖了房子置了地,谁都不知道她还和扈三儿有联系。她告诉姜连长,扈三儿一直放不下她,每隔十天半月准到她这里来,眼下有十多天没来了,估计快来了。她还说,扈三儿害人太多了,她不想死在扈三儿手里,更不想再叫他出去害人了。她还说,如果长官能宽大扈三儿,她准备和他一起过日子。姜连长在花马沟离酒红家很远的地方布下兵力,夜里那些人都是披着跟雪一样颜色的白布单子。即便是那样,扈三儿也警觉得很,在离那里挺老远处露了下头,又跑了两三天。估计他是想给人造成自己发现了情况的假象。第三天,半夜里他折回来,进院时迟疑着在窗根底下说了句什么,酒红在屋里笑骂着应承了一句,他才进屋。刚进屋,姜连长的部队就围了上去。
扈三儿枪法极准,因屋里还有酒红在,无法使机枪和手榴弹,两方对射的时候,姜连长还搭上了两个得力的部下。扈三儿大概是查错了驳壳枪里的子弹数,在他打爆了酒红的脑袋之后,留下一颗子弹给自己,结果连扣扳机枪却怎么也不响了。扈三儿把盒子枪顺着窗户撇了出去,掏刀子准备抹脖子(自杀)的工夫,几个战士冲进屋,把他压在了身下……
那天我们在电话里说了很久。胡大爷最后说,杀人成性的扈三儿小时候还有点儿人缘。解放以后,关里来过不少乡亲,岁数大一些的,他们都说扈三儿小的时候是个特别仁义的孩子,那年他爹娘和哥哥去镇上给一个姓唐的大户打井,塌方被埋了。那户人家连管也没管,扈三儿就成了孤儿,随后跟着几个乡亲闯了关东。几年过去,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唉,过去那个世道啊,要不中着(是)遇上了好社会,恐怕我也得和他一样啦。胡大爷感叹着说。
我听了这话,半天没有说什么。胡大爷在电话那头连连问我,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我都没有回答他。他说,电话里说的时间太长了,等哪天有空见面再唠吧,就挂了。而我却一直举着听筒,久久没有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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