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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吐

2016-05-14邰筐

青春 2016年9期
关键词:票子垃圾身体

邰筐

地铁上

拥挤的混浊的窒息的空间

晃动的暧昧的扭曲的脸孔

焦躁的疲惫的麻木的神情

外省的京味的夹杂的口音

临时的不明的可疑的身份

……

聚集在一起。聚集在一起

被一节节奔跑的铁皮挟裹着

像一个个密封不好的鱼罐头

散发出一股绝望的气息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突然哭了起来

一个男人走着走着

突然哭了起来

听不到抽泣声

他只是在无声地流泪

他看上去和我一样

也是个外省男人

他孤单的身影

像一张移动的地图

他落寞的眼神

如两个漂泊的邮箱

他为什么哭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

老家也有个四岁的女儿

是不是也刚刚接完

亲人的一个电话

或许他只是为

越聚越重的暮色哭

为即将到来的漫长的黑夜哭

或许什么也不因为

他就是想大哭一场

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动情的泪水

最后全都汇集到

我的身体里

泡软了我早已

麻木坚硬的心

我跟在他后面走

我拍拍他肩膀关切地

叫了声兄弟

他刚刚点着的烟卷

就很自然地

叼到了我的嘴里

中年赋

我身体里埋着曾祖父、祖父和大伯父。

那些死去的亲人,在我血液里再次复活,

喋喋不休地,争论着无常和轮回。

我总是插不上话,作为身体的局外人,

我倒更像个故人。

我的身体是一座孤寂的坟,常有时光的盗墓贼光顾。

这贼不贪财,只偷心。它偷过孔子的心,孟子的心,

老子的心。只有庄子的没偷成,庄子说

“夫哀莫大于心死……”说着说着

一颗心就开始燃烧,慢慢变成了一堆灰烬。

失败者的比喻总是令人愕然和徒生伤悲。

中年如溃败之堤,如演到中场就散了的戏。

没了演员,没了观众,只剩下,

一套空空荡荡的戏袍,躯壳般,

兀自朝星空甩着水袖。

暮色里

公交车上,地铁里

站牌下--

到处都挤满了

急着往回赶的人

公交车上,地铁里

站牌下--

到处都挤满了

急着赶回去卸妆的人

西三环过街天桥

它是

北京的一根肋骨

斜插在

从花园桥

和航天桥之间

一片因发福而

隆起的肥腻的肚皮上

它是

钢筋水泥做成的琵琶上

一条喑哑的琴弦

抱在后工业的怀里

任由秋风

弹拨了一遍

又一遍

每天

我都要从这儿过

有时候

我是城市肚子里的

一条蛔虫

有时候

我是抚动琴弦的

一根手指

日全食

他们都忙着去看日全食

而我却一直呕吐不止--

我呕吐。吐出了一截光阴的绳子

我呕吐。吐出了一颗种子的愤怒

我呕吐。口中喷出灵魂的满城灯火

我呕吐。吐出了藏在心里的一条小路

我接着还吐出了一吨乌云的染料

慢慢慢慢地,染黑了我的房屋

太阳它黎明前,光顾了我

它一下子,沉进我的身体

变成了一只硕大无比的松鼠

它一下,一下

涂着一件黑色的皮衣

最后,又变成一只逃跑的大鸟

那迎风抖动的羽毛上

沾满了命运的胆汁

乘火车由长春赴北京

此时夜色浓,风雪大

风雪中的长春大街

走着异国的人,流浪的人

旅途中落寞的人

那回眸一笑的俄罗斯女人

不是阿赫马托娃

也不是茨维塔耶娃

我怀抱两三册旧书籍

脚下吱吱嘎嘎

心中爱恨交加

北国不宜指点江山

也不适合谈风月

我只是个过客,漫天大风雪

赠我好盘缠

而那些散落在路上的碎银子

已经被踩得很脏了,无人去捡拾

一盆炖狗肉,二两烧刀子

无奈也没壮起,我这个怂人的胆

小巷里突然晃出的两个刀疤脸

吓得我够呛

我慌忙竖起领子,紧护着包

混在进站的人群里

手心里攥着,一张去北京的票

夜行车

火车快得像逃跑,这个坏家伙

快得让人来不及比喻和抒情

村庄一闪而过,小镇一闪而过

它们的区别仅在于几粒清冷的灯光

和连成一片的灯火

树木一闪而过,河流和桥梁一闪而过

这些大地上相对永恒的事物

只是此时视觉中的短暂一瞥

一些景物被抛弃被拉长

被扭曲被裁剪被拼接

灵魂的快镜头,出自两列火车

交错而过的瞬间效果

贴在对面车窗玻璃上的

另一双窥视的眼睛

成为黑暗里最隐秘的细节

时光一段一段,记忆一截一截

只有夜色和阴影是甩不掉的

它们无赖般紧相随

还有那枚老月亮,走得不慌也不忙

一晚上,始终悬在

十五车厢三号窗子的左上方

既没向后也没向前,多移动半寸

仿佛这世上的一切,原本就是静止不动的

夜未眠

一场雨刚过,深夜的街

空无一人。也没有

随便出来闲逛的鬼

路灯昏黄,一个影子

漂在水洼里,像一具透明的尸体

一些树木躲在阴影里吓唬自己。继而

成为阴影的一部分。黑暗在加深

夜的网越收越紧,出租车像一头

疲惫的兽,从远处一头拱过来

又低喘着,跑远了

我独自一人,穿过北洼路幽暗的街角

--准备去买一包

孤独是一座监狱

--致梵·高

孤独是一座监狱,只适合囚禁更多的孤独

疯人院很多,梵·高只有一个

他活着,画只配糊巴黎的鸡窝

换不来面包他就吃颜料

买不起礼物,他割下自己的耳朵

送给他深爱的那个妓女

他没有孩子,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向日葵

都领养成自己的孩子

他布道的嗓音忧伤

他叼烟斗的姿势很酷

他用草帽檐上的烛光点亮星空

他把苦难涂抹得那么亮丽温暖

他让乌鸦守望麦田,他最后杀掉自己

只为祭祀太阳

他不属于巴黎和伦敦,也不属于津德尔特

这个可怜的家伙,他走得那么仓促

来不及带走他的画笔,他的苦难

仓促到,好像从来就不曾活过

孤独疗法

取白日梦一个

乡愁三汤勺

金银木的红色籽实五粒

爱情、信仰各七克

清风八钱,月光九片

去皮,捣碎,研成末

借杜甫的一声叹息

做药引

舀一瓢沧浪之水浸泡

用灵魂煎,让岁月熬

一把命运的老砂壶

缓缓倾出人生的苦

不多不少,每次一碗

趁热喝下,如饮甘露

甚妙甚妙。此方

不在《本草纲目》

猜火车

一列火车开过去了

又一列火车正开过来

它们从未知之地来

要到乌有之乡去

车次不明,时速不定

每一列车都恍如一条细长的影子

从我身体的针孔中穿过

我的身体是时光里

一座孤独的小站

我骨骼的道轨,我肉体的枕木

承载着,每一次的战栗

和轰鸣

可岁月,这台巨大的打磨机

让身体变得厌倦和麻木

我只好继续和灵魂玩

猜火车的游戏

你猜猜,你猜猜

就是猜明白了又能如何?谁都知道

那趟车总归是要来的

长长的车厢里空空荡荡--

车头上,站着

那个黑衣人

在江边

没有什么不是浪子的形象

那落魄的落日

那江面上越飘越远的帆影

没有谁比谁更苦命

在江边游荡的邋遢酒鬼

在江滩公园里捡拾空瓶子的老妪

万物总有它化解悲伤的办法

芦苇在水边写着排比句

老柳树在岸上练习倒立

而江水总是浑浊、无言

从上游到下游

它用浩瀚包容了一切

白头翁

在这里,没有什么可以

被打扰。清风吹荡

一片山河的气息

连群峰,也在接受

落日无言的教育

多么安静,只有那些

高尚的灵魂才配得上

这里的安静,而

身后这一座城市,不配

被尘世的绳子拴住的人们,不配

远处那两条浑浊的江水

也不配

白头翁在啼叫,高一声

低一声

仿佛在唤着谁的乳名

没有谁肯出来答应

那些松柏不,那些野花不

那些碑石也不

白头翁在啼叫,长一声

短一声

它一定在唤着谁的乳名

“还有雨水冲刷不尽的呵--”

还有雨水冲刷不尽的呵--

譬如,窗玻璃上的一块油漆

屋檐上的一抹旧斑

那个捡垃圾的老人,他心中的苦

一个城市的苦,远处蜿蜒的群山的苦

还有沂河水日夜不停的呜咽

像沂河水一般,连绵不尽的屈辱

因果论

砍伐者拉着锯

最后锯伤了自己的影子

挖坑者挥着锹

最后弄断了自己的脚趾

告密者躲藏在人群里

一生被恐惧

牢牢捏住了舌头

事情总是这样

过河的毁在水里

走路的毙于途中

--只有死神他步履如飞

--肩上扛着自己的尸体

在珠海洗温泉浴

去掉衣服、帽子、丝巾、围脖、乳罩、鞋子、袜子

去掉假发套、假牙套和旅行必备的安全套

去掉那虚伪的矫饰的讨好的献媚的表情

去掉那看不见的面具和枷锁

只剩下有限的布条,遮掩着我们

功能日益退化的私处

其它该露的都露出来了

一群胖的瘦的臃肿的松垮的身体

旱鸭子一般滑进泉水的T型台

彼此展示着多余的赘肉重叠的肚皮隆起的小腹

展示着稀疏的腋毛茂密的胸毛深陷的乳沟

和下坠的乳房

浴场里没有思想者,浴场里只有肉体

一堆被标示为“男人”或“女人”的,会呼吸的肉

在温热的泉水里扑腾、扭动

欲望雾气般,从体内上升

羞耻感一点一点地被唤醒

我们的身体,已经被灵魂用得很旧了

如一件别人穿过的衣服,显得那么陌生

我们在一面大镜子面前,一遍遍地审视自己的身体

像碰见了数年前的父亲和母亲

中年的身体是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

我们最终在一个青春的胴体前,集体溃退

男女有别、各找各柜

依次换上了裤头,系上了乳罩,穿上了衣服、鞋袜

围上了丝巾、围脖,安上了假发套、假牙套

在内兜藏好安全套

最后相当严肃地,正了正头上的帽子

旋转门里,走出

一群编辑、作家、诗人、评论家、女教授、女博士、

女记者

彼此颔首,莞尔一笑

很机械很惯性很优雅很矜持很绅士很淑女

吞吐

城市这头巨兽,贪婪地,持续地

吞进立交桥,吐出不息的车流

吞进摩天大厦,突出密集的人群

吞进精神病院,吐出一群疯子

吞进富人区、别墅区,吐出乞丐和流浪汉

吞进城郊的门头房按摩房,吐出嫖客和妓女

吞进警察局、看守所,吐出数不清的罪犯

吞进一座自来水厂,吐出一千条下水道

吞进万家灯火,吐出纸醉金迷

吞进酒吧,吐出798

吞进摇头丸,吐出安全套

吞进印钞机、点钞机

吐出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票子

吞进超级市场、菜市场

吐出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有多少土地,土地正在一点点地消失

有多少房子,房子还在迅速地拔地而起

挖掘机疯狂地挖啊挖

推土机拼命地推啊推

搅拌机不停地抖啊抖

轧路机一味地碾啊碾

一排排脚手架,摆出一副入侵者的姿态

一点点蚕食着仅存的古典和浪漫

开发商用膨胀的楼群,练习吹泡泡

终于把疲软的经济吹成了泡沫

把无数个家庭的美梦,吹成了泡影

操蛋的设计师和建筑师,正合谋竖起

更多离奇的固体构思

譬如马赛克的梳妆台,混凝土的破裤衩

花边新闻的年代,眼球被噱头承包,良心被折价贱卖

赝品被公然请进博物馆

并配有权威专家出具的真迹鉴定书

没有疯狂的,只有更疯狂的

汽车的轮子,火车的轮子,哪吒的飞火轮子

鸟儿的翅膀,飞机的翅膀,飞得更快的火箭

没有翅膀。在速度里饮鸩止渴

速度成为你我的宿命

已经被远远抛在脑后了

徒步逐日的夸父

跨着毛驴路过朱门的杜甫

骑着自行车追蝴蝶的胡适

在伦敦闲逛的狄更斯

在巴黎游荡的波德莱尔……

升腾起来了,那世俗的灰尘和烟雾

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

遮住了人们,眺望星辰的眼睛

喧响起来了,那汽车的低吼火车的长嚎

大机械的轰鸣,小贩的吆喝,讨价还价声

觥筹交错声,搓麻声,数钱声,叫喊声,叫骂声

徒步穿越半个城市

叫床声……

这喧嚣的河流,一浪高过一浪

倾听天籁的诗人突然变成了聋子

城市的上空找不到夜莺。人群被丢在广场上

像上帝随手丢下的抹布

男人们集体患上了阳痿病

用煽情和臆想打发日子,已忘记了如何愤怒

女人自发组成一支队伍,准备远离城市

去远方寻找医治男人和这个世界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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