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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后半生的几个瞬间

2016-05-14黄子平龙扬志

广州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巴金沈从文

黄子平 龙扬志

龙扬志:很高兴邀请著名学者黄子平先生来暨大文学院作讲座,对黄子平先生不需要太多的介绍,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同行和同学都知道他,可能黄先生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地位被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三人对谈”的名声所掩盖,其实他已经走得很远了。今天他讲述的主题是《沈从文后半生的几个瞬间》。关于沈从文的研究,前不久有张新颖先生《沈从文的后半生》问世,黄子平先生所展示的学术格局和视野想必是不一样的,下面欢迎黄子平先生开讲。

黄子平:谢谢扬志的介绍,我现在感觉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样出现,我的着装很不严肃,没有准备正式的服装,只好穿着牛仔裤就上来了,但题目是很严肃的。我发现沈从文的后半生写了无数书信,大概有400万字,大家说沈从文在他的后半生“转行”,应该说不太准确。如果我们把书信写作看成一种创作,400万字是非同小可的。书信对于沈从文来讲一直是非常重要的文体。当年他追求张兆和的时候,就写了100多封情书,很可惜这100多封情书在火中烧毁了,我们看他的散文都是以信的形式写的,先在船上写信,写完以后按照信的形式编成了散文集,很多信的题目叫做《废邮存底》,写了没有寄,现在变成了文章发表出来。书信的重要特点是有特定的对话接受对象,另外书信经常谈到的是最近发生的事情,这也是很重要的,我们可以依靠写信日期去推断在此之前或比较接近写信日期的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我们想借助沈从文后半生的几个瞬间——“瞬间”是修辞性的表述,不是这么一眨眼的时间。三个时间段里面发生了一些我觉得很重要的事情,因此围绕这些细节来作些阐述。

首先涉及一些方法论上的问题,我们必须知道怎样去讲述一个作家的生平,当然这有很多种方法。我读沈从文的年谱,这是最闷的一件事情,虽然它几乎把所有的事情在时间点上呈现出来,但是读完以后没有什么印象。有的人读年谱长篇,有的人去读日记,沈从文没有提供日记,如果像其他人那样有非常详尽的记录,读日记是研究者能够承受的任务。我发现最重要的一种也就是大家可以接受的方法,可以选取精彩的瞬间串起来。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很特别或者很深刻的一种方法,比如我们经常参加婚礼,婚礼上会有一个“他的故事”,然后是“她的故事”,然后是“他和她的故事”,把新郎和新娘从婴孩时代的照片采取比较新的技术串起来,做成一个DVD,来宾非常喜欢看这种照片的选辑,这就是选取瞬间把它串联起来的方式。再比如,我们仰望星空,星空灿烂,我们怎么在这个星空里面看出一点东西来,最重要的方法是把它连成一个星座。比如牵牛星和织女星,这就可以讲故事了,从天文学上讲,这些星座之间相距遥远,而且每一颗星在宇宙间的位置跟我们印象中是不一样的。我们从呈现在眼前的直观结构讲故事,这也是常用的一种历史方法。历史也是如此编织的,以历史的方式陈述过去,不表示如实陈述过去,而是抓住历史中的某一个时刻展开。

我对那种所谓完整的、详细无疑的历史叙述是不以为然的,历史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个片断,这样构成一个如同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产生出来的结构,再产生意义和理解,所以本雅明说不要把它叫做历史,把它叫记忆更好,记忆跟整理的历史相反,记忆所回应的比实际记录的要多,当它呈现的时候,总是以出人意外的方式出现在大家面前。这是我讲沈从文后半生的几个瞬间时提供的一个方法论前提。

说到沈从文的后半生,可讲的内容很多,关于他那次精神崩溃和恢复,相关论述已经很多,我们只简单提一下,因为它跟土改、家书有直接的时间和逻辑关系。那是惊心动魄的两次自杀,又非常幸运地被救回来。在此之前我们如果去读沈从文上世纪40年代晦涩难懂的那种像小说又不像小说、像散文又不像散文的篇目——《七色魇》《看虹录》和《摘星录》,我们发现沈从文是在探讨很深的哲理,深到我把它叫做一个“虚无”的层面,如果在虚无的镜头里没有站立一个人之神或者一个绝对者的话,也是很恐怖的事情。

沈从文在1940年代已经埋下了精神崩溃的种子,有的学者认为在沈从文的家族里面也有精神病的因子,这是能够提供根据的一种说法,我们知道沈从文的母系家族曾经有人发过疯,但在苗族文化里面被解释成一种通灵的现象,后来因为外祖母改嫁了,没有继续讲下文怎么样。因此在沈从文的母系家族里面有这方面的基因,更近一点推断,沈从文喜欢的一个妹妹——九妹,1940年代在云南因为轰炸失火,在图书馆抢救书籍的时候受了刺激,得了精神病,嫁给了老家的一个农民,在饥荒中饿死。从这方面来看他们家族有这方面的基因,当然我们也不能太看重生理学上的依据。

总之在1948-1950年这段时间,沈从文有很多非常深入的思考,但在情绪上受到很多困扰,1948年他提到时代的转换,以前是一个思的时代,转到了信的时代,怀疑了一辈子突然间转去相信,这是一个扭转,中间经历了很多崩溃,最后他写了一封信,用了一个我觉得极好的词,叫做“慈柔”。在信中说他恢复以后的这种心境,做梦都想什么时候能够达到慈柔这样的心境,他说他希望能够将心中的“慈柔”保持到最后。他比喻为革命烈士殉难的时候,或无辜的善良人被人毁害的时候,面临死亡的囚犯最后的时刻都有这种心境的“慈柔”,又可以叫做“大悲”,这是沈从文恢复以后描写的这个心境。

其实这是一个瞬间的状态,他的精神状态时有反复,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直接关联到他直接去参加土改。他前面大量的书信讲,他被孤立了,他的亲人不能理解他,他的学生也不能理解他,他完全是孤独的个体,他这时候希望回到“群”里面去。参加土改是一个回到“群”的机会,而且是一个新时代的“群”。他去土改之前做了很充分的精神准备。比如他去请教他的老朋友、当时是领导的丁玲。她也参加了土改,还写了一本得到斯大林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当年听知青朋友谈这本书的时候经常说错书名,说成“太阳照在三个和尚”。这本书其实蛮有意思,跟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一样都是讲土改,本来当年送去苏联评奖的时候,送的是赵树理的作品,周立波的书是没有送去莫斯科的,后来苏联人读不懂赵树理,李家庄有一个什么人,完全听不懂。但是周立波是通英语的,立波这个名字是“自由”的音译,他还翻译了一些外国书,《暴风骤雨》的结构受肖洛霍夫长篇小说的影响,苏联人一看一拍即合,老赵就没戏了。

总之,丁玲同志有土改经验,是文学所领导,又是当年的好朋友和老朋友,沈从文请教她怎么经过土改纳入群众,还请教了一些好朋友。另外一种准备是跟他两个中学生儿子交谈的结果。龙朱与虎雏,一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这两个学生到了新时代非常兴奋,全新投入新时代,跟沈从文有非常有趣的交谈,尤其是虎雏,虎雏的文学细胞继承得比较多,他作文经常获奖。有一次他从学校拿了一篇分数很高的作文回家,题目叫做《我的继母》,就是写他的“后妈”,沈从文和张兆和都说写得好,老妈看了都说《我的后妈》写得好,这个有点意思。

后来虎雏跟沈从文聊天说,“听人家说你是中国的托尔斯泰”,沈从文说没有,他还要努力。中学生推荐沈从文看什么书呢?赵树理的书,如《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想要他学习老赵写出跟土改有关的作品。沈从文的土改书信里面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写给张兆和的,讲一些学习的体会,另一部分写给两个儿子的,都是谈创作。谈创作就发现了他一心想要知道赵树理怎么样,他想很快就赶上赵树理。我们读到这部分的时候,心里有点悲哀,因为沈从文三十年代的写作,竞赛对手是莫泊桑、契诃夫,而当时要跟老赵比赛!这是他下乡之前的准备。下乡的路上,他买了一本《三里湾》,一方面他想要回到“群”里,另一方面想要继续自己的创作。

在下乡的过程中,因为那时候到四川内江去先要坐火车,火车上卧铺不够,四个人中有三个人必须坐,只有一个卧铺,因此三人轮流睡那个卧铺,沈从文还摔倒了,那个车箱没有什么医疗条件,所以他只擦了一点碘酒,到了武汉才上街买了一些药物。在火车上他没有什么反应,一上船他就开始兴奋,他说他的一生跟水都有关系,坐船顺着长江往上游走,就发现了那些熟悉的情景。

终于住到了内江的一个农村里,这时候沈从文的笔意就非常有趣了,他讲隔壁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是从别的村里搬来的,他们之间可能有什么矛盾,奇怪的是这对夫妇白天安静得像小老鼠一样没什么声响,到了晚上老妇开始骂老夫,骂得精彩迭出,四川方言在骂人和哭方面是非常精彩的,不重样,而且四川方言非常生动。1960年代有一部电影叫做《抓壮丁》,讲国民党抓壮丁的一个喜剧电影,用四川话作为表演语言,据说拿到北京去放的时候,邓小平、陈毅这些高官看了都非常高兴。《抓壮丁》里面有一个角色叫哭丧妇,死了人要请专业的哭丧妇人来哭。她哭得不重样,收费也不高,代替你悲伤。老夫妇白天不声不响,晚上就精彩迭出地在那里骂,沈从文说生命真是可怕,谁能写出来呢?左拉。沈从文说可以看出生命的顽强,生命如此刚烈,精力弥漫,和他们衰老的生命成为对照。这个非常有意思,要是我的话,晚上睡觉被这样的噪音干扰会非常愤怒,沈从文从中看出了生命的顽强,所以说“生命”这个词始终贯穿着沈从文的创作,既使在荒谬的情节里头,他能体会到生命形式的顽强,但是又觉得恐怖。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验。

我们关注这段时间,要知道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前提,或者观念的前提,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里唯一拒绝阶级话语的作家,几乎所有作家包括鲁迅都接受了阶级话语,只有沈从文觉得大家对中国农村、中国农民的理解受了调查统计所影响。比较可靠的调查是梁漱溟在山东和河北做乡村建设运动的调查。梁簌溟到晚年还坚持他对农村的判断,这个判断是什么呢?95%的农民是自耕农,都是种自己的地,只有5%是雇农和一些地主。梁漱溟没有接受对于中国农村社会的阶级斗争、阶级冲突这样的一种判断,沈从文的理解跟这方面的调查是比较吻合的。

1952年1月4日,沈从文参加了五千人的大会。在座的各位,只有参加歌星演唱会或香港红磡那种演出才有这样的规模,再也没有机会参加几千人的批斗大会。在内江乡下召开一个五千人的大会,那个会解决了一个大地主,还押来了全县400个地主参加批斗,场面非常大而且热闹,沈从文用了这样的一个很简单的记载,说“实在是历史奇观”。下面又说“人人都有一种不可解的力量在支配,进行时代所排定的程序”,这么说这些人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是按照历史排定的程序在做这样一些很残酷的事情。这会让我们想起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人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历史奇观就这样形成了。如果是丁玲参加了一个五千人的大会,她会怎么写?而沈从文就用“历史奇观”四个字一笔带过。

我们注意到了重点在后面,他看到参加五千人大会的那些人在回去的路上,仍然敲锣打鼓,人们押着那400个地主,天黑了打着火把在树林里面走,他觉得这个叫做“自然背景”,跟历史奇观相对的一个自然背景。所以这个动和静、历史和自然的相对性是我们理解沈从文的关键。这些人散去的时候大都沉默无声,依然在山道上形成一种长长的行列,逐渐消失在秋林树间,情形离奇得很,也庄严得很,任何书中都不曾这样描写过,因为自然背景太安静了,连听到了锣鼓声都好像被土地的平静所吸收。在山道上敲锣打鼓也很奇怪,不像城市中热闹,给人一种异常的沉静感,敲锣打鼓被大地的沉静所吸收,这样一个场景,静的自然背景跟刚才的历史奇观非常残酷的流血死亡场面形成了对比,沈从文的重点移到了这些在山道上沉默无声地行走的农民身上。沈从文的重点还放到静和自然,“自然”在复旦大学张新颖的讨论里面转化为一个更大的词:天地。只是他没有进一步发挥,这里面我们可以讲有关天地的几个经典句子,一个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刚才那些人反复按照某种历史程序在动作,其实是不仁,把生命如此践踏了、毁灭了。还有一句话叫做“天地之大德曰生”,发生了残酷不幸、悲惨的事情,人还是很安静地活下去,生生不息。我们读的时候也一样,应该从这个层面去解读,《边城》发生了很多不幸的事情,而且都不是人的责任,爷爷死了,白塔倒了,这些发生在暴风雨之夜,但是白塔重新建起来了,那些长辈都要把翠翠认为自己的女儿了,翠翠延续爷爷的事业,等着可能回来、可能不回来的那个人。

这是沈从文在土改里面,刚刚开完一个五千人的批斗大会有这样的一个非常独特的叙述,充满了动和静的对照。其实在长江上行船的时候,他本来想写《川行书简》,后来没有写成,里面有一些感动是跟《湘行书简》是相应和的,比如说在长江上读书读到杜甫、屈原还有那些纤夫,都是两千、一千年多前的形式。生活方式变化很少。虽然世界在有计划地改变,但是这些纤夫、帆船跟水上的鱼鸟、山上的树都是自然契合地像一个整体,一方面人世间发生了大的变动,但是这些山水、长江上的劳动是安静的,所以产生了一种感动,这跟刚才的那个场面是连着的,是这样一种动静的对照。

讲到沈从文土改书信的时候,现在讨论最多的是他重新去找赵树理的书看,他看完以后有很多批评,比如没有人物、没有情节、写得很差;后来他在垃圾堆里面找到一本《史记》,看得津津有味,他提出来两个概念,“事功”和“有情”,现在讨论得很多。在沈从文的土改书信里面,这是讨论的重点。沈从文最后对整个土改的领悟是通过读《史记》读出来的,大家知道《史记》对于沈从文早期创作影响很大。有两本书对他影响很大,一本是《史记》,一本是《旧约·圣经》。《圣经》的影响体现在他写苗族爱情故事的时候,用了很多“雅各”故事里面的语言和修辞意象,一直到他1940年代写那些被郭沫若批评为“文字写的春宫画”的作品里面,继续使用“雅各”里面的意象,小路啊、百合花啊,用得很多;另外一本是《史记》,他是用来学习怎么样写人,到了土改书信里面他就悟出来,人分成两种,“有功”的人,管仲、张良、萧何这些,另一类人是屈原、贾谊这些“有情”的人。要把这两个结合起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近代科学都不能具体解决“事功”和“有情”之间的分离。它们有时候合为一,有时候相对而存在,形成一种矛盾的对峙。

你对人生“有情”,就会在社会跟“事功”相排斥,顾此失彼,“有情”的人就是无能,这些“有情”人感情太丰富了,做不成事情。怎么样使这两者结合起来,他思考问题总是联系到创作,而那些管创作的人不理解这点,老是让他们像完成生产一样去完成创作,所以他不断提出他的意见。

参加土改最后归纳到这两个范畴,我觉得这两个范畴对应得没有刚才的历史奇观和自然背景那样深刻,沈从文回顾《史记》的影响,以前以为主要是在文章人物方面的启发,现在更重要的是对作者本身的种种影响,体会到司马迁对生命的体验,这与对人对事的理解认识相关,也与作者个人生命所负担的时代分量有关。司马迁负担着沉重的时代分量,才能在写这些人的时候,即使写“事功”方面的人,也能带出“有情”,能够在里面作出结合。王德威教授把它结合起来,用了一个词统一叫做“有情的历史”,讲述中国现代文学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抒情传统。

以上是我们讨论的第一个瞬间。

第二个瞬间“行行重行行”,套用了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里面章节的标题。当时沈从文突然有一个机会参加文代会,之前都没有请他,到了第二届的时候,正好是中国比较宽松的年代,由于斯大林去世,带来社会主义阵营的普遍宽松状态,在中国也一样。这个时候沈从文很突然地遇上领导人的接见。这让沈从文很受鼓舞。之前各种会各种职务都没有他份,突然给他政协委员的身份,他有机会出去走走,重游故地,重访故人。

我们探讨沈从文在一个新的时代如何借助他的回忆来寻找自己的过程,这段比较松散,没有刚才那段那么激烈,这里面流淌着回忆和生命之间的关系,是很值得我们品味的。第一站他没有去他的故地青岛,他到了济南山东师院,一进门就跑到文物室看了两个钟头的文物,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老朋友巴金,他寻思,他进门的时候门房问他是谁,他要说他是巴金的话,两个钟头他们都会挤过来看他。他看完了以后在学生食堂里面挤来挤去,“没有人认识他,他说还是这样好,没有人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但是他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这句好像很平常的话非常重要,没有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是他知道他是干什么的,这就是现在用得比较多的一个词叫做自信。沈从文看文物结束以后,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但是相反的情况是人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自己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那就麻烦了。这里面能读出来他对老朋友巴金有一点批评。

他在路上看《三里湾》,也看《湘行散记》,这一段很有意思。他写信给张兆和,张兆和已经调到《人民文学》杂志去当编辑了。《三里湾》是张兆和推荐的,他觉得《湘行散记》的作者还是一个会写文章的作者,这么一副好手笔,隐姓埋名真不是一个办法,跟他在山东师院没人认出他一样的道理,这个人被埋没了。这令他马上想到曹子建。沈从文说,“我们老怀疑曹子建笨,为什么不多写几首好诗呢?不太明白他当时的思想状况和社会情况,我们知道后来迫害他的曹丕,除了有七步成诗这种传说之外,还把曹子建调来调去,把他身边的朋友都拆走,最后让他郁闷而死,让他再写好诗哪里写得出来。”这是沈从文自况。

最后沈从文到了长沙,遇到比较有趣的一件事情,刚好梅兰芳也到了长沙,他的演出沈从文不喜欢看,当地领导邀请他去看梅兰芳,看了以后他写信给张兆和说,“好恶心!近距离看梅兰芳做种种媚态,谢幕居然有8次之多,太嗲了,以女孩子的嗲态以手捧心”。但是沈从文意见最大的是服装,因为他搞服装、文物研究,他说服装不美观,一点唐代的空气都没有,不符合唐代的格调,所以说“这个戏装不三不四,看到就生气”。沈从文讨厌梅兰芳这点跟鲁迅相同,他讨厌的重点是在服装。我们知道中国戏剧的服装是一个抽象的古代,所谓抽象的古代,不管是汉代还是到清代,穿的是一样的衣服。

后来沈从文说戏曲是可以的,戏剧是“抽象的抒情”这么一个品种,戏曲允许不写实的服装,所以他发现改编《红楼梦》最好的还是粤剧,针对《红楼梦》的抒情处理得非常好。等到拍电视连续剧的时候,以现实主义的方式拍《红楼梦》就完全糟糕了,尤其是写实的服装一塌糊涂。

沈从文后来经常被请去参加设计、提意见,话剧是写实主义,他列了很长的表格给各地剧团参考,但看到《贵妃醉酒》的服装生气了。跟这个对应,有另外一次非常感人的文艺活动,他跟一个叫扎浦西的音乐家从长沙到湘西,音乐家请了苗族歌手围着篝火唱了一晚上的苗歌,文化局局长是苗族人,帮他们翻译成汉语,唱完了以后局长也唱,唱完一边摇头一边说,翻不了,这个太好了,太妙了,但是没有办法翻译成汉语。沈从文后来写了一篇散文,讲这个年过七十的师傅用一种低沉的、略带鼻音的腔调,充满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深厚感情唱苗族举行典礼时吟神颂神的歌词,然后由这个17岁的女孩子用晴朗的调子和歌,这是一种稀有少见的杰作。我们一句也听不懂,又没有机会看到那个典礼的场面,但是他再次提到了生命,生命是一种共同的庄严中微带忧郁的情感流露。在他的创作里面,苗族文化或者巫文化中的神是非常重要的。苗族人颂神吟神,使他充满了感动,跟仪式、跟祭奠、跟典礼都完全密切结合起来,不能简单把它叫做文艺,整个就是一个生命的典礼。

最后讨论比较多的是五一节的时候,四月二十几号他住到上海大厦去了,从大厦的五楼看到了外白渡桥的风景,他在四月二十七号画了一幅图,这些画提的人比较少,画得比较多的是五月一号。沈从文在《湘行书简》里面经常画一些很精练的笔墨速写;在船上,他突然看到了一座山,就用很传神很简单的笔墨画出来。王德威和张新颖对五一节的图有非常详细的讨论,这三幅配有一些简单的文字,第一幅左边是外白渡桥,还有五一节游行的队伍,密密麻麻,有几艘小船,艒艒船,“江潮在下落,慢慢的。桥上走着红旗队伍。艒艒船还在睡着”,他想象居然看到了那个船上有小孩睡在摇篮中,听着母亲唱摇篮曲,声音越高孩子越安静,还有那些敲锣打鼓的声音,总是被大地的沉静所吸收,总是强调这种动静的对比。“因为知道妈妈在身边”这句,王德威有点过度解读,他说这是不是在讲张兆和,因为沈把张兆和叫做“小妈妈”;第二幅写道“艒艒船还在做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锣鼓的海。(总而言之不醒)”。“总而言之”这个词很精彩,通常在文章里面虚词带出来的是情绪,虚词是最重要的,虚词是节奏、转折、推进等等,“总而言之”这四个字是微妙的。第三幅外白渡桥简化成了被抹掉的几个螺旋,然后他也知道船上有人拿着网兜,网兜不过是草帽大小,除了虾子谁也不会入网,奇怪的是他依旧在这边捞着。这个我们可以读出来是沈从文的自况了,他还在工作,就跟在热闹旁边去捞鱼虾一样的,多么热闹。这种动和静的对比让我们马上想起土改书信里面动和静的对比。这边是历史奇观,五一的红旗的海,歌的海洋,这边是几千年不变的渔夫非常安静的劳作,但是沈从文就用奇怪来形容这个队伍。这是沈从文那次出行:以政协委员的身份。沈从文对艒艒船的印象太深了,到了晚上他写信的时候还想着艒艒船,继续强调这种安静和热闹。到了12点这个城市的喧嚣全部沉静下来了,他听到了荡桨的声音,沈从文坚信,即使在大浪中艒艒船也不会翻沉。

第三个我们要讨论的瞬间,用的题目叫做“浩劫人情”。空前的浩劫对于中国社会的人们关系的破坏也是空前的。沈从文在浩劫里体现出来的友情、人情,是我们关注这个瞬间更重要的内容。沈从文经过历史博物馆的安排,快70岁了还要下干校。他知道这次下去可能回不来,这是他很清醒的判断。他离开北京之前拖着病体在一周内看三个人,第一个是董秋斯。沈从文1920年代从湘西到北京就剩下7块6毛钱了,住在会馆里,后来搬到公寓, 他在公寓里面认识了很多人,后来很多是他一辈子的朋友。他认识了六个湖南老乡,经常约郁达夫到农业大学去蹭饭,农业大学到冬天给学生发100斤大白菜,学生们把白菜埋在宿舍外面的沙地里,可以吃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他们还引进了当时下蛋很多的台湾种矮脚白鸡,每个学生会分到很多便宜的鸡蛋。六个湖南老乡后来在1927年都回去当了农会主席,马日事变被杀害了。董秋斯是燕京大学的高材生,是唯一一个在1949年以后还经常跟沈从文交往的共产党员,是一个有名的翻译家。沈从文去看老朋友,听说他最近有点麻烦,去了以后发现董秋斯老了,两个月以后他真的去世了。第二个是他的小学老师田名瑜。去年我去了一趟凤凰和张家界。1985年湖南作家协会韩少功、蒋子丹雇了一辆小巴士,把我们几个弄到了张家界去。车开了一整天,在车上湖南作家讲一些湖南方言表述得很生动的故事。他们会唱花鼓戏,唱了一路,笑死我们了。我到凤凰看了那个学校,确实很棒,我当时就理解沈从文逃学太方便了,学校一出来两边都是小店铺,卖麦芽糖啊什么的,他什么课都不听,但对田名瑜的课很佩服,尤其是书法课。沈从文17岁的时候帮人写了一个碑,1980年代黄永玉拓了一个碑拿去给沈从文看,沈从文说17岁能写成这样,真不错。第三个是林师母,林师母是林宰平的夫人,林宰平是当年最早发现沈从文散文天赋的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林宰平先生是我读北大中文系时林庚先生的父亲。他去看林师母,发现她的精神、身体还好,这个告别让我特别感动。他用的笔墨非常平淡。还有一个精彩的瞬间是关于张兆和二姐张允和的,她是周有光的太太,到沈从文家去,发现他们家的纸箱子堆了一地,原来是沈从文收拾东西准备下乡。张允和后来写了一篇回忆文章《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说,沈从文从鼓鼓囊囊的包里面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对她说,这是三姐给他的第一封信。之前写了很多的信,张兆和当年不理他,把他编号叫做“癞蛤蟆13号”,还把他的信交到了胡适校长那去,胡适说你没有拆开看,张兆和说没有拆开,胡适说还是拆开看看,给他一个机会,可见胡适校长是一个很棒的校长。这第一封信揣在兜里,下乡之前碰到二姐来了,掏出来,说这个是三姐给他的第一封信。二姐当然很好奇,说能不能给她看看?他攥得更紧了,然后又放回了兜里面死死按住,再也不拿出来了,又重复说“三姐的第一封信”,就哭起来了。他们知道沈从文晚年特别爱哭,像一个小孩一样特别爱哭。

另外一件事是跟人心有关的,关乎他的好朋友巴金。他回到北京到处打听巴金的消息。有人告诉他巴金的住址没有变,沈从文写了一封信给巴金,厚厚5张纸里面全是讲家常,介绍一些老朋友的近况。巴金的夫人萧珊已经得了不治之症,接到了这封信很感动,然后反复地看,含着眼泪说还有人记得他们。这段话很令人伤心的,巴金后来怀念沈从文的时候,说沈从文像1930年代那样关心他。我们知道新婚之后的沈从文家里,巴金住在楼上写他的中篇,沈从文在院子里槐树下写他的《边城》,这是文坛佳话。这时候写长信给巴金,巴金后来非常后悔没有回信,没有寄去片纸只字的回答,萧珊两个月以后就死了。巴金是审查对象,没有通信自由,甚至不敢去通知他萧珊病死,是一种沉重的悔恨。巴金不知道其实萧珊回了信,瞒着巴金,她写了一封信,非常感谢沈从文还记得他们。这体现了浩劫中的人情,两个文坛的老朋友之间的情感。我们可以看到这里面的不对称,巴金非常害怕,萧珊其实也是沈从文的好朋友,沈从文上次作政协委员经过上海的时候还看了巴金,想象萧珊会有什么反应,并把他到了巴金家里面的情形非常生动地告诉了张兆和,而巴金居然连萧珊去世的消息都不敢通知他。

最后一个非常感动人的瞬间是1982年,沈从文从美国讲学回来,最后一次回到老家。三个铜仁中年人赶到凤凰,见到沈从文就下跪,称恩人,说是文革到北京上访,没有钱回家,幸亏沈从文解囊相助。沈从文说有这回事吗?想不起来。张兆和说想必发生了好几次,这几个人倒是不认识。文革中沈从文什么处境呢?这三个肯定也算是湘西的老乡求助,沈氏解囊相助,也体现了浩劫人情。

我们很容易想起沈从文当文青时,郁达夫对他解囊相助。1980年代沈从文复出以后,也有文青写信给沈从文说,他就是当年沈在北京当文青的状态,“你能不能像郁达夫一样解囊相助”,沈从文没有上当,但是文革中上访的铜仁人被沈从文资助是真的,而且发生了好几次。所以说“浩劫人情”这一段,在沈从文晚年也是重要的生平瞬间。我的报告到此为止,谢谢大家。

提问:你打算写沈从文传吗?有兴趣吗?

黄子平:没有。上课讲到了这两段,一段是以沈从文自传为本来分析沈从文的早年经历和教育,第二段是讲后半生,挑几个瞬间来讲。我曾经有一个机会写艾青评传,可能北京出版社把艾青的题目分给了我的导师,谢冕老师不喜欢艾青,说他居然骂朦胧诗,想把这个活推给我。我考虑再三,问他,能写艾青跟高瑛吵架的那些事吗?在新疆农场高瑛把艾青打得嗷嗷叫,这个能写吗?谢冕老师说还是不要写,所以我就没有干这个活。

提问:在《灰阑中的叙述》中,你讲到了革命历史小说,特别是在进入了1980年代有再浪漫化的一个过程,你认为1980年代的革命历史小说主要继承了以茅盾为代表的西方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现在是讲人性,这好像是一个趋势,我不知道您能否再谈点想法?

黄子平:这本书已经绝版,我昨天才听一个同学跟我说,他在孔夫子旧书网发现定价100多块钱。我看来要催他们再版,不能让孔夫子旧书网这样赚钱。我当时讨论的是革命的经典,革命本来要拒绝经典,革命本来推翻各种经典,在17年里面革命经典化带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状态,经典是用来学习和重复练习的,当我们把革命作为一个反复上演的剧本来排演的时候,必然充满各种危险。我是希望把革命经典化内在的悖论揭示出来。 1980年代还呈现了一个迹象,怎么样把它再浪漫化,因为革命就是浪漫的,革命是幻想着能够在很短的时间来一个彻底的改变,当然本身也是不可实现的幻想,因为包括来改变的人和必须改变的对象是没有能力和资格来改变的。这就是穆旦说的,“想要改变明天的人已经被昨天所改变”,也就成了一个不能上演的剧本。这本书我只是开了个头,没有继续往下做。去年中国人民大学杨联芬请我去跟她的研究生对谈,专门讨论这本书,讨论记录已经登在《文艺争鸣》,我还以为发不出来,因为我们那次讨论到了毕姥爷唱革命样板戏,他们也做了一些巧妙的处理。

提问:刚才讲得非常生动,当时处于新旧时代的知识分子,特别是大学教授的心态,所谓旧时代向新时代的转换。刚才您说到沈从文想融入这个新时代,那么他最终融入了吗?您并没有跟我们交待这一点。

黄子平:沈从文的融入证明是失败的。在沈从文看来,这个“群”始终是失败的,他说我真的没有办法走“群众路线”了,他在革命大学里学习,那些人讨论完了革命文件,坐下来就打牌。沈从文写了一篇小说反对打扑克,那个小说寄回去给张兆和,她说不能发表。打扑克是融入群体的一个重要途径,他接受不了。

提问:前几天杨绛先生去世,有网友很羡慕她跟钱钟书的爱情,沈从文的生活中爱情占了很重要的比例,但也有人说沈从文生前并没有得到张兆和的爱或理解。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什么?

黄子平:我通常讲到大家昏昏欲睡的时候,会引用一点这方面的八卦,很多同学就醒过来了,其实我对这方面不太感兴趣。 100多封情书整理出来令人好奇,中间还有婚外恋的事情,沈从文到他晚年也不隐瞒,传记批评有好玩之处也有危险之处,我自己的方法和态度是把那些虚的东西就看成是虚的,不要它落实,虚能带来想象力,《看虹》《摘星》体现了沈从文钻牛角尖的心理历程。所谓“抽象的抒情”,抽象到了一定程度是要面对深渊和虚无的。我觉得这方面的探讨比考证八卦新闻有意思得多。

提问:能否谈谈您对《看虹》《摘星》的评价?

黄子平:还是用 “天地”那个概念,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之大德曰生”。沈从文用了很多修饰的手法,比如他说,这些道理用文字是讲不清楚的,必须用音乐,他一直在否定自己手中的文字,把这种文字看成是受历史污染的一种媒介。他一辈子靠文字吃饭,他看到了文字媒介的不足,所以里面写到了音乐、画家,崩溃之后靠音乐把自己救活,沈从文有过很天真的设想,如果每个县城的十字街头放一个音响,放两个月贝多芬以后,全县的人会变得文雅,和谐社会就实现了。我们后来经历了十字街头放高音喇叭的时代,好像每个人都变得非常暴躁。所以他对媒介的思考,在1940年代就写过了,这个是非常重要的部分。他总在写风景,写各种线条,各种声音什么的,写了很多。读他那些1940年代的作品,他有时候突然从虚无的探索里面回过头来写身边琐事,非常亲切,我觉得他在这段时间一直在保持痛苦的思索,会发现这是非常有意思的,在抗战非常艰难的年代,很多知识分子去思考很抽象的问题。沈从文和废名是周作人的“脑残粉”,1940年代周作人已经成了汉奸,还在夸周作人写得好,抗战一结束,废名第一件事情就从湖北到上海去看望周作人。

提问:你刚刚提到沈从文在哲学方面、佛学方面思考很深,王德威的《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也写到了沈从文的几次启悟,把沈从文纳入到抒情传统来考量。您怎么看抒情传统与沈从文的关系呢?

黄子平:陈国球和王德威一起合编过几本很重要的书,搜集了香港、台湾和海外一些重要文本。我自己观察抒情传统,认为这是海外的中国学者发起的一个思考的流派,它向西方学界介绍中国文学,这个出发点是说我们不能完全按照西方的传统来讲中国文学,中国也有自己的传统,这就是可以跟西方传统相抗衡的一个抒情传统。抒情和史诗很容易对立起来,西方从希腊史诗延续到历史写作和长篇小说的传统,中国从《诗经》开始就有抒情传统,抒情传统带到台湾学界,就被重视了。但是这里面有一个什么问题呢?它导致中国的传统被严重缩减,遮蔽了那些不抒情的传统。他们不讲中国传统里面有理性思考的传统,比如讲诗歌,唐诗里面讲孟浩然和王维,一大批不抒情的诗人就被忽略了,宋诗里面哲理分析这样的传统就不在抒情传统之内。这是海外中国学学者陈世骧他们为平衡西方传统提出来的,后来越走越远,在台湾也有很多争论。王德威他们借用沈从文等现代作家,把他们嫁接到了现代文学里面,这是他做的工作。我当时自己也很重视抒情传统,我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传统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建立起来了以后怎样用来对抗西方的史诗传统的。王德威提到了一位很重要的汉学家普实克,他是最早在中国现代文学里面讨论史诗和抒情诗这两个传统的,里面有很多创造性的转变。我们讨论这样的一个话题时,要看到里面的各种复杂性。

提问:您觉得沈从文先生是一个自卑的人吗?您觉得他的心理和他的创作有什么关系?

黄子平:自卑心理通常集中在“乡下人”的概念里。其实我有一讲是讲“乡下人在城里”,“乡下人”是一个自我认同,我的理解套用尼采那句经典名言:“认同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我们才要不断认同。沈从文是乡下人,为什么拼命追求一个安徽的世家女子,人家一辈子住在城里,所以说认同要看到认同的暧昧性,既是自尊的,又是自卑的,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划定自己的位置的动态行为。

龙扬志:我谈点黄子平先生的讲座带来的启发。从这样大师级的观察角度感受研究方法与基本法则。沈从文是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里成为一个独特的符号,他通过艰苦的写作试图改变命运,这个过程充满坎坷,到1940年代他已是文坛大腕。他风头最盛的时候,同时负责民国四大名报的文艺副刊,是文坛执牛耳的人物。他的文学理想是希望通过再造文学的方式改造国民性,这种理想是雄心勃勃的。他后来遇到了巨大的政治批判,最终导致了精神世界的崩塌。黄子平先生给我们展示的几个瞬间寓示了他后半生的精神状况,因此沈从文的后半生,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自由主义在20世纪中国的命运寓言,见证了一个作家通过文学造诣达到生命的高峰状况,然后如何被强行扭转的生命历程。这个历程体现出很丰富的意味,同时也体现出研究者的价值立场。黄子平先生始终在学术耕作中感受到思想的愉悦,一旦把学术当成自己的事业,就是马克斯·韦伯说的“以学术为业”,必须充满真诚,执着和反省,这对有志于研究的人来说都有启发意义,谢谢黄子平先生。

黄子平: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

龙扬志:暨南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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