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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根树(短篇小说)

2016-05-14柏祥伟

广州文艺 2016年9期
关键词:平头槐树扎根

这个村子,离着城里二十公里路,不远不近的距离,本来是相安无事。这几年,城里的人来得多了,他们来村子消遣闲逛的时候,看过来看过去,总有看不顺眼的地方,讨论着怎么改造才能像个现代文明乡村的模样。谁都觉得是议论,谁也没当回事,可是呢,上边的人忽然下通知了,村南的一大片楝子树,长了三十多年了,要全部伐倒,推平了建一个高尔夫球场。

命令如山倒,呼啦啦来了一群人,开着大货车,扛着油锯和镢头,七手八脚,先是蝉儿吱吱叫着飞跑了,鸟儿也跟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树叶凌乱,阳光迸飞,蛰伏的野兔在人群的腿间里窜起来,惊得人群跌足骂娘。村里村外,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叫,狗吠,鸡鸣,刮风一样都朝着这片树林里聚齐,的确是热闹了,简直就是人仰马翻。围观的村里人都说,这些楝子树,不开花不结果,砍了也罢。也有人说,正因为这些树没用,才能长成这么一大片树林,几十年看惯了,说砍就砍了,还真觉得不舒服。

村里人的议论只是闲言碎语,连他们自己都知道,他们做不了这片树林的主。伐树的油锯磨着树干,铿锵有力,呜呜的声音旋风一样在人群里刮,听起来就像脖子被捅了刀子的猪在嚎叫。围观的人捂住耳朵听得心惊肉跳,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声,只能瞪大眼看着楝子树倒下去,看着它们被当头一棒,拦腰一刀,在刀光剑影里呻吟着倒在地上。那些埋头伐树的男人们赤膀裸臂,大汗淋漓,他们从楝子树的呻吟里体会到一种莫名的快感。他们砍得尽情卖力,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片楝子树里会有一棵洋槐树,其中的一个壮汉只顾埋头伐树,他手里呜呜怪叫的油锯挥舞成冲锋陷阵的号角,急速转动的锯齿快要磨在那棵洋槐树的时候,围观的人群里忽然发出一声尖叫:

“住手,别砍那棵洋槐树!”

喊叫声尖锐,像是被鼓足劲头却吹哑了的哨子一样刺耳,这样的喊叫声很快就被呜呜的油锯声淹没了,没有谁真正注意到这声尖叫。宋小桃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跌跌撞撞地迈过土堤,踩着残枝败叶朝那个挥舞着油锯的壮汉奔过去时,人群才注意到了宋小桃再次发出的尖叫:

“我求你们啦,别砍这棵洋槐树!”

宋小桃奔过去的脚步急促,她被脚下凌乱的树枝绊了几个趔趄,又挣扎着朝那棵洋槐树奔过去。所有正在伐树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咧着嘴巴看着这个朝他们奔过来的中年女人。她的衣襟摆动着,耷拉的双臂剧烈地抖动着。她拨开了那个拿着油锯的壮汉,贴身靠在洋槐树的树干上,把双臂朝身后的洋槐树弯过去。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终于用自己的双臂把瘦弱的身体绑在了那棵洋槐树上。她的胸膛绷直着,凌乱的头发耷遮住了她半个脸庞;她的嘴角抽搐着,整个身子跟着止不住地抖动。伐树的男人们看清了,这个面带愤怒和恐惧的中年女人,毫不掩饰地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们。那个壮汉倒退了一步,又举着油锯靠近了宋小桃,喘着粗气说:

“这是公家的树林,不是你家的,你凭什么不让我们砍了这棵树?”

“除非你先砍死我,再砍这棵洋槐树!”宋小桃对着壮汉叫喊,又摆动着头朝围观的人群张望。她像是朝村里人求援,又像是对围观者表达她的愤怒。

另一个平头男人手提斧头赶到宋小桃身前,提起斧头质问:

“这位大嫂,你让开,我们是奉命行事,必须要伐光这一片树。”

宋小桃摆动着身子对平头男人嚷:“我不让你们砍!这是一棵扎根树,这是当年城里来插队的李知青栽下的扎根树!”

宋小桃的话音未落,平头男人冷笑一声:

“靠,什么树不扎根?我就砍他娘的这棵扎根树!”

平头男人说着,挥起斧头,砰的一声砍在宋小桃耳边的树干上。

宋小桃嗷的一声尖叫,像是平头男人的斧头砍在了她身上一样,她的双手依旧箍住了树干,她愤怒地跺着脚,接着啊啊地哭出了声:

“你们砍死我吧,你们有本事先砍死我!”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嘘嘘声,他们也被宋小桃的举动迷惑了,谁也不知道,平时在村里性情温和的宋小桃,此时为什么如此言行极端地保护一棵洋槐树。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怎么了?这个即将迈入晚年门槛的老女人,她的两个儿子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往日里只看见她和她的男人刘地瓜在街坊邻里面前温和相处,从来没见过她表现得这么愤怒和恐惧。人群里脚步躁动起来,有人挤出人群朝村里跑,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里,传出了焦灼而兴奋的喊叫:

“刘地瓜,你快来啊,你老婆发疯啦!”

刮风了,风起云涌。断断续续的雨点瞬间就连成了数不清的雨线,鞭子一样驱赶着看热闹的人群。那些伐树的男人们也显得慌乱起来,扛着油锯和镢头奔向停在路边的大货车,那个平头男人提着斧头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朝宋小桃嚷:

“等着吧,明天我们还要来伐树,这是上级的命令,你胳膊拗不过大腿!”

宋小桃朝平头男人啐了一口唾沫,平头男人跳着躲开了。刘地瓜却撵过去,抹着满脸的雨水,把手里的一把雨伞塞给平头男人,赔着笑脸对平头男人说:

“妇道人家,不懂事,得罪了领导,您别怪罪。”

平头男人不接刘地瓜的雨伞,满脸怒气道:

“你给我解释这些没用,林业局的李局长下的命令,你有本事找他说理去!”

刘地瓜又抹了一把雨水,偏头盯着平头男人:

“林业局的李局长?是不是名叫李长藤?”

平头男人愣怔着重新打量了刘地瓜一眼,对刘地瓜点点头,听到路边的大货车摁着喇叭催促,便不再纠缠,趔趄着身子奔向路边的大货车。刘地瓜咂巴着嘴巴朝着大货车呆怔了一会儿,抬腿奔到洋槐树底下,绕着宋小桃和洋槐树转了两圈。他瞪着眼,抽动着鼻子,又抬头看看枝繁叶茂的树冠,眯眼侧耳听着雨水滴滴答答地从枝叶的间隙里落下来,砸得地面噗噗作响。刘地瓜探头逼近宋小桃,瞪圆眼睛打量着她:

“我知道了,宋小桃啊宋小桃,我明白了。”刘地瓜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偏头斜目盯着宋小桃,声音由高变低:“有意思吗?有劲吗?三十多年的事了,你这么闹腾,你不觉得丢人吗?”

宋小桃双臂还是箍着洋槐树,抬脸迎着刘地瓜:

“你明白就行,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人砍了这棵洋槐树。”

刘地瓜说:“没意思是什么意思?没意思怎么不让人家砍了这棵半死不活的树?”

宋小桃不示弱:“没意思,你懂得没意思就行了。”

刘地瓜倒退着打量宋小桃,突然提高嗓门嚷起来:“你给我回家,你有什么想法咱们回家说。”

刘地瓜的确是明白了,那个平头男人说出林业局的李局长时,刘地瓜心里就猛然一咯噔,再看看发疯誓死要保护这棵洋槐树的宋小桃,刘地瓜一下子就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宋小桃怎么可能还要这么做呢?刘地瓜明白了之后,一下子就觉得懵头了,雨水从槐树的枝桠缝隙里落下来,滴滴答答地砸在他脸上,就像汗水一样热燥燥的让他难受。刘地瓜想朝宋小桃恶狠狠地啐上一口痰,他想恶狠狠地骂一声,他想恶狠狠地对宋小桃说一声滚,他对着宋小桃张开了嘴巴又合上,合上了又张开,终究还是没有发出声来。刘地瓜跺跺脚,垂头丧气地朝回家的方向走,风掀起了他的衣摆,看起来就像折断的翅膀。

三十多年前,宋小桃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年龄,在村子里迎风摇曳,迷醉春风。那时候的刘地瓜就是刚冒尖的叶牙儿,整天纠缠在这朵花蕾跟前,不离左右,他巴望着宋小桃能绽放开了,早日掐下来。不料李长藤那群知识青年如同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来到了村子里。他们朝气蓬勃,肩扛行李,手提大包小包,怀揣一颗红心,满胸膛的都是激情烈火。他们来得理直气壮,来得斗志昂扬,就像一阵冰雹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村子里。宋小桃一下子就绽放了,毫不掩饰地,甚至是心急火燎地心花怒放了。刘地瓜看着宋小桃近乎疯癫的样子,醋意十足地警告宋小桃:

“有意思吗?有劲吗?这些人是一阵雨,雨过地皮湿,早晚还得回城里去!”

宋小桃说:“当然有意思,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刘地瓜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所以我觉得你这么疯,真他奶奶的没意思!”

宋小桃满脸鄙夷对刘地瓜说:“这话你是瞎编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没说过这句话!”

刘地瓜张嘴结舌地瞪着宋小桃,片刻才吐出三个字:“鄙视你!”

二十岁的刘地瓜,他的情商低得只能是地下蠕动的蚯蚓,面对情窦初开的宋小桃,他简直就是手足无措了。宋小桃说她喜欢李长藤带眼镜的样子,喜欢李长藤嘎嘎大笑的样子,喜欢李长藤用铅笔给她画像的眼神,她说她一闻李长藤身上的味儿就觉得晕头转向。城里的人身上有什么特殊味道呢,他们不就是喜欢用香胰子洗脸嘛。刘地瓜瞒着爹娘卖掉了家里一缸小米,怒气冲冲地去供销社买了一块椭圆形的香皂,使劲在脸上洗擦。他在村街的路口等着宋小桃出现,追上宋小桃,贴着宋小桃说:

“你闻闻,我身上也有香胰子味了。”

宋小桃躲开他,又羞又恼地说:“恶心!”

刘地瓜真是伤心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宋小桃了。他只是觉得,自从这群下乡的知青来到村子里,宋小桃就疯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跟着疯了。那个面皮白净的李长藤带领村里的年轻人们唱歌,跳舞,念《毛主席语录》,拿五颜六色的颜料在墙壁上写字画画。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别人的视线。这么一个有野心的人,这么一个阴谋家,这么一个呼风唤雨的能人,土生土长的刘地瓜真是拿他无可奈何了,刘地瓜只能咬牙切齿,在心里仇视李长藤,只能巴望着李长藤闹出点大动静来,能早一点卷铺盖离开村里。

刘地瓜盼了半年,过完那年春节,李长藤不但没离开村里回城里,却是响应上边的号召,在村南的楝子树林里栽下一棵洋槐树,一棵象征着扎根农村奉献自己的扎根树。李长藤要用实际行动向毛主席表决心,他要落脚扎根,他要在农村天地里大有作为了。对于刘地瓜来说,这简直就是噩耗,李长藤栽下了扎根树,意味着他就成了刘地瓜长期的敌人,意味着李长藤要铁下心来抢走自己青梅竹马的宋小桃了。这怎么能行呢,这怎么可能呢?刘地瓜从没想过要跟李长藤论持久战,他只是觉得李长藤这些知青们就像一阵风或一片云,雨过地皮湿,走走形式就返回城里了,实在是没想到李长藤会栽下扎根树来表示他留在农村的决心。

刘地瓜说什么也不会让李长藤抢走他心爱的女人,绝不会。

自从李长藤栽下这棵扎根树以后,刘地瓜就发誓不会让这棵扎根树活下去,他发誓要让李长藤尽快从村子里滚蛋。他闷头想了很多办法,用刀砍,用开水烫,或者干脆拔掉这棵树。但是转念一想,这些办法确实是不可取,拔掉了树可以继续再栽一棵,一旦破坏被人发现就会让自己的行为暴露,说不定会遭受什么样的处罚。刘地瓜想做的,就是不让李长藤栽下的这棵树扎下根。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刘地瓜悄悄来到村南那片刚栽完的树林里,摸到了李长藤栽下的那棵扎根树。他攥住树干,使劲朝上提了提,又左右晃动着孱弱的树干。刘地瓜在这样的晃动里体会到了报复的快感。他不敢弄死这棵树,可是他却有能力让这棵树半死不活地立在这里,不出半个月,这棵树就会不明不白地死掉。刘地瓜发誓,李长藤栽一棵扎根树,他就弄死一棵。

从那天晚上开始,刘地瓜每天深夜里都要去晃动那棵扎根树,他每次都要对着那棵树恶狠狠地吐痰,恶狠狠地咒骂,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棵洋槐树,而是他的情敌李长藤。他使劲拔着树干,使劲晃动着树身,就像施虐李长藤,心里满是莫名其妙的快感。有一天晚上,刘地瓜拉肚子,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了气力。半夜里,仇恨又像一团烈火一样在他身体里窜动起来,驱使着他要去村南的树林里。刘地瓜猫着腰走进树林里,却听得一阵阵粗重的喘息声,影影绰绰里,刘地瓜看到一个人影在李长藤栽的那棵洋槐树前,来回晃动着树干。刘地瓜瞪大眼,认不出是谁,他停止了脚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倒退了几步,想返回村里时,不料身子猛地朝后仰过去,绊倒了。噗通一声,正在晃树的那个人影转过身来,声音颤抖地问:

“谁?”

人影发问一声之后,似乎犹豫了一下,像是才反应过来,撒腿朝前跑。月色朦胧里,人影甩动着双腿,不堪重负似的,跑得摇摇晃晃。这时的刘地瓜突然来了力气,他爬起身,朝人影追过去。他不知道突然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边追边喊:

“站住!”

刘地瓜这一声不算响亮的怒喝,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大棒,人影摇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刘地瓜追过去,靠近了人影,终于看清了趴在地上的李长藤。刘地瓜愣住了,他想不到李长藤会亲手破坏自己栽下的扎根树,这个模糊不清的夜色里,趴在地上浑身发抖的李长藤就像被人折断了翅膀的落水鸡,这和白天在人前激情四射、斗志昂扬的李长藤判若两人。李长藤挣扎着爬起来,喘着粗气看着刘地瓜,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

李长藤道:“农民大哥,求你了,你要替我保密,求你了。”

刘地瓜说:“有意思吗?这么做有劲吗?”

李长藤带着哭声说:“我从来就没想过在这个破地方扎根,我想回到我的城市里去……”李长藤说着抹了一把脸,偏头看了一眼刘地瓜,又低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放心,我从来没想过要抢你的女人,怎么会呢,我怎么会看上一个农村的柴禾妞呢。”

李长藤的这番话让刘地瓜如释负重的同时,突然又觉得莫名地恶心和愤怒,他打断了李长藤的诉说,恶狠狠地说:“滚蛋!觉得没意思就快滚!”

李长藤抬脸捋顺凌乱的头发,似乎又恢复了白天自信的神情,他昂起头来,嘴角朝上翘起来,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气,说:“放心吧,我很快就要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李长藤没对刘地瓜说谎话。半个月以后,李长藤果真离开了村子。他像刚开始来的时候一样,背着被褥,网兜里提着锅碗瓢盆。只不过他的衣兜里比来的时候多了一纸调令,调令上通知他去县城的农业机械厂报到。没有人知道李长藤这么快就回城里了。从那以后,这些来插队的知青们,陆续开始返回城里。他们果真像刘地瓜说的那样,只是天空刮过来的一阵风,飘过来的一片云,匆忙落下的一场雨,稍作停留就走了。他们走的时候都没回头,脚步急促,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走,真是恨不得插翅飞回城里去。

李长藤走的那天,刘地瓜悄悄跟在李长藤身后,尾随他走出了村子。李长藤穿过了村西大桥的一棵老槐树时,跟在他身后的刘地瓜看到宋小桃从老槐树后面闪了出来。宋小桃朝李长藤追过去,她的身子看起来软绵绵的没有抬腿的力气,她追了几步就停在原地不动了。她的头发被风吹起来,整个身子开始哆嗦,像是随时要哭的样子。她缩着头,像是随时要被风刮跑的样子。刘地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只能像宋小桃一样站在风中的村街上,盯着宋小桃的后背,任凭风吹打着他。那一刻,刘地瓜心如刀绞,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疼起来。

刘地瓜的这种心疼一直持续到半年以后,宋小桃答应嫁给他的时候。那天下午傍黑时,宋小桃带着刘地瓜来到了那片树林里。那时候,这片树林早已经抽枝发芽,大有枝繁叶茂的生机了。宋小桃径直走到李长藤栽的那棵扎根树前,咬着嘴唇,抬脸打量着那棵洋槐树。片刻之后,她对刘地瓜说:

“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以后照顾好这棵洋槐树,让它活下去。”

刘地瓜答应了宋小桃。

刘地瓜觉得,他应该答应以后要疼宋小桃一辈子,把她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呵护着。他以为以后只要和宋小桃男耕女织,夫唱妇随,这好日子也就开始了。这些年里,宋小桃相夫教子,两个儿子各自上了大学,家里也盖了新房子,买了车子,该操的心都操完了,别人家有的,刘地瓜家里也有。年过半百的人了,刘地瓜以为,他可以和宋小桃白头偕老,安心面对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了。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宋小桃却没有忘了三十年前的李长藤,没有忘了在村南生长了三十多年的那棵扎根树,她根本就没忘了她那段一厢情愿的感情。他更没想到,面对那些伐木的男人们,宋小桃会毫不顾忌地跳出来,保护扎在她心里的那棵扎根树。

“真是没意思!真是没劲透了!”从村南的树林回家的路上,被雨水打湿的刘地瓜一路上重复着这两句话。他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对别人说着这两句话。他真是觉得连活着都没意思了。刘地瓜踢踏着村街上的泥水朝家里走,一路上遇到在屋檐下避雨闲聊的村人们,他还是重复着这两句话:

“没劲啊,头顶上长疮了,脚底下流脓了,真是没意思透了!”

刘地瓜的话惹得村民们笑起来,他们的笑声像一群群惊飞的麻雀一样,穿破哗啦啦的雨声,拍打着刘地瓜的脑袋。刘地瓜真是要愤怒了,他想对村人们大吼一声,质问村人们有什么可笑的呢?可是他大张着嘴巴,任凭雨水斜着刺入他的嘴巴里,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他一直那样大张着嘴巴,半晌才说了一句:

“你们觉得有意思吗?你们觉得有劲吗?”

刘地瓜觉得自己的声音低得就像脚下的泥水,溅起来的同时就落下了。他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可怜呢,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招人厌恶了。

下过雨后的第二天,那群伐树的男人们又来了,他们从大货车上跳下来,像昨天一样扛着油锯和镢头,斗志昂扬地奔向伐倒了一大半的楝子树林。村人们闻声出来,他们争先恐后地朝村南的树林跑,跑到村外的时候,才发现宋小桃已经跑在了最前面。她跑得脚步趔趄,手里提着一捆凌乱的绳子,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刘地瓜紧追在她身后,看似只有两三步的样子,却又追不上宋小桃的脚步。刘地瓜边追边喊:

“有意思吗?有劲吗?大伙看看,这个疯女人这么做有劲吗?”

还没待众人答话,宋小桃和刘地瓜就一前一后跑了过去。肯定又有一场好戏要看了,众人边喊边互应,边加快脚步,紧紧追着刘地瓜,前呼后拥。这一路上,加入追逐的人群越来越多,形成了一片“塔”字形状的队伍,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宋小桃急促地跨过土堤,穿过那些扛着油锯的男人们。她的脚步越来越快,随时就要跌倒的样子,扑在那棵洋槐树上。她转过身,刘地瓜也跟着扑过来。宋小桃把手里的绳子扔在了刘地瓜脚下。

宋小桃说:“刘地瓜,你把我捆在树上!”

刘地瓜趔趄着身子朝后退了一步,气急败坏地冲着宋小桃:“有意思吗?你这么做有劲吗?”

宋小桃说:“刘地瓜,我跟你半辈子了,只求过你一件事,就是保护这棵树。”

刘地瓜忿忿地跺脚,朝后转了转身子,又转回来,像是求得声援似的扫了一圈围观的村人,没有人回应他的求援。他朝宋小桃跟前走近了一步,忽然抬起左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接着右一巴掌也打在脸上。刘地瓜左右开弓,打得自己的脸啪啪作响,他边打边说:

“刘地瓜,你这个王八蛋,你觉得有劲吗?你觉得这么做有意思吗?”

刘地瓜边打着脸边走向宋小桃,他弯腰捡起绳子,拽起绳子开始把宋小桃捆在洋槐树上。那根绳子很长,刘地瓜捆一圈,捋直了再捆一圈,他边捆边说:

“宋小桃你这是要逼死我啊,你觉得逼死我才有意思吗?你非得逼我这么做才有劲吗?”

刘地瓜哭了,他抬手擦一把眼泪,再次弯腰捋直绳子的时候,却一头栽倒在地上,惹得人群一阵爆笑。他在众人的哄笑里挣扎了几下,他的双手撑着地,脚尖登着地,眼看就要爬起来了,又噗通一声栽倒了,他在众人的哄笑声里,整个身子抽搐几下,就停止不动了。只是瞬间的愣怔,宋小桃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声,众人围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人掏出手机拨通了医院的急救电话。

刘地瓜被急救车拉到城里的医院,诊断为脑出血,抬进手术室做了开颅手术。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手术终于做完,刘地瓜神智一直昏迷,浑身上下被各种输液和输气管子捆遍了。十天以后,刘地瓜才睁开眼,只是神智却一直不能清醒。宋小桃白天黑夜在医院里伺候刘地瓜,在医生的指导下做康复治疗。一个月后,刘地瓜开始能坐起来了,能站稳了,只是左边的半个身子却不能自由支配。他将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连宋小桃也不认识,说话也言语不清。医生说,这是脑出血通常的后遗症,需要长时间的恢复治疗。又过了两个月,刘地瓜的病情却一直没有再进一步好转的迹象。医生又给宋小桃建议说,可以回家慢慢康复,每天多走动,时间长了就能恢复过来,效果好的话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独立行走,只要定期来做检查就行了。

宋小桃听得掉泪,既然医生这么说了,回家治疗总比在医院吃住方便。回家的那天,宋小桃买了一辆轮椅,一路上慢慢推着刘地瓜回家。从城里到家里的二十公里路,宋小桃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才回到村子。

经过村南时,宋小桃朝土堤那边看了一眼,才发现那片楝子树林早已不见了,茂密的楝子树林成了一片空地。一眼望过去,几辆推土机停在远处,路边竖着一块宽阔醒目的广告铁牌,上面写着:意尔德高尔夫球场工程一览图。这行大字下面,密密麻麻地写着高尔夫球场的设计规划介绍、施工单位和承建单位的名称。宋小桃心里百味杂陈,眯眼一行一行看下去。在广告牌最下边的位置里,宋小桃看到一幅放大的照片,背景是正在伐树的热闹场景,照片特写是:一群衣冠整齐的男女簇拥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神情昂扬,抬起的手指着远方,神情坚定平静,就像骑马的将军用马鞭指点着他的江山。

宋小桃愣怔着看了一会,还是认出了照片中的那个男人。三十多年了,他的模样看起来没多大变化,宋小桃觉得眼里一热,一团热泪从眼眶里滚出来。她低头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刘地瓜,低头缩着脖子,似乎是睡着了。宋小桃擦了一把泪,贴着刘地瓜的耳朵大声说:

“刘地瓜,你说得对,没劲,真是没意思透了!”

宋小桃说着,加快推动轮椅,朝村子里走,走进村街的时候,有眼尖的村里人迎过来,俯身跟坐在轮椅上的刘地瓜打招呼。刘地瓜抬起头来看着邻人们,咧着嘴巴噢噢两声,口水便从嘴角里淌出来。村人见他这副样子,都长叹一声,安慰了几句宋小桃,叹气摇头离开了。

刘地瓜回到家里,继续按照医生叮嘱的康复方式治疗,病情还是不见好转。只是宋小桃也接受了刘地瓜的病情症状,尽量心平气和地去做康复治疗。照顾刘地瓜按时大小便,训练刘地瓜抬手伸腿,扶着刘地瓜走路。买了儿童用的看图识字,教刘地瓜认字,试图恢复他的记忆。这是一段漫长的治疗过程,刘地瓜被破坏的脑神经需要慢慢生长,新旧神经衔接才能恢复记忆,完全清醒。

宋小桃的内心,从刘地瓜倒在地上脑出血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踏实了。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和自己厮守了大半辈子的男人,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自己怎么却平稳得像一条干枯的河床呢?在医院做手术治疗,一直到推着轮椅上的刘地瓜回家,看到那片被伐光了的楝子树,她的内心一下子就空荡荡的了,空得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好像是刚从梦里醒来,还不适应这样的现实,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她的梦终于醒了,她以后要做的是照顾刘地瓜,让他醒过来。

没错,现在宋小桃醒了,刘地瓜却还在做着浑浑噩噩的梦。

那天下午,宋小桃照顾刘地瓜吃完饭,给他喂了一片药。打开电视,让刘地瓜看《新闻联播》。忽然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宋小桃疑惑着走出去看,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迟疑着迎面走过来。宋小桃偏头打量着他,正要问话,男人对宋小桃说话了,他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宋小桃就认出他是谁了。没想到是他来了,三十多年了,他几乎没怎么变样,就和村外的广告牌照片上的模样没有多大的差别。

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说你男人……不,听说地瓜老弟出院了,我来看看康复了没。”

宋小桃的目光落在地上,她看清了男人脚上铮亮的皮鞋,猛然想起了当年她给这个男人一针一线纳的绣花鞋垫。宋小桃轻咬着嘴唇,把目光躲过他的鞋,斜刺着瞥向西墙的方向。两只麻雀正在墙头上跳跃,倏忽之间,就振翅飞走了。

“那棵洋槐树是我命令伐木工人伐掉的,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那棵树还活着……其实,这是没办法的事,建设这个高尔夫球场,是今年全市重点的招商项目,协调了十几个相关部门来做这件事,立下了军令状,我这边要是前期就出了绊脚石,市里领导怪罪下来,我这个局长也不好干了……” 男人吭哧了一声,稍稍提高了声音说,“其实,这个高尔夫球场建成以后,会带动你们村的整体经济收入,餐饮、住宿、农副产品销售等等,一条龙的经济链条就会无形中发展起来了……”

“你进屋喝碗茶吧?”宋小桃打断了男人的喋喋不休,她的语气平淡得就像一片徐徐坠落的树叶。男人很费劲地吞动了一下喉咙,呛出了一声轻微的咳嗽,他对宋小桃点点头:

“也好,是有点口渴了。”

男人说着探身朝屋里看了看:“我本来就是来看看地瓜老弟的,其实没别的意思……”

宋小桃侧身朝屋里走,男人跟随宋小桃走进屋子里,坐在轮椅上的刘地瓜正打瞌睡。宋小桃走到轮椅前,小声叫着刘地瓜:

“地瓜,你看,谁来看你了?”

宋小桃连喊了三声,推着刘地瓜的肩膀,晃动着轮椅。老大一会儿,刘地瓜才晃悠悠地抬起脸来,眼皮惺忪地顺着宋小桃指着的方向看。他的脑袋晃悠悠的,像是要努力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才肯停下来。那个男人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刘地瓜点了点头,慢慢走到刘地瓜跟前,试图弯腰跟刘地瓜说话的时候,刘地瓜晃悠悠的眼神终于定在了那个男人的眼镜上。

刘地瓜张了张嘴巴,终究是没发出声来,只是哆嗦着抬起了左手,对着那个男人,把大拇指和食指岔开了,另外的三根手指弯曲在手掌心里。他把左手做出了一把手枪的形状,慢慢地举起手来,慢慢地闭上了左眼,偏头瞄准了那个男人,紧绷嘴巴。片刻,他的嘴巴发出了响亮的一声:

“啪。”

房间里的灯灭了。

责任编辑 梁智强

柏祥伟:山东泗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济宁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作品入选《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年度小说排行榜》《年度短篇小说经典》等选刊和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四部、长篇小说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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