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闺蜜小芳
2016-05-14童雯霞
广州。
小芳从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她从上中学起就一直渴望逃离这座城市。她厌烦这里没有冬天,因为有冬天的地方才有春天。她厌烦这里的梅雨季节,因为没有阳光,潮湿的心会跟格子裙子一起发霉。她厌烦这里的握手楼一线天,因为牵着男友的手走在长安街上,那个闭眼的漫长的拥吻才不会显得憋促而逼仄。她厌烦这里踢着人字拖、穿着小背心就能在大排档喝一晚上啤酒的人,因为这会让她套着英式小礼服回家的神情,与那个随意大声喧哗的当下格格不入。
当一个人在一座城市呆得足够长,逃离这里的诉求,如同一月一次的生理期,会在安逸之时如期而至;是偶发性的偏头疼,会在伤心之际出其不意地跳出;是三杯56度的梅子酒,会在莫名犯“作”时带着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决绝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二十年前,小芳屡屡试图摆脱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比如户口本换了几次,但祖籍一栏一直填的是“南京”。比如她在初二时花了36天的时间,把n和l、k和h开头的汉字说利落,这样自己的普通话就不会被贴上“珠江牌”的标签儿。比如每隔一段时间,她都要给自己找一个与广州“一言不合,说走就走”的理由。比如吃饭的时候,别人说她是广州人,她心里会有一万匹马在奔跑。再比如,她在大学时谈了一个男朋友,相恋六年见了23次,电话卡打了539张,扎实地体会异地恋的自由与自虐。
大学里有“老乡会”这样一个组织。有一天,南京的老乡会会长把小芳拉进了组织,第一次聚会她就感到自己是一个突兀的存在——她听得懂他们说话(在祖父祖母家长大,耳濡目染听得懂这些方言),但一句标准的方言也说不出来。在大家诧异的眼神中,小芳终于没有勇气参加第二次以及以后的聚会。
这件事让小芳正式开始思考她的身份问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像是小时候英语课本里的那只蝙蝠,“你是鸟类还是兽类?”如果你是鸟类,你为什么不是卵生动物;如果你是兽类,你为什么有翅膀会飞?当然,蝙蝠属于兽类,因为它是哺乳动物。
大学念的是汉语言文学。小芳在各种课程和考试中找到了对广州的感觉。
上《语言学》的时候,教授说粤语有九个声调,据说民国定官方语言时以一票之差输给了北京话。粤语中保留了许多修饰成分后置、倒装等语法现象,由此产生了很多倒置句式,如“我先走”粤语是“我走先”;在人名前加“阿”表示亲昵。
上《古代汉语》的时候,教授说粤语词汇保留了许多古语古义,甚至还有语气助词。“脸”的古语是“面”,广州话说“洗面”;“打碥炉”(吃火锅),“碥炉”为一种古炊具;“差人”即“警察”;鸡翅膀是“鸡翼”。
上《古代文学》的时候,教授说古诗词鉴赏中平仄的运用与今之四声的平仄很有些不同,有些唐诗用普通话读起来不押韵也很拗口,但用粤语或者潮汕语读就原汁原味,因为普通话已经失去了“平上去入”的入声。小芳用标准的粤语朗诵《将进酒》,室友说:那种感觉,用今天的网络流行语来说,即便没有与李白对酒当歌,但“也是醉了”。
很快,各种考试接踵而来,小芳在《语言学》《古代汉语》《古代文学》等多个科目考试中很轻松地拿到高分,解好多题目时心里用粤语暗暗代入,正确答案立现,比如考试题填“埋单”,她不会写成“买单”或者“卖单”。
逃离之心似乎治愈了一些。但硕士毕业前夕,逃离的欲望又如二姨脸上的皱纹,到了中年便四面八方不由分说地显山露水起来。这一次,小芳没有再接受直博的offer,她选择当记者——常常地,一个月里有半个月在飞。她的房间总是整洁的,因为没有弄乱的机会。如果休假,她也不允许自己呆在广州,拎着箱子就出去晃,带上充电器、手机、钱包,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这里。她住过各种各样的酒店、民宿,好的差的,大的小的,新的旧的。只是,她从来没有睡踏实过,她认床的倔劲儿与渴望逃离的那根筋儿系在一条神经上,对峙于两端,拉锯式地相互牵扯,如果不能和谐共处,恐将永无宁日。是的,她怎么能离开这张床呢:从小睡到大的木床是爸爸在部队休探亲假时帮她打的,那时她才6岁,床越变越小,她越睡越恋。
小芳终究没有逃离广州。
在她人生里,各种重大事件都和这座城市休戚相关,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求职、结婚、生子,送走亲爱的姥姥、姥爷……
在她的人生里,每一次看似可以逃离的机会都断送在自己手中:17岁的她选择保送进了广州的一所名牌大学;22岁的她因为被保送读研究生而撕掉了英国某大学的入学通知书;25岁的她放弃了北京的几个工作机会;27岁的她不愿意随相恋六年的北京男友去加拿大,退掉了花园酒店的十六围婚宴……
很多年以后,小芳把这些理解为宿命。又或者,是那颗不安分的心在躁动的青春逝去之后,找到了安放之所。苏轼《定风波》序云:“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很长的一段时间,小芳的微信签名都是:就把这颗心,安放在广州吧。
那些关于青春的记忆,带着富足的广州特色,像一枚刚蒸好的流沙包,轻轻咬破,滚烫的内馅儿便喷薄而出。煲剧,是翡翠台、本港台的各种港剧,她对TVB的经典桥段烂熟于心,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也说“你肚子饿不饿,我煮碗面给你吃”。听歌,年度劲歌金曲、四大天王、各色小生如数家珍。看戏,同一部电影,她本能地选择粤语版本,哪怕要等上一个钟。
无论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经常会遇到说粤语的旅行团,小芳一定会稍稍分心,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他们说话,偷听的快感伴随着他乡遇故知的小庆幸。这时候小芳总会回想起当初北京男友羡慕的神情:“太羡慕你会讲粤语了,我们要说点什么,都得去厕所……”
食不喜辣。每次和朋友出去吃饭,小芳总是尽量去粤菜馆,因为“一小碟圈椒酱料配得起各种滋味”。粤菜“毕其功于一心”,她笃信,保留菜品的原汁原味是对食材最好的尊重。小芳最爱吃姥姥做的清蒸鱼:蒸的时候只放姜,但从处理、切纹、火候的掌握到酱料的搭配、摆碟,每一个细节都体现出匠人精致的美学主义。
一杯热茶,一盅两件。每周固定与父母的早茶时间,风雨不改。读书时如此,出阁后如此,到如今带着小朋友还是如此。剧情是固定的:拿出自带的铁观音交到茶妹手中后,父亲便自顾自地低头看报纸,母亲在用热水洗杯子筷子后,把壶盖半扣着提示服务员加水,小芳则在点单纸上写写画画,随后朝穿黑衣服的经理扬起点好的餐卡“唔该,落单”……
有一次,她在外地培训两个月,最后一个星期里,每一个夜晚她的梦里都自带创作好的MV:天字码头锈迹斑斑的“铁壳仔”,白云山上的山水豆腐,无话不说的闺蜜好友,絮絮叨叨的妈妈姥姥,以及广州的一切一切。
萌生离开这座城市的想法如同那泡茶,越喝越淡,尽管时不时会跳出,重新来一泡。而那些希望到更远的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甚至在其他城市扎根的愿望则像暴雨后天上的白云,被洗得干干净净。小芳开始接受命运的安排,因为每次离开广州超过十天,她就会想念街边的萝卜牛杂;每次在初秋裹着羽绒服咬牙去北方出差,她就会怀念穿着短裙“周围行”的广州的深秋。她“猜汤”的乐趣从中学保持到了现在,无论是下了晚自习还是写完稿回家,保温杯里总会有妈妈做好的一碗汤水。她在进门前会试着猜上一猜:龙骨汤、霸王花汤、虫草花汤,还是红枣水、莲子羹,又或者是雪梨炖南北杏?花样实在太多,就算天天喝,两周也能不重复,她极少能猜对,猜对了就奖励自己第二天吃一个“五羊牌”雪糕,有时是飞鱼,有时是莲花杯,更多的时候是菠萝味的甜筒。
如今,每到夏至,小芳会把十年前穿过的婚纱拿出来晾一晾,多年前关于逃离广州的欲望,也只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晒一晒太阳。
童雯霞:中山大学古代文学博士(在读),供职于媒体,高级编辑。现居广州。
责任编辑 张 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