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简史
2016-05-14张慧谋
城之初
白石坡。地名,别的无从考究。
《电白县志》载: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是年,都指挥使花茂奏请在广东沿海设神电、广海、碣石等15卫(旧志载为24卫)。神电卫卫所设在电白县白石坡(今电城镇),管辖9个千户所:县外有高州、信宜、双鱼(阳江)、宁川(吴川)4所;县内有左、右、中、前、后5所。后所调防阳春,称阳春千户所。
洪武二十四年,705年前,那时是明朝,朱元璋的天下。
奏请在广东沿海设神电卫的花茂大人,着实做了件大好事。花茂大人是位指挥使、军人,卫所一级最高军事长官。没他的这个奏请,就没有神电卫;没有后来的小城,白石坡依然还是白石坡。
之前的白石坡,荒野一片,北边傍着原始森林茂密、山涧飞瀑如注的庄山;南边是盐碱地、滩涂、大海。
在白石坡建神电卫是洪武二十四年。初时是土城,三年后重修,城墙才换土为石。城中没有居民,只有镇守海疆的官兵。整座城池几乎都是空的,除了驻扎城中官兵们栖身的简陋营房、哨台,也许就再也没别的建筑物了。
镇守城中的士兵,能听见城北庄山瀑布的鸣响,听见城南海浪扑岸的潮声,有时也有从山中密林窜出的虎豹光临城门。总之,边戍军人的生活是十分枯燥清苦的。
至于电白县名的来由,是否与白石坡有关?不得而知。民间有一说法,说县境内有个龙须潭,潭边的龙须草被触犯了,就会生发电闪雷鸣,电白县名由此而产生。我认为不可信,这个故事太神化了,且无依据。
当然,电白县名与白石坡也不会有太密切的干系。尽管城西南数里有白蕉岭、白蕉村,以及城西北的白花岭、白石子村等等,但我想也仅仅是巧合而已。
但不管怎么样,七百多年前白石坡上便有了一座土城。当初建城的士兵去了哪?听长辈们说,城建成后,老兵退役了,来自中原的他们,北望家乡千里迢迢,加上战乱,他们干脆在当地落居,县志里也是这么说的。
屯田复耕
宣德七年(1432年)秋,神电卫等卫所屯田复耕。(《电白县志》)
宣德七年,仍然是朱家天下。当时的皇帝是明宣宗朱瞻基,朱元璋的曾孙,整个明朝,他算是位比较贤德的皇帝。虽然在位仅有十年,终年38岁,但在当时,他有过不少改革创新之举。例如他发动有史以来最大的扫黄运动,下令查封北京等一批大城市的妓院,废除原有的官妓制度,禁止官员携妓宿娼。
其次是发展农业生产,他推行垦荒政策,屯田复耕。这位年轻的皇帝,兴致盎然时,还取来农民耕田的农具,亲自犁地。他曾有过“坐皇宫九重,思田里三农”的亲民情怀,可惜他太多的理想没有实现,就英年早逝了。
县志里说的“神电卫所屯田复耕”,大概就是朱瞻基皇帝在位时推行的一项“三农”政策。所不同的是,神电卫“屯田复耕”者都是士兵,类似近代的“军垦”。
有时走在城南村边的田地上,会想起这些“屯田复耕”的士兵来,甚至说,连田基都没多大变动,沿袭拓荒初时的模样。
宣德七年秋天,周边无战事,尚且平安。城中士兵扛着工具走出城门,在周边野地拓荒屯田。
烈日之下,士兵们汗流浃背,一锄一锹地开垦出一块块田地,开春种下谷物,夏天便有了收成。
他们收获的粮食,部分自给,剩余作为“公粮”上缴国库。也只有朱瞻基皇帝在位时,人们才会看到这番体察民情的大好光景。
老县城
县志载:成化三年(1467年)九月,电白县治所迁神电卫城(今电城镇)。巡抚都御韩雍奏议称:“高州府电白县城内居民仅三五十家,瘴疠毒甚,岁调守官军十亡四五,损军费粮,其所治德善、上下保宁三乡皆滨于海,而神电卫城适当县中。请以电白县移神电卫城,而以茂名县地下博乡隶之。其旧城则置原设平山巡检司,居守山乡。附郭等里,改属茂名。”
读着这段历史,从成化三年算起,至今已有649年。这座当年的小城,也算是老县城了,尽管县城后来搬迁别处又过去60余年,但它依旧是老县城的一处遗址。
城墙、城门、城垛、护城河、十字街、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十字街心的钟鼓楼、四宫六庙、电阳试院、文昌阁、参将府、望海楼、三十六口池塘、大河沟、小河沟、水关等等,依然在长一辈人的记忆里。说起这些旧事,这些老人总是神采飞扬,脸上泛光。他们曾经享受过这座老县城的一切,不像我,顶多是在他们的叙述里,“看见”这座老县城,或是从县志极有限的文字中,虚构着旧城的模样。
老县城并不奢华,街面窄窄的,街心铺着三块青石板条,据说城里有身份的人才有资格走在街心上。老街两侧是清一色的骑楼,行人多从骑楼底下穿过,既避日晒,又避风雨。
街区功能分明:东街(旧时称承恩大街)有县署、卫署、预备仓置、儒学、明伦堂、文庙、教谕置、莲峰书院等;西街(武安大街)有察院行署、布政分司署、按察分司署、志学书院等;南街(永宁大街)有神电仓置、社学、五显庙等;北街(长乐大街)有参将府署、守备司署、北帝庙、城隍庙、冼夫人庙、雨香庵、三官堂、广生书院等。
市井也极尽繁华热闹,街内商户摆卖山珍海味、丝绸布匹、奇货特产等,应有尽有。如本地的葛布、棉布、麻布、蕉布,外地的棉绸、蚕丝、生丝绢;还有海参、鱼翅、鱼胶、虎皮、豹皮、沙鱼皮、鲸皮等,以及药材和土特产。
水产品和海盐是热门商品,交易量最大。县志载:“军妇贸易充溢圩市,盐妇担负络绎道途”。
那个时代,城里的军属都热衷于经商,村妇都充当挑夫挑盐进城,足见城中贸易繁荣的一面。
话说回来,要不是旧县城屡遭瑶民骚扰,周边环境恶劣,“瘴疠毒甚,岁调守官军十亡四五”“城内居民仅三五十家”,相信巡抚都御韩雍大人也不可能有将县城迁至神电卫的想法。当然,神电卫有它的地理优势,三面环山,南面向海,县治设于此,也的确避免了不少内忧外患。
市舶贸易
嘉靖元年(1522年),是年葡萄牙商人被从广州逐至电白港,遂在此互市(《电白县志》)。
嘉靖十四年(1535年),是年明政府将市舶提举司(管理检查出入海港船舶的官署)迁移于濠境(今澳门)。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暹罗(泰国)、占城(越南)、爪哇(印度尼西亚)、琉球(日本琉球群岛)、勃尼(印度尼西亚的加里曼丹岛)、佛朗机(葡萄牙)诸国商人曾一度在电白港进行“市舶贸易”。广州市舶提举司于正德年间迁于电白(《明史》《明实录》)。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家门外的小码头村边的海湾,几乎占据了我整个童年的画面。这个地方,不是别处,而是我的出生地,城南郊外的一个临海小村庄。
村子南边是海,港尾的海水大潮时,常常会漫过村前的小码头。小时去外公家,常常到小码头玩水,抓那些爬行在海堤石头上面的小螃蟹。小码头离外公家院门不足二百米,明清时这里就是小商埠。埠外的那片海,也就是县志里说的:“嘉靖元年(1522年),葡萄牙商人被从广州逐至电白港,遂在此互市”的那片辽阔的海域。
到了嘉靖十四年(1535年),这片海域上的“市舶贸易”就更加活跃热闹起来了。前来做生意的商船,在电白港洋面上往返穿梭,它们都是来自泰国、越南、印度尼西亚、日本、葡萄牙等国家的船只。不同肤色,不同语言,当地人如何与外国人做交易?实在是件费人思量的事情。
“市舶贸易”,简单地说,就是国内商人与外国人在海上“互市”的一种贸易行当。唐玄宗时就已有“市舶使”一职。宋、元及明初,不少沿海口岸都设有“市舶司”机构,相当于现时的海关。
读县志时发现,明正德年间(1505 -1521年),广州市舶提举司曾迁至电白。也就是说,电白城里(今电城镇内)曾经是广州市舶司(海关)的所在地。
我懂事时,小码头旧址还在,其原有功能基本没有了,只作停泊“疍家艇”、本地船只装卸货物之用。
至今乡人仍然叫雨伞为“洋伞”,铁钉为“洋钉”,煤油为“火水”,煤油灯为“火水灯”,地瓜为“番莳”,菠萝为“番菠萝”……等等这些叫法,恐怕与电白港同外国商人“互市”时代的一些商业流行语多少有些内在联系。
参将府兵变
隆庆三年(1569年)正月,参将府兵叛乱。驻守电白的府兵多为浙江兵,纪律涣散,常骚扰城中居民。十四日夜,府兵乘元宵观灯之机,殴打员生,奸淫妇女。次日,府兵鸣锣呐喊,沿街抢掠而出,西关一带被劫一空。城中居民只好在街巷口立木栅自卫。十九日,府兵将南街口的闸门全部拆毁,街内各商店货物、财产被府兵洗劫殆尽。后又攻打兴贤街及黑家巷的闸门,但久攻不破,不少府兵受伤。二十三日,城中居民义愤填膺,准备反击。府兵惧而散去,有的投降,有的窜入山中为寇。(《电白县志》)
丙申年元宵刚过没几天,隔着四百余年时空读着这段文字,觉得浑身肌肉都在收紧,让我不寒而栗。
隆庆帝穆宗在位时,天下还算太平。历史上对他评价颇高,说他是位“宽仁大度,勤俭爱民,留心边陲之事”“端拱寡营,躬行俭约”的明主。神电卫城参将府兵叛乱事件,与这位皇帝实在没太大关系,岭南与京城遥隔千里,毕竟是鞭长莫及,山高皇帝远。
县志里所说的参将府,旧址就在电白城北街(旧时称长乐大街)。我有位中学同学,他家就住在参将府老宅里。我去过他家,整座老宅气度非凡,一进正门就觉得有股森严之气,四檐下的大天井足有一个乡间晒谷场般大,而且过了厅堂,里面还有一个面积大小一样的天井,厅堂高旷,廊柱挺立,如此奢华的大屋,让我看得目瞪口呆。这家主人,未必知道他们家原本就是旧时的参将府,更不可能知道这座大屋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兵变。
透过字里行间,我脑子里“还原”着这段历史的某些场面:元宵前夕,趁参将府主人外出观赏元宵花灯之际,蓄谋已久的府兵吃饱喝足,借着几分酒意,拔剑持械冲出参将府,沿街抢掠,大开杀戒。他们一路抄家劫舍,殴打员生,奸淫妇女,扰乱街坊。连参将府官员也无回击之力,只好带上家眷仓皇出逃。
次日,府兵又鸣锣呐喊,沿街洗劫,毁城门,砸商铺,无恶不作,迫得居民无退避余地,众人义愤填膺,奋起反击。这时,府兵如同散沙,一败涂地,或投降,或奔命,部分残兵窜入山中为寇。
这场兵变,两败俱伤,在旧县志里留下一段抹不掉的惨重历史。
血洗卫城
参将府兵变事隔两年后,即隆庆五年(1571年),兵、寇狼狈为奸,再度攻陷卫城。
据县志载:是年十二月,在城外潜伏的倭寇对卫城发起总攻。“是月二日,倭寇200余人自阳江双鱼登岸后潜伏电白庄垌。城中虽有传闻,但知县等官员却不作防备。三日,有人报告说,倭寇捆缚长梯,准备攻城,城中官员还是不信。是夜,倭寇从东北、西北卷杀入城,知县蒋晓和指挥范震、李日乔、张大成、千户王朝等官员争相弃城逃命。指挥张韬(电白人)仓促应敌,终因寡不敌众,力战而死。十三日,又有倭寇300余人自太平而来,与原来的倭寇一起驻扎在城内,日夜掳掠附近乡村。二十三日,倭寇大肆屠杀城内军民,抢劫财物,焚烧民房,被惨杀者达3800多人,妇女被奸淫或投井、自缢而死者不计其数。”(《电白县志》)
这场惨案中,城内军民死伤过半,遗骸遍地,惨不忍睹,小城几近一座残民寥落、了无生气的死寂之城。
隆庆六年正月,兵巡李材督兵自肇庆至电白,处理善后事宜。李材至电白时,城内遗骸遍地,室庐煨烬,残民寥落,场面惨不忍睹。李材遂捐俸银20两,命典史王策收敛埋葬,并立碑以训诫后人。碑文曰:“惟兹电白,城高池深,典守弛备,殃及斯民,遗骸满街,是谁之咎?葬埋插石,用惩厥后。”其时,城中不法之徒乘机劫掠,人心恐惧,李材多方慰抚民众,严厉制裁抢劫者,城内才稍安。后又报请知府吴国伦拨银2000两赈济残民。参将黑孟阳按兵不发,定罪遣戍;奉命来援的肇庆府同知郭文通不但不救援,还虚报战功,也被斥罢。(《电白县志》)
这是四百多年前发生在小城惨绝人寰的一场血腥大屠杀,重读旧文,残杀无辜的场面历历在目。
城外的河
县志载:成化五年(1469年),巡道陶鲁主持疏浚电城河。该河在城西二里,与海道接通后,船五日可达广州。
这很可能是神电卫城最早疏浚拓宽的一条河流,或者说,一段人工运河。它起源于城北山脉,下游通海,出海口在今电白博贺港。
成化五年,这位叫陶鲁的巡道官,主持疏浚电城河工程。该河在城西二里,按理说来,城西二里仅有一条河流,即现今的大桥河。“电城河”之称谓,也只有在县志里有所记载。一直都没人知晓,大桥河前身大概就是电城河。
据县志说,电城河疏浚后,可通商船,从神电卫至广州,五天可达。这在明朝也算得上是最为快捷的水上交通。由此可见,当时的神电卫不仅是边戍军事要地,同时也是岭南西部一处较为繁华的贸易集市。
万历三十二年(1575年),知县林梦琦引浴龙河(电城西二里,源于庄山)之水入护城河,绕城南,与城东河汇合,经莲头出海。同时还于河上建造飞鲤桥。(《电白县志》)
这里说的浴龙河,是否与电城河是同一条河?值得考究。县志里表述这两条不同称谓的河流,距离是一致的,都在城西二里外,而且,其源头都是城北山脉。
搁下这些疑问姑且不谈。我的兴趣点放在引浴龙河之水入护城河,绕城南,与城东河汇合,经莲头出海。
我老家就在城南外,护城河边。是看着护城河水长大的,在河里摸过鱼虾,捞过金鱼草,也摘过水浮莲叶喂猪。但我一直不知道,旧时的护城河水,是从浴龙河引进的,而且经此东行,与城东的河汇合,经莲头港出海。莲头港外,海无边际,再远就是当地人所说的“公海”了。
至于河上的飞鲤桥,全然无知,那是明朝的事儿了。
关于盐
海盐于我,再也熟悉不过,每天都吃它,小时候趁海,盐田是必经之路。
我所说的盐田,就是旧时的南厂。南厂这个地名,很早就在县志里出现过,它是个产盐的地方,在城南郊外,我老家村边。
盐田面积颇大,一马平川,东西走向,横跨海岸线足有二三十里。
南厂产的盐,不仅供应本地,在清代至民国期间,其销路辐射湖南、江西、安徽等内地省份。
据县志载:每日前来南门头港(我老家村外的港口)运盐的船只,数量之多难计其数,港面桅樯林立,挑盐村夫络绎不绝,来回于乡道。
读县志得知:“乾隆三年(1738年)五月,置电茂场大使、盐课司于电白,总理茂名县和电白县之博茂场盐务。”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电白县制盐技术大改革,开始筑修生盐田。初计划筑611漏(音),至嘉庆四年,实际筑成629漏。逐渐改灶制熟盐为漏(音)晒生盐、晒沙为晒水,盐产量大增。”
这是当地盐业史一个小小的缩影。
从这两则史料中,可以弄清几个问题:
一、278年前,电白县城已设置电茂场大使、盐课司。盐课司相当于现在的盐务局,但它的权力又不止于管盐,还负责征收盐税等,权力非常大。所以明朝官员亲属是不得经营盐生意的,盐税不仅是明清时国家经济的命脉,也是最容易进行权钱交易的一个领域。
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有次去看一片荒落多年的古宅,里面虽无人居住,但从建筑面积和结构看,残墙断壁间,依然透出昔日的奢华。这片老宅的主人,在清末就当过电茂场大使(掌控地方盐业大权的官员)。不能说明这些建屋的钱是灰色收入,至少说明“盐务大使”是个肥缺。
二、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电白制盐技术已全面改革,我老家南厂一带盐田,这时已开始修筑生盐田(用海水晒生盐),不仅产量大增,盐质也好。
三、县志里说,至嘉庆四年,实际筑成629漏(音),逐渐改灶制熟盐为漏(音)晒生盐、晒沙为晒水。这里说的“灶制熟盐”,就是上古时代夙沙氏发明的“煮海为盐”法,这种垒灶煮盐法在宋、元时依然盛行。用柴火煮沸海水取盐,产量非常之低。
关键是,城西南数里,海边有个“盐灶村”,可以断定,这村子无疑是宋、明时期的一处“煮海为盐”的遗址,一直没人对它作过论证考究。以“盐灶”命名的村庄,广东沿海一带及海南岛,仍有不少。
小城那场春雪
读旧县志时发现一个词条:同治元年,春,下雪。
这七个繁体汉字,像磁铁般粘住我的目光,思维一下子难以从故纸里走出来,我陷入了无边的想象。
同治元年,即1862年,也是清政府被迫与沙俄签订《中俄陆路通商章程》那年,距今一个多世纪。那时的小城,是县衙所在地,城边垒起高高的城墙,护城河水将小城的四周绕过一圈,城中有十字街、钟鼓楼,街道直通四城门,窄窄的街面铺着清一色的石板条,街道两侧是矮矮的骑楼,典型的小方城。
小城早期是神电卫,抵抗倭寇的兵营,也就是现时镇守边疆的边防哨所。雍正三年(1725年),撤神电卫,城仍为县治所。小城的历史有过太多的战事和沧桑,姑且不去说它。
倒是同治元年春天,小城下的那场雪,让我想入非非。
雪后的小城一派静美。积雪覆盖着街面的青石板条,也许有盈尺深,城墙垛上的雪很白,泛着幽幽青光,护城河面结着薄薄的冰块。城里人足不出户,一家老小围坐在装满木炭、冒着小烟的火盆边烤火取暖。
这场雪,如果是在北方,也就不足为奇了。可它偏偏下在南方边陲的小城里,就太不一样了。我查了当地气象史,除了同治元年春这场雪,再也没有任何关于下雪的记录。
这场雪对小城来说,是唯一的,也很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连下三夜流星雨
县志载:光绪十一年(1885年)六月,下大雨,冰雹。
十一月二十一日,是夜始,连续三夜下陨石,密如阵雨。
光绪十二年(1886年)夏,淫雨成灾,庄稼失收。
十一月二十七日,初昏,有流星自东北落向西南,赤红色,大如斗,映红半边天,其声震地。
这两则记录,都与流星有关。不像现时,城市里连星星都难得一见,更何况流星雨。小时在乡下,经常会在坡地里捡到“天星屎”(俗语),天星屎就是陨石。夜晚看见流星,在小时并不稀奇,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光绪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小城的夜空开始下陨石,用现时的话说,就是下流星雨。这场陨石也下得够大,“密如阵雨”。而且,从是夜始,陨石连续下了三个晚上。
这一天象奇观无疑吸引着所有小城居民,他们躲避在骑楼底下,或在窗口探出半个脸面,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陨石从天而降,通体发光,“密如阵雨”。
他们也许会想,这天咋了?下起那么大的陨石雨?在他们这样想的时候,从天上落下来的陨石,砸得屋顶街面发出砰砰响声。人们开始惊恐。
天亮了,孩子们又通街地跑着去捡“天星屎”。
次年,也就是光绪十二年。是年夏季,淫雨成灾,庄稼颗粒无收。
奇就奇在隔年同一个月,也就是次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傍晚时分,有流星自东北落向西南,赤红色,大如斗,映红半边天,其声震地。
这一天象,使信奉神灵的小城人心里充满疑惑和揣测,他们无法知道,往后的日子将会发生什么?
流星雨后续
光绪十三年(1887年)上半年,大旱,早稻失收。
八月初一,刮台风,拔起树木,摧毁房屋。
光绪十四年(1888年)秋,全县发生瘟疫。
光绪十六年(1890年),多次发生地震。先于三月初一震,七月十五夜二更又震,黎明复震,九月十九日复大震。
这连续三年发生的事情,也许就是那场罕见陨石的后续。
骑 楼
骑楼是小城的耳朵。听风,听雨,听钟鼓楼的晨钟暮鼓。
六百余年,骑楼老了。即便老了,也还是骑楼。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骑楼再也撑不下去了,不是因为它老,而是人为要把它拆掉。
没了骑楼,就等于小城没了耳朵。小城聋了,不健全了,再也听不到风声、雨声、人声。
那时的小城多好啊!有耳朵的小城真好!小时跟大人去趁城,都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身后,从骑楼底下走过。街上多毒的日头,多大的雨,也晒不着人,淋不着人。
骑楼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从门边儿伸出来,拱顶,有廊柱。骑楼下的小铺面,摆卖着各式各样的商品,吃的、用的、玩的都有,还有打银铺、染衣店、药店、裁缝店等等。
记得小时候去上学,早晨,整个小城的街道都是空的,小城的骑楼也是空的。偶有乡下人挑着尿桶从小街上走过,嘴里叫着:“有尿卖无?”声音拉得很长、很远。
至深夜,小城全都静下来了,黑下来了,街灯熄了,家家户户的窗口暗下来了,糖水铺也打烊了,此时的小城,也就彻底安静下来了,人们在听着户外的虫子叫声进入梦乡。
而小城的“耳朵”骑楼,依然醒着。它在听风、听雨、听虫子叫、听南门外的海浪声……
城 门
城门早已名存实亡。没了城门,城里城外的人,照旧叫它城门。
旧时的城门没见过,于是想,明朝的城门无外乎如此,在书里见过、电视里见过,或别处见过。
听一城里长者说,他父亲旧时老屋在城南上村,有时去老宅回城晚了,城门关了,就从城墙垛上翻墙回家。长者站在城河边菜地上与我说这些,然后用手指指着环城路的方向说:“就那个地方。”
其实那个地方再也看不到城墙,是挨着环城路边他的家,一幢二层小楼,墙边的那棵簕杜鹃盛开着,整片白墙都被影影绰绰的紫红色花朵遮住。
小时听邻居四伯公说过,民国时,城里抓了个山寨匪头,杀了,然后头颅被割下来,挂在城门上方,进城出城的人都能看到这颗鲜血淋淋的头颅。这还不算,还割下寨匪头的心肝,在城门边架起油锅开炸,进城出城的人都要尝尝,不吃者等同寨匪问罪。我问四伯公吃过没?他笑着说,那时他还小。
在我很小的时候,根本就不存在城门,只有四个街口。我家在南街口外,高高的坎头下面,拖着一段小公路,公路那端就是我们村子,叫“南门头”。
坎头两侧是护城河,一片河水连着两岸,长着很茂密的葵树和竹林,小时只觉得在竹林里捉迷藏好玩,不懂得这是一道很美的风景。
去年岁末回乡下,在南街口铺子买东西,见墙边堆着一堆老墙砖,上面刻有年号,没细看,大概是明清时的。于是合眼,瞬间那些旧时的城门城墙回来了。眼一睁,啥也没有,依旧是刚才所见的,空空的南街口。
左看右看,一切如此陌生,怀疑起自己是否活错了年代!
张慧谋:1958年出生于广东电白。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散文、小说创作,至今在 《诗刊》等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数百篇(首)。诗作连续入选《中国年度诗歌选本》《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年度诗歌精选》等年度选本。已出版诗集《渔火把夜色吹白》,并为中央电视台拍摄的十集专题片《岭南》撰写了近十万字的解说辞。
责任编辑 张 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