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集（组诗）

宇轩

立春诗

春风跃栏栅

我去过的几个省

暂且屈就在胸膛的顿咳中

你只需记得一种声响——

那是木浆滑动水面

如张颠披月色弃江山

历史，如水纹推送水纹

雨后竹林长出石菌

幼儿吸奶瓶

时间酵母让我们渐已白发

离愁，健忘，老年斑

一切悲苦正如我渴望的与我渐行渐远

但人间不失芬芳，泪水

腹背受敌与高粱酒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惊蛰诗

一个人走路可以很简单——

偶尔抬头看看天空

有时以脚丈量大地

数壹贰叁，壹贰叁……

当我观望到白云如幽居者长衫

殊不知曾经造访过的那片树林

正在蜕变和消隐

我记得它丢在记忆里的三种鸟鸣

像离我而去的三种乐趣

黄鹂仍如去年清新

菜花亦如去年可爱

可以呼应一去不回头的盈盈春水

是的，如今我在白天得到的三两二钱般悠闲

刚好可以兑现梦里蜡烛般哭过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蝴蝶诗

春风三十四省

吹送深夜路人回家

难免一身酒气

但这丝毫不影响三月悲伤如梨花

海子卧轨。特朗斯特罗姆丢开拐杖

黄月繁星屋顶照我——

想到白天我在梨园用相机记录蜜蜂采蜜

用树刺拨弄睡眼惺忪红色甲壳虫

用铁铲移植树林下的葫芦藓——

我就理解瓶子里石头蒙着黑布是命运

树根运行太阳与哑歌是情怀和志向

是的，我决心幽居如同你画册页

我的高度是流水。无趣如袈裟

荒凉如蝴蝶

又常常矛盾似站台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蜻蜓诗

给它朝霞，绿柳，南风，一长鸿

给它向西而行浅浅木舟与你的眉骨一颤

仿佛湖水醒悟前世

给它傍晚三千吨乌云

闪电，长袖，闲窗，烟筒

以便在最后的故乡

重温一次心疼和别愁

给它一个背影

在小荷尖尖的人世

道路要幽深，榆槐要古意而聪明

也要有长堤危险如岩壁清真

给它一座佛塔，拿走传奇和遗憾

留下烛光，经典

以便照见舍利般深刻，心灵般隐逸，天使般轻盈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梨树诗

你喊它梨树，它就开花

且白如往事

它与万物共同谛听白天与黑夜的证词

但从不参与审判和拷问

你喊它梨花，它又结果

且比你更早老去

你要明白

世间种种心酸与困苦都是它的果实

饱满，欲坠，向下

也要如它懂得抱紧自身

以黄金岁月换兑闲情。听风，数雨

坐观长坡此去三千里

它从不惧怕死亡和笑柄。——

以独往的专注张扬传统的光辉与命运的法典。

它与你只有一次际遇

仿佛前世，又像来生

美如唐宋明清般短暂

不管你是商贾，信徒

流浪汉或窃贼

都会在你经过的路旁

装点身世里的坦荡与秘密

它比人群活得更为长久

比修辞更懂人心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归来诗

星期四早晨你在厨房切土豆

乌云倾斜屋顶像牧羊人挥动鞭子

你别指望窗口能够创造一点奇迹

是的，除了致命的闪电

邮递员匆忙而焦虑的铃音像剪刀裁剪嘴唇

星期三，你在田中拽回一把稗子

脚趾踩过车前草像书生乘着他的马车

白鹭从河边飞过一片沼泽，消失在远处麦地

你想到戈多把麦子写活了

麦子燃烧，又把海子逼到绝路

星期二，你去幼稚园接送孩子

顺路在菜市场买回一刀生肉

投食给饲养了十五年的三只巴西龟

它们旺盛的消化腺与敏感的颈椎

试图告诉你存在需要某种安慰

也有一种空蒙蒙的忧伤

来自藤椅上你读完一封旧信在星期一

夕阳照例宽容了房屋与河水

你把钥匙挂在门后

星期日像一只疲倦的知更鸟

用它温暖的羽毛体贴枝巢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绝壁诗

石头，树皮，生锈的栏杆是有语言的

你探寻，你就去问风声与雁鸣

流水，绝壁，远成一点的斗篷

也是有语言的

你追索，你就去问月色与饮水的马群

荒岭，白云，苍鹭的翅膀是有语言的

当你这样说出

你正走向山下，成为众多苦难中的一个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夏至诗

谁能废掉这首诗的第一句——

谁就可以抹掉一个生平快活的人

在心中牵着一条苦难的马路

要相信南风醒悟南山

凌霄花开了三朵四朵

也要相信词语的砂轮

可以铲刀磨剪

源于技术，诱发游戏的阀门生锈

源于黑夜宽大的长袍

鼾声砥砺人心

城池与乡村各自抱住安神的枕头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青衫诗

白马驮着白云，黑马驮着黑云

你的羊健硕，温和，洁癖

试图加重你的旧疾，试图用它哲学的胃壁

囚住你在文字中搭建的美学主张

每一天都是庸常，突兀，危险

每一天都有定数

白鹅在池塘高鸣

仿佛天空什么也没有

因为光，人世惟妙惟肖

因为梨树乌亮，枣青，杏黄

你觉得自己像个活宝，累赘，熟透的果实。

继续领受雨季鼓点般敲打黑雨伞

真诚而不发一语地赞美房屋里霉菌斑斑的原木气味

深入厨房

去热爱你的凉拌黄瓜，西红柿炒蛋，蒜泥蒸茄子

继续活下去

空阔，安静，一袭青衫

像一块阅尽万水千山的青石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圆圈诗

早晨刷牙你想到一句——

雨天不杀生，不写诗，不打孩子

不去树上赶走两只山雀谈情说爱

不驾马鞍，不解牛绳，不空羊圈

晴天可以去你的稻田拔稗子

在山丘数白鹭

引领蝴蝶凌波微步于河面

在牛羊啃过的草地撞见傻子

通过辣椒想到癌症与不光彩之事

天黑以后你遵从睡意

不摸肚脐，不阴谋和辗转

不去阻止农夫打手电在田沟捉蚂蝗，捉泥鳅

捉产卵的死亡

不喊捉贼

任由小偷遇见狐狸

豺狼跌进陷阱。蜘蛛画着圆圈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

册页诗

在茶杯里饲养鲸鱼

从山谷牵来白马。打伞去小商店买盐

如果这是第一场暑雨

就请落在旧历里的稻田

替发奋的植物松绑，为沉寂的胶鞋引路

如果这是第二场噩梦

请在黎明时分对着窗口想一想童年，缪斯

停留在去年羊卓雍错的玛尼堆

认真清点庭院里苦瓜结果

擦拭光阴与积尘围剿过的五斗橱

向浑身苍耳的绵羊忏悔

如果这是本命年以来第三次昏醉

一定是因为谎言如砾石击打了鸽子

“雪松燃烧了河流”

对饮的敌人像一只木舟——

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