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牛
2016-05-14赵宏兴
赵宏兴
1
时间到了1980年的时候,我们生产队要分单干了,就是分田到户。
我们这个村子分为杜南与杜北两个生产队,在我们队分开之前,杜北队早在几年前就分开了。我们队的队长去大寨参观过,并经历过互助组、合作社和批判刘少奇的“三自一包”运动等等,思想觉悟高些,没有马上把队里分了,他想观望一下,这样一观望就过去了两年。
虽然生产队没有分田到户,但队长也能感受到平静下面的暗涛汹涌,有些人留念生产队,有些人早厌烦了,想往分田到户的自由,好在队长的威信压住了这些人。
这几年,周围又有许多村分了队。队长见大势已定,便决定分队。分队的会议,一共开了五天,最后达成了若干分配制度。地好分,最难分的是队里的牛和农具之类的大东西,这些东西不是每家每户都能分到的,就把几家划成一个小组进行抓阄。我家、小叔家和老文圣家被划在一起。这个时候,虽然我家与小叔家已开始有了矛盾,但父亲想,兄弟俩在一起能够相互照应着,总比被拆开强。
分牛前,先把每头牛进行估价,抓到好牛的组,要向抓到差牛的组补贴差价。队里有五头牛,每头牛都有自己的名字,队长把牛的名字写在香烟盒上,做了五个阄子,在手里搓了搓,大喝一声,朝桌子上一扔,阄子在桌子上慌乱地滚动了一下,五个小组的代表,就扑上来抓阄子,我们这个小组是我父亲来抓阄子。父亲做事总是斯文的,保持着“知识分子的臭架子”(他的这种做派我年少时也不喜欢,直到中年之后,才理解父亲骨子里的孤傲,我在另一篇里有描写),别人扑上去抢阄子时,父亲还没有动手,待父亲冲上去时,桌子上空空荡荡,一个阄子也没有了。抢到阄子的人,都在紧张地打开看,抢到大牯牛的人,就兴奋地喊叫,而父亲却没有了阄子。缺的一个阄子到哪去了?父亲低头寻找,众人也帮着寻找。终于在桌子底下,找到了这个阄子。父亲打开一看,是小趴角,小趴角在队里不算好牛。父亲一拍巴掌说好,有的人就嘘了一声,人家抓到了大牯牛说好,你抓个小趴角好个屁。父亲说好,是因为抓到小趴角可以两不找,抓到好牛哪有钱补贴别人。
第二天上午,父亲、小叔、老文圣去生产队的牛屋里牵小趴角。
生产队的牛屋在离村子约一里远的地里,三间茅草房子,一进去,牛的味道,草的味道,牛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其他几条牛都被拉走了,只有小趴角卧在地上,鼻子上穿着绳子拴在牛桩上,反刍着草沫,两只耳朵不停地扇动着。
老文圣弯下腰身,解开牛绳握在手里,小趴角站了起来。小趴角全身的毛黑油油的,两只角弯弯的,向下趴着,村里的人叫它小趴角。它硕大的眼睛望着眼前这三个人,然后,喷了一下鼻气,跟着老文圣走了。小趴角的四条腿像四只墩子,甩着尾巴跟在老文圣的后面。
虽然,父亲他们对小趴角并不陌生,但从没有今天这样对它有感情。从此,小趴角就是这三户人家的私有财产了,也是最大的财产。也可以说,是小趴角把这三户人家捆绑到了一起。
牛拉到老文圣家,老文圣在家里的屋角收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把小趴角拴好,小趴角站着,吃了一口干爽的稻草,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
三个人站在牛跟前,议论着。
父亲说:“小趴角能干,架子好,我们喂一冬,膘就能拉起来了,犁我们三家的地是没问题的。”
老文圣说:“小趴角用好了,比大牯牛强。小趴角的父亲我用过哩,那头大牯牛,一身膘,犁田耕地有劲、聪明,犁田时,只要鞭子一扬,就呼呼地跑,人跟在后面,都要小跑,不像别的牛,还要人在后面帮着用力,小趴角也差不到哪去。”老文圣说话喉咙大,边说边用手拍拍小趴角,小趴角抖动着肌肉,原地转了一下身子。
小叔站在小趴角的前面,抓住牛鼻子上的绳子,小趴角老实地扬起头来,小叔用手扒开小趴角的嘴唇,露出里面一排雪白的大牙齿来。小叔说:“小趴角正青年哩,是头好牛。”我父亲和老文圣上前看了看,果然不错,牙口好就能长身子。
几个人高兴地欣赏完小趴角要回去,老文圣的老伴已做好了饭,出来说:“你们不要回去了,就在这吃点吧,今天我们三家得牛了,也是一件大事啊。”
说着,老伴已把菜端上了桌子,老文圣也把长条板凳摆放好,父亲和小叔也不好走了。父亲说我去打斤酒来,老文圣拉着不让去,说家里有,但没拉住父亲。
村子里就有代销店,代销店也没有高大的店面,就是土墙上的窗口,里面卖些简单的生活日用品。父亲买了一斤老白干,拿着回来,三个人喝了起来。三个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大声地说笑着。虽然我家就与小叔家有了隔阂,但父亲在大场面上,还是团结小叔,不想让别人看笑话。但在喝酒的这件事上,乡下有乡下的规矩,一般是小辈敬长辈,小弟敬兄长。酒已喝到半瓶了,小叔还没有敬父亲,父亲也端着架子。老文圣看出些端倪,小叔又要敬他酒时,老文圣说:“你敬你哥一杯酒,你小些,以后,我们就用一头牛了,要团结。”
父亲和小叔好久没有在一起吃过饭了,两个人的心里都拧着疙瘩。小叔无奈地端起杯子,举到父亲的面前,说:“我敬你一杯酒。”
父亲端起杯子,一掀而尽,虽然小叔敬了父亲一杯酒,但父亲心里明白,他一声哥都没有叫,这杯酒喝得勉强。
2
生产队分开后的第一个秋季到了。
从岗上的高处了望,稻子熟透了,一畦畦的稻田,柔软而金黄,村庄掩映在绿树丛中,不留一丝痕迹。
风在树冠里拧来拧去,像妇人洗涤衣服的手,要从中拧出多余的水来。
河面平静,经过一天阳光的照射,散发着氤的水汽,阳光在水面上跳动着,像在跳方格子游戏的小女孩的脚,轻巧快捷。
一头老牛在悠闲地吃草,它黑黝黝的皮毛上,还粘着黄黄的一块泥巴,使人感到生活的艰辛。
紧接着,秋季的忙碌就开始了。
秋季要忙很长一段时间,一方面要把成熟的庄稼从地里收回来,一方面要把过冬的庄稼种进田里,不能耽误了季节。
小趴角这时派上了用场。三户人家都想尽快地把地耕出来,但大家有约定,每家用两天,再转下一家。
天刚蒙蒙亮,小趴角就被老文圣拉下地了,老文圣扛着犁,小趴角跟在身后。下到地里,老文圣把犁放下来,把轭头套在小趴角的脖子上,就开始犁地了。小趴角往前一挣,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就绷紧了,小趴角一迈步,犁就跟在后面往前直奔。老文圣扶着犁,吆喝着。小趴角在前面吐着粗气,老文圣打着赤脚,跟在后面,翻过来的泥土,散发着新鲜的气息,脚走在耕出来的泥沟里,油光光的舒适。天先是黑的,一个人和一头牛就这样在田地间寂寞地劳作着。村子里响起了鸡鸣声,慢慢地东方的天空有了一片白,可以看见稍远一点的地方了。又过一会,天就大亮了,像一幅巨幅的大幕被拉开了,天地间一片清澈,不远处的几棵树站在地头,浓郁的树冠紧挨着,像两个喁喁私语的人影。田埂上,到处都开满了花,红的黄的,朵的碎的,绿草顶着露水,湿漉漉的。一群鸟就在身边不断地起落,寻找犁出来的虫子吃。附近也有几个犁田的人,他们也一样跟在牛的后面。老文圣高兴时,就喜欢扯起嗓子唱几句,也没有什么旋律,只是信口喊,但抑扬顿挫,响彻云霄,为的是驱赶寂寞,也给牛提精神。待到太阳出来时,老文圣已把几亩地犁下来了。
老伴送早饭来了,早饭是蛋炒饭,犁田的人辛苦,要补补身子。老文圣把鞭子插在地里,把轭头从小趴角的脖子上卸下来,让它在田埂上吃草,自己坐下来吃老伴送来的热饭。小趴角甩着尾巴,用长长的舌头在田埂上卷着鲜嫩的青草,两只耳朵不停地扇动着。小趴角吃草和老文圣在田埂上吃着蛋炒饭一样的喷香,牛和人都愉快,都在劳作之后得到了片刻的歇息。
两天之后,小趴角轮到小叔家犁地。
小叔是一个急性子的人,一块田犁下来,小叔心急火燎起来,嫌小趴角慢了,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小趴角抽搐了一下身子,朝前奔走起来。
小叔在后面不断地吆喝着,没走几步就用鞭子在小趴角的屁股上抽一下,小趴角的鼻子被牛绳紧拉着,脖子不由得朝后弯曲着,小趴角看到的是一位气势汹汹的男人。不一会儿,小趴角的屁股已满是鞭印。
小趴角夹紧了尾巴呼哧呼哧地在水田里奋力地奔走着,一圈又一圈,眼睛里满是鞭影,耳朵里满是斥责声。
有几次,小趴角痛得跳了起来,小叔紧拉着缰绳,背上的套子紧扣着它,它只能向前。
又过了两天,小趴角轮到我家用,父亲看到小叔在地里犁田,就过来牵。
父亲到小叔地头来牵牛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想让小叔教他犁田。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会计,没有犁过田,现在分开单干了,必须要自己犁田了,小叔也知道父亲不会犁田。
小叔见父亲来了,把轭头卸了下来,把牛绳往牛背上一搭,提着鞋就走开了。父亲见了,赶紧上去,把牛绳抓在手中,到了喉咙的话又咽了下去。
父亲很生气,这不是在拿我的劲吗,地球离开谁不转。父亲拉着小趴角沉重地往自家的地里走,到了地头,看到小趴角疲惫不堪的样子,父亲就不忍心把轭头往它的身上架了。小叔用牛也太不爱惜牛了,它虽然是一个畜牲不会说话,但它什么都懂。父亲就开始放牛,把牛拉到河坡上吃草。小趴角贪婪地啃着坡地上茂盛的野草,它好像刚从恶魔的利爪下逃出了性命似的,快乐地甩着尾巴。父亲又让小趴角去塘里打汪,小趴角硕大的背浸在水里,只露出一个头在水里摆来摆去,两只大耳朵不停地扇动着。水面上漂着一片水草,小趴角咬着吃了几口,有一只水鸟竟站到了它的角上,小趴角一动,水鸟又扑棱翅膀飞走了。父亲蹲在水边,手里握着牛绳,看着小趴角在水里快乐地玩耍。
放了一天的牛,小趴角歇息得差不多了,恢复了劲头。第二天,父亲拉着它下地。父亲没有犁过地,父亲扶着犁跟在小趴角的身后慢慢地走着,田犁直的很容易,但每犁到地头拐弯时,父亲就犁不过来。小趴角似乎也很纳闷怎么配合父亲就是不行,半天下来,田犁得乱七八糟,父亲已急得满脸汗水。
父亲没注意到,田头有一个人正在看着他,他是父亲的好朋友,长彩。
长彩犁了几十年的田,犁田技术娴熟。他是下地路过这儿,他看到父亲每次犁到头拐弯时,都是拐直弯,这样,地就没办法犁好。长彩观察了一会,待父亲又犁到跟前时,他把父亲喊停了下来。
父亲一看长彩站在田头,把牛停下来,擦了一把汗,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长彩大哥,这个弯我怎么犁不好呢?”
长彩把裤子挽起来,赤脚下到地里,接过父亲的犁,边犁边给父亲讲解:“直犁,人扶着犁往前走就行了。这样犁田,牛不累,人也不累,还出活。”
犁到地头要拐弯了,长彩让牛一直往前走,越过田埂了,然后把牛绳拉了一下,牛顺从地拐过弯来,一道圆弧的地就犁出来了。长彩说:“犁田的最大诀窍就是犁到地头的拐弯,弯要拐得大,这样才圆。拐弯时,要让牛上到田埂上,才能拐过来。”
父亲在长彩的手把手教导下,两架田犁下来,父亲就会了。父亲那双大手稳稳地扶着犁,步子跟在后面迈得十分稳健。小趴角走在前面,也轻松起来。
母亲来送饭了,母亲炒了一碗蛋炒饭,用布兜子提着,口袋里装着一把生花生,因为父亲胃酸,吃生花生能压住。母亲来到地头,把布兜子放在一丛野菊花上,把口袋里的生花生掏出来,放在旁边的草皮上。母亲看到父亲的脸膛被晒得黑里透红,裤脚卷得高高的,大滴大滴的汗珠正在往下淌。泥土从犁铧上向一边翻过去,犁铧闪亮,新翻的泥土犹如一条黑色的腰带,向前伸展开去。
父亲犁到母亲的跟前,让牛停了下来。坐在田埂上,用衣袖擦了一下脸,然后大口大口地吃母亲送来的早饭。吃完碗里的饭,父亲开始剥花生吃,父亲看着犁过的地里,泥块黑油油地翻卷着,父亲的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些翻开的泥土就是对他的一种奖赏。
3
小趴角是三户人家轮换着饲养,根据人口计算饲养天数,我家是七口人,每次饲养半个月。
村子里,别人家放牛总是骑着牛下地,父亲放牛总是舍不得骑着小趴角,牛是不会说话的牲口,忙时就够它累的了,闲时,不能还累着它。
小趴角每次吃得肚子鼓鼓的,摇着尾巴从地里回来,父亲戴着一顶破了边的草帽,在后面赶着。两个人走在田野上,身影倒映在田地里,就是一幅田园牧归图。
父亲把小趴角拴在门口的大椿树下,大椿树的皮,被小趴角蹭痒蹭得光滑滑的,小趴角蹭完痒就在荫凉下卧着,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黑黝黝的,一动不动,走到跟前才能听到它的喘气声。
小趴角每次能屙下一大摊子牛屎,这牛粪在农家是宝贵的燃料。过去在生产队时,牛屎都是用来分的,队里按人口,划分大大小小的牛屎堆,各家挑选了挑回家去。现在,小趴角在谁家饲养,按规矩牛屎就属于谁家的了,也用不着分了。
几天后,便积下了一堆牛屎,母亲便开始做牛屎饼子。
母亲挽起袖子,把宽大的手插进牛屎里,用手把牛屎搅匀,一股草的青气味和屎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母亲是熟悉的,母亲扭了一下头继续搅拌着,感到牛屎有了韧性,然后捧起一捧,在手里团成球状,往墙上一贴,牛屎被摊成圆圆的形状,紧紧地粘在土墙上。
母亲认真地做着这一切,她从牛屎饼子里,闻到的是一股饭菜香味。一位农民,不能到处闻到的都是臭味,他们必须要把一切劳动和吃饭联系起来,一切劳动只要能使肚子吃饱,这个劳动就是值得的,就是干净的,这是做一个农民的基本素养。母亲认真地贴着牛屎饼子,把牛屎饼子贴得圆圆的,饱满的,像在做一件工艺品。有时从手中掉下一块牛屎,母亲又弯腰把它拾起来,不舍得浪费一点。
母亲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贴着,向阳的土墙上,整齐地排列着一片牛屎饼子,每个牛屎饼子上面,都烙有母亲五个清晰的手指印子,手指骨节凹的地方,在牛屎饼子上就凸起来,手指肚凸起来的地方,在牛屎饼子上就凹进去,每个牛屎饼子就是母亲的一个手掌图。
牛屎饼子,经过几个太阳一晒,就干了,用锹一铲,就掉下来了,墙上就有一个圆圆的印子。
牛屎饼子烧锅是个好材料,架在灶膛里,一拉风箱,在风的鼓吹下,熊熊地燃烧,烟少,火焰足,做出的饭香。
这几天,小趴角在大椿树下又屙了一摊牛屎,母亲忙着地里的活,没有时间来做牛屎饼子,就把牛屎用锹铲了,堆在一起,准备闲下来时再做。
中午,母亲从地里回来,却意外地发现,大椿树下的牛屎不见了。
母亲瞅瞅四周,仍是空荡荡的,阳光照着地面,平坦的地面上发着白色的光芒,远处有几只鸡在低着头觅食,有几只花母鸡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母亲先是惊愕了一下,接着,就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谁把这牛屎偷走了?
母亲开始张开喉咙吆喊:“哪个把我家的牛屎偷走了?”
母亲的声音在中午的时光里十分急促响亮,穿透了乡村的茫然和空荡。
母亲很希望有一个人站出来承认一下,说一声也就算了。
母亲喊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出来承认,母亲又急又气,开始骂了起来。
这时小叔从家里冲了出来,小叔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棍,眼里露着凶恶的光,一边奔过来,一边大声地说:“就是我挖的,你能怎么样。我让你骂!”
母亲看到小叔来了,知道来者不善,母亲刚想分辩一下。小叔手中的棍子劈头就朝母亲打了过来,母亲的头本能地歪了一下,棍子打在了母亲的肩膀上。小叔手中的棍子咔嚓一下,从中间断成两节,剧烈的痛疼使母亲捂着肩膀蹲下身去。母亲感到委屈,她从来没有被人打过。
小叔拎着断了的棍子,还要上前来再打母亲,母亲强忍着疼痛,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母亲的脸上满是泪水,两只眼睛里放射着怒火,脸上的肌肉是紧拧着的。母亲嘴唇抖动着说:“你这个杂种,你黑了良心。你……你……”母亲说不下去了,又一阵疼痛袭来,她摇晃了一下,又站直了身体。
小叔扬起断了的棍子,朝母亲的腿上又狠狠地击了一下。嘴里骂道:“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今天就要打好你。”
母亲一个趔趄,上前死死地抓住他手中的棍子,母亲说:“你这个白眼狼,我会看到你的,我会看到你的。”
母亲说这句话时,也莫名其妙,她也不知道能看到小叔什么,但母亲的心里肯定是想说,会看到小叔以后的下场。
小叔丢下手里的棍子,愤愤地回家去了。
这个中午的阳光,永远地烙在了母亲的记忆里,原先的阳光是晴朗而明亮,没有一丝阴影。后来,这个中午的阳光里,到处都隐藏着阴险,那些暗处是一个个陷阱,让人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其中。在母亲的记忆里,那天她的目光穿透了一切浑浊和虚无,阳光变得陌生。
父亲从地里回来,母亲已睡在家里的床上了,疼痛难忍。母亲想,自从父亲辞了公职,她和父亲回到这个艰难的家庭,一手把这个家庭从崩溃中拯救出来,然后,给小叔结婚学手艺,他应当要报恩都来不及,现在为何对她下如此的毒手?母亲想不通。这些年的岁月在母亲的脑子里一遍遍地放过,泪水把枕头都洇湿了。
父亲进屋把农具往墙壁一靠,就在找母亲,过去这个时候,母亲应当在家里喂猪烧饭的,现在,家里冷冰冰的,猪在圈里嚎叫,父亲就有点生气了。
父亲一脚跨进卧室,躺在床上的母亲,看到父亲的身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是她被小叔打过之后,第一声大哭。母亲的哭和过去不一样,哭声里带着哽咽,带着怨言。父亲忙问是怎么回事,母亲便断断续续地把过程和父亲说了。父亲暴跳如雷,从家里像一股旋风旋出了门,他要去找小叔算账。
父亲刚到小叔家门口,小叔就出来了,站在家门口望着父亲。
父亲手指着小叔问:“你为什么要打她!”
父亲一愤怒,声音就沙哑,心中的怒火在喉咙中积压着,千军万马奔涌不出来。
小叔没有作声,仍然站立着。
父亲几步上前就要打小叔的耳光,小叔扭了一下脖子,用手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腕,父亲用力一甩,但没有甩掉,父亲伸出另一只手就要抽他的耳光,但也迅速地被小叔接住了。父亲的脸孔气得变了形,父亲知道,现在的弟弟已不是以往的弟弟了,他的身上更积攒着一股蛮力,自己已对付不了他了。
父亲的面孔气得变了形,血往脑门上涌,脸变得紫红的,沙哑着嗓子呵斥:“放开!放开!”
小叔松开了手,父亲抽回了手臂,父亲还要上去打他,但他知道,如果他动手了,小叔肯定会打他,现在在弟弟的眼里,他已不再是兄长了。
父亲指着他问:“你为什么打她?我饶不了你!”
小叔看着父亲说:“你不是有四个儿子吗?让他们都来。”
父亲气得要吐血,大声地说:“我养了四个儿子,是为了和你打架的吗!你这个畜牲。”
小叔说:“他们来一个,我打一个。”
父亲说:“你这个白眼狼。”
父亲想和他拼了,但他找不到拚命的办法,他急得团团转,邻居们听到吵架声,赶了过来,拉开了父亲。
父亲回到家里,坐在凳子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一个男人不能抵抗外力的侵犯是最大的耻辱,父亲直骂自己没用。
母亲起了床,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忍不住地劝道:“别气了,人家现在长本事了。”
父亲站起来,砰地砸了一下桌面,说:“我和他不是一个娘养的。”这等于是在骂娘了。这句话,以后成了父亲处理与小叔关系的标准。
被打后,母亲的一条腿肿得像面包,不能走路。一只胳膊抬不起来,肩膀处乌黑的。母亲认为自己可能残废了。半个月后,肿才慢慢消下去,母亲才能下地干一些轻的农活。
4
秋季就在父母的忙碌中结束了,田地都种上了庄稼,没有因为单干而耽误,时间进入了深秋。
深秋的天,开始阴雨起来。早晨的风带着潮湿,细小的雨丝打在裸露的皮肤上,有着点点的晶凉,赤脚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感到冰冷在土地里一层层的累积,偶尔有长老了的茅草尖戳到脚板,冷冷的生痛,如果再下几场雨,就不能赤脚了,穿着打了补丁的胶鞋下地,就有了许多不利索。陈旧的胶鞋也不结实,偶尔一用力,就会被撑破了,泥泞从口子里渗进来了黏着脚,里面的温暖被浸得不剩一丝,十分的难受,还不如不穿。
田野上有行走的人,打着一把黑雨伞,踽蝺独行的身影像一只大的黑蘑菇,田野在背后变得更加广阔。
母亲算过了,冬天小趴角肯定要带料,带料就是喂黄豆。家里就在塘埂上开荒种了一畦豆子,其他都种粮食了。过年还要磨点豆腐,牛要吃,人要吃,那点黄豆肯定不够用。母亲决定下地去拾豆子。
收割完后的豆地,免不了要遗落一些豆子,但豆子是黄颜色的,落在地里不容易发现,落雨后,豆子上的灰土被洗掉,就容易看见了。
母亲披着一块塑料皮,在颈子处用绳子系一下,挎着篮子就下地去了。在豆地里弯着腰低着头瞅,有时,翻开豆叶子,在下面藏着一把遗漏的豆荚。有时,会发现几粒圆圆的豆粒失落在地上,像是在等着母亲的到来,母亲满心欢喜地把它们拣起来。母亲翻了一个田地又一个田地,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吃自带的干粮。晚上回来,往往能拾几斤豆子,母亲把豆子在塘里淘洗干净,放到屋里晾着,天晴时再端出去晒。
地里割过的豆茬十分坚硬锋利,有一天,母亲不小跌倒了,双手撑在地上,瞬间被豆茬戳得鲜血直流,痛疼使母亲用另一只手紧攥着受伤的这只手。母亲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沮丧和疼痛让她抽泣起来,这个苦日子啥时是个头?母亲仰望天空,天空阴沉沉的,大块的乌云在快速地移动,风吹在母亲沧桑的脸上,吹干了她眼角的泪水。待疼痛稍好些,母亲弯下腰,把撒了的豆子又一粒粒地拾进篮子里,许多豆子都染了母亲的鲜血。
一个秋天拾下来,母亲的脸和手都皴裂了,伸出来的手满是口子,这个秋天母亲拾了几十斤豆子。
冬天就要来了,这个季节,叫冬闲。小趴角经过一个秋天的使用,已瘦了一圈,我们三户人家研究决定,给小趴角带料。
小趴角在老文圣家、小叔家,就这样带料喂过来了,小趴角轮到我家饲养了。
前一天晚上,父亲先是把黄豆用水淘洗一遍,然后放到水里泡,第二天早晨,豆子就膨胀了,这时牛才能吃动。
父亲端着一个小板凳,坐在小趴角前,一个一个包子喂。平时,把干的稻草放到牛头前,让牛自己吃就行了。带料就要用人工喂,父亲用手把长长的稻草捋顺,两头一弯,中间有一个窝,把泡好的黄豆抓一把放在里面,然后两头再弯一下,包起来,这叫包包子。小趴角知道人喂它的是好东西,嘴一张,舌头一卷,包子就吃了进去,开始慢慢地咀嚼,待咀嚼完了,再喂进去一个。小趴角甩着尾巴,扇着耳朵,快乐地吃着,小趴角知道这包子不同于往日的草,里面有好吃的东西。有时肥厚的舌头就迫切地卷到了父亲的手,湿湿的温馨的,父亲忍不住地用手拍拍它的头,说:“好好吃啊,春天好有劲干活啊。”
这天,小叔子找到老文圣,对老文圣说:“牛放在他家喂不放心,他家人口多,生活枯,收那点豆子能舍得给小趴角带料吗?”
老文圣把手拢在袖口里,这个事情他还没想过,说:“不会吧?”
小叔子见老文圣不相信自己,手直花,不屑地说:“如果他们不喂,光靠我们两家带料,也看不出来的。你总不能把牛进出他家的门,用秤称一下吧。”
小叔子说话快,点子多,眼睛不停地眨动。老文圣问:“那你说怎么办呢?”
小叔子说:“我们从他家把黄豆称出来,泡好后,每天发给他家,让他们去喂。”
老文圣说:“这样好,你去说吧。”
小叔子急了,说:“我不能去说,我去说面子不难看吗?我们毕竟是兄弟,你去最好。”
老文圣说:“我去也不合适,这薄情的事,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吧。”
小叔子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了。
小叔子和老文圣从大路上朝我家走来,老文圣走在前头,小叔子跟在后头。老文圣的个头高些,小叔子的个头矮些,老文圣的身影常把小叔的身影给挡住了,然后又晃出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肚子里都在想着话。
父亲老远就看到他们来了,两个人一起来,还是不多见,特别是小叔子,已很长时间没有来过了,这次还亲自来登门,父亲觉得不寻常。
两人走到门口站了下来,父亲向他们打着招呼。两个人走进屋,看到小趴角睡在屋角嘴里在缓慢地反刍着。小叔子走到跟前,踢了小趴角一下,小趴角慢慢地站了起来。老文圣抚着牛说:“经过这段时间带料,小趴角壮多了。”老文圣望望父亲又说,“带料不能停了,人不吃,都要让牛吃,牛是大牲口,十个劳力抵挡不过一头牛哩。”
老文圣慢慢把话往豆子上引,小叔子故意干咳了几下,说:“今年家家豆子都不多,人要吃,牛要吃,怎么才能保证牛吃到呢?”小叔的意思是让老文圣直说称豆子的事。
小叔子的话一出口,父亲就猜到其中的意思,父亲开始厌烦起来,父亲经常说小叔子一肚子都是点子,但就是没用在正道上,如果能用在正道早就升官发财了。
老文圣对父亲说:“我就直说了,你家困难些,我们怕你家舍不得给牛带料,我们算了一下,你把小趴角要吃的豆子称给我们,我们带回家去,每天把小趴角要吃的豆子泡好,你去讨,这样就放心了。”
父亲一听就火冒三丈,你这不是看不起人吗!他觉得这是在对自己的侮辱。
父亲睥睨着眼睛,望着他们说:“这个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呢?你们家带料时,也没把豆子称出来,怎么我家就要称出来。我还怀疑你们可给小趴角带料了呢?”
小叔子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用鞋在地上搓着一块坷垃,老文圣被父亲问得理亏,他也不好供出小叔子。老文圣说:“不是我们小心眼,我们都想着小趴角好,小趴角也不是哪一家的事,你不要多想。”
母亲这时从塘里洗衣回来,她看到三个人在家里叽叽哇哇的,放下篮子听了两句,知道了眉目,母亲气得浑身打颤。把喂小趴角的盆端过来,盆里还有几粒泡过的豆子。母亲把盆往他的脚前一摔,盆哐当了一声。母亲说:“你看看,我家可泡豆子了。”
老文圣朝后退了两步,小叔子朝前上了两步,小叔说:“今天来就是称豆子的。”
父亲一气就说不出话来,父亲上来就要揪小叔子,老文圣眉头紧皱,拦住父亲,说:“不要打不要打,有话好商量。”
小叔在后面扭动着身子,嗓门粗大地说:“你家人都没有吃了,还能舍得给牛吃?”
父亲哑着嗓子,话也说不成句了,父亲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说:“我俩不是一个娘养的。”
老文圣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小叔子,惊讶了一下,怕把事情闹大了,不可收场,就对小叔说:“我们走吧。”
小叔子拧着身子,老文圣使劲拽了他一下,小叔子不情愿地走了。母亲说:“你们别走,我把黄豆称给你们。”
两人站住了,老文圣怕小叔子和父亲打起来,就让他回去,老文圣走过来,母亲问:“我家摊半个月,要多少斤黄豆?”
老文圣说:“三十斤就够了,我回家每天泡好。”
母亲称了三十斤黄豆,提了过来,递给了老文圣,老文圣说:“早这样,还吵啥。”
母亲生气地说:“你泡好了,我不喂,烀烀吃了,你也看不见哟。”
母亲这一说,老文圣愣了一下。
母亲说:“天地有眼睛,各凭各良心,不要不相信人。”
转眼,春节快到了,家里的黄豆也不多了,母亲说,不磨豆腐了,剩下的黄豆就留给小趴角吃吧。磨豆腐可是我们这儿过年的主要菜肴,豆腐可以做圆子,可以烧鱼,可以油炸,但这年春节,我们家第一次没吃到豆腐。
春节到了,父亲最拿手的好戏,是给村里人写对联,满村的人都拿着红纸来求父亲,年年如此,但父亲分文不收。父亲把写好的春联放在屋里晾着,家里的桌子上,床上,麻袋上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对联,简陋的家里充满了喜庆。
除夕这天,父亲把小趴角睡觉的地方,打扫干净,写了一副对联,贴在小趴角弯弯的角上:耕牛农家宝,定要照顾好。红红的对联,使小趴角有了神气。
晚上,吃年夜饭了,村子里响起一片炮竹声。父亲打开屋门放了几个炮竹,炮竹在漆黑的夜晚,闪着火光炸响,声音清脆而喜庆。回家关上门,家里的桌上已上好了菜,就等父亲上桌,就可以吃了。但父亲迟迟不来,父亲在牛头前的墙缝上烧了一支香,父亲给小趴角包了几个包子,喂着小趴角。父亲对它说:“小趴角,我的儿哟,今天过年,你也要过年啊。”又说,“菩萨保佑小趴角,明年春天就指望小趴角了。”父亲喃喃自语着。小趴角望着父亲,一动不动,似乎听懂了。
5
经过一个冬天的带料,小趴角长得膘肥体壮的,从屋里拉出来,小趴角站在阳光下,像一座黑塔。
春季牛市行情也大涨,一天,老文圣来和父亲商量,要把小趴角卖掉。老文圣坐在桌子前,硕大的手掌伸开在面前,他给父亲算了一笔账,小趴角能卖个好价钱,再买一头新牛,每家还能分点钱。如果把小趴角留在家里,三家用起来太浪费了。闲下来,别人要来借牛用,你说借不借。借了舍不得,不借得罪人。我家与小叔家有了矛盾后,老文圣在中间就有话语权了。
父亲坐在桌子的另一边,被他算得头晕,但要卖了小趴角,还是舍不得,说:“养头好牛不容易,再买要是买走眼了,可就麻烦了。”
老文圣说话,唾沫飞溅,他把硕大的手掌放下来,拍着桌面说:“我用了一辈子的牛,瞄一眼就知道哪头牛的好坏,还能看走眼?”
父亲显得十分烦躁,他的眼睛望着门外,脑子里纷乱得很,说:“牛可不是小东西,要是耽误了,一季的庄稼就没法安了。”
老文圣说:“你放心,种田也不是你一家,我们都要种的。”
父亲问:“跟我弟说了?”
老文圣说:“说了。”
第二天逢集,老文圣就来拉牛了,小趴角还在屋角睡着,老文圣解开牛绳,小趴角站起身来,老文圣和父亲拉着牛出门了。
老文圣在前面走,父亲在后面赶着牛。小趴角甩着尾巴,悠然自得的样子,它浑然不知主人已要卖它了。父亲对小趴角是有感情的,现在去卖它,父亲还是有点舍不得。
父亲用手拍着小趴角的屁股,小趴角屁股的肉厚厚的,光滑滑的。
春天的早晨,阳光照在青绿的田野上,宁静中包裹着一片热烈,迎向东边的叶子,都泛着一层明亮的光。田埂上,青草茂盛,小趴角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在田埂上啃上几口,小趴角厚厚的嘴唇贴着地面的青草,发出呼哧呼哧的啃食声音。老文圣拽了一下手中的绳子,小趴角抬起头来跟着他走,嘴边还挂着草叶。
父亲说:“让它吃两口吧。”
老文圣说:“赶集要早,去晚了,卖不上价。”
两人正走着,身后传来小叔子的喊声:“站住,站住!你们站住!”
两人停了下来,小叔子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一把抢过牛绳,说:“这牛不能卖!”
老文圣瞪大了眼睛说:“不是和你商量好的吗?怎么一觉睡又变了。”
父亲看着小叔子慌张的样子,也吃了一惊。
小叔子说:“这牛我吃了!”(吃:方言,买)
老文圣说:“这牛你吃了?你有这些钱?”
小叔子说:“我惯锅卖铁凑钱,你们不用问,反正卖给别人也是卖,我买就不行了?”
老文圣说:“那你怎么吃?”
小叔子说:“我们把牛拉到集上,作个价,人家给多少,我给多少。”
小叔子这样说,也符合道理,老文圣想了想说:“我同意,就拉到集上作个价吧。”
老文圣看了一眼父亲,父亲拿不定主意了,因为前面有老文圣的交底,也就同意了。
老文圣对小叔子说:“你要吃就给你吧,但不能欠账,我们也等着钱买牛。”然后,又对父亲说,“到时我们两家买一头牛,让他一个人去养吧。”
三个人拉着小趴角默默地走在春天的田野上,小趴角仍然摇着尾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集市上人群拥挤,像一只大蜂箱,轰轰的。卖牲口的地方,东一个西一个拴着牛,有的牛站着,在反刍,有的牛卧着,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牛行的人,手里拿着一根棍走来走去的,对每头牛指指点点,后面跟着几个买牛的人。小趴角一拉进来,马上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几个人围了上来,打听价钱,老文圣说:“这牛已卖了。”买牛的人咝咝地吸着气,说:“好牛好牛!”然后用手拍着牛屁股,小趴角不耐烦地转动着身子。
牛行来出了价钱,三个人都很满意。
牛又从集上拉回来了,但直接拉去了小叔子家,父亲回家看着屋角小趴角卧着的地方,心里总不是滋味。父亲蹲下身去,慢慢地收拾,墙壁上还有小趴角蹭痒的痕迹。
第二天,老文圣送钱来了。老文圣的手里握着一把杂乱的钞票,把钱往父亲的面前一递说:“这是卖牛的钱,摊你的全在这里,你数数。”
父亲没有接钱,说:“我们不是还要买牛吗?这钱分了,还怎么买?”
老文圣说:“暂且不买,买时再喊你。”
父亲接了钱,装进了口袋里。
不久,一个惊人的消息就传到父亲的耳朵里,老文圣和小叔子伙小趴角了,这样父亲就永远地被排除在外了。
父亲仔细地回忆着卖牛的经过,小叔气喘吁吁地追过来的一幕又浮现在他的眼前,父亲这才知道上当了。
父亲气得在家睡了一天觉,本来他想兄弟俩在一起好对付老文圣一个人,现在却被小叔子暗算了。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决定去找小叔子,问问他长的什么心。
父亲黑着脸,来到小叔家门口,小叔知道父亲来为啥事了,就转身要往厨房去,支使老婶迎上前来。这是小叔子的一贯风格,家里有了事,都让女人上前,好男不跟女斗,女人往往能占上风。
老婶迎上来了,说:“哎,你来有啥事吗?”
父亲不想跟一个女人斗嘴,父亲说:“我找他。”父亲本来想说找弟弟,但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他觉得弟弟这个词张不开口。
小叔子眼不停地眨动着,说:“找我?”
父亲说:“你私下和老文圣把小趴角吃了,把我瞒在鼓里,还是人吗?”
小叔子说:“我没有瞒你啊,我先吃的小趴角啊,钱你不也拿到了吗?”
父亲说:“这是你们下的套子啊!你欺负谁都行,你不能欺负我啊。”
小叔子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咬着牙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父亲怨恨地说:“我俩一个娘的,娘还没死,你就绝情了。”
小叔子大声地说:“你不要在我家门口说废话,不要说小趴角,就是老趴角你也只能望望了。”
老婶叉着腰,气势汹汹地说:“就是欺负你了,你又能怎样。”
父亲的眼里,他已不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一个恶魔,他面孔邪恶,眼睛睥睨。父亲说着眼就红了,门的旁边有一把铁锹,父亲真想拿起来朝他铲去,和他拼了。
母亲知道父亲来找小叔子了,从家里赶来,父亲正在和小叔子吵架,母亲把父亲拉开,劝父亲回去,既然小趴角已被他们吃下了,再吵也没用了,随他去吧,天无绝人之路。
父亲跟着母亲怏怏地回家去了。
6
小趴角被吃去了,家里没有牛用,地就种不下去,父母为此焦急着。
村里的从魁,一个人独养了一条牛,牛的名字叫黑牯。母亲就想到了他,和父亲商量和他家伙牛如何?
母亲和父亲偷偷去打量了从魁家的牛。
从魁两口做事慢,犁一块田都要做几天,牛就拴在家门口。这是一头老牛,从魁没有工夫放,家里的稻草也跟不上牛吃,牛瘦得像干柴,腹部都露出根根肋条来。父亲抚了一下老牛的身子,老牛虽然瘦弱,但反应灵活,如果能带料,这牛能喂出来,不耽误干活。
第二天,从魁夫妻俩从地里干活回来,父亲就来到他家。
从魁的家住在村头一个水沟边,水沟像一条弧形,上面长满了杂树,几只鸟在树上像小孩学舌似的叫个不停,水沟把他家的土房子围在中间,土房有些年头了,屋顶上的草都塌塌的黑漆漆的,门头低矮,高个子的父亲走进时,还要弯一下腰。
从魁家很少有人上门,父亲的来到,让从魁感到有些惊喜,他站在父亲的面前嘿嘿地笑着。
父亲也没底气,也是嘿嘿地笑着,一时,两人站着都有了尴尬。过了一会,还是父亲鼓起劲说起了伙牛的事,父亲说得很是自卑,没有信心。自己原是一个有牛的人,却被兄弟用计拆了,这无论怎么说,面子上都过不去。
父亲说完,掏了一支烟递给从魁,父亲不吸烟,父亲知道从魁也不吸烟,但他还是精心准备了这盒烟,想在关键的时候递上,起到传递情感的作用。从魁果然挥着手说,不吸。父亲觉得这是在拒绝他了,这接不接是一个态度。父亲自己点燃了一支开始吸起来,失望的心情在眼前的烟雾中弥漫,父亲不会吸烟,一支没吸完,就觉得嘴里是苦涩的,开始大口大口地吐着唾沫。
从魁抬着眼望着屋子,从魁考虑问题时,有抬着望天的习惯,给人目中无人的感觉。从魁说:“我们两家伙着也好,我一家用一条牛也浪费了,两家用正好,不浪费。”从魁满口答应,他知道自己忙碌,顾得了地里的,就顾不了家里的,现在,有人来伙牛,正好减轻自己的负担。
从魁的话,让父亲喜出望外,父亲立即说:“就这样定了吧,我们两家伙一条牛,最适合。”
两人说过话后,从魁带着父亲来到黑牯的身旁,黑牯卧在树荫下,警惕地看着父亲。从魁弯下腰拍了拍黑牯的屁股,黑牯站了起来。
从魁对父亲说:“黑牯的架子有,就是我服侍的功夫没到,黑牯是一条好牛,我用我知道。”
父亲说:“黑牯是好牛,只要用功夫,是能服伺出来的。”
从从魁家出来,父亲的身上攒满了劲,父亲走路快捷了起来,他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从此,他又是一个有牛的人了。
从魁是个厚道人,两人把牛作了价,父亲找了从魁一半的钱,这牛就有我家一半的股份了。
父亲把从魁找来家吃饭,父亲是一个从供销社辞职回家的人,从魁原来在中学食堂烧锅,后来家里离不了,辞职回来的。两个人在乡亲们的眼里都是不会种地的人,在乡下不会种地的人,是被看不起的,被人排斥的。乡下需要那种粗壮的汉子,父亲和从魁都长得清秀了一些。现在,两个人同病相怜地走到了一起。
两个人喝得多了,从魁比父亲小好多,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俩好好合作,打个翻身仗。”
从魁说:“我应当喊你表叔了,不敢造次。”
父亲说:“就是兄弟,比我家的兄弟强多了。”
从魁说:“我家这老牛我清楚,我主要是没时间盘它,盘好了,我们两家犁田会犁飞了的。”
父亲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三个臭皮匠赛个诸葛亮。牛一定会养起来的。”
有了老黑牯,父母的心又放下了。母亲每天下地,都挎着一个篮子,从地里割一篮青草,放在牛头前,让黑牯吃。时间长了,黑牯已认识母亲了,只要看到母亲老远地走来,它就开始站起身,围着牛桩打圈子。母亲把篮子里的青草一把一把地掏出来,黑牯就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卷了一口。
父亲抽空就拉着老黑牯下地去放。牛吃饱了肚子,就卧在地上,黑黑的像一团铁疙瘩,牛不停地咀嚼着,耳朵前后忽悠着。父亲蹲在一边,对牛说:“乖乖,我没亏待你啊,你比我儿子还惯啊。”“黑牯啊,你好好吃,你要是垮了,我也就垮了。我的宝就押在你的身上了。”一个人和一头牛,有说不完的话。
有了精心的服侍,黑牯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身上的膘也慢慢地长出来了。
到了午季,老黑牯已从过去一头瘦弱的牛,变成了一头浑身充满力量的大牯牛。
今天,天气晴朗,父亲心情很好,他决定要试试黑牯。父亲把黑牯拉到地里,来到一条宽阔的坝埂上,父亲朝黑牯的屁股猛地抽了一鞭,黑牯撒开蹄子朝前奔跑起来,父亲握着牛绳跟在后面奔跑着,黑牯黑油油的背像巨大的鲸鱼在海洋里起伏着,十分优美,四只蹄子在地上,发出砰砰的声音。父亲跑得气喘吁吁,喊着“瓦住瓦住”,牛才停下来。父亲知道这牛已不是过去的病牛了,而是一头健壮的牛,力量正埋在它的每一块肌肉里,随时准备暴发。
父亲背着手,拉着老黑牯从村子里走过,老黑牯跟在后面,一步一步稳如泰山。父亲的脸上满是得意,他要让村子里的人看看,我的牛可以耕得动一座山哩,我的牛不是牛,是我的兄弟;我的牛不是牛,是我的荣耀哩。
这年夏天,乡村里到处都在流行偷牛贼的事。说偷牛的人,大多是趁着夜深人静时潜入,为了不惊动村里的狗,偷牛贼一般会预先把看家的狗毒死,然后再潜入拴着牛的院子里,把牛偷走。有的偷牛贼更残忍,他们偷的不是活牛,而是牛肉,他们往往把牛偷了,赶不多远,就把牛就地杀了,大卸八块后,直接拉走销售。
传说使人心惶惶,父亲就把凉床搬出来,和黑牯睡在一起,牛绳就拴在床腿上。
父亲一般睡觉会很沉,现在,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父亲就会醒来,看到黑牯还卧在身边咀嚼着,就放下心来继续睡。
由于睡不好觉,第二天起来,父亲的眼睛总是红红的,布满了血丝。
一天早晨,父亲从凉床上下地,脚下的地动了一下,父亲觉得完了,地怎么会动哩,肯定生病了。父亲慢慢站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回家,摸到床边,衣服也不脱,就山一样倒在床上,接着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母亲一看就慌了神,找来小医生(赤脚医生),小医生说他受凉了。吊了两天的水,父亲才恢复过来。父亲出门第一步就是走到黑牯面前,他用力地拍了一下黑牯,身子紧紧地倚着黑牯,黑牯一动不动地站着,两个人塑像一般。
7
经过几年的锻炼,父亲已是一个犁地的好手了。父亲熟悉每块地的犁法。岗头上的地是死黄泥,天旱了,板结,下雨多了,一片烂糊黏脚。犁地时,要下点小雨,犁一插进地里,刚好松软,才好犁,雨下多少为宜,这就要根据经验判断了。南冲的地好犁,南冲是白土田,土细,任何时候犁一插进去,牛背着犁呼呼地往前奔,泥顺着犁铧溜溜地翻下来,一点不滞。水田好犁,一大块田,赶着牛在里面转着犁;旱田难犁,旱田要打成畦,一块田要犁成几个畦,畦的大小,完全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经验丰富的人,站在地头一看心里就有底了,每犁到地头分畦时,就要拖起犁甩一下,人要费劲,牛也费劲。
作为一个农民,还要掌握几种语言与牛交流,这个父亲也学会了,如“切好”就是要牛靠边走,“较好”就是要牛小心点,“瓦住”就是要牛停下来,等等,牛虽然不说话,但这几句话每头牛都听懂的。
这年午季,黑牯在我们两家的田地里发挥了用武之地,黑牯在地里耕种,奔走如飞。犁在黑牯的背上,不是沉重,而是艺术。父亲犁田也熟练了,每次犁到田头,父亲都会喊一声,“噢——回——来——”同时托起犁头拐弯调头。黑牯听懂父亲的话,就会及时地配合。
黑牯在田地里,把风光占尽。
黑牯的性格奇怪,我们两家人使它,它十分温顺,但生人走近身边,它就会眼睛红红的怕生。
有一天,父亲在南冲犁完地,时辰还早,邻居要借黑牯把自己家的一块地耙一下。
父亲知道黑牯的脾气,他把黑牯拉到邻居的地里,把牛索套好,把绳子递给邻居,叮嘱他站在后面,不要让黑牯看到了,这样牛认为是父亲在使,就会顺服的。
邻居站在耙上赶着黑牯干活了,黑牯拖着耙在泥地里呼呼地走着。眼看半块地就耙完了。可是耙的绳子掉了,黑牯停了下来,邻居到黑牯跟前系绳子,黑牯回头一看,不是父亲,背起耙撒腿就跑,邻居摔倒了大叫起来。在旁边干活的父亲赶紧跑过来,大喊一声,黑牯才停下来。
父亲大声地呵斥黑牯,黑牯站着一动不动,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敢把黑牯借给别人使了。
有一天中午,父亲从地里耕地回来,父亲进屋把草帽取下,挂到墙上,就叹息了一声,对母亲说:“小趴角活不长了。”母亲听了,埋怨父亲瞎讲。父亲说:“你不要不信,等着瞧。”
父亲给母亲说了这样一件事。
我家有一块地和小叔家的地相邻。小叔天不亮就提着马灯,拉着小趴角下地来犁田了,小叔嚎嚎地呦喝着,小趴角背着犁一步一步地奋力向前。小趴角犁完一块地,小叔又换下一块地,直到天色大亮,太阳已在东方的天空升得老高,父亲也拉着黑牯来犁地,小叔子还赶着小趴角在哼哼地犁着,田还有一半没有犁。父亲现在已是犁田的老把手了,他看不惯小叔犁田的笨拙。他看到小趴角在田里,背着犁显得那么沉重,心里就心疼起小趴角来。
小趴角呼哧呼哧地走在田沟里,有时打个趔趄,但鞭子已毫不客气地打在它的屁股上,它只好忍着痛,继续往前走。
父亲看到小趴角已瘦下了一圈,每走一步,肚子处的肋骨就梳齿一样呈现。自从小趴角被他们吃去后,父亲就没见过小趴角了。有时,父亲走路遇到小趴角,就会绕着走,他不愿再见到它,引起自己的伤心。
父亲看着小趴角在田里奋力地挣扎,望着望着,父亲心里便有点酸楚,在小趴角的身上,他付出了多少爱心,现在,却被弄成了这样,它的全身都是泥巴,毛都结成一团一团的了。小趴角拐过弯来,父亲多么想小趴角能认出他来,冬天里,他坐在它的头前给它包过包子。可小趴角好像不认识父亲了,它在小叔的吆喝下继续耕地。
父亲在田头站了一会儿,黑牯不愿意了,它甩了甩头,打着响鼻。父亲醒了过来,吆喝了一下,黑牯背着犁快速地走了起来。
父亲把地犁完了,小叔的地还没有犁完。
父亲实在看不下去了,父亲说:“你把小趴角拉走吧,我来犁。”
小叔停下来,望着眼前的父亲,他早知道父亲在旁边犁田的,但没想到父亲会来帮他,小叔子不知道是同意好,还是拒绝好。
父亲把黑牯赶到了小叔的地里,父亲一扬鞭子,黑牯背着犁呼呼地走起来。
小叔拉着小趴角站在田埂上看着地里的父亲和黑牯,人和牛虎虎生机,小叔犁了一早晨的田,身子也疲惫了,他直了一下腰,觉得无比的舒坦。
父亲一会就把小叔子剩下的地犁完了。
父亲把这件事讲给母亲听,母亲听了,也沉默了好久。
父亲说:“点灯要省油,耕田要爱牛,小趴角会累死的。”
母亲说:“牛是种地的哑巴儿子啊,他们怎下得了手。”
午季,乡下一片忙碌,在这万物生长的季节,每一寸光阴都是金贵的,广袤的田地上,到处都是农人来往穿梭的身影,肩上挑着担子的人,急匆匆地行走,遇到空着手的人,空着手的人就早早停下脚步站在路边,让挑担子的人走过去。过去一片寂静的田地上,现在充满了吆喊声、动物的叫声和机械的隆隆声。
一天下午,小叔和老婶在地里割着稻子,本来是晴朗的天,到了傍晚,忽然从西边的天空上,涌起了一堆黑云,云越堆越高,遮住了太阳,天空变得阴沉沉的。
燥热的天气,一下子凉爽起来,小叔、老婶想趁着这个时间多割一些稻子。两人弯着腰在地里哗哗地收割着,一排排稻子在面前齐刷刷地倒下。
不久,阴沉的云已覆盖了头顶,风刮得更猛烈起来。老婶催小叔子回家把小趴角拉来,把割下的稻把拉回去。稻把拉到场地上,堆起来,是没问题的,但要是平铺在地里,浸了水,稻把就会发芽。
这几天,小趴角摊在老文圣家服侍,小叔子到他家时,老文圣家没人,小趴角刚耕完地,卧在门前的大树下,小叔解开牛绳拉起小趴角就往地里去。
小叔和老婶把平板车码成了高高的小山了,小叔赶着小趴角,往村子里去,车子在后面摇摇晃晃,沉重的绳索紧紧地勒在小趴角的肩上,小趴角吃力地朝前走着,每走一步,腿都晃悠着。
天空中闪了几下树枝一样的闪电,接着就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雨开始下起来了,密集的雨水像倒下来的一样,使人的眼睛也睁不开,雨水淋湿了两个人的衣服,雨水在小趴角的身上哗哗地流下,小趴角的身上成了无数条细小的沟渠。
老婶在前面牵着小趴角绳子,紧紧地拉着,小叔在后面用力地推着车子,他们想早一点赶到场地上。
从地里到村头是一条平坦的泥土路,快到村头,有了一处陡坡。这是一个大坡,平时被人、畜已走得光滑泥泞,现在,经过雨水淋湿后,坡地更加泥泞。小叔使劲地吆喝着,小趴角在小叔的吆喝声中向陡坡冲刺。就在快冲到坡顶时,车子又滑了下来。
小叔发疯般地用棍朝小趴角的屁股和大腿打去,他希望小趴角能再使点力,把车子拉上去。棍子打在潮湿的小趴角身上发出叭叭的声响,伴着阵阵雷声,听起来十分的恐怖。小趴角前腿忽然一下子跪下来,往前挪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车子一寸寸地拉了上去。
小叔子松了一口气,一道闪电划过,小趴角的眼睛里,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那一刻,小叔震慑住了。
老文圣从地回来,看小趴角不见了,就开始寻找。老文圣穿着雨衣先是找到小叔的家,小叔家没人,老文圣开始往地里找。
老文圣正好在村头碰到小趴角拉着一车湿的稻把,老文圣怒吼道:“你还是人吗?”
小叔正低着头在拼命地赶车,老文圣的一吼,让小叔吃了一惊。小叔抬起头,看到雨水中的老文圣站在面前,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可以感受到他的怒气。
牛车停了下来,老文圣睁大了眼睛,说:“下这么大的雨,你让牛怎么拉车,你想把牛累死啊!”
老文圣说着,就去解套在牛脖子上的轭头,小叔说:“马上就到场地上了,你把牛拉走,这车子怎么拉去。”
老文圣没有理睬,小叔就上来夺他手中的绳子,老文圣狠劲地推了他一把。小叔在雨水中一个踉跄,差点倒下。
老文圣拉着小趴角走了,小叔看着老文圣拉着小趴角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他把绳索背到自己的背上,和老婶把一车稻把缓慢地往场地上拉去。
小趴角是在午收过后的一天夜里死去的。那天早晨,老文圣去拉卧在屋角的小趴角,小趴角半天没动,再一看,小趴角黑黝黝的一堆,头歪斜在地上。
老文圣大叫一声,马上去找小叔子,小叔子也赶来了,两个人默默地站在小趴角的面前,然后,小叔子蹲下身去,抚着小趴角冰冷的身体,他的眼睛里有点湿润。
两人请来村里的屠夫,来给小趴角剥皮。
屠夫是村里的杀猪匠叫谈世芳,人称老谈。方盘大脸,胳膊有小孩子的腿粗,一使劲青筋突起,但一个孔武有力的人,却叫了一个和我们学校美女老师一样的名字,让我们困惑。
老谈提着篮子来了,这篮子里有长长的锋利的杀猪刀,有粗短厚实的剁骨刀,有小而尖的剔骨刀,油滑锃亮的铁钩子等等,篮子除了盛放刀具外,还有一个功能,每次杀过猪后,老谈都要取一副猪下水,作为劳动报酬,这猪下水就放在篮子里。
老文圣家门口已围了一圈来看热闹的村民,父亲也来了。
老谈来了,放下篮子,招呼几个人,把小趴角从屋里抬到门外开阔的地方。老谈一使劲,小趴角就像一头猪一样轻巧地翻过身来,肚皮朝上。老谈拿来杀猪刀,刀锋在阳光中闪过一道寒冷的光,只听噗的一声,就划开了小趴角黑色的肚皮,露出里面的肉来。父亲不忍看到这些,他转过身去。
老谈先是把小趴角的整张皮剥了下来,小趴角变成了一堆赤裸裸的肉,这头父亲充满感情的牛,现在却落得了如此悲惨的结局。大家都在七手八脚地帮着老谈做下手,但父亲不行,他只能站在外围看着。
干了半天,老谈坐在凳子上,喝着开水,一边歇息,一边和村民们议论:“小趴角太瘦了,杀不了多少肉。”老谈说话时常把脖子扭动一下,在他的眼里,一切动物最终都是要归结到多少肉的,一个没有肉的动物是没有价值的。
歇息好了后,老谈开始剔肉,开始用斧子用力砍断骨头,半个时辰下来,小趴角消失了,地上是一堆紫红的肉和一堆白花花的骨头,小趴角被剁下的头还是完整的,被扔在一旁。父亲看了一眼,小趴角的眼睛在望着他,仿佛是在向他哭泣,父亲转过身去。
乡村里,有吃杀猪饭的传统,小趴角死了,现在,也适用这个规距,老文圣家十张大锅烧得热气腾腾,屋顶上的烟囱一个上午都在冒着滚滚的浓烟,到了吃中饭的时候,牛肉烀好了,在场的人,每人盛了一碗,稀里哗啦地吃着,有的人连汤都喝了,然后舒服地坐在墙根下,夸老文圣老婆烧得好吃。
父亲也盛了一碗,父亲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嚼着,忽然胃里一阵翻涌,父亲放下碗紧跑了几步,跑到树下,哇地吐了起来。父亲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直到把肚里的东西吐得光光的,才停下来。
有人过来问父亲怎么了,父亲摇摇手说:“没有事,我吃不了小趴角的肉。”
“哈,你还是一个大善人。”来人喃喃自语地走开了。
小趴角死了后,有一段时间,两人意见很大。老文圣不想再和小叔子伙牛了,小叔子也感到自责,觉得平时用牛太不爱惜牛了。小叔子几次到老文圣家来商量,老文圣都没有给小叔子好脸色看,小叔子只有怏怏地回家去。
作为一位农民,屋里没有一头牛,心里总是慌慌的。
这天,小叔子再去找老文圣商量。
小叔子已看惯了老文圣的黑脸,小叔一进屋,就说:“唉,冬天不养头牛,明年地怎么耕?”
老文圣抱着膀子,半天挤出几个字:“我也想到了,养。”几个字干巴巴的,没有一点湿润。
小叔子说:“我们两家这次要养好,不能再给人看笑话了。”小趴角死后,村里各种议论都有,农民和牛的感情都是亲切的,把牛累死的,还是不多见。两家的人,丑得头都抬不起来。
老文圣说:“我还没有想好可和你伙牛了哩。”
小叔子说:“小趴角的死,我有责任,但也不全是我的责任。”
老文圣噘噘嘴说:“我们就不讨论小趴角了。”小趴角死后,老文圣也感到有点理亏,平时没有服侍好牛,大意了。
买牛需要一笔钱,老文圣想了想,还是带上小叔子,这样可以减轻点负担。
两个人,到了牛行,买回了一头小牛犊子。冬天里冷,就在小牛犊旁燃一个火盆,给牛取暖。喂食时,把草铡得细细的,黄豆泡得软软的,精心饲养。到了第二年春天,小牛犊长大了,拉出屋外,一身健壮的肌肉,发亮的皮毛。用手一摸,牛犊光滑的皮毛,肌肉像波浪一样抽动了一下,这是对陌生人的反应,内行的人就喜欢这样的牛犊子。
小牛犊聪明,它知道自己的名字,无论它离主人有多远,只要一喊它的名字,它就会兴奋地跑过来,有时还摇头摆尾地叫上两声作为回应。
小叔和老文圣都喜欢这条牛,暗自下定决心要养好,不能再出岔子了。
小牛犊子眼看长大了,两家人决定给小牛犊子骟了。
这天,小叔子请来骟牛师,从村里请来几个壮劳力帮忙,骟牛在乡下也是一件娱乐活动,许多人赶来看。
骟牛师端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捧着茶杯小口地抿着,老文圣拿着烟朝众人边敬边说:“让你们受累了啊。”
小牛犊子被小叔从屋里拉出来了,它歪着脑袋,扭动着头角,它的两只角秃禿的,颜色还不够深,浅浅的驼灰色,但小牛犊的身躯很魁梧,壮硕的后臀,强劲的尾巴算是牛中的小帅哥了。
小叔子上前捋捋它的毛,拍拍它的肌肤,小牛犊很舒服地享受着。几位青年人,一起上前,有的拽着牛鼻子,有的抓着牛尾,小牛犊知道情况不对,奋力挣扎着,但已身不由己。
骟牛师把手里的烟头一扔,卷起袖子,弯着腰往地下一蹲,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迅速从小牛犊的胯下攥住了它的卵子,雪亮的刀片一闪,血就流了下来,接着用力一挤,刀片再一闪,两个肉球就落在了地上。
小牛犊痛得四蹄踢地,喘着粗气,一声长嚎。
众人见小牛犊已骟了,约好了,喊着一二三,然后迅速向四周散去,小牛犊获得了自由,立即向前奔去。小叔子拉着牛绳,跟着奔跑了几步,小牛犊才停下来,恢复了平静。
有了小牛犊子,小叔子和老文圣像扳回了一局,拉着小牛犊子走在村里,脸上笑眯眯的,又有了光亮。
春天的地里,万物都长得茂盛起来,去冬播下的庄稼,在阳光下生长得轰轰烈烈,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了。
小叔牵着牛在田埂上放牧,小牛犊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啃食着地上嫩绿的青草,啃累了,就抬起头来,望着远方。
田埂与地里的庄稼只隔着短短的距离,平时,农人牧牛时,都紧紧地拉着绳子,如果牛要是偷吃了庄稼,就会紧拎一下绳子,牛就会收回嘴巴,回到田埂上认真啃草。
小叔子放小牛犊子,小牛犊子有时嘴馋,就伸向地里,够一点庄稼吃,春天的庄稼茂密鲜嫩,吃起来可口。小叔子见了,也舍不得拎手中的绳子,就让小牛犊子带两口吧,对满地的庄稼也影响不了多少。
但春天的庄稼,有时也打农药,有一天,小牛犊子夜里腹涨如鼓,不停地喘着粗气。小叔子紧张极了,赶紧找来老文圣,老文圣看到小牛犊痛苦的样子,也没有办法。他只是不停地责怪小叔子。恨不得上前扇他两个耳光,小叔子知道理亏,低着头不语,只是一个劲地叹气。然后,两个人提着马灯出门,连夜找来兽医。兽医看了小牛犊的情况,配了药,让小叔子扳开牛嘴,用盆朝里灌着,小牛犊子张大着嘴已无力挣扎,灌完药,小叔子围着兽医,像抓着的一根救命稻草。兽医说小牛犊可能吃了打农药的庄稼了,如果今夜没有问题,就挺过来了,如果挺不过来,就没办法了。
第二天早晨,小牛犊子还是没有挺过来,死了。
小叔子叫了一声妈呀,就倒在了床上。用拳头不停地擂着墙壁,发出沉重的咚咚声,小叔大哭:“老天爷要灭我了,老天爷要灭我了。”
老文圣来了,小叔子哭丧着脸迎上来,老文圣上前就扇了小叔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在早晨的空气中炸响。
小叔愣了一下,缓过神来,上前朝老文圣的面部挥了一拳。两个男人在内心里积下的矛盾,此刻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老文圣上来还想打小叔的耳光,被小叔死死地封住了领子,老文圣揪住小叔的头发,两个男人像公鸡斗架一样,气势汹汹,你死我活。
两个男人咆哮着、怒骂着、辩解着、指责着,在这个乡村的早晨充满了戏剧和荒诞的味道。
8
接连养死了两条牛,村子里聊天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这件事,原来笑话父亲不会养牛,现在父亲把牛养得如虎,他们两家却把两条牛养死了。两家的脸面扫地,没有脸见人。
这天,队长找到父亲,对父亲说,小叔想和父亲伙牛。队里分开后,村里大事小事,人们还是找队长商量,队长的威信一点也没有减少。
父亲说:“他不能找其他人伙吗?偏要来拉我下水,我的日子刚出头。”父亲对他们两家把牛养死了,嘴里也骂过,解了自己心头的恨,但对小叔要来伙牛,还是没有预料到,父亲想,你也有今天啊。
队长说:“他连着死两头牛,现在名声臭着哩,找谁去。”队长见父亲没有作声,就劝解说:“你们俩是一娘所生,现在,他难的时候,他不拉他一把,他指望谁呢?”
父亲就说到当年小趴角的事,队长说:“他也知道自己错了,再讲他年轻点,你不要和他记仇了,都是一娘所生的人,怎么能掰得开。”
队长一口一娘所生的,这句话在父亲的心里起了一点感觉。父亲想了想,说:“我要找从魁商量,牛有他一半哩。”
父亲去找从魁,把小叔的难处和队长来劝导的话对他一说,从魁眼睛望着天说:“当年,他是怎么整你的,你忘了?”父亲低着被问得哑口无言,手不停地挠着头,粗短的头发蓬乱如草。从魁头就摇得像拔浪鼓,说:“一娘养九子,九子各不同,我们俩养黑牯多好,他要是伙进来,保不准不出事?”
从魁回绝了小叔伙牛的想法。
这年,外村已有了小手扶,有人开着小手扶,在田里耕地。但农民还是不相信这铁玩艺,尽管乡里在普及推广,但还是不受欢迎。
这天,大路上响起了突突的声音,小叔子开着一辆崭新的小手扶回来了。
小手扶的油箱是红色的,水箱是银白色的,上面用红绸布挽了一个大红花,旁边是一只长长的烟囱,突突地冒着烟。
小手扶开到村里时,小叔把油门加得大大的,小叔子想让别人关注他的小手扶。小手扶每走一段路,就会跟上来一些看稀罕的人,不一会,身后已跟成了一排,小叔很得意。
忽然小手扶剧烈地叫了两下,熄了火,这让小叔子难堪了一下。小叔跳下来,拿起摇把,用力地摇着,小叔摇动的手臂在空中夸张急促,小手扶憋了很久,终于吐出一股浓烟又突突地响了起来。
小叔把小手扶开到屋门前停住,从座椅上跳下来,用沾着油渍的手给围观的人一一散烟。
队长好奇地用粗糙的大手摸了一下银色的水箱,被烫得猛一缩,队长咧着嘴不好意思地说:“这小手扶还会咬人!”
小叔子纠正说:“这不叫小手扶,叫铁牛,不用喂,不用放,能犁田,能耙地,还能拉货哩,哈哈。”
围观的人议论着,这铁牛脾气倔着哩,不一定好养。父亲也在远处看,然后背着手回家去,他的心里有了点宽慰。
责任编辑 李国彬